作者:巴尔扎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05
|本章字节:46010字
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曲,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笔迹使他快乐得心跳,害怕得发抖。对于他的希望,两张薄薄的纸等于一道生死彼关的判决书。想到父母姊妹的艰苦,他固然有点害怕;可是她们对他的溺爱,他太有把握了,尽可放心大胆吸取她们最后几滴血。母亲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我寄给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瞒了父亲再张罗这样大的数目,那要动摇我们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自然无从批评;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计划,你不敢告诉我呢?要解释,用不着写上凡本书,我们为娘的只要一句话就明白,面这句话可以免得我因为无从捉摸而牵肠接肚。告诉你,来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使你引起我这样的恐怖呢?你写信的时候大概非常难受吧,因为我看信的时候就很难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于装出弥没有的身份,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求学的光阴,去见识那个社会吗?孩子,相信你母亲口巴,拐弯抹角的路决无伟大的成就。象你这种情形的青年,应当以忍耐与安命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儿苦味。我的话是一个又相信儿子,又有远见的母亲的话。你知道你的责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你的用意是极好的。所以我很放心的对你说:好,亲爱的,去干吧!我战战兢兢,因为我是母亲;但你每走一步,我们的愿望和祝福总是陪你一步。谨慎小心呀,亲爱的孩子。你应当象大人一般明哲,你心爱的五个人1的命运都在你的肩上。是啊,我们的财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都求上帝帮助你的计划;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极点,她甚至懂得你关于手套的话。她很快活的说,她对长子特别软心。欧也纳,你应该深深的爱她,她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后再告诉你,否则她的钱要使你烫手的。你们做孩子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纪念物!可是我们哪一样不能为你牺牲呢?她要我告诉你,说她亲你的前额,希望你常常快乐。倘不是手指害痛风症,她也要写信给你呢。父亲身体很好。今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希望。再会了,亲爱的孩子,关于你妹妹们的事,我不说了,洛尔另外有信给你。她喜欢拉拉扯扯的谈家常,我就让她来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欧也纳,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为巴望能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好了,再会吧。切勿杳无音信。接受你母亲的亲吻吧。”
欧也纳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己说。 “姑母卖掉纪念物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么权利诅咒阿娜斯大齐呢?她为了情人,你为了只顾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强在哪里?”大学生肚子里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想放弃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这种良心上的责备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现,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时候不大理会这一点,唯有无上的安琪儿才会考虑到,所以人间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会得到天使的赦免。拉斯蒂涅拆开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转的措辞使他心里轻松了些。
“亲爱的哥哥,你的信来得正好,阿迎德和我,想把我们的钱派作多少用场,简直决不定买哪样好了。你象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样,打碎了主予的表,倒反解决了他的难题;你一句话教我们齐了心。真的,为了选择问题,我们老是在拌嘴,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只有一项用途真正能满足我们所有的欲望。阿边德快活得宣跳起来。我们俩乐得整天疯疯癫癫,以至于(姑母的说法)妈妈扮起一本正经的脸来问: ‘什么事呀,两位小姐?’如果我们因此受到一言半语的埋怨,我相信我们还要快活呢。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人受苦才是乐事!只有我在快乐之中觉得不痛快,有点儿心事。将来我决不是一个贤慧的女人,裁太会花钱,买了两根腰带,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丽的引针,一些无聊东西,因此我的钱没有胖子阿边德多;她很省俭,把洋钱一块块积起来象喜鹊一样。2她有两百法郎!我么,可怜的朋友,我只有一百五十。我大大的遭了报应,真想把腰带扔在井里,从此我用到腰带心中就要不舒适了。唉,我措了你的油。阿边德真好,她说:‘咱们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块儿寄绘他吧!’实际情形怒不详细奉告!我们依照你的吩咐,拿了这笔了不得的款子假装出去散步,‘上大路,直奔吕番克村,把钱交给驿站站长格冷贝先生。回来我们身轻如燕。阿迦德问我:‘是不是因为快乐我们身体这样轻?’