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慢慢来，我先告辞了。”邱唐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慕容云天转身折回厨房的时候，粥已经差不多煮好了。拿布垫了手，他直接端了砂锅，又拿了碗筷，走回房间去。

进门掀了帘子，便看到躺在床上一脸期待的盛宝华，慕容云天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粥来了。”

“嗯嗯。”盛宝华笑弯了眼睛，动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结果身子一软又跌了回去。

“乖乖躺着。”慕容云天看着她毫无自觉的样子，皱起眉。

“哦。”盛宝华怏怏地应了一声，只能闻着鱼片粥的香味吞口水。

慕容云天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床边，一手扶起她，一手拿了枕头垫在她身后，然后从砂锅里盛了粥。

“好香。”盛宝华眼巴巴地看着那粥吞口水。

慕容云天失笑，端了粥碗在床边坐下，舀了一调羹送到她唇边。盛宝华瞪大眼睛，一脸的受宠若惊。见她这副表情，慕容云天稍稍有些羞赧，只得板起脸，“看什么？吃。”

“哦。”盛宝华赶紧张大嘴巴，一口吞了，然后烫得直吐舌头。

“……”慕容云天无语，又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再送到她唇边。

盛宝华这才尝出味道，眯着眼睛咀嚼了一下，“好吃，盟主爷爷的手艺真不错呀。”

慕容云天已经送到她唇边的调羹微微一顿，又撤离放回碗内。

盛宝华眼睁睁地看着快要到嘴的粥没有了，忙讨好地笑：“宝宝还没有吃饱……”

慕容云天低头慢吞吞地搅着碗里的粥，就是不往她嘴边送。盛宝华看得又急又馋，然后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该不会……这是大侠你煮的？”

慕容云天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再度开恩，舀了一调羹放到她唇边。盛宝华很捧场地“哇”了一声，才张口吞粥，然后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盛宝华在心底偷偷笑，捡到宝了捡到宝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样的压寨相公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眼见着一碗粥便见了底，慕容云天放下碗，拿布巾替她擦了擦嘴。盛宝华便仰着脑袋冲着他笑得一团傻气，正笑着，突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拿布巾的手微微一顿，慕容云天皱起眉，“又冷吗？”

盛宝华摇头，然后突然一把推开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绿色的血来。

看到血的颜色，慕容云天脸色突变，是绿颜！

“不是病……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盛宝华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可怕起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

慕容云天当然知道这不是病，这是一种名叫绿颜的毒，当中毒者吐出绿色的血时，便代表毒已经深入肺腑了。

而且……这种毒没有解药。

在这白湖山庄里，会使用这种毒的，只有曲清商。慕容云天的视线扫向放在桌上的粥碗，他还是太大意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心中所想，“吱嘎”一声，门开了，曲清商走了进来，她反手插上门栓，然后施施然走进了里间。

“粥好吃么？”她看着痛得整个人都蜷在床上的盛宝华，笑得充满了恶意。

粥？

盛宝华怔了一下，一脸迷茫地看向慕容云天。

在看到那双因为痛楚而有些迷蒙的眼睛时，慕容云天的脸色也白了一下，他摇头，声音缓慢而低沉，“不是我。”

盛宝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竟是慢慢扯出一个笑来，苍白的嘴角弯弯的，她有些困难地点头，“我信你。”

曲清商捏紧了拳头，快步走到床边，“说，《秋水集》在哪儿？”

盛宝华摇头，不肯说，她答应了要替慕容云天好好保管的。

“死到临头，你还不说么？”曲清商面色扭曲了起来，那张清丽的面容此时看起来分外狰狞。

盛宝华摇头，气息却是越来越弱。

“滚出去。”身后，慕容云天的声音森冷得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

曲清商回过头看他，眸光清冷，“她知道得太多了，非死不可，而且只要她一死，便可以造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这对我们是有利的。”

“我说，滚出去。”

“为什么？！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再不滚，我便杀了你。”慕容云天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你跟她有了私情对不对？！”曲清商面色青白，歇斯底里起来。

“愚蠢的女人。”慕容云天一挥手，长剑直指她的咽喉，在那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三公子……”看着他眼底的寒意，曲清商僵住，这一刻，她相信他真的会杀了她。

“滚出去。”

咬咬牙，曲清商后退一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慕容云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到床边。他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盛宝华，心底的寒意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许久，他颤抖着手指去探她的鼻息。

……气息全无。

盛宝华就那样僵直着躺在床上，面色煞白，双目紧闭，发丝零乱。

他看着床上那个已然死去的少女，依稀仿佛又那个清晨，薄薄的晨光中，红衣的少女骑着灰毛小驴，慢悠悠地走进他的视线，色彩斑斓。

她钻进他怀中，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她说，跟我回宝云山飞天寨当压寨相公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她说，我会好好疼你，不让别人欺负你，给你钱花，还给你糖吃。

她将软软的小手塞入他的掌中，用天真的表情耍着小小的、可爱的心机。

她说，喜欢一个人，就要信任他。

然后，她说到做到，她说信他，便真的信他。

看到他身上来历不明的伤口，她哭得涕泪齐流，细心替他疗伤，却不问一句。

从他被褥中找出《秋水集》，她替他在邱唐面前掩饰，她说，别说你只是要这本书了，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他亲手喂她有毒的鱼片粥，她仍说，她信他……

