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万灵国(4)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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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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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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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884字

“我倒要看看你能教出多好的战士来。”他话没说完,党向国就走了。他回身望着士兵们,最后目光停在马大群身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造反?想整死人?”


“是他姓党的自找的。”马大群申辩道。


“我不管你们和他的事。我是说,你们要和营长动刀子?”


“他说了,死一个人就剜他一刀。可现在怎么不剜了呢?”


“混蛋!因为你没死。”


“咱全连都是混蛋,包括你们连干部。就说连长吧,他有病可以住院,我们呢?还不得在这里等死!”


马大群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徐如达就浑身一阵悸动,凶恶地瞪着他。田家航赶紧道:


“副连长,老马没错,主意全是我出的。”


徐如达喟叹一声,一屁股坐到马大群的铺上。马大群长长地吐口气,道:“副连长,就算我错了。可我们是人,不是牲口。营长回咱们连队,总得先关心关心大家吧?那种不负责任的豪言壮语我们听够了,就像听够了山上天天都有的风。你不觉得厌烦吗?”


“以后,咱们谁也别烦谁了。”徐如达说着,滚下几颗泪珠来,又猛然揩去,扬起头,“……刚才医院来电话,说连长就要死了。连长让医生转告大家,保重身体……”


人们不说话了,呼吸也变得轻微了些,只有流动的眼波交错传递着各自的心态。


“我去看看连长。”马大群跳起来。


徐如达捺住他,喃喃地说:“营长让我代表大家去,你们有什么要告诉连长的?”


好久,马大群才道:“就说我们,还活着。”


悬浮在头顶的是青色的云棉吗?绵里藏针,那是阳光金色的粗大锥针。不可设想,要是天空没有了云,在这块离太阳最近的地壳上,该有多少生命会被这冲撞而来的金针金锥刺穿肚腹呢!华老岳想,从云棉里落下来的雨雪冰霜大概就是这过滤了的阳光。他顿时觉得,遮住太阳的云雾堆积层比太阳更伟大、更神奇、更能和人建立一种心照不宣的友好关系。至少在眼前,当一大片荫凉蹭着地面从远方浮游而来,稽留在空阔的土地上时,人们多少应该感谢那些高高在上的云棉。这是八月下午枯燥憋闷的旷野之原,华老岳第一次觉得天上的云是有意识、有思想、有灵性、有情致的。如果要否认这灵性,人在荒原上的生活就寂寞得不可思议。所有人都去工地了,包括准备吃过午饭后马上开始装病的朱冬夏,包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天下午都不去工地的指导员,包括本应该卧铺将息的马大群。然而,施工进展并不快。人们来工地,似乎仅仅是为了表示一下对连长王天奇的哀恸。华老岳虽然忧心如焚,但也只能自个去苦干实干了。后来,觉得自己就要走的朱冬夏开始卖力地干活,接着是马大群和田家航突然焕发了精神,以异常迅疾的节奏打起炮眼来。别的人也就跟着发愤了。工地上,蓦然之间有了一种比竞赛还要繁忙的气氛,人人都在拼命,大家都在争先。但除了工具和土石的活蹦乱跳的声响外,人们的情绪依旧沉溺在静默肃穆中。直到头顶的云棉随着太阳西去,黄昏以永恒的规律就要君临时,这静穆才被马大群打破。他实在抡不动大锤了,仰躺在地上,眼瞪着空空如也的高天,用粗闷的嗓音唱起来:


过了五道梁,两眼泪汪汪


泪啊,你是泉水,你是河流,


洗不净我。


来到唐古拉,难见爹和娘,


娘啊,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照不见我。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


草啊,你是雨露,你是干粮,


我就是绵羊。


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


石头啊,你是朋友,你是伙伴,


你就是我。


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


星啊,你是亲人,你是眼睛,


你看不见我。


昆仑山得病,沱沱河送命,


命啊,你就是风,你就是雾,


飘啊飘不尽。


飘向蓝天。飘向黑夜,


飘向月亮,飘向云朵,


飘向充满爱的世界,


飘向都是情的人间。


人们啊,可知道我,


我的生活,我的睡梦,


我的爱情。


这是士兵们自己的歌,沉郁的曲调里饱含了忧伤,而忧伤又是浑朴和不加雕饰的,带着原始的悲凉,和雄阔孤独的山脉旷野产生着和谐与共鸣。唱的人越来越多了,手中的活也停下来。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的华老岳也在唱,但只是在心里。唱着唱着他恍然惊悟,情绪的灾难来临了,而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强迫自己去扭转这种情绪。他抬眼望望孤魂一样就要悄悄沉降的太阳,感到四肢乏力,头重脚轻,便走过去告诉党向国,该是收工的时候了。