我们不知讲了多少话,恕不细述了。反正谈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我们真爱你!要说守秘密吧,象我们这样的调皮姑娘,据姑母说,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守口如瓶也办得到。母亲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安古兰末,两人对旅行的目标绝口不提,动身之前,还经过一次长时期的会议,我们和男爵大人都不准参加。在拉斯蒂涅国里,大家纷纷猜测。公主们给王后陛下所绣的小孔纱衫,极秘密的赶起来,把两条边补足了。凡端伊方面决定不砌围墙,用篱笆代替。小百姓要损失果子,再没有钉在墙上的果树,但外人可以赏玩一下园内的好风景。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特·玛西阿母后在多年不动的库房里,找出了一匹遗忘已久的上等荷兰细布;阿迎德和洛尔两位公主,正在打点针线和老是陈得红红的手,听候太子命令。唐·亨利和唐·迦勃里哀两位小王子还是那么淘气:狂吞葡萄酱,惹婶婶们冒火,不肯念书,喜欢掏鸟案,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条,做枪做棒。教皇的专佼,俗称为本堂教士,威吓说要驱逐他们出教,如果他们再放着神圣的文法不学而去舞枪弄棒。再会昭,亲爱的哥哥,我这封信表示我对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对你的友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将来回家,一定有许多事情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瞒我,是不是?我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经透露一句,说你在交际场中颇为得意。只讲起一个女子,其余便只字不提。只宇不提,当然是对我们啰!喂!欧也纳,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衬衣。关于这一点,快侠来信。倘若你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衬衫,我们得立刻赶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巴黎式样,你寄令样子来,尤其袖口。再会了,再会了!我吻你的左额,那是专属于我的。另外一张信纸我留给阿迦德,她答应凡是我写的话决不偷看。可是为保险起见,她写的时候我要在旁监视。爱你的妹妹洛尔·特·拉斯蒂涅。”
1父亲,母亲,两个妹妹,两个兄弟,一个姑母,应当是七个人。
2西方各国传说,喜鹊爱金属发光之物,乡后人家常有金属物被喜鹊衔去之事。
“哦!是啊,是啊,”欧也纳心里想,“无论如何非发财不可!奇珍异宝也报答不了这样的忠诚。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带给她们。”他停了一会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个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尔说得不错。该死!我只有粗布衬衫。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曾象小偷一样机灵。她那么天真,为我设想却那么周到,犹如天上的安琪儿,根本不懂得尘世的罪过便宽恕了。”
于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缝叫来,探过口气,居然答应赊账。见过了脱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缝对青年人的生活影响极大。为了账单,裁缝要不是一个死冤家,便是一个好朋友,总是走极端的。欧也纳所找的那个,懂得人要衣装的者话,自命为能够把青年人捧出山。后来技斯蒂涅感激之余,在他那套巧妙的谈吐里有两句话,使那个成衣匠发了财: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两条裤子,攀了一门有两万法郎陪嫁的亲事。”
一千五百法郎现款,再加可以赊账的衣服!这么一来,南方的穷小子变得信心十足。他下楼用早餐的时候,自有一个年轻人有了几文的那种说不出的神气。钱落到一个大学生的口袋里,他马上觉得有了靠山。走路比从前有劲得多,杠杆有了着力的据点,眼神丰满,敢于正视一切,全身的动作也灵活起来;隔夜还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还手;此刻可有胆子得罪内阁总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无所不欲,无历不能,想入非非的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兴高采烈,豪爽非凡,话也多起来了。总之,从前没有羽毛的小鸟如今长了翅膀。没有钱的大学生拾取一星半点的欢娱,象一条狗冒着无穷的危险偷一根骨头,一边咬着嚼着,吮着骨髓,一边还在跑。等到小伙子袋里有了几校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会把乐趣纲细的体昧,咀嚼,得意非凡,魂灵儿飞上半天,再不知穷苦二字怎讲。整个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样样闪着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龄!成年以后的男女哪还有这种快活劲儿!那是欠债的年龄,提心吊胆的年龄!而就因为提心吊胆,一切欢乐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赛纳河左岸,没有在技丁区混过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技斯蒂涅咬着伏盖太太家一个铜子一个的煮熟梨,心上想:“嘿!巴黎的妇女知道了,准会到这儿来向我求爱。”
这时栅门上的铃声一响,驿车公司的一个信差走进饭厅。他找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给他两只袋和一张签字的回单。欧也纳被伏脱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象被鞭子独了一下。
伏脱冷对他说:“那你可以去找老师学击剑打枪了。”
“金船到了,”伏盖太太瞧着钱袋说。
米旭诺小姐不敢对钱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贪心。
“你的妈妈真好,”古的太太说。
“他的妈妈真好,”波阿莱马上跟了一句。
