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果戈里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8

|

本章字节:33888字


老早老早以前,在我那转瞬即逝的童年时代,我非常喜欢初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穷县城也好,小村子也好,城关也好,乡镇也好,孩子的奇怪的目光到处都能够发现许多新鲜的东西。各种建筑,一切具有显著特点的东西,都会把我吸引住,使我惊叹。在市井平民居住的一片原木平房中间象鹤立鸡群似地矗立着的。窗户有一半是饰窗。建筑样式千篇一律的石造官署也好,耸立在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空。包着白铁皮的规整的圆顶也好,市场也好,出门闲逛的县城阔少也好,……什么也逃不过我那细致而敏锐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车外,细看着一种从没见过的衣服式样,观察着菜铺子门里装在木箱里的钉子。远看发黄的葡萄干。硫磺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干透了的莫斯科罐装糖果,看着从旁走过的一个步兵军官(谁知道他是从哪个省份来到这个寂寞的县城的)和一个身穿腰部打褶的立领短上衣。坐着轻巧的敞篷二轮车飞驰而过的商人……我的思绪也就跟着去追随他们那穷困的生涯了。一个县里的官吏从我身旁一过,我心里就琢磨起来:他这是到哪里去,是直接回家,还是到他哪个同事家里去参加晚会,以便在门口台阶上先坐它半个小时,待天黑以后,同母亲。妻子。小姨子以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早开的晚饭;上完第一道菜汤之后,带着铜币项圈的丫环或者穿着肥大上衣的家童用那家传的经久耐用的蜡台把油脂蜡烛拿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话题是什么呢。在快到哪个地主的庄子时,我总是好奇地远望着又高又细的木造钟楼或又黑又宽的木造老教堂。地主家的红色房盖和白色烟囱从绿树丛中远远地招引着我,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遮住地主家宅的林木闪到两旁去,好看一看这座住宅的全貌。噢,那时它的外观并不显得俗气。根据房子的外观,我尽力猜想着这家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胖不胖,膝下有几个儿子还是足足有六个姑娘(她们总是笑声清脆,游戏闺中,而且最小的一个准是个美人儿),这六个姑娘长的都是黑眼珠吗,地主本人呢,是个快活人,还是象九月末天气似地阴沉沉的,整天翻看着日历谈论着使年轻人感到枯燥乏味的黑麦和小麦。


现在我接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庄,看着任何一个俗气的村庄的外貌,我都是无动于衷的;我那冷漠了的目光得不到快慰,没有什么东西使我觉到可笑。那些昔日颇能激起面部表情变化。滔滔不绝和引起欢笑的议论的东西,会在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的嘴唇一动不动,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啊,我的少年时代呀!啊,我那清新敏锐的感触呀!


奇奇科夫琢磨着普柳什金的乡下人起的绰号,心里在暗笑着,没有感觉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农舍和街巷的大村庄的中心区。不过,立即就会有一种极其厉害的颠簸来提醒他了。这颠簸是原木铺的路面形成的,城里的石铺路面同这种木铺路面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铺在路上的原木象钢琴键子似地起起伏伏,粗心大意的乘客不是前额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后脑勺上撞个大包,再不就是自己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痛痛地咬一下。奇奇科夫发觉农舍不知为什么全部破烂不堪,农舍的原木墙又黑又旧;很多房盖象筛子似的满是窟窿;有些房盖只剩下一根房梁和几根肋骨似的檩木。好象是房屋的主人们自己动手把房盖上的板条和木板拆掉的,他们大约认为这种破房子睛天又不下雨。雨天不遮雨,在里面和婆娘们混个什么劲儿呢;酒馆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话,愿意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有的是地方。他们的这种理由自然是对的罗。农舍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有的塞着一件破衣裳或者一块破布。农舍房盖下边的带栏杆的阳台(俄国有些地方的农舍不知为什么要修上阳台)也都东倒西歪,黑得不堪入目了。农舍后头有许多地方布满了一排排的大粮垛,这些大粮垛看来堆在这里很长了。那颜色很象没有烧透的旧砖头。粮垛上杂草丛生,旁边还长出一丛灌木。看来,这是主人家的粮食。粮垛跟破房盖后边,在晴朗的空中不时显现出两座乡村教堂,这两座教堂紧挨着,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这要看马车向哪边拐弯啦。两座教堂一座是废弃了的木造的,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淡黄色的墙上,裂缝交错,污渍斑驳。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呈现出来。在排成一列的农舍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篱笆围着,大约是菜园或白菜地。就在这里,主人住宅展出了它的整体。这座住宅看上去很象一座古怪的城堡,是长条形的,但长得过分,有的地方是一层,有的地方是两层,很似一个老态龙钟的废物。那乌黑的屋顶已不能全面保护它的老境了,屋顶上还对称地矗立着两座望楼,这两座望楼都已摇摇欲坠,当年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房屋的墙壁有些地方已露出了灰板条,看来那墙壁饱受了风霜雨雪的侵蚀。窗户只有两扇是用着的,其余的都关着百叶窗,有的甚至用木板钉死了。即使这两扇窗户也并不完全透明,其中一扇黑忽忽地粘着一个用蓝色包糖纸剪成的三角形。