人们低头勾首,三五一群地走向帐篷,走向黑夜,走向噩梦,也要走向凶吉未卜的明天。为了明天,华老岳混在士兵堆里吃晚饭。他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午餐肉夹到几个还是娃娃脸的士兵嘴边,强迫他们吃下去。


“吃得饱,睡得好,不想家。吃啊!明天还要干活呢!”他尽量装得乐观一些,不时说出一句笑话来。但很少有人笑,即使笑了,那也仅仅是为了不至于让营长太难堪。华老岳不是个幽默的人,搜肠刮肚得来的笑话很快说完了,他又打听今晚的岗哨轮到哪个排了。之后,他端着碗加到一排吃饭的围圈里,对朱冬夏说,今晚后半夜的岗他全包了。朱冬夏说:


“你也别全包。十一点到一点的岗正好是马大群的,你就替他站了吧。”


华老岳四下看看:“马大群呢?”


“吃了几口饭就去睡了。”


“也好,早睡早起。明天……”他咽下后面的话,又对田家航说,“你有二十好几了吧?工程一完,你就可以娶媳妇了。到时我给你找个对象,又漂亮又贤惠。”


田家航微红了脸,显得有点不自在。


“等工程完了,你们谁没有对象谁就给我打招呼。我认识的大姑娘成千上万,要多少有多少,要多俊有多俊。”


“那我就第一个报名了。”只有朱冬夏一个人响应,“你得给我留个最最最漂亮的。”


“我介绍的全是最最最漂亮的,你闭着眼睛随便摸一个,就是最最最的。”华老岳一个最字点一头,用这笨拙而滑稽的动作惹得几个人笑了,尽管有些苦涩,但华老岳还是满意的。在唐古拉生活,笑声比金子还贵重,况且眼下又处在一个情绪灾难的关口。


士兵们睡了。华老岳站完岗后,去连部叫上党向国,挨班查铺。他看有的士兵瞪着眼没睡,便俯下身去,像对待孩子那样,用胡茬在人家脸上乱扎一通,然后使劲拍一下:“睡!”走时,再掖一下被子。党向国从未查过铺,很不习惯华老岳的这种亲昵举动,而他自己又不知怎样做才会不别扭,便像个警卫,跟在华老岳身后,走走停停,受难似的盼望着查铺的结束。


这夜,华老岳就睡在了徐如达的铺上。他睡不着,平躺着静静谛听沉寂中各种各样的神秘的声响。直到后半夜,他才听到了士兵们如雷似吼的鼾息,于是,荒原深处的别的声响也就不再神秘了。


天照常放亮了,并没有因为人们心理上的阴沉而推迟几分钟。天空依旧广阔,大地依旧狞厉,怒浪般忽高忽低的一波一波的荒风,依旧在预言着萧瑟苦难的未来。华老岳经过半宿的迷糊之后,黑色的夜岚淘洗净了他身上的所有困顿和所有多少有些伪装的温情。他恢复了他的风格,依旧是那种被马大群称为“催命判官”的作派。他第一个起身,第一个扒完早饭,第一个来到工地,然后手握大锤,立等着连队被党向国带了过来。他让党向国清点人数。党向国打眼一扫,便道:


“都到了。”


“没一个缺的?”华老岳走到队列前,吼道,“朱冬夏,出列!”


队列中没有动静。华老岳侧头瞪视党向国:“我不是瞎子!还有马大群,他怎么也没来?去,派人把他们叫来。”


“我去叫。”田家航说着,也不等允许,一溜烟朝帐篷跑去。一会儿,他又跑回来,说,朱冬夏病了。马大群还蒙在被窝里,他说他瞌睡,不想上工。


“是军人就得冲锋,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怪事!指导员,你亲自去一趟,就说我华老岳请他们快来。要真的有病,来了还可以回去。”


党向国很不情愿地去了,又气鼓鼓地返回:“朱冬夏拉肚子,他想请假。”


“真的拉肚子?昨晚我睡在一排,咋没见他起夜?马大群呢?”


