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用计过头了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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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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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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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5052字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制止他的挑战。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


那晚夜宴之后,离司奉主上之命协助叔孙亦完善周天剑阵,一连七日,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总共传了众人七招剑术,但每招复有七个变化、七记杀招、七式后招,融入剑阵之后,威力却是非同小可。


“这几日让姑娘受累了。”叔孙亦转身拱手,对王族之人,言行之间似总带着一股于情于理的客气。离司却始终面带微笑,那副温柔模样叫人怎也看不出她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将军不必这般客气,主上早便吩咐过,日后九夷族与王族休戚与共,必要相互扶持才是,何况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需得有些根基,离司只是略尽绵力,接下来便无需花费主上太多时间调教。”


叔孙亦点头,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当初这娇滴滴的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众人无不心存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军中将士竟一一在她剑下受挫,当真叫人另眼相看。如今精心挑选的四十九名战士剑术皆有突破,假以时日,周天剑阵必将脱胎换骨,而臻圆满。“经过这几日训练,剑阵已经小有所成,不知王上是否另有指示?”


离司微笑道:“若有调整,主上自会吩咐,若无吩咐,我们便督促他们练习便是。主上用药的时间要到了,这里便偏劳将军,离司暂且告退。”说着微微一福,告别众人,收剑而去。


子昊那晚在湖边着了些风寒,前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方才略见好转,始终不曾亲自看察剑阵的进度,甚至几乎从不离开大帐,多数时间都在帐中独坐静思,只是不时有手令传出,近到昔国远至帝都,无不牵涉其中。离司回来之时,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于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苏陵亦在帐中,刚刚禀完些事宜,子昊微微抬头,问了一句,“当真是姬沧本人吗?”


苏陵肯定道:“确定无误。”


子昊在案前落座,略略沉思,“一部《冶子秘录》便引得宣王亲自南下,事情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苏陵道:“依属下看,宣王此行似还有些别的目的。”


子昊道:“可有头绪?”


苏陵神色略有一丝古怪,“应该和皇非有关,听说皇非与宣王之前便曾有些……瓜葛。”


子昊似想起什么事,笑了一笑,这时帐间垂帘掀动,雪战闪了进来,越过长案跳上他膝头,“呜呜”低叫两声。“若是如此,楚国便要热闹了。”子昊边说着话,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却突然一停,目露诧异。雪战前爪竟然带着伤,子昊将它颈上的密信取出,尚未打开,唇边笑容已消失无痕,这信是上次他带给子娆的,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苏陵随他日久,因熟悉了,看出些异样,问道:“主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子昊将信收起来,轻轻抚摸雪战,命离司先替它处理伤口,转身问站在身后的墨烆,“子娆最近可和你联系过?”


墨烆看了看雪战,这小兽不亲近他人,只有子昊抱着才肯乖乖治伤,爪上的伤倒不算严重,看起来已有些时日,自行愈合了不少,低头道:“除了前些日子传信来问魍魉谷的事情,公主再没有过消息。”


子昊平湖般的眸子微泛波澜,虽只一瞬,却是显而易见的震动,“她问魍魉谷做什么?”


墨烆道:“听公主的意思是为烛九阴,据说那巨蛇之胆能医病解毒。”


子昊一抬眸,“为何不早告诉我?”


墨烆立刻单膝跪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主上知道此事。”


子昊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情绪,“马上传话给聂七和十娘,问一下子娆现在何处。”


墨烆的声音闷闷地像从地下传来,“聂七今日刚传信过来,问公主是否到了楚国,他们至今还没见到公主。”


“商容呢?”


“商公公已和十娘他们会合了。”


子昊抚着雪战的手紧了一紧,离司替雪战包扎好伤口,担心地道:“主上,看伤口像是被利齿伤到的。雪战天生神异,又时常跟在公主身边,等闲猛兽根本近不得身,怎么会带了伤回来呢?”