“对啊,妈妈连血都挤出来了,”伏脱冷道。“现在你可以胡闹,可以交际,去钓一笔陪嫁,跟那些满头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可是听我的话,小朋友,靶子场非常去不可。”
伏脱冷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拉斯蒂涅想拿酒钱给信差,一个钱都掏不出来。优脱冷拿一个法郎丢给来人。
“你的信用是不错的,”他望着大学生说。
拉斯蒂涅只得谢了他,虽然那天从鲍赛昂家回来,彼此抢自过几句以后,他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在那八天之内,欧也纳和优脱冷见了面都不做声,彼此只用冷眼观察。大学生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总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为准的,头脑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思想便落在什么地方,准确性不下于从炮身里飞出去的弹丸,效果却各各不同。有些娇嫩的个性,思想可以钻进去损坏组织;也有些武装坚强的个性,铜墙铣壁式的头脑,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颓然堕下,好象炮弹射着城墙一样;还有软如棉花的个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使失掉作用,犹如炮弹落在堡垒外面的泥沟里。拉斯蒂涅的那种头脑却是装满了火药,一触即发,他朝气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触到别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许多古怪的现象在他不知不觉之间种在他心里。他的精神视觉象他的山猫眼睛一样明彻;每种灵敏的感官都有那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感知遥远的思想,也具有那种反应敏捷,往返自如的弹性;我们在优秀的人物身上,善于把握敌人缺点的战士身上,就是佩服这种弹性。并且一个月以来,欧也纳所发展的优点跟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逼出来的,也是满足他日趋高涨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优点中间,有一顷是南方人的兴奋活泼,喜欢单刀直入解决困难,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北方人把这个优点称为缺点,他们以为这种性格如果是缪拉成功的秘诀,也是他丧命曲原因。1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一个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被岸2的勇猛联合起来,就可成为全材,坐上瑞典的王位。3 因此,拉斯蒂涅决不能长久处于伏脱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这家秋究竟为敌为友。他常常觉得这怪人看透他的情欲,看透饱的心思,而这怪人自己却把一切藏得那么严,其深不可测正如无所不知,无所不见,而一言不发的斯芬克斯。这财欧也纳荷包里有了几文,想反抗了。伏肠冷喝完了最后几口咖啡,预备起身出去,欧也纳说: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千么?”伏脱冷回答,一边戴上他的阔边大帽,提起铁手杖。乎时他常常拿这根手杖在空中舞动,大有三四个强盗来攻击也不怕的神气。
“我要还你钱。”拉斯蒂涅说着,急急忙忙解开袋子,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说道:“账算清,朋友亲。到今年年底为止,咱们两讫了。再请兑五法郎零钱给我。”
“朋友亲,账算清,”波阿莱瞧着伏脱冷重复了士句。
“这儿还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钱授给那个戴假头发的斯芬克斯。
“好象你就怕欠我的钱,嗯?”伏脱冷大声说着,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里;那副涎皮赖脸的挖苦人的笑容,欧也纳一向讨厌,想跟他闹了好几回了。
“暖……是的,”大学生回答,提着两只钱袋预备上楼了。
伏脱冷正要从通到客厅的门里出去,大学生想从通到楼梯道的门里出去。
“你知道么,特·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话不大客气?”伏脱冷说着,砰的一声关上容厅的门,迎着大学生走过来。大学生冷冷的瞅着他。
拉斯蒂涅带上饭厅的门,拉着伏脱玲走到楼梯脚下。楼梯间有扇直达花园的板门,嵌着长玻璃,装着铁栅。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的面说:
“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么拉斯蒂涅喇嘛。”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不关痛痒的说。
“打架!”波阿莱跟着说。
“噢,不会的,”伏盖太太摩挲着她的一堆洋钱回答。
“他们到菩提树下去了,”维多莉小姐明了声,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可怜的小伙子没有错阿。”
古的太太说:“上楼吧,亲爱的孩子,别管闹事。”
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起来走到门口,西尔维迎面拦住了去路,说道:
“什么事啊?伏脱冷先生对欧也纳先生说:咱们来评个理吧!说完抓着他的胳膊,踏着我们的朝鲜蓟走过去了。”
这时伏脱冷出现了。——“伏盖妈妈,”他笑道,“不用怕,我要到菩提树下去试试我的手枪。”
“哎呀!先生,”维多莉合着手说,“干么你要打死欧也纳先生呢?”
伏脱冷退后两步,瞧着维多莉。
“又是一桩公案,”他那种嘲弄的声音把可怜的姑娘羞得满面通红。“这小伙子很可爱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好,让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幸福吧,美丽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耳边说:
“维多莉,你今儿真是莫名其妙。”
伏盖太太道:“我不愿意人家在我这里打枪,你要惊动邻居,老清早叫警察上门了!”