“瞌睡。”


华老岳指着田家航:“你去,再叫一次,告诉他们,事不过三,我华老岳也是够意思的。朱冬夏要请假,就让他向我请假。他要是当着我的面拉出稀来,我就准。”


田家航又去了,回来说:“朱排长不在,可能躲到哪个背旮旯里拉稀去了。老马还在睡,他也是累得实在不行了。”他不满地睃一眼营长,回到队列里。


华老岳气得嘴唇直抖:“瞌睡也能成为消极怠工的理由?你要睡觉,工程可不能睡觉,在这个节骨眼上,贪睡就是犯罪。”他又面朝大家,“你们说怎么办吧?由他们去?那么明天后天,就会有十个二十个人学他们的样子。工程还搞不搞了?我是个指挥员,你们也得替我想一想。我华老岳对得起大家,你们也得对得起我。”他喘口气,“对不起怎么办?那我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现在,我代表营党委宣布,给朱冬夏和马大群行政记过处分一次。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说罢,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蛋青色的豁亮的天幕,代替党向国喊了声“解散”。


党向国已经料到营长会忽视自己的存在,快快离开队列,恼怒地将手中的铁锨朝一块大石剁去。“当”的一声,石花飞溅,那明晃晃的锨刃便卷了起来。


整整一上午,这些挥镐弄锨打炮眼的人谁也不再说什么了,情绪仿佛十分低沉,但施工进度还是让华老岳满意的。昨晚放炮炸碎的石头已经全部清理干净,管沟下挖至少有半米。而新炮眼在工地的另一端也已经打好。这一上午的进展比昨天一天的还要快。华老岳看大家都疲倦了,便让党向国提前十分钟吹响了收工的哨音,但又告诉党向国,这十分钟要补到今天夜里,晚饭后必须加班。党向国不表赞同地摇摇头,吹完哨子后懒洋洋地朝回走去。


一排帐篷里,马大群还在蒙头大睡。房宽摇摇晃晃进来,坐到他身边,有气无力地推推他:“醒了,醒了……”


马大群一动不动,田家航进来,看房宽就要揭去被子,便道:“就让他睡吧,反正处分已经背上了,睡半天和睡半年一样。”


华老岳一手攥着两个馒头,一手端着一碗稀饭,闯进来喊道:“起来起来,再不起来你的处分就升级了。”


“留着吧,醒了再吃,睡梦比什么都香。”田家航看马大群蜷腿缩身的样子,想着他冷,便拿起自己的大衣要给他盖上。


华老岳放下手中的食物,一把将大衣夺过去,扔到一边:“这样捂着头睡他会睡死的。”又撕住马大群的被头,忽地掀起。


从被子里滚出一个日记本,而马大群还是不动。


“起来呀!”华老岳使劲一推,马大群便朝一边滚去,之后又不动了。“怪事!睡得这么死。”他拎住马大群的衣服,要将他拉起来,而首先跳起来的却是田家航。他吼道:


“别动!”


他们互相瞪了一眼。


“他死了。”房宽傻乎乎道。


“不会吧!”华老岳道。


“是啊,怎么会呢?他是睡着了……”田家航细声说着,战战兢兢退向帐外,忽地转身,朝那些簇拥在一起吃饭的士兵们悲喊一声:“死了!马大群死了!”


