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区

作者:陈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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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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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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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94字


十三区的梧桐树,像是在一夜之间都枯黄了……


老麻坐在窗沿点了根烟。


昨夜来了之后就没睡好,像个石膏像,他一直盯着对街楼下的阿拉伯烤肉串店里瞧。


是不是该下去吃个早点了呢?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反反覆覆的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十三区的梧桐树,像是在一夜之间都枯黄了……


他记得昨天夜里停在这家旅店前,有点风。


因为是一些斑斑点点的月影打在地上的关系,不经意的抬起头来看,


看那轮藏在满株的梧桐叶片之间的满月,分明还是绿色的……


那一树的梧桐叶在满月的冷风里,分明还是绿色的……。他记得……


怎在一夜之间,全都枯黄了……


他听她说过颜色在不同的光线里会显出不同的反应。


[在日光下是这样……,在月光下是这样……]


他想起她在画布前,权威式的教着他。


三年了……,她好吗?他对她好吗?


三年可以有很大的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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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之下的画作是很少有的……]


[我都觉得是感官特别敏感的人才做得到……。嗯……不如说是神经质的人,才做得到的……]


[你相信吗?我觉得……有些人真的可将时间冻结住……]


[我就不行了……]像泻了气的皮球。


每次说完就有这样的喟叹。然后他就笑着忙去安慰着她。


[老画不好!算了……我想我也没什么指望了……]


像在赌气似颓然坐在画布前。


[我就不行了……]老麻这样想着。


[我就不行了……]如果他也能将时间冻结住,她……也就不会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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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可以有很大的变化的……


烤肉串的味道飘过街来……


窗沿上落了一台子的梧桐叶。


老麻挪了挪身子,伸出手去捻了一片在眼前仔细的看着。


是枯黄了!一夜之间,整条街,整个十三区都枯黄了……


不是才十月天么?难道这里要比布鲁塞尔冷不成?


楼面不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老麻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去。


店家在小阳台上随意的种了些薄菏草、波斯菊什么的。柔和了这钢铸的阳台栅栏。


穿过栅栏往下望去,大胡须的阿拉伯师傅转着他那一大串烤羊肉,叽哩呱啦的对着他的女人说着话。


[应该有些咖啡吧?]亮丽的秋是该有杯咖啡……


像点了根烟就少了点浪漫的气息似的……


老麻这才发觉,耗了一夜,一包烟已经没了。


是该下楼去了……


转身进来穿上外衣时,这才发觉挂在床头的那幅仿作的画有点面熟……。


是……林布兰……的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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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布兰特……,没学问的才那样翻成林布兰……]


她要是在的话,又要那样更正他了。


[这些人名都那样简约的翻的话,再过一百年就都混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很正经的。


[是林布兰特……]老麻拉着拉琏,还呢呢喃喃的那样说着。


跟着她的课,老麻也约略的懂了些画作和人名。


他羡慕那些她说过的[可以冻结住时间的人]。


[是叫什么名字的画呢?]下楼来仍伫立在柜台前想着……


[mr,hecheckouimeis12:00……]


柜台里的老人,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东方人么,用很烂的英文向他这样说着。


[走了吗?还是再待下来……?]又在脑子里反反覆覆的想着。


柜台后的收音机,女人吃力的唱着老香颂歌曲。


像黑白片那种……冻结住了时间。


老人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等着他的回话。


好像这样的客人他看多了……,也都会有一样的反应和回话。


也许……多了一点体贴的笑容吧!


老麻听见他微倾着身子试探性的问着:


[say?]