墨烆和苏陵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说话。过了会儿,苏陵才试着问道:“主上,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楚国?”


子昊面上并无异样,眸色深深一片清静,“不必,让且兰现在来见我。”言罢不待众人答话,便起身往帐外而去。


离司急忙跟上,快步跟在他身旁,只见他唇角微微抿起,似在想些什么事情,脚下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负手站着,看向远处清如冷玉的天空。阳光伴着微风,轻轻洒了一身,离司抬手遮在眼前,奇怪地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等了好一会儿,终忍不住轻声道:“主上?”


子昊微一侧首,湛若深湖的目光在阳光下淡淡一闪,仿佛笑了笑,却又轻叹了一声,复举步前行,却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匆忙。到了校场,也不传叔孙亦来见,只在场外静看战士们操练阵法。待到一轮阵法完毕,才令叔孙亦和青冥、鸾瑛等几个主阵的女将过来,“干宫入坎位时,阵法慢了一刹,若遇上轻功与离司相当的人,这一刹便足以脱困而出。南方鬼宿之人,在第六招第二式变化时抢了小半步,使得左右两人必杀的招数落了空。北方斗宿那人,是否一直惯用左手?”


叔孙亦回头确定了一下,道:“是,那人的左手的确比右手灵活。”


子昊道:“换他到南方井宿,西方奎、毕二宿对调……”如此一连下令,将数人调换了位置,待调整完毕,且兰和苏陵也到了校场。


且兰这些时候一直忙着处理族中事务,此时一边走一边还在和苏陵商量着什么事,惯穿的紧身战袍换作了九夷族服饰,雪衣银带,云鬓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只显得素容如玉,皎若明月。


子昊挥手命众人重新熟悉阵法,且兰见他不过略动了几人的位置,阵中诸人的配合便自然流畅了许多,整个剑阵分则灵动呼应,合则浑圆而一,纵横开阖,浑无破绽,比起先前威势陡增,不由暗自称奇。


“令南方井、鬼二宿出列,将剑法第六招重新教授,正午前不能做到分毫不差,就不必再练下去了。”子昊眼角带过剑阵,淡声吩咐了一句,示意且兰往湖边走去,“九夷族复国的诏书已然颁下,你将军备调整完毕,便可启程归国,一切辎重之物不必带走,冶庐那边会准备一千张经过改良的飞弩,以及其他精良武器随后送至,同时还会有两名铸剑师、两名驭奴随你回国。这些都交由苏陵去办,需要多少战马你也直接与他商量。另外,三天后靳无余便会到此,你可以同苏陵一起见一见他。”


他将所有事情一一安排,苏陵一反常态地沉默。且兰初时认真听着,突然驻足问道:“你要走了吗?”


子昊道:“是。”


且兰道:“什么时候?”


子昊道:“马上。”


他说走就走,且兰越发诧异,而心中不经意之处似乎微微一空,仿佛一扇大门突然关闭,遮挡了满庭煦暖的阳光。她沉默片刻,方道:“可是帝都有什么急事?我原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走。”


子昊迎上她满含询问的眼睛,垂眸笑了一笑,湖波风光在他墨玉般的眸心一漩而泯,化成无垠无尽的幽深。“我不知道。”他淡淡说了一句,笑容似是一缕叹息飘过。


且兰隐约觉得他心中有事,第一次见到他似是不能把握的样子,他已转身对苏陵道:“命人备马,要最快的马。”


苏陵一怔,“主上要去何处?”