房后是一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大花园。这花园一直伸延到村外,消失在野地里。好象为这座大村子增添生气的只有这花园,只有它的荒凉美堪称美景。树木葱郁地舒展着,树冠接树冠,形成了一些不规则的叶的穹隆,象朵朵绿云堆积在天际。一棵白桦,树冠被风暴或雷雨摧残了,那高大的白色树干耸立在这片绿云之上,滚圆滚圆的,似一根规整的发光的大理石圆柱;它那尖尖的斜茬在雪白的树梢上,黑忽忽的,象一只黑色的鸟儿或一顶帽子。啤酒花在下边缠完了花楸。接骨木和榛丛以后,爬过木栅栏的顶端,又继续向上爬到了那棵折了顶的白桦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后,就从那里垂下来再向别的树梢抓去,或者把纤细柔韧的须尖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在空中轻轻飘荡。茂密的绿叶有些地方没有合拢。在阳光照耀下,有些没有合拢的地方便黑漆漆的,象一个深洞。洞里全是浓密的阴影,隐隐约约地显现着: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条小径,一个摇摇欲坠的凉亭,一棵老柳树的满是窟窿的树干,一丛苍白的灌木(它那虬结在一起窒息得快死的枝叶从老柳树干后边伸展出来,象浓密的猪鬃似的);另外,一条细嫩的槭树枝从旁伸过来一些爪形绿叶,一缕阳光不知怎么竟钻进去,落到了其中一片叶子上,给这片叶子涂上一层透明的火红的颜色,在这片浓密的暗影里发着奇异的光彩。一旁,在花园的紧边儿上,有几棵挺拔的白杨,比别的树全高,把几个很大的乌鸦窝捧在那摇晃着的树梢上。白杨上有的树枝已断,但是还没有掉下来,尚带着枯叶悬在那里。一句话,一切都是美的,无论艺术或自然单独都是想不出来的,只有这二者结合起来,只有在繁杂的而且往往是徒劳的人类劳动之上再由自然加以最后的装饰,使笨重的线条变得灵巧一些,补上那捉襟见肘的破绽(这破绽显露着未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原样),抹掉斧凿痕迹,使那些在冷漠的匀称和整洁中创造出的一切获得暖意,才能产生这样的美。