[yah!yah……]而其实并没有真的打定了主意。


[longdisancejourney?]像是在对自己说的那样。


老人边说着就兀自去处理他柜台上的事去了……


[yah,longdisancejourney……]


有点心事被猜到了那样子的无奈的感觉。


推开门站在冷冷的风中,烤羊肉的味道更炽烈的弥漫在空气里。


[是该有杯好咖啡的……]老麻穿过街去,站定在阿拉伯餐厅的吧吧前,大胡子问也不问的就摆上了杯子,还往他的杯子里注入了热腾腾的黑咖啡。


他伸手进大衣的口袋,沉甸甸的塞着纸笔。


端着咖啡,就近的挨着一个靠窗的位置,把自己安顿了起来……


[我的布鲁塞尔的浮木……]老麻看着那一整条街枯黄了的梧桐树。


为了再见她一面……,也许是要看她好不好吧?他跑到巴黎来了……


[我是布鲁塞尔的浮木……,一个留学生之死……]


怎么地一直在脑子里重复着这样的字句。


倒了些奶油在黑咖啡里,也是沉甸甸的……


奶油在杯心里转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老半天也不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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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到的时候,给她拨了电话。


她有些讶异,也听得出来在这些日子之后她的改变,就说已经缺乏了共通的话题了吧……。可是她还是体贴的说着……,跟他说了她接电话的地方的模样。


[是学校租给觉得的画室……]她说。


[窗台很高……,天花板也很高……,是老老的房子,光线不太好。]


[窗子外面也是棵梧桐树,挤着窗子。天气好的时候,像是要将叶子都塞进屋里来了似的……]


[其实比较像牢房。]她说


[我在这里囚禁三年了,老画不好……]还像以前那样的嫌弃着自己。


[我想……我是没指望了……]她在他电话里轻轻的说着……


[你在哭吗?]他想这样问,但没有。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被问。


[他对你好吗?]哽在胸口三年了的问题却也无法任性的说出口。


只是心里咒骂着自己。


如果能冻结住时间,或许说是真的留住她,也或许就抛下一切就跟着她走了么!


怎么好去问她:[他对你好轻吗?]


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表示过。


茫茫人海中的两片浮木,用什么来牵系着彼此呢?


[对了……我的那盆薄荷草……还好吧?]电话那头突然地又传来孩子气的声音。


[嗯!]老麻觉得心口一阵绞紧。


不敢告诉她,就在她走了之后的那个冬天,薄荷草也枯了……


也没有觉得哪里照顾得不好。


那盆每天晨起都像迎着光唱着歌的薄荷草,在她走了之后,就慢慢的枯萎了……


她应该能感觉得到的,像感觉得到她走了之后,也就把他的魂带走了一样……


窗台上的薄荷草,它也是有魂的……


她把它的魂带走了,还故意这样的来问人……


他猜想她巴黎窗台上,正有着一盆一模一样迎着光唱着歌的薄荷草,还故意这样去问人……


fromhereohere,


everybodywansoescapefromheirownbodyvoyage


呢呢喃喃的,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歌声


有点熟悉,歌词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结束时深沉幽远的那一声:[voy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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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回台北去了吗?]想起昨天她在电话里失神的问起。


[那我怎么办?]总觉得她在问完话之后,似乎有着那样的优虑。


[yah,我的课已经结束了。]老麻回答着她的话。


是他带她来欧洲的,而原本也说好的,要一起结束了课回台北去。


(就说宿命这回事,不能随意的顺从人愿的吧?)


[回去……。找到工作了吗?]她像是没话找话说那样。


[没有……,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吧?五年了……,也不知道。该有许多的变化吧!]


就是鼓不起勇气来对她说,想在回去之前能够再见她一面。


[我写了一个歌要送给你。]


[真的……]好天真的笑了起来。


[真的……,是有关于窗台上的那盆薄荷草的……]


[真的!你唱给我听听看嘛!]她听起来很愉快的还是笑着。


[在电话里唱吗?怪怪的……是需要吉他伴奏的……]


他也轻松了起来,就想说要等她自己开口说:[我们见个面好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着……


[也许……有天会在哪里发表吧?也许……会有人愿意拿去唱……]


他给自己想像急于想见她的念头被人家看穿了……


[小气……]她就只是那样的回了话。


[你会留下来吗?]


如果她嫁给那个她叫他尚皮耶的法国佬的话,就肯定会留下了吧?