子昊转身往大帐走去,“楚国。”


昔国的战马以快著称,经过特地挑选的良马虽不说日行千里,却比寻常的马匹要快上许多,从昔国入楚国境内近千里路程,原本至少要走三天左右,子昊他们却在两天后便到了入楚必经的沣水渡。


楚地与王域最是接近,南泽五湖,北吞九夷,西有三江贯穿境内,卷沅、洛以为池,绕泊水以为洫,襄帝时收后风国并入属地,自此一跃成为九域地域最广、声势最盛的强国。江畔驻马,放眼望去,只看沣水渡前穿梭不休的人马船只便可想象,楚都上郢是怎样一番繁华的景象。


“主上,再往前就必得走水路了,乘船到上郢还有小半天时间,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离司和墨烆引辔缓行,连着两天疾驰赶路,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子昊遥望楚江,不置可否,一袭白衣纤尘未染,浑不似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如平日清冷的表情,寂静从容。这一路上他始终是这副淡淡的模样,越往南走,话越是少,自入楚境便未发一言,只是眸底愈见深沉。江中客船走了数艘,渡口略显得安静了几分,天空渐渐飘下细雨来,蒙蒙扑面,沾衣欲湿,他却不像有雇船前行的打算,反而下马往渡口尽头走去。


风牵衣袍,雨意渐浓。


江心一叶轻舟,自那云水深处愈行愈近,待到渡头轻轻停靠。淡烟微雨中,一柄青竹伞,半遮了女子水墨素颜,唯一点丹唇朱砂色,勾描在凝脂般的肌肤之上,艳若桃花。步履袅袅,玄纱衣袂似曳轻烟,幽幽行至眼前,执伞的手微微一抬,唇畔晕了妩媚,眸光润了雨色,一把伞遮了两个人,安静对视,眸心相映,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雨幕淡淡,飘落满天满眼。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子娆柔声道。


子昊负手淡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答话,独自举步上船,白衣玄裳擦肩而过,身畔雨落如烟。


青竹伞下,水光清浅,子娆轻轻侧首,明眸微垂。在后面呆了半晌的离司一眼看到十娘站在船头,低声道:“公主,你……你一直在楚国,怎么也不告诉主上呀,主上可担心死了!”子娆将手指在唇间一压,笑了笑,转身随着子昊去了。


船行半日,子昊一直静坐舱中闭目调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子娆便也不作声,只在近旁以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眉梢眼底尽是温柔。一舟顺水,转过青山古渡,穿过城衢宫坊,由静而闹,复又远离了尘嚣,进了一座引水而建的庄子。冥衣楼楚国分座的部属内外严守戒备,却无人知晓船上下来那形容清冷的年轻男子是什么来历,唯有早已恭候在外的聂七赶上前来,“聂七见过主上!”


子昊目光从他面前扫过,闻若未闻,径直入内而去,子娆随在后面挑了挑眉梢。


聂七不敢起身,再往前商容带着几个影奴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一溜青竹回廊,曲曲折折转入幽篁深处,十娘停了脚步跪在廊前,身边跟着便是墨烆,一时间偌大的庄子悄无声响,静得落针可闻。离司觑着子昊神色不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进去,一回头撞见商容使了个眼色过来,急忙赶上几步,眼看着几重垂帘静静飘落,九公主曼妙的身影半隐在帘内微光之下,一丝低柔笑语叫人原本上下忐忑的心绪定下几分,“苏陵那份罚我先替他领着,待他见了你,再自己请罪。你别生气,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


廊外雨声清静,帘底筛进点滴光影,只衬得一室幽然。白衣男子阖眸靠在软椅上,面容沉在暗处,辨不出喜怒。


子娆款款移步,在他身边坐下,浓睫半垂,乌墨似的眼线勾着黠魅,语声却温软,“魍魉谷里那巨蛇凶得很,若非夜玄殇帮忙,现在你可就真见不着我了。”不见动静,自睫毛底下觑他一眼,“前些日子我和皇非交过手,从息川到楚都,打也打了,谈也谈了,他在楚国那么大的势力,连楚王都让他三分,你再不来,我都没法子了……”


轻言软语,她绝口不提歧师之事。


子昊终于睁开眼睛,“就这些事,你当他们几个真能瞒过我?”


子娆眼梢细媚掠了过去,“瞒不过,你怎么还来了?”