我们的主人公拐过一两个弯儿,终于来到主人住宅跟前,此时这房子显得越加惨淡了。院墙和大门的木头上已长满了绿苔。院里挤满了各种房舍,有仓房,有下房,有冰窖,看样子也全摇摇欲坠了,这些房舍的近旁左右两边都有大门,那是通往别的院的。一切都说明原来这里的家业规模曾经是庞大的,然而目前的景象却是一派惨淡。看不到足以使这幅画面活跃起来的任何迹象,既没有敞开的房门,也没有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人……看不到居家过日子的朝气勃勃的忙碌和操劳!还有正面大门是开着的,那也是因为有个乡下人赶着一辆用席子蒙着的满载货物的马车进了院(这个乡下人好象是有意来给这个一片死寂的地方增添一点儿生气似的),不然连这两声门也是紧紧关着的,因为铁门鼻儿上挂着一把大锁头嘛。不一会儿奇奇科夫便看见一座房舍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同赶车的乡下人吵起嘴来。他看了好长时间也无法断定那人是男是女。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类,很似一件女人的长罩衫;头上戴的是农村仆妇常戴的那种尖顶帽子;奇奇科夫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不象女人。“对,这是个婆娘!”奇奇科夫心里想道,然后又转了念头:“噢,不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最后断定说:“是个婆娘!当然是,”那人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好象她家来客人是件稀奇的事,由于她不仅打量了他,还打量了马匹和谢利凡,而且把马匹一直从头打量到尾。根据她腰上挂的一串钥匙和骂那个乡下人所用的相当脏的字眼,奇奇科夫判断此人准是个管家婆。


“喂,老妈妈,老爷呢?”他跳下马车说。


“没在家,”管家婆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等一小会,又问道:“您找他干什么?”


“有事。”


“进屋吧!”管家婆说着,就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那后背沾满了面粉,下摆上撕了一个大口子。


奇奇科夫走进宽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象置身冰窖一样寒气袭人。他从穿堂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也同样是昏暗的,只有屋门下部的一个大裂缝透进一点点光线算是使这间屋子有了比较微弱的光亮。他开了这扇门,才最后走到了亮的地方,眼前的景象杂乱得使他感到震惊。看样子这家人好象是准备刷地板,暂时把全部家具都扔到这里来了。一张桌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破椅子,破椅子旁边放了一架座钟,钟摆早已停止摆动,蜘蛛已在上边结了网。桌旁,侧面靠墙倚着一个柜橱,里面摆着古式银器,几只长颈玻璃瓶和中国瓷器。一张老式螺钿写字台有些地方贝壳薄片已经脱落,只留下一些露着黄色胶渍的小槽。那写字台上摆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压着一个已经发绿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裁口皮封面的古书,一个从圈椅上掉下来的扶手,一个已经干枯了的榛子大小的柠檬,一只装着什么液体。里面浮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个信封的高脚杯,一片不知从哪儿拾来的破布,一块封蜡,两支满是墨水斑渍。干得象得了肺病似的鹅毛笔,一根已完全霉黄了的牙签……或许是这家主人曾在法国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过牙。


墙上胡乱挂了挨得紧紧的几幅画:有一幅发黄了的长条版画,画面是一场大会战,上边有巨大的战鼓,有呐喊着的戴三角帽的士兵和淹在水里的战马,安在一个红木镜框里,没有装玻璃,镜框上嵌着一些细铜丝,四角镶着铜圈。旁边挂着一幅已经发乌了的大油画,足有半堵墙,画的是水果。花卉。野猪头。切开的西瓜和一只倒挂着的鸭子。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用粗麻布袋子罩着的枝形烛架,上面落的灰尘使它很象里面蜷伏着一只蚕的茧。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很粗糙。没有资格躺到桌子上的东西。这堆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难以推断,因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只手,就会变得跟戴上手套一样;看得最清楚的是有半截木头和一只旧靴底,由于它们探出了头。要不是桌子上放着一顶戴旧的老式睡帽,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这间屋子里是住着活人的。当他观察着这怪诞的摆设时,侧门开了,他在院里遇到的那个管家婆进来了。不过这次他看清楚了,此人与其说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说是管家:管家婆起码是不会刮胡子的,然而此人,是刮了胡子的,但看来刮得并不勤,因为他的整个下巴以及两腮的下半部很象马厩里刷马毛用的铁刷子。奇奇科夫脸上现出疑问的表情,急不可耐地等着管家开口。管家也在等着奇奇科夫先开口。奇奇科夫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接待感到惊讶,最后下决心问了一句:


“主人呢?在自己屋里吗?”