1缪拉为法国南方人,拿破仑之妹婿,帝政时代名将之一,曾为拿波里王,终
为舆军俘获枪决,以大胆勇猛出名。
2洛阿河彼岸事实上还不能算法国南部;巴尔扎克笔下的南方,往往范围比一般更广。
3指裴拿陶德,也是法国南方人,拿破仑部下名将。后投奔瑞典,终为瑞典国王,迄今瑞典王室犹为裴氏嫡系。
“哦!放心,伏盖妈妈,”伏脱冷回答。“你别慌,我们到靶子场去就是了。”说罢他追上拉斯蒂涅,亲热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会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连五颗子弹打在黑桃a1的中心,你不至于泄气吧?我看你有点生气了,那你可要糊里糊涂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欧也纳说。
“别惹我,”伏脱冷道。“今儿天气不冷,来这儿坐吧,”他指着几只绿漆的凳子。“行,这儿不会有人听见了。我要跟你谈谈。你是一个好小子,我不愿意伤了你。咱家鬼——(吓!该死!)咱家伏脱冷可以赌咒,我真喜欢你。为什么?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认识得清清楚楚,好象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给你证明。哎,把袋子放在这儿吧,”他指着圆桌说。
技斯蒂涅把钱袋放在桌上,他不懂这家伙本来说要打死他,怎么又忽然装做他的保护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千过什么事,现在又干些什么。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话长呢。我倒过媚。你先听着,等会再回答。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了。我是谁?伏肠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他们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脚,我也不会说一声哼,当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烦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得象魔鬼。还得告诉你,我把杀人当作——呸——这样的玩艺儿!”说着他唾了一道口水,“不过我的杀人杀的很得体,倘使非杀不可的话。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别小看我,我念过贝凡纽多·彻里尼2的《回忆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学会了模仿天意,所谓天意,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乱杀一阵。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你说: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对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组织,我仔细想过。告诉你,孩子,决斗是小娃娃的玩艺儿,简直胡闹。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听凭偶然去决定。决斗吗?就象猜铜板!呃!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颖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唉!哪知我隔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中。对面那混蛋,一辈子没有拿过手枪,可是你瞧!”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象熊背一样多毛的胸脯,生着一簇教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乳臭末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的一个窟窿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象你这个年纪,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荤八素的荒唐事儿。我们交起手来,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么办?得逃走啰,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没有几文。你现在的情形,让我来点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为我有生活经验,知道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糊里糊涂的服从,就是反抗。我,还用说吗?我对什么都不服从。照你现在这个派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一百万家财,而且要快;不然的话,你尽管胡思乱想,一切都是水中捞月,白费!这一百万,我来绘你吧。”他停了一下,望着欧也纳。“啊!啊!现在你对伏脱冷老头的神气好一些了。一听我那句话,你就象小姑娘听见人家说了声:晚上见,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蝎过牛奶的猫眯。这才对啦。来,来,咱们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笔账,小朋友。家乡,咱们有爸爸,妈妈,祖姑母,两个妹妹(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两个兄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岁),这是咱们的花名册。祖姑母管教两个妹妹,神甫教两个兄弟拉丁文。家里总是多喝栗子汤,少暗自面包;爸爸非常爱措他的裤子,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们能将就便将就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住过南方。要是家里每年给你一千二,田里的收入统共只有三千,那么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咱们有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面子总要顾到,爸爸还是男爵呢。至于咱们自己,咱们有野心,有鲍赛昂家撑腰,咱们挤着两条腿走去,心里想发财,袋里空空如也;嘴里吃着伏盖妈妈的起码饭菜,心里爱着圣·日耳曼区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厦!我不责备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个个人有的。你去问问娘儿们,她们追求的是怎么样的男人,还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铣质更多,心也更热;女人强壮的时候真快乐,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专挑有力气的爱,便是给他压坏也甘心。我一项一项举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问题。问题是这样:咱们肚子饿得象狼,牙齿又尖又快,怎么办才能弄到大鱼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学不到什么;可是这一关非过不可。好,就算过了关,咱们去当律师,预备将来在重罪法庭当一个庭长,把一些英雄好汉,肩膀上刺了 f3打发出去,好让财主们太太平平的睡觉。这可不是味儿,而且时间很长。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脸的熬两年,对咱们馋涎欲滴的美果只许看,不许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无血色,性格软绵绵的象条虫,那还不成问题;不幸咱们的血象狮子的一样滚烫,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闹二十次。这样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爷地狱里最凶的刑罚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伤的待;可是熬尽了千辛万苦,憋着一肚子怨气之后,你总得,不管你怎样的胸襟高旷,先要在一个混蛋手下当代理检察,在什么破落的小城里,政府丢给你一千法郎薪水,好象把残羹冷饭扔给一条肉铺里的狗。你的职司是钉在小偷背后狂吠,替有钱的人辩护,把有心肝的送上断头台。你非这样不可!要没有靠山,你就在内地法院里发霉。到三十岁,你可以当一名年捧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饭碗的话。熬到四十岁,娶一个磨坊主人的女儿,带来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谢谢吧。要是有靠山,三十岁上你便是检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读选举票,把自由党的玛虞哀念做保王党的维莱 (既然押韵,用不着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岁上升做首席检察官,还能当议员。你要注意,亲爱的孩子,这么做是要n自们昧一下良心,吃二十年苦,无声无臭的受二十年难,咱们的姊妹只能当老姑娘终身。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的缺份,全法国统共只有二十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尽有些不要脸的,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子女。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那么再来瞧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噢!好极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出去应酬,卑躬屈膝的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招揽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够使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五十岁左右每年挣五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五个?吓!与其受这样的委屈,还不如去当海盗。再说,哪儿来的本钱?这都泄气得狠。不错,还有一条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愿意结婚吗?那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自己的脖子。何况为了金钱而结婚,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儿去?