子昊不答,隔着幽寂的光线只静静盯着她。


发如瀑,眉若裁,修眸飞挑斜入鬓,一笑乱春风。


还真是像,幼时她曾穿了他的衣袍卧榻而眠,连那精明多疑的女人都也瞒过,东帝与九公主,昔年青竹林中乍相逢,便早已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敛了欢容雪藏千尺的冷,血色杀戮刀锋上嘲弄的笑,深宫塔下形单影只,午夜梦回暗影里嗜血的伤。


这么个女人,被他看得水晶琉璃透明一般,却也将他算得死死的。纵知道雪战伤得蹊跷,纵看出墨烆言行有异,纵发觉苏陵不说不劝十分反常,蛛丝马迹清清楚楚,明镜般地悬在心间,瞒不过,偏偏还是来了。若不亲自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她能再想出什么法子诓他。


“墨烆、商容,十娘、聂七,连苏陵都算上了,还有什么瞒不过?”


他语气清冽,恍如冰水秋湖,她眼波转处,偏将星光漾入其中,“我离开帝都那日你曾说过,无论何事,他们都可唯我命是从,金口玉言,算还是不算?”


子昊眉峰轻轻一挑,唯命是从,长明宫中那道密诏,他给她的岂止这些?忽而撑起身子,长眸一细,沉声道:“我怎么觉着昭公的话也有些道理,再这么下去,这儿怕不成了昭陵宫?”


昭陵宫,他从来不提的三个字,别人不知,她却知他心中忌讳。那处宫殿,原本是妤夫人的寝宫。


当年凤妧铲除洛王之后,控制襄帝身边近侍,以妤夫人重病为由,诓襄帝前去探视,从此将之囚禁,至死再也未能踏出昭陵宫一步。


深深昭陵殿,幽幽九重天,瑶台玉阙凤楼下,是那蛇蝎翻腾的虿池深狱。


葬送了一代帝王天子,翻覆了雍朝八百年江山,深埋了一缕清香艳骨幽魂,那座冷宫废殿,王城里金碧辉煌的樊笼,是王族之主憎恶的耻辱,少年东帝深恨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沉默化作了长明宫中无人敢碰触的禁忌,连同一切欺瞒与背叛,就像他从不允许有人随便进入寝殿,从不令人看得出微笑背后真实的面容一样,哪怕真相狰狞可怖,东帝御前也容不得一句谎言。


只言片语传出帘外,离司低头站着,骇得脸都白了,却听九公主的声音含着笑,带着媚,曼声细语字字清柔,“别说,我还真这么想过,待你来了这儿,就再不准你出这屋子,别人也都不准进来。”


话音落了,半晌听不到东帝的声息。微雨转急,浸过碧竹翠檐垂下细流如注,如帘如幕。四下里烟色迷离,这一方精舍似真成了与世隔绝的天地,氤氤氲氲只余了她和他,幽暗里四目凝注,呼吸可闻。


良久,忽听子昊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困了我在这儿,天长地久的,不觉无聊?”


子娆凤眸微眯,映着他隽冷的身影,深深浅浅透着媚冶,“怎么会呢?让你陪我下下棋,看看书,扫雪煮酒,焚香调琴,听雨赏月,事情可多得很。若你再看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我就一把火都烧了它们,若谁再惹些乱七八糟的事来烦你,我就一个个都将他们杀个干净,就让你在这儿安心静养着身子,天长地久的,岂不更好?”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吐气如兰,绕指成柔。


子昊斜睨着听她说话,薄唇淡勾,终忍不住泛出笑来,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那一丝笑意却越来越深,低低道了一句:“胡闹。”


子娆扑哧一声笑道:“可算见着笑了,气消了吗?”见他微蹙着眉不说话,轻轻再道,“这些日子你可觉着好些,那毒有没有再发作过?晚上睡得好不好,还咳得厉害吗?”