管家说。“主人就在这里,”


“在哪儿呢?”奇奇科夫又说了一句。


“先生,怎么,您瞎吗?”管家说。“唉!我就是主人嘛!”


一听这话,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一会儿。各种各样的人,他见过不少,甚至我同读者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他也见过,但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人长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脸跟许多瘦老头子的脸相似,然而下巴向前凸得特别长,使得他每次吐痰时必须用手帕先把下巴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两只小眼睛还没有丢掉光泽,在浓密的眉毛下边滴溜溜直转,那样子很象一只老鼠从黑糊糊的洞口探出头来,摆动着胡须,警惕地竖着耳朵,留神察看着,是否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只猫或者一个淘气的孩子,并且闻着空气,看有没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寻味的还是他那身打扮: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用什么方法,你也搞不清他那罩衫是用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两袖和前襟沾满油污,鲜明闪亮,象做靴子用的油性革。一般衣服的后身下摆分成两片,他的却分成四片,还露着棉花。他脖子上也很难辨别围的是一件什么东西:象一只长筒袜子,又象兜肚或者一条吊袜带,但无论如何不是一条领带。总之,奇奇科夫要是在教堂门口遇到这种打扮的人,准会施舍给他一个铜板。由于我们的主人公有一个颇值得称道的优点,那就是他的心肠非常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给乞丐一个钢板,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地主而不是乞丐。这个地主有一千多个农奴,谁不信可以试试看是否找到另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谷物。面粉和庄稼垛,能在库房。粮仓和干燥房里堆满这么多粗麻布。呢绒。熟羊皮。生羊皮和各种鱼干。蔬菜。他的工具房贮存了那么多从来不用的各种木料和器皿,谁要是去瞟一眼,准会觉得自己是走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丈母娘和婆婆们由厨娘跟随着去购置日用器皿,那儿旋的。钉的。编的。漆的,各种器皿应有尽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圆木桶,双耳木桶,带盖木桶,无嘴木桶,有嘴木桶,细颈球状木桶,篮子,婆媳们捻绳时放麻团和其他杂物的笸箩,用薄薄的白杨树皮做成的各种盒子,桦树皮做成的木盖木底的小圆筒和俄国穷富都用的各种其他器皿,堆积如山。普柳什金要这么多什物干什么呢?尽管有两个目前这么大的庄园,他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感不足,仍然嫌少。他每天仍然要在村子里转悠,眼睛不断地瞄着路边桥下,不管看到什么……旧鞋底也好,娘儿们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铁钉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进奇奇科夫看到的那个墙面里的破烂堆。庄稼汉们一看到他走出家门来捡东西,就说:“清道夫又出来扫大街啦!”街道在他走过之后也的确不用再扫了。有一次一个过路的军官落了一根马刺,那马刺转眼之间就进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个破烂堆。要是有个婆娘一马虎把水桶忘到井边,他也会把水桶提走。倘若让哪个庄稼汉当场看到,他会立即物归原主,也并不争辩;但是不管什么一经落进他那破烂堆里,那就一切都完了:他会对天发誓,说东西是他的,是某月某日从某人手里买来的,或者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在自己屋里他也是见到什么捡什么,一张废纸,一块封蜡,一根羽毛都要捡起来,堆到写字台或者窗台上。


