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2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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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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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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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162字

辛亥革命的一课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从乡下来了,见了他我非常快乐。我问他那些水车,那些碾坊,我又问他许多我在乡下所熟习的东西。可是我不明白,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亲热。他只成天出去买白带子,自己买了许多不算,还托我四叔买了许多。家中搁下两担白带子,还说不大够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虽听到却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伢当天送进苗乡去。把我大姐二姐送过表哥乡下那个能容万人避难的齐梁洞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计划办去,母亲当时似乎也承认这么办较安全方便。在一种迅速处置下,四人当天离开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时挑了一担白带子,同来另一个陌生人也挑了一担。我疑心他想开一个铺子,才用得着这样多带子。


当表哥一行人众动身时,爸爸问表哥明夜来不来,那一个就回答说:不来,怎么成事?我的事还多得很!我知道表哥的许多事中,一定有一件事是为我带那匹花公鸡,那是他早先答应过我的。因此就插口说:你来,可别忘记答应我那个东西!忘不了,忘了我就带别的更好的东西。当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同那苗妇人躲进苗乡时,我爸爸问我:你怎么样?跟阿伢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来莫过苗乡吧。听说同我爸爸留在城里,我真欢喜。我记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我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我爸爸擦枪。家中人既走了不少,忽然显得空阔许多。我平时似乎胆量很小,天黑以后不大出房门,到这天也不知道害怕了。我不明白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我满屋各处走去,又傍近爸爸听他们说话。他们每个人脸色都不同往常安详,每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我家中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人一面检查枪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着他们微笑。


我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那长身叔父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悄悄地说一阵。我装作不注意的神气,算计到他出门的次数,这一天他一共出门九次,到最后一次出门时,我跟他身后走出到屋廊下,我说:四叔,怎么的,你们是不是预备杀仗?咄,你这小东西,还不去睡!回头要猫儿吃了你。赶快睡去!于是我便被一个丫头拖到上边屋里去,把头伏到母亲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夜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中早已起身,各个人皆脸儿白白的,在那里悄悄地说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没有,我只是摇头。我家中似乎少了几个人,数了一下,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一个人,坐在正屋他那惟一专用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上千人!正说着,高个儿叔父从外面回来了,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说:衙门从城边已经抬回了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一些刀,一些别的东西。对河还杀得更多,烧了七处房子,现在还不许人上城去看。爸爸听说有四百个人头,就向叔父说:你快去看看,韩在里边没有。赶快去,赶快去。韩就是我那紫色脸膛的表兄,我明白他昨天晚上也在城外杀仗后,心中十分关切。听说衙门口有那么多人头,还有一大串人耳朵,正与我爸爸平时为我说到的杀长毛故事相合,我又兴奋又害怕,兴奋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洗过了脸,我方走出房门,看看天气阴阴的,像要落雨的神气,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这时照例可以听到卖糕人的声音,以及各种别的叫卖声音,今天却异常清静,似乎过年一样。我想得到一个机会出去看看。我最关心的是那些我从不曾摸过的人头。一会儿,我的机会便来了。长身四叔跑回来告我爸爸,人头里没有韩的头。且说衙门口人多着,街上铺子都已奉命开了门,张家二老爷也上街看热闹了。对门张家二老爷原是暗中和革命党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因此我爸爸便问我: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不怕,我想看看!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做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地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道,用来对付镇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却有点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苗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应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茭,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处悬上白旗,写个汉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对革命军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并在大会上进行民主选举,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姐姐,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乡下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满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没有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皮的刀鞘上描着金黄色双龙抢宝的花纹。他正在同别人说那一夜扑近城边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掷筊,想知道犯人中有没有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他们手短了些,捉不着我。现在应当我来打他们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说,那表哥当真就爬上台去重重地打了县太爷一个嘴巴,使得台上台下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不多久,爸爸和一个姓吴的竞选去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阙祝明同去,住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组织了个铁血团,谋刺袁世凯,被侦探发现,阙被捕当时枪决。我父亲因看老谭的戏,有熟人通知,即逃出关,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因为相熟),后改名换姓,在赤峰、建平等县做科长多年,袁死后才和家里通信。只记到借人手写信来典田还账。到后家中就破产了。父亲的还湘,还是我哥哥出关万里寻亲接回的。哥哥会为人画像,借此谋生,东北各省都跑过,最后才在赤峰找到了父亲。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地方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一个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兵马仍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民六夏我便离开了家乡,在沅水流域十三县开始过流荡生活,接受另一种人生教育了。