面前幽邃的目光之后有着微不可见的疲惫,子昊笑容微微一敛,“一句进了魍魉谷就半点儿消息再没有,还放雪战带伤回来,我是能吃得下,还是睡得香?两天赶了近千里路,你说好还是不好?”


子娆绕到他身后,攀了他的肩膀轻轻晃,“好了好了,都是我错还不行吗?”子昊忽然唇角一紧,脸色略见苍白,抬手阻住她,却不说话。


他的手凉如冰雪,一丝暖意也没有。子娆觉着不对,隔着衣衫,隐隐触到他肩头有些异样,似是底下缠着绷带,心中惊诧,“这是怎么了?”


子昊合了合眼,淡淡道:“没事。”


子娆道:“你不说,我问离司去。”


子昊知道也瞒不过她,她若追问起来,离司怕不只说得更细,遂避重就轻,三言两语略说了原委。子娆仔细端详他脸色,指尖轻轻挑过他领口,透过云丝暗纹的边缘觑见里面雪白的绷带,俯身低声问道:“那且兰公主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让你这么上心,连性命都不要了?”


子昊瞥她一眼,向后靠回软椅上,“又胡说什么?”


子娆见他面露倦意,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打小便这么个脾气,凡事心里有了计较,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必得按着你的意思办成了它。我知道,你这番来楚国,定是还有些别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先好生歇会儿,就算睡不着,也养养神。”


子昊淡淡应了一声,这时心神松散,一阵阵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阴阴泛出来,沉沉合上双眼,身畔忽然落下暖意,朦胧间他极自然地将那搭来锦毯的手儿笼住,温软柔荑如同乖巧的雏鸟,顺从地卧在他的掌心,身边静静相依的女子,幽雅似水的淡香,牵起心海里最深的安宁……


日暮,雄关,边城。


千里夕阳,沉沉叠染峰峦,当中盘踞的城池如沐残血,在苍山峻岭间显示出一种绝美的雄伟。前方目所能及之处,穆国大军的白虎战旗迎风张扬,作势欲博的神兽与烈烈展翅的火鸟朱雀遥相对峙,伴着如海苍山,渐渐淹没在天地暗红的色泽深处。


十日之间弃守三城,穆国军队像是见证烈风骑战无不胜的强大实力,一改先时嚣张,接连放弃曾经攻占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国国境,最终驻扎在两国间这座以险峻著称的穿云关。


前方战事朝夕数变,战报如雪飞至,当朝立下军令状的皇非却同含夕公主出双入对游湖行乐,衣不带甲,剑锁红楼,一派闲暇羡煞群臣。


楚王御旨赐金宴,少原君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公侯将相醉门庭,丝竹声声直遏云霄。


不日之内,昔国战船穿麓岭、过清江,入洛水,一万良驹如约送至。


轻歌曼舞花月夜,三千里兵行将走。


上阳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凤御舟起驾西行,三十二虎贲战船随行开道,沿途千帆侧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台山进香,两天后,人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穿云关楚军大营。


险峰孤亭,寒涧飞霞,人是翩翩风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欢独酌,再好的酒一个人喝总觉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够一起喝酒的人,举世滔滔,寥寥无几。独自把盏赏玩,遥望山间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过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来一乘八抬金顶软轿,轿子走得并不快,却只一转便到了近前。抬轿的几个侍童皆身穿淡黄色云丝锦衣,背插紫鞘蛟纹长剑,山风中步履轻灵,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软轿停在亭畔,当前两个侍童先取出张纯白底织金云纹锦绣长毯一直铺上亭中,再有两人手捧羊脂白玉瓶,点点清露压下轻尘飞浮,后面侍童跟着挑起四盏九色琉璃灯,分立两侧。