到底是有多傻，才会这样掏心掏肺，义无反顾地对另一个人好？

而他……果然是个不祥的人。所有对他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傻瓜……你知道吗……”他轻声喃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

慕容云天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前，心底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绿颜……绿颜……

又是绿颜。

他的娘亲……也是死在这绿颜之下。

修长而粗糙的手轻轻抚过床上少女的脸颊，慕容云天脸上浮起一个像是在哭的笑，然后，他缓缓说：“记得，下辈子，千万不要遇见我。”

房间里一片死寂，桌上摆着的鱼片粥也已经没有了温度。

然后，房门“吱嘎”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慕容云天眉头微微一动，知道是曲清商，她会回来，必然是想清楚了。

“三公子……”曲清商站在门帘边，怯怯地唤了一声。

慕容云天站起身，没有看她，只淡淡地说道：“知道你蠢在哪儿了？”

“清商不应该不问过三公子便自作主张，对盛姑娘下手。”曲清商垂着头，紧紧捏着袖口，见慕容云天没有反应，稍稍愣了一下，难道她猜错他的心思了？她疑惑着稍稍抬起头，便见慕容云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这一抬头，便看入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

她一向知道他相貌极好，只是此时看来，竟是近乎妖异了。

见她看得痴住，慕容云天冷冷一笑，形状极好的唇微微勾起，眸中已聚起了寒意。

曲清商猛地清醒过来，竟是膝下一软，便单膝跪了下来。她前前后后想了一通，从大公子得到白湖山庄《秋水集》被窃的消息开始，再到龙吟剑主人替武林盟主寻回《秋水集》，然后是大公子下令她与三公子参加武林大会盗取《秋水集》，这些事件林林总总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个局！

曲清商蓦然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抬头，“清商愿凭公子差遣。”

慕容云天弯腰托起她的下巴，温言笑道：“如此甚好。”

平时一向温文尔雅的三公子此时看起来竟平添了一股魔魅的气息，曲清商下意识地抖了一下，遍体生寒。

她似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人。

慕容云天见状，轻轻笑了一下，将她扶了起来，“难得请到大哥出门一趟，怎么能够就这么让他回去呢？”

直到这一刻，曲清商才明白，《秋水集》只是一个饵，是慕容云天用来钓大公子的饵。

这是一个极其巧妙的连环局，慕容云天知道大公子一心想要得到《秋水集》，才会利用这个消息来引诱从不出府的大公子离开慕容府。

或许……从《秋水集》第一次被窃开始，这个局便开始布置了……

是多可怕的人，有多深的城府，才可以隐忍那么久？

曲清商第一次见到三公子的时候，他才六岁，总是跟在大公子身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公子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他竟是想杀了大公子取而代之？

是三公子的母亲去世之后么？据说他母亲是个妾，且一直不得前任家主的欢心，最后郁郁而终了……但也有人说，是大夫人下的毒。

慕容云天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床边，弯腰抱起盛宝华，走出门去。

“三公子，您……”

“替你善后，下次不要再做蠢事了。”慕容云天脚步一顿，淡淡说道，“大哥已经到了凤仙镇，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曲清商低声应道，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月色下那一抹颀长的背影，眼中复染了痴迷。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慕容云天的面色冷凝得可怕。曲清商是大哥的心腹，只有她开口，一向多疑的大哥才会乖乖跳下这陷阱。

月色茫茫，慕容云天轻松抱地着盛宝华避过白湖山庄巡夜的家丁，一路走到白湖山庄内的湖边。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他，必会惊叹他的身手，因为他此时的身手远比他平日所表现出来的更为精妙。

别人只知道慕容家的三公子在江湖中排名第四，却无人知道，当今武林，他早已鲜有敌手。

湖边系着一只采菱的小舟，慕容云天小心翼翼地将盛宝华放入那小舟中，又仔仔细细地将她端详了一番，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刻入心底。直到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传过来，他才挥手断开系着小舟的绳子，狠狠推了一把。

这湖是活水，一直连到庄外的瀑布。

慕容云天跃身上树，望着那载着盛宝华的小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夜幕中。

他的心里，骤然塌陷了一块，空空如也。

他知道，今生今世，再没人会像她这样，对他好了。

凭着他极佳的目力，望着那最后一点也消失不见，慕容云天纵身一跃，踏着月色离开。

月色笼着淡淡的雾气，小小的木舟被夜风吹得徐徐向前，与夜色融为一片，漂向庄外的瀑布。

被冲下瀑布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将那瀑布照得无比耀眼，耳边轰隆作响，波澜壮阔。有点点晶莹溅在少女苍白的脸上，宛如泪珠。

盛宝华想，她要是没有来过江湖，就好了。

她想，慕容云天一定不知道，她其实还是有感觉的。

虽然身体仿佛被封住，不能动，可是那么奇怪，她的感觉还在。

小小的木舟被冲散了架，盛宝华的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她的耳边一直响着慕容云天说的话。

他对曲清商说，他替她善后。

善什么后？处理她的“尸体”？

阿爹，江湖真的不好玩。

阿爹，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