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封信的秘密

作者:古龙

|

类型:武侠·玄幻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6

|

本章字节:14196字


(一)


夕阳满天。


丁喜和邓定侯在夕阳下往前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现在他们的车已破了,马已跛了连赶车的都已被邓定侯赶走。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们自己的两条腿。


大路上居然连一辆空车都没有。


邓定侯叹息着,喃喃道:”夕阳好,尤其是夏日的夕阳,我一向最欣赏。”丁喜道;”可是你现在已知道,就算在最美的夕阳下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赶路,滋味也不好受。”邓定侯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不好受。”


丁喜凝视着远方,限睛里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你若肯常常用自己的两条腿四处去走走,一定还会发现很多你以前想不到的事。”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带你到乱石岗看看。”


邓定侯道:”乱石岗?”


丁喜道:”那里有几十个妇人童子,天天在烈日下流汗流泪,却连饭都吃不饱。”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沙家兄弟的孤儿寡妇?”


丁喜道:”就因为他们想劫五犬旗保的镖,所以死了也是白死,就因为那些孤儿寡妇们是沙家的人,所以挨饿受罪都是活该,江湖中既不会有人同情他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出来说一句话。”邓定侯终于明白,苦笑道:”你出手劫我们的镖,就是为了要救济他们?”丁喜冷笑道:”他们难道不是人?”


邓定侯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丁喜道:”你要我用什么法子?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邓定侯不说话了。


丁喜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显得都有很多心事。


他们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可是现在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


——也许”对”与”错”之间,本就很难分出一个绝对的界限来。


夕阳已淡了,蹄声骤响三骑快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马上人意气飞扬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满身臭汗的赶路人看在眼里。


邓定侯却看见了他们,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他们全都是归东景镖局里的第三流镖师,平时看见了我,在二丈以外就会弯腰的。”丁喜也笑了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是倒霉的时候。”一个人既有得意的时候,就一定也有倒霉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健马驰过,尘土飞扬,一张纸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丁喜已走过去,忽然又回身捡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了光。


邓定侯道:”这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7”


丁喜道:”嗯。”邓定侯道:”我看看。”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八个令他触目的字;”双枪客决斗霸王枪”。他接着看下去:


”日月双枪;岳


日枪重二十一厅,长四尺五寸,月枪重十七厅半,长三尺九寸,霸王枪:王,


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七十三斤,


决战时刻:七月初五,午时地点:东阳城,熊家大院,公正人;


熊九太爷,旁证:”活陈平”陈准,”立地分金”赵大秤,战后讲评:”小苏秦”苏小波。巡场:”大力金刚”王虎,”小仙灵”万通。欢迎观战,保证精彩,”凭券人院,每券十两。”看到最后八个字,邓定侯笑了。丁喜早就笑了。


邓定侯摇着头笑道:”这哪里还象是武林高手的决斗,简直就象是卖狗皮膏药的。”丁喜道:”万通的本身,本来就是卖狗皮膏药的。”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无孔不入,只要有点机会能弄钱,他就不会错过,这一定又是他玩的把戏。”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道:”这些人我全都认得出来。”


邓定侯道:”哦。”


丁喜苦笑道:”饿虎岗真正的老虎最多只有两条,其余的不是老鼠就是耗子,谈不上一个会钻洞。”邓定侯道:”他们都是饿虎岗的人?”


丁喜点点头,道;”这些人里面却只有日月双枪岳麟还勉强可以算是条老虎。o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让小仙灵做这种事?”丁喜道:”万通不但是只老鼠,还是只狐狸,老虎岂非总是会被狐狸耍得团团转?”邓定侯道:”还有熊九…”


丁喜道:”熊九虽然是条好汉,可是别人只要给他几顶高帽子戴,他就糊涂了。”邓定侯笑着道:”小苏秦当然一定很会给人高帽子戴的。”丁喜道;”他本来就是饿虎岗的说客,陈准、赵大称和我是分赃的,王虎的打手。你若剥开他们外面一层皮,就会发现他们里面什么都没有。”邓定侯道;”你好象对他们并不太欣赏。”


丁喜并不否认。


邓定侯道:”但你却也是饿虎岗上的人。”


丁喜笑了笑,道:”狐狸并不一定要喜欢狐狸,耗子也不一定要喜欢耗子。”邓定侯盯着他,道:”你也是耗子?”


丁喜微笑道:”我若是耗子,你岂非就是条多管闲事的狗?”邓定侯笑了,苦笑。


——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闹事确实管得太多了些。


”就连这件事我都不该问。”他抛开了手里的这张纸。


他苦笑道;”他们是双枪斗单枪也好是饿虎斗母老虎也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丁喜道:”有关系。”


邓定侯道:”有?”


丁喜道:”饿虎岗并不是个可以容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从前山到后山,一共三十六道暗卡,十八队巡逻,我本来实在没把握带你上去。”邓定侯道:”现在你难道已有了把握?”


丁喜点点头,笑道;”老虎要出山去跟母老虎决斗,那些大狐狸、小狐狸,大耗子、小耗子当然也一定会愿着去看热闹的。”邓定侯眼睛也亮了,道:”所以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卫,一定要比平时差得多。”丁喜道:”一定。”


邓定侯道:”所以我们正好乘机上山去。”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也替我们做了件好事。”丁喜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只可惜这件事,对她自己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邓定侯道;”你认为她绝不是岳麟的对手?”