迎风深嗅,似曾相识似曾见,赤峰山巅曼殊花的气息,夜幕中幽幽绽放。皇非唇角略扬,笑看着几个侍童细细掸了衣袖,躬身打起轿帘。


卷帘半垂,当中整张白色虎皮铺就的软榻,一人红衣乌发斜卧其上,猊兽镏金熏香炉,缭绕一缕轻烟如雾。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金流苏,碧玉钩,雪毯上曳过重锦朱袍色若云霞,其间精美的金丝绣线如火般烧出华美纹路,暮色里耀出金辉来,直照得人眼目欲花。


透亮洒金薄纱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灯高悬,顿见流光溢彩。一袭墨发垂肩,如同夜色织出冰凉的锦缎,来人缓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阙,周身隐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势。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无风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终保持着静坐的姿势,逐日剑深敛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黄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只一步,再看亭中灯下,一人把盏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剑气仿佛只是刹那间的错觉。


“皇非,一别三年,你的逐日剑还是这样叫人心醉神迷!”


灯色璀璨,一把低沉动人的声音恍如薄暮私语,若即若离,却又清晰地传入耳畔,皇非轻笑一声,“三年未见,宣王排场气势有增无减,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这么扎眼啊!”


面前此人,正是与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沧。


隔着石桌,一双笑眸色若琉璃,“登堂看戏,总得慎重着些,太过简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剑眉,终于正对上那双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来了,作壁上观岂不无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场,消消乏,解解闷也好。”


姬沧缓声笑说,“但凡你开口,我什么时候还拒绝过?只不知到了哪一出?”


皇非下颌微抬遥示对面穿云关,“以你的眼力,难道看不出来?”


此时正值穆军入夜换防,城头影影绰绰,一队队战士往来不休,足足持续了半盏茶时分方恢复先前肃静。姬沧眼梢自那嵯峨雄关前漫不经心地掠过,道出二字,“慢了。”


“一连两天,每到此时,穿云关前换防总比平时要慢上一刻。”


“卫垣带兵严苛,竟会有这样的疏忽?”


“穆国退入穿云关后,每日派兵出关掠阵,次次都是点到为止,从未和我烈风骑正面交锋。”


“哦?”


“昨日,驻守关西隘口的穆军少了三队。”


蛛丝马迹,牵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唇低笑。分明是桀骜狂肆一方霸主,偏在举袖间艳若娇娆,那一瞬天地翻转的魅色,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纵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荡,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约我在赤峰山赌剑,以半招之胜迫我放弃九夷之争,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牵制?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半是激将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过胜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还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沧细眸一掠,暗色中波澜涌动,“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花影暗香里看着,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当真?”皇非剑眉略扬,侧了脸问道,“这么说来,倒是你让了我半招?”


姬沧随手执了酒壶,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胜你手中之剑,我最多只有九分把握。”


一线清流溅冰盏,冷光四射。皇非忽地伸手探向玉壶,笑道:“主人在场,怎好让客人亲自斟酒?”


姬沧弹指轻拂,如兰迸绽,指尖正对上他掌心劳宫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礼不可废!”皇非俊眸微抬,手到半途去势陡变,五指箕张,反扣他手腕。


姬沧坐腕下沉,向侧一让,双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旧点向皇非掌心,“礼数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减,“岂敢劳动王驾?”撮掌前迎,砰地击中玉壶。凝壶悬空,一阵酒香四溢,壶中琼浆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动之下翻滚不休,化作阵阵水汽绕壶飘逸,壶身却骤结严冰,冷霜薄挂,寒气迫人。


两相僵持,雾气愈浓,寒意愈盛,终听喀喇一声脆响,冰玉激溅,飞落满桌,两人同时轻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风度如旧,长眸敛笑依然。


姬沧意味深长地看住皇非,“自少冲山一战你我初次交手,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战也有了,胜负往来,到如今仍是个平手,当初我的提议你仍不考虑吗?”


千军万马间交过手,月影繁花下饮过酒,多少年似敌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声色不动,“我乃楚人,你不会忘了吧?”