但是当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俭朴的当家人哪!那时他有妻室儿女,邻居常到他家来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向他请教治家之道。一切都生气勃勃。有节奏地运行着:制毡厂。水磨在开动,呢绒厂。纺纱厂。木工房在生产。主人的锐利目光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象一个勤劳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在家业这张蛛网上四处奔波。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强烈的表情,但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睿智。客人都很乐于倾听他的高论;他的谈吐深谙人情世故。热情而健谈的主妇好客之名远近皆知。两个可爱的姑娘常常跑出来欢迎客人,她们俩娇艳得象玫瑰花,都是浅黄色头发。他的儿子……一个活泼的孩子……也随着跑出来亲吻客人,不理会客人对此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时家里的窗户全开着。阁楼上住着法国家庭教师,他枪法很准,脸刮得很光:他经常带回几只乌鸡或野鸭供午饭佐餐,有时也只拿回一些麻雀蛋,嘱咐给自己摊一张雀蛋饼,因为全家人再没有别人吃它了。阁楼上还住着他的一位女同胞,那是两个姑娘的家庭教师。主人到餐厅吃饭时总是穿着常礼服,尽管旧一些,但却整洁,没有什么地方打了补钉。两肘也完好:可是善良的主妇去世了;一部分钥匙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家务琐事便转到了他身上。普柳什金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也象所有鳏夫那样常犯疑心病,越来越吝啬了。对长女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这倒是做对了,因为她不久就跟只有上帝知道是哪个骑兵团的一个上尉私奔了,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农村教堂里很快地举行了婚礼,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普柳什金有一种奇特的偏见,认为军人全是败家子和赌棍。父亲只是随后诅咒她一番,但并未费神去追寻她。家里显得更空旷了。主人身上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吝啬的特点来。粗硬的黑发中已闪耀着银丝,而银丝则是吝啬的忠实伴侣,它更加助长了吝啬的发展。法国教师被辞退了,由于儿子到了该做事的年龄。法国女人被赶走了,因为以后进而发现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拐走的事件中,她并不是清白无辜的。儿子呢,父亲的意思是打发他去省城到官厅找个好差事,但他却进了军队的一个团,手续全都办妥之后,才给父亲来信要钱买军装;却正象俗语所说那样,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极其自然的。最后,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死了,因此老头子就开始身兼数职,既是看守自己家产的更夫,又是自己家产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大家清楚,吝啬象饿狼一样,越吃胃口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日渐减少了;这个老朽不堪的废物身上每天都要丧失一些人的情感。正好这时好象为了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玩牌又输了个精光。他心口如一地给儿子送去了作为父亲的破口大骂,以后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儿子还活在世上没有。他家的窗户每年都有一些要钉死,最后只剩下两个窗户没有钉,其中一个……读者已经看到了……是糊着糖纸的。他的家业的主要部分每年都陆续从他眼里消除,他那短浅的目光只看到他在屋里捡起来的鹅毛和纸片。他对前来收购农产品的商人越来越不肯通融,商人们跟他讲价钱,也是,最后干脆不来了,说他是个鬼,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烂了,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粪堆,能在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象石头,必须用斧子砍;粗麻布。呢绒和家织布呢,碰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什么东西有多少,只记得橱柜的什么地方放着玻璃瓶,里面还剩了一些什么酒,并且亲自在瓶上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还记得什么地方放了一根鹅毛或者一块封蜡。然而租赋的数量却一仍旧贯:农夫该交多少代役租仍交多少,女织工该交多少匹麻布仍交多少,农妇该交多少坚果仍交多少……取来的东西全都堆到仓房里,全都变成了烂泥或破烂,他自己也最后变成人类身上的一块破烂。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也来过两次,想看看是不是能弄点儿什么回去;看来,同骑兵上尉一起过的戎马生涯并不如婚前所想象的那么吸引人。普柳什金还算原谅了她,并且还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钮扣拿给小外孙玩了一会儿,但是钱却分文未给。第二次,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了两个孩子,还给他带来一件新便袍和一个当茶点吃的奶油甜面包,……由于老爹身上那件不仅使她羞愧,简直使她难堪了。普柳什金对两个外孙非常疼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一个骑在右腿上另一个骑在左腿上,用腿扶着他们,使他们象骑在马上一样。便袍和奶油面包他是收下了,可对女儿仍一毛不拔。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站在奇奇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主!好像说,这种人在俄国是很少见的:俄国人比起小手小脚来更喜欢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更显得突出。他那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真象俗语说的那样挥金如土。过路的生人看到他这位邻居的宅邸会诧异地停下来,百思不解:愚昧的小农户堆里怎么竟会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瞧,那白色的石造宅邸象宫殿一样,房子上的望楼。烟囱风向标数不胜数,四处环绕着成片的厢房和供来客下榻的各种屋舍,应有尽有!家里能举办大型舞会,可以演戏;花园里彻夜灯火,乐声震天。半个省的人盛装华服在树下游乐。一根树枝从浓密的绿叶丛中丰采动人地拽出来,被人造的光明照耀着,失去了鲜绿的色泽;头上的夜空显得更加昏暗,更加可怕,更加威严,威严的树冠似乎对下边照耀着它的根部的光怪陆离的华灯颇感烦恼,便沙沙地摇动着树叶,伸向那沉睡不醒的黑暗的深处;但这会儿没有谁对这种勉力支撑着的光华感到古怪和寒心。