丁喜叹了口气,道:”她不是。”


丁喜道:”假如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的。”邓定侯叹道:”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江湖中这些最扎手的人物?”丁喜道:”你不懂,我懂。”邓定侯道:”你懂?”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丁喜道:”她疯了。”邓定侯也不能不承认:”就算她还没有完全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疯病。”丁喜道:”你若遇见了一条发疯的母老虎你怎么办?”邓定侯道;”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二)


丁喜算准了一件事,就很少会算错的。


所以他是聪明的丁喜。


他算准了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守果然很空虚,他们从后面一条小路上山,竟连一处埋伏都没有遇见。


”这条路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


崎岖陡峭的羊肠小路,荒草掩没,后山的斜坡上,一片荒坟。


”做保镖的人,只知道保镖的常常死在强盗手里,却不知道强盗死在保盗手里的更多。”邓定侯没有开口。


面对着山坡上的这一片荒坟,他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强盗全都该死?”丁喜道:”埋在这里的,全部是强盗,我本不该把那六个理在这里的。”邓定侯道:”因为他们不是强盗?”


丁喜淡淡道:”因为他们比强盗更卑鄙、更无耻,至少强盗还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们一定是被朋友出卖了的?”丁喜道:”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趟镖的秘密?”邓定侯道:”还有四个人。”


丁喜道:”是不是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西门胜?”邓定侯道:”是。”


丁喜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邓定侯道:”若说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奸细,我实在不能相信。”丁喜道:”若不是他们这四个人,就一定是另外那个人了。”邓定侯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是你。”


邓定侯只有苦笑。


知道那些秘密的,确实只有他们五个人没有第六个。


丁喜的嘴在说话,手也没有闲着,他的话里带着讥讽,手里却带着锄头。


锄头比他的舌头动得还快。


现在六口棺材都已挖了出来——每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丁喜用袖子擦着汗。


丁喜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


邓定侯也在用袖子擦着汗,他的汗好象比丁喜的还多。


丁葛道:”你是不是不敢看?”


邓定侯道:”为什么不敢?”


丁喜道:”因为你怕我找出那个奸细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邓定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点怕,因为我”他没有说下去。


刚打开第一口棺材,他就怔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的死人,棺材里这个死人好象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丁喜道:”你认识这个人?”邓定侯点点头,道:”这人姓钱,是振威的重要人物。”丁喜道:”振威是不是归东景镖局的?”邓定侯道:”嗯。”丁喜道;”你知不知道他的镖局里有人失踪?”邓定侯摇摇头。


他已打开了第二口棺材,又怔住:”这人叫阿旺。””阿旺是谁?””是我家的花匠。”邓定侯苦笑。”你也不知道他失踪了?””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回家去过。”丁喜只有苦笑。


第三个人是”长青”的车夫,第四个人是姜家的厨子,第五个人是”威群”的镖伙第六个人是替西门胜洗马的。


丁喜道;”这六个人现在你己全看见,而且全部都认得。”邓定侯道:”嗯。”丁喜道:”可惜你看过了也是白看,连一点用也没有。”邓定侯道:”不过,幸好还有六封信。”丁喜道;”这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邓定侯道:”嗯。”丁喜道:”你看出这是谁的笔迹吗?”邓定侯道:”嗯。”丁喜的眼睛亮了。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宇不但变得好而且有几笔变得很怪,别人就算要学,也很难学会。”丁喜道:”这个人究竟是谁?”邓定侯笑得很奇怪,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就是我。””这个人就是你?”丁喜想叫,没有叫出来;想笑,又笑不出一一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事实上,这件事简直可以让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邓定侯笑的样子就并不比哭好看。


丁喜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忽然问道:”你自己会不会出卖自己?”邓定侯道:”不会。”丁喜道;”这六封信是不是你写的?”邓定侯道,”不是。”丁喜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邓定侯就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衣服又都湿透丁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走这一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邓定侯道;”哦?”丁喜道:”我至少总算得到个教训。”


邓定侯道:”什么教训?”


丁喜道:”下次若有人叫我在这种天气里,冒着这么大的太阳,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六个死人探听件秘密,我就……”邓定侯道:”你就踢他一脚?”


丁喜道:”我既不是骡子,也不是小马,我不喜欢被人踢,也从来不踢人。”邓定侯道:”那么你就怎样?”


丁喜谊:”我就送样东西给他。”


邓定侯道:你准备送给他什么东西?”


丁喜道;”送他一个人。”


邓定侯道:”人?”


丁喜道:”一个他心里喜欢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女人。”邓定侯笑了,道:”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那位王大小姐?”丁喜也笑了,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道:”因为王大小姐已经疯了。”


丁喜笑道:”这个人叫我做这种事,当然也有点疯病,他们两人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邓定侯大笑,道;”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丁喜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一定要承认,我也没法子。”邓定侯道:”反正我嘴里就算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心里一定喜欢得要命。”丁喜道:”答对了。”


邓定侯道:”只不过还在担心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若有人真的把王大小姐送给了我,你怎么办呢?”丁喜又不笑了,板着脸道:”你放心,世上的女人还没死光,我也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去,我一向不吃素。”邓定侯笑道:”素虽然不吃,醋总是要吃一点的。”丁喜用眼角瞄着他,道:”我只奇怪一件事。”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江湖中为什么没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邓?”他们下山的时候,居然也没有遇见埋伏暗卡,这个”可怕的饿虎岗”竟象是已变成了个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去逛逛的地方。


只可惜逛也是白逛。


邓定侯道:”除了这个教训外,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收获?”丁喜道;”还有一肚子气,一身臭汗。”


邓定侯道:”那么,现在我还可以让你再得到一个教训。”丁喜道:”什么教训?”


邓定侯道;”你以后听人说话,最好听清楚些,不能只听一半。”丁喜不懂。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卸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丁喜道:”哦?”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句。”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嫌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漂,只收三千两公费。”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两。”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说实话。”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邓定侯道:”谁?”丁喜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