蓦地一声低笑,姬沧以手拂发,绯衣金袖半遮面,刹那间冶丽的姿态,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愧不如。缓缓抬头,低暗的声音便融了几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说这句话,总叫人生出颠灭了楚国的念头。”


皇非纵声长笑,“我倒还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谁人敢动楚国分毫?”


宣王狭魅的眸子细如冷刃,深处却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动,燃着焚噬万物狂灼的欲望,囚着躁动不安嗜血的兽,凛凛威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风华。忽地他闭目深吸一口气,转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胜荣幸。”


姬沧拂袖起身,长眸微垂,“卫垣摆了一阵空城计,自你到了穿云关,这出戏便已结了。我在楚都候你,待你回师之后,咱们再好好算一算那《冶子秘录》的账。”


夜幕四沉,金帷灯影徐徐轻拂,空荡荡只余了一缕暗香。皇非把盏静坐,淡看一地碎玉冰晶在幽暗中轻轻闪烁,一朵艳若滴血的曼殊花迎着微风妖娆盛放,丝蕊轻颤蛊惑着深藏于夜色的暗流。挑唇而笑,忽地倾酒入喉,对面穿云关逶迤的灯火,骤然穿透眸心。


冷月青灯,时过三更。


半部兵书倒卷,一盏淡茶微凉。夜阑人静,子昊独立灯下,负手望着壁上悬挂起来的《王舆江山图》,修长的身影略带孤寂,在长案之侧投下一道清冷的痕迹。


分明是无眠寒夜,却从未觉得漫长,淡倦的眼底透着白日人前难见的凝重,深深沉沉连那如水月光也难融化。廊前风过,吹落一地花黄,除了几声轻微的低咳,黑暗中寂寂无声。忽然,他眉心一动,开口道:“出来吧。”


不知何时,帘外多了个人,灯影照不清面目,只能见一身黑袍身形威武,虽是跪拜堂下,却有一番龙虎之姿。“罪臣得知主上入楚,自作主张,还望主上恕罪!”沉稳的声音隐含威势,该是惯于发号施令,此时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压抑。来人低头在暗处,岩石般的身影半隐垂帘之后,深黯而模糊。


“你不该来。”子昊身也未回,淡淡再道一句。


那人屏息不语,却也不敢起身,唇角紧紧绷起,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是,罪臣这便回去。”


子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江山图上一角,轻叹道:“先起来吧,等你从这儿赶回去,穿云关早已插上了朱雀王旗。”


那人一惊,“王上何出此言?穿云关雄踞天险,又有重兵把守,除非皇非亲率烈风骑……”他忽然停住。


“纵使皇非亲率烈风骑而至,有你卫垣坐军镇守亦不足为虑,但你孤身入楚,却是将穿云关拱手让人了。”穆国虎卫上将军卫垣震骇的目光下,子昊徐徐转身,江山图前灯火微亮,照不尽东帝幽静深眸。


卫垣道:“皇非日前人在清台山,纵烈风骑有所举动,还是赶得及应对。”


穿过影影绰绰的深帘,子昊静然目视于他,“卫垣,心存侥幸,所料不周,此乃兵者之大忌。”


卫垣起身站着,默不作声。


子昊语中似带三分清漠,“你与皇非并非初次交手,不应有这样的错漏。皇非向来心高气傲,息川为人所阻,边境连失四城,他如何肯善罢甘休?数日前皇非在楚都宴饮游乐,却暗中调动三万楚军秘密西行,随后又增加两万轻骑沿泾川、麓岭潜入长谷。此时此刻,他根本不会去清台山,若我所料不差,人已经在穿云关了。”


东帝手中的消息皆来自冥衣楼遍布各国的线报,其精密准确卫垣早有领教,这番推测由不得他不信,心知自己一时急躁,非但错失了与皇非对决的机会,更使得边关重地面临险境,皱眉道:“是罪臣疏忽了。”


子昊唇角无声一挑,“你是心中有事,自乱了方寸。”


卫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忽然单膝跪下,“罪臣这番冒险来此,是想求主上恩准,与妻儿老母见上一面,还望主上能够成全!”


