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3

作者:京极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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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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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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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1332字

小<说<<x>天?堂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译注:牵牛花的一种)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译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的医生)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