马大群的尸体被白色的床单盖住了。尸体旁边是他的油光发亮的被褥和大衣,还有一把短刀、一个日记本、一条垂吊着绿色棉线的破烂的武装带。遗物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个粉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了。党向国将它拿起来,未及翻开,就被田家航一把抢过去。


“你没有资格看老马的家信。”他的红肿的眼皮滞重地眨巴着,睫毛奋力奓起。


“我看看吧。”华老岳伸出手。


田家航抑制不住地又哭了。他知道里面的内容,用糊满泪渍的眼睛看看,交给了华老岳。华老岳坐到马大群尸体的对面,将那些贴好的家信一页页看下去。他感到一股冰冷彻骨的泉水朝自己干涸的心田灌溉而来,又带着嗞嗞渗漏的响声朝到处都是裂隙的周身漫漶着。霎时,一片汪洋出现了,白色的樯帆悠悠远去,却怎么也漂不到海平线的那边,漂不出他的视阈,而伤逝之情就像这帆影,在辽远的海面上划出了一道悠长弯曲的犁浪。他再也无法使自己像个见惯了海上景观的渔翁,漠视这白帆的迷惑了。他抬眼望着马大群,他看到燃烧的晚霞里,勇猛的雪豹从雪线上俯冲而来,一头撞死在坚硬的银光闪闪的石英岩上。而一只被大海遗弃了的三叶虫却仍然在艰难爬行,试图寻找到故园的水域,再次繁衍出一代崭新的海洋虫类。他似乎被感动了,似乎觉得自己就是那头雪豹,而面前的马大群却成了重归故乡的三叶虫。


营长,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为什么?


在深深的疚愧之中,华老岳给自己从遥远的思虑中找来了慰藉,那就是生命对死亡的淡漠和死亡本身的灿烂光辉。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也会死的。


营长,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华老岳听到了马大群的声音,但并没有露出欣慰的笑容,一个女人悲戚的声音久久在耳畔萦绕,一叶失去光泽的贝壳在那里无望地祈求着大海的归来,一头失落在荒原的恐怖的蜥蜴企盼着早已消逝了的茂密的蕨树林,一个落入水中后才能受精的古苏铁树的孢子,正在干燥气温的困扰下,发出绝望的喊叫。华老岳茫然地凝视着马大群隐匿在白布后面的肉躯,只想把这种氤氲人间的巨创深痛远远地抛开。可是,悲痛的大手既然已经将他的喉咙扼住,他就无法抗拒,因为悲痛是超自然力赐给人类的终生伴侣。她在诉说。他分明听到她的哀哀的啜泣了。


别说了,丢人!白布后面的马大群对自己的女人说。


那女人就在荒原的土丘上,就在八月劲风嘹亮的唿哨中,就在霜露难摧的时间里,就在人类时时都要悔恨的艰难跋涉的半途中。她用女人的固执嘶哑地说,大群,还是让我吐出来吧!


这么长时间没接到你的信了,家里人都很惦记你。咱爹常对我说,去给大群打个电话,问他有啥难处,啥时候回来。我说,电话打不通。他不信,说我在骗他。上个星期接到你汇的一百二十六块钱后他又问我,是不是电话打通了?问我你说没说回来的事。我只好哄他,我说,说了,腊月里就回来。大群,腊月里你能回来吗?要是你回不来,千万写封信,信上一定要说你有时间就回来看咱爹的话。要不然,他就没盼头了,他会急死的。你汇的钱,咱爹一张一张数过后让我交给了乡政府。这样,咱娘丧事上拉的账就还清一半了。大群,说句实话,你也该回来了。咱家穷,光景过得艰难,我不怕,我也不怨谁,命里的事,谁也怨不上。但家里没一个主事的人,里里外外叫人家瞧不起,买个油盐酱醋也要看人家的脸色。你离家多年了,你不知道家乡的变化,如今是谁发了谁光彩。我们没发,人人都可以扬着脖子不看我们。前个时期,咱爹病了,得的是拉死病,两个月下不了炕,吃喝要我喂,屎尿要我端,我不怕麻烦不怕脏,但我一个媳妇家,见天给公公擦洗身子,就是自己心里头不做病,别人也会说三道四的。那些日子,咱爹瘦成了一把干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向我托付后事。逼得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带着两个妹子,像一群叫花子,跪到乡政府门口。我哭着给乡长说:“救活一个,造福一群哪!”乡长说:“你这是举哀兵了。”就批了张条子要我去乡卫生所拿药,人家给了十五片黄连素。吃了两次,咱爹的病就好了。对有钱的人家,这几片药算啥,可咱家穷,人穷志短,有啥法子。大群,你回来吧,回来了,我就不给人家下跪了。你出门在外,自己要照管好自己。一时回不来,你也别太牵挂我们。咱爹现在好多了,你的两个妹子也好,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