还不如现在就反抗社会!象一条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着丈母的脚,做出叫母猪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这样要能换到幸福,倒还罢了。但这种情形之下娶来的老婆,会教你倒媚得象阴沟盖。跟自己的老婆斗还不如同男人打架。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经挑定了,你去过表亲鲍赛昂家,嗅到了富贵气。你也去过高老头的女儿雷斯多太太家,闻到了巴黎妇女的味道。那天你回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宇:往上爬!不顾一切的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配我脾胃的汉子。你要用钱,哪儿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骗过姊妹的钱。你家乡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钱,无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时候跟大兵出门抢劫一样快,钱完了怎么办?用功吗?用功的结果,你现在明白了,是给被阿莱那等角色老来在伏盖妈妈家租间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万青年,此刻都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赶快挣一笔财产。你是其中的一个。你想:你们耍怎样的拼命,怎样的斗争;势必你吞我,我吞你,象一个瓶里的许多蜘蛛,因为根本没有四五万个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象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象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会屈服;先是恨他,毁谤他,因为他一日独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坚持的话,大家便屈服了;总而言之,没法把你埋在土里的时候,就向你磕头。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社会上多的是饭桶,而腐蚀便是饭桶的武器,你到处觉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过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万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职员也会买田买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卖身体,为的要跟贵族院议员的公子,坐了车到长野跑马场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驰。女儿有了五万法郎进款,可怜的脓包高老头还不得不替女儿还债,那是你亲眼目睹的。你试着瞧吧,在巴黎走两三步路要不碰到这一类的鬼玩艺才怪。我敢把脑袋跟这一堆生菜打赌,你要碰到什么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谁,不管怎样有钱,美丽,年轻,你马上掉在黄蜂窠里。她们受着法律束缚,什么事都得跟丈夫明争暗斗。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里的开销,虚荣,所玩的手段,简直说不完,反正不是为了高尚的动机。所以正人君子是大众的公敌。你知道什么叫做正人君子吗?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赃的人。至于那批可怜的公共奴隶,到处做苦工而没有报酬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我管他们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当然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样,同时也是苦海。倘若上帝开个玩笑,在最后审判时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脸!因此,你要想快快发财,必须现在已经有钱,或者装做有钱。耍弄大钱,就该大刀阔斧的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几个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们叫做贼。你自己去找结论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以为我责备社会吗?绝对不是。世界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过他的作假有时多有时少,一般傻子便跟着说风俗淳朴了,或是浇薄了。我并不帮平民骂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样的人。这些高等野兽,每一百万中间总有十来个狠家伙,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种,你就扬着脸一直线望前冲。可是你得跟妒忌,毁谤,庸俗斗争,跟所有的人斗争。拿破仑碰到一个叫做奥勃里的陆军部长,差一点送他往殖民地。4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来,比隔夜更有勇气。倘然是的话,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谁也不会拒绝的计划。喂,你听着。我有个主意在这儿。我想过一种长老生活,在美国南部弄一大块田地,就算十万阿尔邦吧。5我要在那边种植,买奴隶,靠了卖牛,卖烟草,卖林木的生意挣他几百万,把日子过得象小皇帝一样;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蹲在这儿破窑里的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我是一个大诗人。我的待不是写下来的,而是在行动和感情上表现的。此刻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要两百个黑人,才能满足我长老生活的瘾。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发的孩子,你爱把他们怎办就怎办,决没有一个好奇的检察官来过问。有了这笔黑资本,十年之内可以挣到三四百万。我要成功了,就没有人盘问我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公民。那时我才五十岁,不至于发霉,我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总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万陪嫁,你肯不肯给我二十万?两成佣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妇儿爱你。一朝结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恼,半个月功夫装做闷闷不乐。然后,某一天夜里,先来一番装腔做势,再在两次亲吻之间,对你老婆说出有二十万的债,当然那时要把她叫做心肝宝贝啰!这种戏文天天都有一批最优秀的青年在搬演。一个少女把心给了你,还怕不肯打开钱袋吗?你以为你损失了吗?不。一桩买卖就能把二十万捞回来。凭你的资本,凭你的头脑,挣多大的家财都不成问题。于是乎6,你在六个月中间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个小娇娘的幸福,还有伏脱冷老头的幸福,还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们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冻得发疼吗?我的提议跟条件,你不用大惊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满的婚姻,总有四十七件是这一类的交易。公证人公会曾经强逼某先生……”
1黑桃为扑克牌的一种花色,a为每种花色中最大的脾。此处是指打枪的靶子。
2贝凡纽多·彻里尼(150o—1571),十六世纪意大利版画家,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冒险著名于世。
3苦役犯肩上黥印f两个字母,是苦役二字的缩写。
4一七九四年的拿破仑被国防委员会委员奥勃里解除意大利方面军的炮兵指挥。
5阿尔邦为古量度名,纳等于三十至五十一亩,固地域而异。每亩合一百平方公尺。
6原文是拉丁文,旧时逻辑学及侈辞学中的套头语,表示伏脱玲也念过书。
“要我怎么办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断了伏脱冷的话。
“噢,用不着你多费心的,”优脱冷回答的时候,那种高兴好比一个渔翁觉得鱼儿上了钩。“你听我说!凡是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她的心等于一块极需要爱情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胀。追求一个孤独,绝望,贫穷,想不到将来有大家私的姑娘,呢!那简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顺子1,或是知道了头奖的号码去买奖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债。你的亲事就象在三和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几百万家财落在那姑娘头上,她会当做泥土一般扔在你脚下,说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莱!拿吧,欧也纳!’只消阿陶夫,阿弗莱,或者欧也纳有那聪明的头脑肯为她牺牲。所谓牺牲,不过是卖掉一套旧衣服,换几个钱一同上蓝钟饭铺吃一顿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剧院看一场戏;或者把表送往当铺,买一条披肩送她。那些爱情的小玩艺儿,无须跟你细说;多少女人都喜欢那一套,譬如写情书的时候,在信笺上洒几滴水冒充眼泪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调情的把戏。你瞧,巴黎仿佛新大陆上的森林,有无数的野蛮民族在活动,付’么伊林诺人,许龙人,都在社会上靠打猎过活。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打猎的种类很多:有的猎取陪嫁;有的猎取破产后的清算;2有的出卖良心,有的出卖无法抵抗的定户。3凡是满载而归的人都被敬重,庆贺,受上流社会招待。说句公平话,巴黎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果欧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贵族,不许一个声名狼藉的百万富翁跟他们称兄道弟,巴黎自会对他张开臂抱,赴他的宴会,吃他的饭,跟他碰杯,祝贺他的丑事。”
“可是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姑娘呢?”欧也纳问。’
“就在眼前,听你摆布!”