他替她这样的想着。


[谁知道……]她淡淡的说着。


察觉不出她跟那个尚皮耶现在的进展究竟是如何了。


而他也实在是很恶意的,想要从她的话里去分辨出来,她到巴黎之后,其实没有跟他在布鲁塞尔时那样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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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扯了……,去巴黎只是学怎样过的像艺术家罢了,哪真能学到艺术这玩意……]


记得当时曾经很生气的跟她争论着。


他不理解人们都一窝蜂的往巴黎跑的道理。


他恨死巴黎了……。巴黎骗走了他的她。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岛吗?]


[mallorca……,记得啊!]


[明天我要往那里去……]


[一个人?]


[还有小伟吧!]


[oh!你男友……]只听见电话里沉默之后和鼻息。


[别这样说人家……]他认真的这样说着。


[他还好吗?好久没见到他了,倒是听过他们那圈子的人在南区办了个联展。]


[无所谓好不好吧?大家不都是一样……,浮木,东一块,西一块的漂游在大海


里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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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coffee,sir?……]大胡子拎着咖啡壶站在他的桌前,将他拉回了现实里。


[longjourney!]大胡子见他摆在餐桌上的纸笔和地图,随意的问着。


[yah……]他在沉甸甸的黑咖啡里注进了许多的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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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差不多是一样的冷天,他送她到巷子口的咖啡屋里。


世纪末的最后几年,整个欧洲都弥漫在世界将要太平的后发气氛里,也或者是要毁灭的气氛里吧!


窗沿外举着招牌对异教徒宣扬最好的判决的家伙一会儿左、一会右的盯着人不放……,招牌上写着:[heworldends2000……]


踩着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吱吱吱的响着。


[所以……再见了……]她也望着窗外神的孩子,淡淡的说着……


[所以……再见了……]他以为自己说了……,却还是沉默的……


[我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他想这样问她。


[我们都太会压抑……,太不愿主动的表示自己的情感了……]


他记得有一次她曾歇斯底里的这样说。


他们在争执时,就很容易的凸显了两个人性格的相似之处。


[也许……也可以说,是我们都太不正常了……。我们爱上了彼此的不正常……]


就只是坐在窗沿边上幻想……


冬天的太阳是从桌心越过了冷去的咖啡,缓缓的移动到了桌沿上……


听说……她说住在这一区,跟那个叫做尚皮耶的法国佬。


也许……他们会散步经过这里。


[不会吧!巴黎这么大……]他苦笑着。


想自己大概也没有勇气再拨电话给她了。


虽然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一百……在离去之前……


他感觉得出来,在一起那么久了。


他带她梦的国度里去的,他是很了解她的……


而窗外那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在晨间还原本是翠绿着的色泽,彷佛禁不起他半天死命的盯着瞧,是妒恨的火烧着了那般,已枯黄了一地……


[还等吗?]他问自己。


他忘了该要吃的早餐,烤肉串没有引来他的食欲。


而午餐的客人正慢慢的聚了起来……


他起身去付了钱,已顾不得太胡子狐疑的眼神了。


他站在冷风中,呼啸而过的车子扬起了一阵的风。


风里有点乡愁……,在点思念……,有点妒恨……


都夹在吹落了一地的枯黄的叶片上,滚动着……滚动着……


airpororly在市区的南端,他点了一要烟,想着。


[什么样的情感是没有终结的呢?]


而他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他以为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一天,跟每天都不一样。


他就起床,发觉自己没有了情绪,没有了欲念……


也发觉自己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想念她……


也许……也就老了……,老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吗?他笑了……


[那真该现在就死去……。不如现在就死去了算了……]


airpororly在市区的另一端,到了那儿,离蔚蓝海岸就不远了。


他没有怪她毁弃了当初的约定。


[说好了存够了钱就去南方地中海上的那个小岛的……]


想起来是自以为是的承诺吧?


从念书的时候开始,就是他一直还着她的么……


而今……她已经决定不再奔波了。


却也不能习惯于失去对她的支配似的……


她……是想要安定了。


她是需要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