子昊面色静冷,分毫不见动容,只淡声道:“做好你应做的事,不该想的勿要多想,这句话我五年前便曾告诉过你。”


卫垣猛地抬头,骤然对上东帝寒澈的目光,心头仿佛再次闪过暗殿深处秋水横空的一剑。


一剑亮似惊电,碧血飞溅凤屏。


一剑贯裂黑暗,照见少年君王如雪的容颜。


剑光冰冷,离那妖后眉心唯有三寸,若当初他刺了下去,如今雍朝之主,早已是五公子严。


血染青锋蜿蜒而下,凝作此时东帝臂上一道彻骨的伤痕。


东帝二年的那场叛乱,以五公子仓惶出逃作为始点,直至那曾经尊贵的头颅带着惊恐的表情高悬在雍门之外。然而刻在心头最为清晰的,却是一双清冽的眼睛。


透过明暗不定的灯火,那双眼睛在月华深处若隐若现,早已看透一切野心与挣扎。五年前长明宫深冷幽暗的偏殿,也是这岑寂孤灯,也是这雪衣素袍,少年天子苍白的笑容里传承于王族不折的骄傲,比那剑光更利,比那鲜血更冷。


千钧一发之际,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他必杀之剑的东帝,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痕迹,只留一枚白虎玉玦送至他的面前。


青龙绶、白虎玦,雍朝上将御赐贴身之物,危急之刻两符合一,可行调兵之权。


是年七月,公子严伏诛,断首悬于雍门,至死双目不瞑。雍朝自立国始,从未有过如此处置王子的先例,即使谋逆之罪,也无非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全尸而葬,不损王族之尊严。帝都群臣哗然震惊,却在凤后铁血手段之前,无人敢谏一词,唯丞相伯成商与上将军卫垣具书上表,请葬公子严于王陵。


九华殿中,卫垣面庭力争,当场激怒凤后,挟愤拔剑,在左卫将军墨烆、右卫将军靳无余联手夹击之下杀破重围,反出帝都。待王城禁卫赶至上将军府,卫家妻儿老小早已不知所踪。


凤后震怒不已,下令诛卫氏九族,戮“叛党”三千余人,稚子幼儿概不生赦,帝都内外一片血红如染。


丹阙金殿之巅,赤色凤衣遮天蔽日,红罗飞纱,血锦柔丝,执掌生死无情的手,也曾轻轻抚过长明宫中锦帐后昏睡不醒的少年,清弱的脸庞。


卫垣僵跪在侧,紧攥着那枚白虎玉玦,拳头抵在地上几乎淤积见血。玉质寒凉,如冰沁骨,猛兽利爪抵刺掌心,将叛逆者的烙印镌刻其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来昔年子严的叛乱?胆小文弱,每次见到他都会絮絮执手问安的五弟,所有王孙帝姬中最无危害的一个,凤后特地留下堵塞众臣之口的王子,竟有胆量密谋篡位、刺杀太后,更在事后瞒天过海逃出帝都,远至宣国。


谁是谁的棋子兵卒,谁将谁的命运颠覆?一线胜败,剑锋上又是谁的鲜血?长信灯下,焚尽了谁的不甘与屈从?


自古江山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卫垣额前青筋隐隐突起,却终是低下了头,一丝陡然而起的念头猝灭在光与暗影锋锐的边缘,“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云关,皇非计划周详,穿云关他是势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约已了,你也无需再行顾忌,直接命横岭一线峡川、饮马、寒泉三处守军发兵攻打郗国,行动要快,务必一战定夺。”东帝的声音温雅清和,转瞬抬眸,些许旧事渗入光照底处无边的晦暗,涓滴无存,身前仍是心腹重臣,得力之将,缜密话语已全然只是当前局势。


卫垣尚有些恍神,不由问了一句:“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