普柳什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已有几分钟了,而奇奇科夫呢,只顾端详主人的模样和室内的景象,也没有开口。他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用什么词句来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本想这样表述,说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行与美德,认为有义务来亲聆教益,但他立即意识到:这样说太言过其实了。他又向屋里的摆设扫了一眼,觉得“美德”和“善行”换成“节俭”和“有条不紊”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要说的话修改了一番,说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节俭出众,认为有责任来当面请教,略表敬意。当然也还可以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可奇奇科夫当时并没有想出来。


普柳什金听了,嘴唇动了动,嘟哝了一句什么,因为他牙齿已经脱落,究竟嘟哝的是什么,无法听清,不过其含义大概是这样的:“谁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交友好客在我国颇为盛行,吝啬也无力违反它的成规,于是普柳什金便马上较为清晰地说了一句:“请坐!不要客气,”


“我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他说,“而且说句老实话,我看客人们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用处。人们愿意撇家舍业地互相走访,养成了一个很不成体统的习惯……而且还得拿来干草喂他们的马!我早就吃过午饭了,我家的厨房又糟得很,烟囱也塌了,一生火,说不定会弄出火灾来。”


奇奇科夫暗想:“果然如此!多亏我在索巴克维奇那里多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肋。”


“我家里连一捆干草也没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继续说,“而且实际上哪儿能存下一捆干草呢?地少,农夫又懒,不爱干活,只想往酒馆溜……说不定老了还得去讨饭呢!”


“不过有人告诉我,说您趁一千多个农奴呢。”奇奇科夫谦虚地指出,


“这是谁说的?谁说这话,先生,您就该当面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准是个促小鬼。别人说我雇上千个农奴,可一数呢,竟没有几个!近三年来,可恶的热病夺走了我一大批农奴。”


奇奇科夫关心地喊道。“噢!死了许多吗?,


“对,死了许多。”


“请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八十多个。”


“不对吧?”


“我不说谎,先生。”


“请让我再问一句:这个数目,您或许是从最后那次农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说,“要是这样就好啦,糟糕的是,从那时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个啦。”


奇奇科夫喊道,“真的?一百二十多个?”他惊喜得连嘴都合不起来了。


“先生,我上岁数的人,哪能撒谎: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普柳什金说。他好象对奇奇科夫那种近于喜悦的惊叹感到不快。奇奇科夫自己也感觉到,对他人的痛苦采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确也不够礼貌,所以马上叹了一口气说他深表同情。


普柳什金说:“同情有什么用,附近住着一个大尉,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着,还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起同情来,哭的声音那么大,你得赶紧把耳朵堵起来。他总是满脸通红:喝起酒来不要命。也许当军官的时候把钱全输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戏子骗了,因此他现在就来表同情了!”


奇奇科夫极力解释,说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截然不同,说他不善交谈,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证实,接着,他毫不拖延,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承担为全体不幸死去的农奴纳税的义务。这个建议看来使普柳什金大为惊讶。他瞪大眼睛,看了他许久,终于问道:


“先生,您大概在军队里当过兵吧?”


奇奇科夫相当轻松地说道:“没有,我曾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


普柳什金又叮问了一句,“文职衙门?”便开始咬起嘴唇来,好象在吃什么东西似的。“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要使您自己吃亏吗?”


“我吃亏也心甘情愿,为了使您高兴。”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喊道,竟没有发现到:因为高兴,他的鼻孔里颇不优美地钻出一块鼻烟似的东西,那样子很象一些浓咖啡,便袍的衣襟也敞开了,露出不甚雅观的内衣来。“真叫我老头子高兴!啊,我的圣徒!啊,我的上帝!”