“维多莉小姐吗?”
“对啦!”
“怎么?’,
“她已经爱上你了,你那个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呢,”欧也纳狠诧异的说。
“噢!这个吗?再补上两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头在大革命时代暗杀过他的一个朋友;他是跟咱们一派的好汉,思想独往独来。他是银行家,弗莱特烈一泰伊番公司的大股东;他想把全部家产传给独养儿子,把维多莉一脚踢开。咱家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儿。我好似堂·吉河德,专爱锄强扶弱。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儿子,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他好歹总要一个继承人,这又是人类天生的傻脾气;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维多莉温柔可爱,很快会把老子哄得回心转意,用感情弄得他团团转,象个德国陀螺似的。你对她的爱情,她感激万分,决不会忘掉,她会嫁给你。我么,我来替天行道,教上帝发愿。我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军团4的上校,最近调进王家卫队。他听了我的话加入极端派的保王党,他才不是固执成见的糊涂蛋呢。顺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话当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张当真。有人要收买你的主张,不妨出卖。一个自命为从不改变主张的人,是一个永远走直线的人,相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大傻瓜。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故;没有法律,只有时势;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时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么固定购原则跟法律,大家也不能随时更换,象咱们换衬衫一样容易了。一个人用不着比整个民族更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为他者走激进的路;其实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机器一块儿,挂上一条标签,叫他做拉斐德5,至于被每个人丢石子的那位亲王,根本瞧不起人类,所以人家要他发多少誓便发多少誓;他却在维也纳会议中使法国兔于瓜分;他替人争了王冠,人家却把污泥丢在他脸上。6唆!什么事的底细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说了。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个人对一条原则的运用意见一致,我就佩服,我马上可以采取一个坚决的主张;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么一天呢!对同一条法律的解释,法庭上就没有三个推事意见相同。言归正传,说我那个朋友吧。只消我开声口,他会把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脱冷者头一句话,他会跟那个小于寻事,他——对可怜的妹子连一个子儿都不给,哼!——……然后……”
伏脱冷站超身子,摆着姿势,好似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的功架:
“然后,请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欧也纳道。“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
“哟!哟!哟!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要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只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吧,开口吧,把你的连珠炮放出来吧!我原谅你,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钱。你已经在这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怎么能成功?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没有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仟侮来抵销!哼,笑话!为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总之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绔子弟引诱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丢了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两个月徒刑?一个可怜的穷鬼在加重刑罚的情节7中偷了一千法朗,凭什么就判终身苦设?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j普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铣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还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暖!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法纲上哪儿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较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
“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你要教我对自己都怀疑了,这时我只能听感情指导。”
“随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个硬汉;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交给你了。”
“不接受你计划,当然会忘掉的。”
“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不是么,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就算了。”
眼看伏脱冷挟着手杖,若无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个死心眼儿的家伙!特·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他赤裸裸的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千么我要上特·纽沁根太太家去?我刚转好念头,他就猜着了。关于德行,这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人物多少书本所说的。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盗了我的妹妹?”