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我改进了新式小学后,学校不背诵经书,不随便打人,同时也不必成天坐在桌边。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子中玩,互相扭打,先生见及,也不加以约束,七天照例又还有一天放假,因此我不必再逃学了。可是在那学校照例也就什么都不曾学到。每天上课时照例上上,下课时就遵照大的学生指挥,找寻大小相等的人,到操坪中去打架。一出门就是城墙,我们便想法爬上城去,看城外对河的景致。上学散学时,便如同往常一样,常常绕了多远的路,去城外边街上看看那些木工手艺人新雕的佛像贴了多少金。看看那些铸铁犁的人一共出了多少新货。或者什么人家孵了小鸡,也常常不管远近必跑去看看。一到星期日,我在家中写了十六个大字后,就一溜出门,一直到晚方回家中。


半年后家中母亲相信了一个亲戚的建议,以为应从城内第二初级小学换到城外第一小学,这件事实行后更使我方便快乐。新学校临近高山,校屋前后各处是树,同学又多,当然十分有趣。到这学校我仍然什么也不学得,生字也没认识多少,可是我倒学会了爬树。几个人一下课,就在校后山边各自拣选一株合抱大梧桐树,看谁先爬到顶。我从这方面便认识约三十种树木的名称。因为爬树有时跌下或扭伤了脚,刺破了手,就跟同学去采药,又认识了十来种草药。我开始学会了钓鱼,总是上半天学,钓半天鱼。我学会了采笋子,摘蕨菜。后山上到春天各处是野兰花,各处是可以充饥解渴的刺莓,在竹篁里且有无数雀鸟,我便跟他们认识了许多雀鸟,且认识许多野果树。去后山约一里左右,又有一个制瓷器的大窑,我们便常常过那里去看工人制造一切瓷器,看一块白泥在各样手续下如何就变成为一个饭碗,或一件别种用具的生产过程。


学校环境使我们在校外所学的实在比校内课堂上多十倍,但在学校也学会了一件事,便是各人用刀在座位板下镌雕自己的名字。又因为学校有做手工的白泥,我们就用白泥摹塑教员的肖像,且各为取一怪名:绵羊,耗子,老土地菩萨,还有更古怪的称呼。总之随心所欲。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成绩照例比学校功课好一点,但自然不能得到任何奖励。学校已禁止体罚,可是记过罚站还在执行。


照情形看来,我已不必逃学,但学校既不严格,四个教员恰恰又有我两个表哥在内,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时,我便请假。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几个人到三里外田坪中去看人割禾,捉蚱蜢也向老师请假。至于教师本人,一下课就玩麻雀牌,久成习惯,当时麻雀牌是新事物,所以教师会玩并不以为是坏事情。


那时我家中每年还可收取租谷三百石左右,三个叔父二个姑母占两份,我家占一份。到秋收时,我便同叔父或其他年长亲戚,往二十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夫和一些临时雇来的工人割禾。等到田中成熟禾穗已空,新谷装满白木浅缘方桶时,便把新谷倾倒到大晒谷簟上来,与佃夫平分。其一半应归佃夫所有的,由他们去处置,我们把我家应得那一半,雇人押运回家。在那里最有趣处是可以辨别各种禾苗,认识各种害虫,学习捕捉蚱蜢分别蚱蜢。同时学用鸡笼去罩捕水田中的肥大鲤鱼鲫鱼,把鱼捉来即用黄泥包好塞到热灰里去煨熟分吃。又向佃户家讨小小斗鸡,且认识种类,准备带回家来抱到街上去寻找别人同等大小公鸡作战。又从农家小孩处学习抽稻草心织小篓小篮,剥桐木皮做卷筒哨子,用小竹子做唢呐。有时捉得一个刺猬,有时打死一条大蛇,又有时还可跟叔父让佃户带到山中去,把雉媒抛出去,吹唿哨招引野雉,鸟枪里装上一把散碎铁砂,和黑色土药,猎取这华丽骄傲的禽鸟。


为了打猎,秋末冬初我们还常常去佃户家,看他们下围,跟着他们乱跑。我最欢喜的是猎取野猪同黄麂。有一次还被他们捆缚在一株大树高枝上,看他们把受惊的黄麂从树下追赶过去。我又看过猎狐,眼看着一对狡猾野兽在一株大树根下转,到后这东西便变成了我叔父的马褂。


学校既然不必按时上课,其余的时间我们还得想出几件事情来消磨,到下午三点才能散学。几个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铜炮上看城外风光,一面拾些石头奋力向河中掷去,这是一个办法。另外就是到操场一角砂地上去拿顶翻筋斗,每个人轮流来做这件事,不溜刷的便仿照技术班办法,在那人腰身上缚一条带子,两个人各拉一端,翻筋斗时用力一抬,日子一多,便无人不会翻筋斗了。


因为学校有几个乡下来的同学,身体壮大异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议要这些乡下孩子装马,让较小的同学跨到马背上去,同另一匹马上另一员勇将来作战,在上面扭成一团,直到跌下地后为止。这些做马匹的同学,总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责。作战总有受伤的,不拘谁人头面有时流血了,就抓一把黄土,将伤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设计把这些人马调度得十分如法,他们服从我的编排,比一匹真马还驯服规矩。


放学时天气若还早一些,几个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有时节出城去看看,有谁的柴船无人照料,看明白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地向河中心划去。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了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便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他。到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担当一分儿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练,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地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上腰边,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水,从跳石上过河,到菜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满了白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地从北城墙脚下应出回声。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人父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会游泳的便把裤子泡湿,扎紧了裤管,向水中急急地一兜,捕捉了满满的一裤空气,再用带子捆好,便成了极合用的水马。有了这东西,即或全不会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地向水深处泅去。到这种人多的地方,照例不会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么事,大家皆很勇敢地救人。


我们洗澡可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水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适。这件事自然得瞒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惟恐一不小心就会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管拘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找寻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来一分注意。一见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地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时来同他会面。衣裤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见他了;到后只好走上岸来,从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两人沉沉默默地回家。回去不必说什么,只准备一顿打。可是经过两次教训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于再被家中人发现了。我可以搬些石头把衣服压着,只要一看到他从城门洞边大路走来时,必有人告给我,我就快快地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一个鼻孔来,尽岸上那一个搜索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处,哥哥认得他们,看到了他们时,就唤他们: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那些同学便故意大声答着:


我们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吗?你们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闹吗?是呀,可是现在谁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他不在河里吗?你不看看衣服吗?不数数我们的人数吗?这好人便各处望望,果然不见到我的衣裤,相信我那朋友的答复不是句谎话,于是站在河边欣赏了一阵河中景致,又弯下腰拾起两个放光的贝壳,用他那双常若含泪发愁的艺术家眼睛赏鉴了一下,或坐下来取出速写簿,随意画两张河景的素描,口上嘘嘘打着唿哨,又向原来那条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后,我们便来模仿我这个可怜的哥哥,互相反复着前后那种答问。熊澧南,印鉴远,看见我兄弟吗?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这里一共有多少衣服吗?你们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谁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于是互相浇起水来,直到另一个逃走方能完事。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藏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我十分高兴地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身时,他便风快地同一只公猫一样,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我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着棋时,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且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我人既长大了些,权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权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当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肤方法决定我的应否受罚了。同时我的游泳自然也进步多了,我记到我能在河中来去泅过三次,至于那个名叫熊澧南的,却大约能泅过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如遇星期日,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个整天,泅一阵水又摸一会儿鱼,把鱼从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个半天。到了场上后。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查看它,把后脚提起时,必锐声呼喊。又到赌场上去看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地下注,替别人担一阵心。又到卖山货处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又到卖鸡处去,欣赏欣赏那些大鸡小鸡,我们皆知道什么鸡战斗时厉害,什么鸡生蛋极多。我们且各自把那些斗鸡毛色记下来,因为这些鸡照例当天全将为城中来的兵士和商人买去,五天以后就会在城中斗鸡场出现。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拼命。小河边到了场期,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我们来回走二三十里路,各个人两只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场上什么也不能吃。间或谁一个人身上有一两枚铜元,就到卖狗肉摊边割一块狗肉,蘸些盐水,平均分来吃吃。或者无意中谁一个人在人丛中碰着了一位亲长,被问道:吃过点心吗?大家正饿着,互相望了会儿,羞羞怯怯地一笑。那人知道情形了,便道:这成吗?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到后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摊边去,切一斤两斤肥狗肉,分割成几大块,各人来那么一块,蘸了盐水往嘴上送。