1同花顾于为纸牌中最高级的大牌。
2资本主义社会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闭清算而发财的。
3出卖良心是指受贿赂的选举,出卖定户指报馆老板出让报纸,
4滑铁卢一位以后,拿破仑朗一部分军队改编为洛阿军团。
5拉裴德一生并无重大贡献而声名不衰,政制屡更,仍无影响。
6指泰勒朗,在拿破仑时代以功封为亲王,王政时代仍居显职,可谓三朝元老。路易十八能复辟,泰勒朗在幕后出了很大的力量。
7加重刑罚的情节为法律术语,例如手持武器,夜入人家,在刑事上即为加重刑罚的情节。
他把钱袋望桌上一扔,坐下来胡思乱想。
“忠于德行,就是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喝!个个人相信德行,可是谁是有德行的?民众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儿?我的青春还象明净无云的蓝天,可是巴望富贵,不就是决定扯谎,屈膝,在地下爬,逢迎欧拍,处处作假吗?不就是甘心情愿听那般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下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入他们的帮口,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日以继夜的用功,凭劳力来挣我的财产。这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的上床。自璧无理,象百合一样的纯洁,将来回顾一生的时候,岂不挺美?我跟人生,还象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伏脱冷却教我看到婚后十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糊涂了。还是甚么都不去想,听凭我的感情指导阳。”
胖子西尔维的声音赶走了欧也纳的幻想,她报告说裁缝来了。他拿了两口钱袋站在裁缝前面,觉得这个场面倒也不讨厌。试过夜礼服;又试一下白天穿的新装,他马上变了一个人。
他心上想:“还怕比不上特·脱拉伊?还不是一样的绅士气派?” ”先生,”高老头走进欧也纳的屋子说,“你可是问我特·纽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应酬吗?”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参加特·加里里阿诺元帅的跳舞会。要是你能够去,请你回来告诉我,她们姊妹俩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么衣衫,总之,你要样样说给我听。”
“你怎么知道的?”欧也纳让他坐在火炉旁边问他。
“她的老妈子告诉我的。从丹兰士和公斯当斯1那边,我打听出她们的一举一动。”他象一个年轻的情人因为探明了情妇的行踪,对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们了,你!”他的艳羡与痛苦都天真的表现了出来。
“还不知道呢,”欧也纳回答。“我要去见特·鲍赛昂太太,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
欧也纳想到以后能够穿着新装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欢喜。伦理学家所谓人心的深渊,无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觉只顾自己利益的念头。那些突然的变化,来一套仁义道德的高调,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们求快乐的愿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齐整,手套靴子样样合格之后,拉斯蒂涅又忘’ 了敦品励学朗决心。青年人陷于不义的时候,不敢对良心的镜子照一照;成年人却不怕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完全在于这一点。
几天以来,欧也纳和高老头这对邻居成了好朋友。他们心照
不宣的友谊,伏脱冷和大学生的不投机,其实都出于同样的心理。将来倘有什么大胆的哲学家,想肯定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一定能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找到不少确实的例子,证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譬如说,看相的人推测一个人的性格,决不能一望面知,象狗知道一个陌生人对它的爱憎那么侠。有些无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始终挂在每个人的嘴边。受到人家的爱,我们是感觉到的。感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一封信代表一颗灵魂,等于口语的忠实的回声,所以敏感纳人把信当***情的至宝。高老头的盲目的感情,已经把他象狗一样的本能发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体会大学生对他的同情,钦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谊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阶段。欧也纳以前固然表示要见特·纽沁根太太,却并不想托老人介绍,而仅仅希望高里奥漏出一点儿口风给他利用。高老头也直到欧也纳访问了阿娜斯大齐和特·鲍赛昂太太回来,当众说了那番话,才和欧也纳提起女儿。他说:
“亲爱的先生,你怎么能以为说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太大使生你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个幸福的父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意为了跟女婿不和,教两个好孩子伤心;我宁可暗地里看她们。这种偷偷摸摸鲍快乐,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么办,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气,先问过老妈子女儿是否出门,我上天野大道去等。车子来的时候,我的心跳起来;看她们穿扮那么漂亮,我多高兴。她们顺便对我笑一笑,噢!那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丽的阳光,把世界镀了金。我呆在那儿,她们还要回来呢。是呀,我又看见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脸蛋儿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哦!多漂亮的女人!’我听了多开心。那不是我的亲骨血吗?我喜欢替她们拉车的马,我愿意做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才觉得活得有意思。备有各的爱的方式,我那种爱又不妨碍淮,于么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办法。晚上去看女儿出门上跳舞会,难道犯法吗?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经走了’,那我才伤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点,才看到两天没有见面的娜齐。我快活得几乎晕过去!我求你,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孝顺。她们要送我各式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我说:‘不用破费呀!我要那些礼物干什么?我一样都不缺少。’真的,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罢了,只是一颗心老跟着女儿。”
那时欧也纳想出门先上蒂勒黎公园遛遛,然后到了时间去拜访特·鲍赛昂太太。高老头停了一忽又说:“将来你见过了特·纽沁根太太,告诉我你在两个之中更喜欢哪一个。”
这次的散步是欧也纳一生的关键。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体面,那么风雅!一看到自己成为路人赞美的目标,立刻忘了被他罗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摘。他看见头上飞过那个极象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撤旦,一路撤着红宝石,把黄金的箭射在宫殿前面,把女人们穿得大红大紫,把简陋的王座蒙上恶俗的光彩;他听着那个虚荣的魔鬼唠叨,把虚幻的光彩认为权势的象征。伏脱冷的议论尽管那样的玩世不恭,已经深深的种在他心头,好比处女的记忆中有个媒婆的影子,对她说过:“黄金和爱情,滔滔不尽!”