机会不好不曾碰到这么一个慷慨的亲戚,我们也依然不会瘪了肚皮回家。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果实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等待我们去为它们减除一分负担。还有多少黄泥田里,红萝卜大得如小猪头,没有我们去吃它赞美它,便始终委屈在那深土里!除此以外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地枇杷,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水。至于茶油树上长的茶莓,则常年四季都可以随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讳。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我们还是十分高兴,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分颜色,以及在每一处每一项生意人身上发出那一股臭味,就够使我们觉得满意,我们用各样官能吃了那么多东西,即使不再用口来吃喝也很够了。


到场上去我们还可以看各样水碾水碓,并各种形式的水车。我们必得经过好几个榨油坊,远远地就可以听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声音。一过油坊时便跑进去,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桐子,经过些什么手续才能出油。我们只要稍稍绕一点路,还可以从一个造纸工作场过身,在那里可以看他们利用水力捣碎稻草同竹篠,用细篾帘子舀取纸浆做纸。我们又必须从一些造船的河滩上过身,有万千机会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阳下安置一只小船的龙骨,或把粗麻头同桐油石灰嵌进缝罅里补治旧船。


总而言之,这样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俱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学会了赌骰子。大约还是因为每早上买菜,总可剩下三五个小钱,让我有机会傍近用骰子赌输赢的糕类摊子。起始当三五个人蹲到那些戏楼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奋力向大土碗掷去,跟着它的变化喊出种种专门名词时,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于变化的六骰子赌,七十二种快臭,一眼间我皆能很得体地喊出它的得失。谁也不能在我面前占去便宜,谁也骗不了我。自从精明这一项玩意儿以后,我家里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买菜,我就把买菜的钱去作注,同一群小无赖在一个有天棚的米厂上玩骰子,赢了钱自然全部买东西吃,若不凑巧全输掉时,就跑回来悄悄地进门找寻外祖母,从她手中把买菜的钱得到。


但这是件相当冒险的事,家中知道后可得痛打一顿,因此赌虽然赌,经常总只下一个铜子的注,赢了拿钱走去,输了也不再来,把菜少买一些,总可敷衍下去。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最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强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下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上我受的处罚都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被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地去同一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会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后本地设了女学校,我两个姐姐一同被送过女学校读书。我那时也欢喜过女学校去玩,就因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东西。学校外边一点,有个做小鞭炮的作坊,从起始用一根细钢条,卷上了纸,送到木机上一搓,吱的一声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经过些什么手续,便成了燃放时吧的一声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悉。我借故去瞧姐姐时,总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一会儿。我还可看他们烘焙火药,碓舂木炭,筛硫磺,配合火药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焰火用的药同制爆仗用的药,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这些知识远比学校读的课本有用。


一到女学校时,我必跑到长廊下去,欣赏那些平时不易见到的织布机器。那些大小不一钢齿轮互相衔接,一动它时全部都转动起来,且发出一种异样陌生的声音,听来我总十分欢喜。我平时是个怕鬼的人,但为了欣赏这机器,黄昏中我还敢在那儿逗留,直到她们大声呼喊各处找寻时,我才从廊下跑出。


当我转入高小那年,正是民国五年,我们那地方为了上年受蔡锷讨袁战事的刺激,感觉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镇守署方面,设了一个军官团。前为道尹后改成苗防屯务处方面,也设了一个将弁学校。另外还有一个教练兵士的学兵营,一个教导队。小小的城里多了四个军事学校,一切都用较新方式训练,地方因此气象一新。由于常常可以见到这类青年学生结队成排在街上走过,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觉得学军事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与军官团一个教官做邻居的,要他在饭后课余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操练,到后却借了附近由皇殿改成的军官团操场使用,不上半月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有同学在里面受过训练来的,精神比起别人来特别强悍,显明不同于一般同学。我们觉得奇怪。这同学就告我们一切,且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告我到里面后,每两月可以考选一次,配吃一份口粮作守兵战兵的,就可以补上名额当兵。在我生长那个地方,当兵不是耻辱。多久以来,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两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后来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做蔡锷的参谋长,出身保定军官团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搏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惟一的出路。同学说及进技术班时,我就答应试来问问我的母亲,看看母亲的意见,这将军的后人,是不是仍然得从步卒出身。


那时节我哥哥已过热河找寻父亲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亲正想不出处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来,将军后人就决定去做兵役的候补者了。


预备兵的技术班


家中听说我一到那边去,既有机会考一分口粮,且明白里面规矩极严,以为把我放进去受预备兵的训练,实在比让我在外面撒野较好。即或在技术班免不了从天桥掉下的危险,但有人亲眼看到掉下来,总比无人照料,到那些空山里从高崖上摔下为好些,因此当时便答应了。母亲还为我缝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把这消息告给学校那个梁班长时,军衣还不曾缝好,他就带我去见了一次姓陈的教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挺着胸脯的人,实在有点害怕,但我却因为听说他的杠杆技术曾经得过全省锦标,能够在天桥上竖蜻蜓用手来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杠杆上打大车轮至四十来次,简直是个新式徐良、黄天霸,因此虽畏惧他却也欢喜他。


这教官给我第一次印象不坏,此后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对于我似乎也还满意。先看我人那么小,排队总在最后一名,在操场中跑步时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后转走时,我的步子较小一点,又想法让我不吃亏。但经过十天后,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认,做任何事应当大家去做的,我头上也总派到一份了。


我很感谢那教官,由于他那分无私严厉,逼迫我学会了一种攀杠杆的技术,到后来还用这点技术救过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险。我身体到后来在军队中去混了那么久,那一次重重的伤寒病四十天的高热,居然能够支持下来,未必不靠从技术班训练好的一个结实体格所帮助。我的身体是因从小营养不良显得脆弱,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做什么总去做,不大关心成败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将近一年的训练养成的。


我进到了那军役补习班后,方知道原来在学校做班长的梁凤生,在技术班也还是我们的班长。我在里面得到他的帮助可不少。一进去时的单人教练,他就做了我的教师。当每人到小操场的砂地上学习打筋斗时,用腰带束了我的腰,两个人各用手紧紧地抓着那根带子,好在我正当把两只手垫到地面,想把身体翻过去再一下挺起时,他就赶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坏腰腿。有时我攀上杠杆,用膀子向后反挂,预备来一次背车,在旁小心照料的也总是他。有时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哑了喉,想说话无论如何怎样用力再也说不出口,一为他见及,就赶忙搀起我来,扶着我乱跑,必得跑过好一阵,我口方说得出话,不至于出现后遗症。


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瑛,这个陈继瑛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鬼脸,说两句无害于事的玩笑话。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当时我们所想的实在与这类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团长,我就只想进陆军大学。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将军终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过去光荣,用许多甜甜的故事输入到这荒唐顽皮的小脑子里后,却料想不到,发生很大的影响。书本既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国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状元已无可希望,却俨然有一个将军的志气。家中别的什么教育都不给我,所给的也恰恰是我此后无多大用处的。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我得到过军部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我独占。


第二回又考试过一次,那守兵的缺额却为一个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这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各种技术皆不如我,可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地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筋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稳稳的。因此大家仍无话说。这小孩子到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给了一个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撑篙跳会考时第一,这人后来当兵出防到外县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里考过三次,得失之间倒不怎么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着我每天能够把军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过军官团上操,且明白了许多军人礼节,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许多。可是技术班全部组织,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于那点稀有服务精神被那位镇守使看中了意,当他卫队团的营副出了缺时,我们那教官便被调去了。教官一去,学校自然也无形解体了。


这次训练算来大约是八个月左右,因为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次年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