懒洋洋的溜达到五点左右,欧也纳去见特·鲍赛昂太太,不料碰了个钉子,青年人无法抵抗的那种钉子。至此为止,他觉得于爵夫人非常客气,非常殷勤;那是贵族教育的表现,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他一进门,特。鲍赛昂太太便做了‘个不高兴的姿势,冷冷的说: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这个时候!我忙得很……”
对于一个能察亩现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经很快的学会了这一套,这句话,这个姿势,这副眼光,这种音调,源源本本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铣掌,在仪态万方之下瞧见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料。总之他所见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前欧也纳把她的话过于当真,过于相信她的心胸宽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完全乎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曲人同心一体的那种慈悲,是跟真正的爱情同样绝无仅有,同样不受了解的天国的热情。两者都是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拉斯蒂涅一心想踏进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气。
“太太,”他声音颤危危的说,“没有要紧事儿,我也不敢来惊动你,你包涵点儿吧,我回头再来。”
“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对刚才的严厉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位太太的好心的确不下于她的高贵。
虽则突然之间的转园使欧也纳很感动,他临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还用说吗?各人自扫门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错,她的家不是铺子,我不该有求于她。真得像伏脱冷所说的,象一颗炮弹似的轰进去!”
不久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也就没有了。就是这样,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脱冷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为了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与良心统统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去猎取富贵。
1丹兰士是特·纽沁根太太的文佣人,公斯当斯是特·雷斯多太太的女佣人。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发见她满面春风,又是向来的态度了。两人走进饭厅,于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时代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特·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究吃赐以外,再没有旁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1是同道。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欧也纳还是第一道在世代管缨之家用餐,没有见识过这等场面。舞会结束时的宵夜餐在帝政时代非常时行,军人们非饱餐一顿,养足精神,应付不了国内国外的斗争。当时的风气把这种宵夜餐取消了。欧也纳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重,——将来他在这一点上很出名的,而那时已经开始有些气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是眼见镂刻精工的银器,席面上那些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领教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厌弃他早上所想的那种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觉得厌恶之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一则躲开伏脱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胁。头脑清楚的人真要问,巴黎既有成千成万,有声无声曲伤风败俗之事,怎么国家会如此糊涂,把学校放在这个城里,让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么美丽的妇女还会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堆在铺面上的黄金不至于从木钟2里不翼面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来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拼命压止馋痨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穷苦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好好描写下来,便是现代文明最悲壮的题材。
特·鲍赛昂太太瞅着欧也纳逗他说话,他却始终不肯在于爵面前开一声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她的丈夫。
“能够奉陪在我当然是桩快乐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带点儿俏皮,欧也纳根本没有发觉。“可惜我要到多艺剧院去会朋友。”
“他的情妇啰,”她心里想。
“阿瞿达今晚不来陪你吗?”子爵问。
“不,”她回答的神气不太高兴。
“暖,你一定要人陪的话,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这里吗?”
于爵夫人笑盈盈的望着欧也纳,说道:“对你可不大方便吧?”
“夏多勃里昂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中有光荣。”欧也纳弯了弯身子回答。
过了一会,欧也纳坐在特·鲍赛昂太太旁边,给一辆飞快的轿车送往那个时髦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和子爵夫人 同时成为无数手眼镜的目标,子爵夫人的装束美艳无比。欧也纳几乎以为进了神仙世界。再加销魂荡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问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呦!你瞧,特·纽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她的姊姊同特·脱拉伊先生在另外一边。”’
于爵夫人说着对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厢瞟了一眼,看见特·阿瞿达先生并没在座,顿时容光焕发。
“她可爱得很,”欧也纳瞧了瞧特。纽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黄得发自。”
“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极了!”
“脆太长。”
“长有长的漂亮。”
“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弥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这些话使欧也纳大为诧异。
特·鲍赛昂太太擎着手眼镜照来照去,似乎并没注意特· 纽沁根太太,其实是把每个举动瞧在眼里。剧院里都是漂亮人物。可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年轻,俊俏,风流的表弟,只注意但斐纳·特·纽沁根一个,叫但斐纳看了着实得意。
“先生,你对她尽瞧下去,要给人家笑话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死钉人是不会成功的。”
“亲爱的表姊,我已经屡次承蒙你照应,倘使你愿意成全我的话,只请你给我一次惠面不费的帮助。我已经入迷了。”
“这么快?”
“是的。”
“就是这一个吗?”
“还有甚么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呢?”他对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忽又道:“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跟特。斐里夫人很要好。你见到她的时候,请你把我介绍给她,带我去赴她下星期一曲跳舞会。我可以在那儿碰到特。纽沁根太太,试试我的本领。”
“好吧,既然你已经看中她,你的爱情一定顺利。瞧,特·玛赛在特,迎拉蒂沃纳公主的包厢里。特·纽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气死啦。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银行家的太太,再没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唐打区的妇女都是喜欢报复的。”
“你碰到这情形又怎么办?”
“我么,我就不声不响的受苦。”
这时特·阿瞿达侯爵走进特·鲍赛昂太太的包厢。
他说:“因为要来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声,免得我白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