普柳什金说不下去了。没过一分钟,他在那张木头一般的脸上瞬间出现的喜悦表情在瞬息之间也就消失了,好象根本未曾出现过这种表情似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忧虑的神情。他甚至还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不久把手帕弄成一团,又用它来回擦起自己的上唇来。


“请不要见怪,原谅我问一下,您是准备年年为他们纳税吗?那钱,您是给我还要直接交国库?”


“让我们这样办吧:订个文契,您把他们当活人卖给我好了。”


普柳什金说完,“噢,签文契……”便呻吟起来,并且又嚼起了嘴唇。“签文契又要花钱。衙门里的人太没良心啦!从前花半个卢布再加上一袋白面事情就能办好,现在却得要满满一大车粮食外加一张红票子才成,太贪钱了!我真不懂,为什么神父们不出面管一管这些事;他们应该找出一个什么圣训来:无论怎么说,上帝的话是不能违抗的呀。”


奇奇科夫这样想了一下,“我看你就会违抗!”随后便说,为了对普柳什金表示敬意,签文契的费用,他也情愿承担。


听到奇奇科夫说连签文契的费用也愿意承担,普柳什金断定来客一定是个十足的笨蛋,不过是假充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罢了,也许从前准是个军官,还玩过女戏子。尽管如此,他仍然未能掩饰住自己的喜悦心情,他宁愿奇奇科夫本人又祝愿他的子女(他也没有问一问奇奇科夫是否有子女)万事吉利。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叫道:“喂,普罗什卡!”过了片刻,可以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穿堂儿,在那里经过了好一会儿,接着是穿靴子走路的咚咚声,然后门开了,普罗什卡走了进来。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家童,脚上的靴子那么大,以致迈步时,差点儿没有把脚抽出来。为什么普罗什卡穿这么大的一双靴子呢,这立刻就可以说清楚,普柳什金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只准备了一双总是放在穿堂里的靴子。每个被叫到主人内室的仆人,通常必须光着脚蹦蹦跳跳地穿过整个院子,到穿堂里才能穿上靴子,走到内室里来。出了内室,要先把靴子留在穿堂,不久再光着脚板走开。秋天,特别是早晨开始出现霜冻的时候,假如要是有人向窗外瞥一眼的话,他会看到仆人们跳来跳去,跳得那么出色,即使剧院里最好的舞蹈演员也望尘莫及。


“瞧他这副模样!先生,”普柳什金用手指着普罗什卡对奇奇科夫说。“答得象块木头,可是你放件什么东西,他转眼就会给你偷走!你来干什么,喂,笨蛋,说,来干什么?”他问完,沉默了一会儿,普罗什卡也用沉默做了回答。“去把茶炊摆上,把钥匙拿走,听见了吗,交给马芙拉,让她进贮藏室:那儿的架子上有一块面包干儿,就是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奶油面包做的那块,让她放到桌上喝茶吃!……站住,混蛋!上哪儿去?咳,混蛋哪!你怎么总是急着跑,脚痒痒了吗?你先听完:面包干儿表面上大概有点儿发霉了,让她把发霉的地方用刀子割掉,刮下来的渣儿别扔啦,叫她拿到鸡窝里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别进贮藏室,要不,我饶不了你!叫你尝尝桦树条的滋味!你现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你走进贮藏室试试,我这就从窗户上看着。这些贼骨头就是叫人放心不下,”普罗什卡穿着大靴子离开了以后,普柳什金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随后他看着奇奇科夫也怀疑起来。奇奇科夫这种非比寻常的慷慨大方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他暗想:“或许他不过是个牛皮大王,谁知道呢,象所有的浪荡公子一样;吹得天花乱坠,目的不过是骗顿茶点,随后一走了事!”为了防止万一,也为了试探一下奇奇科夫,他说不妨尽快签订文契,由于他认为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尽管今天还活着,谁知明天如何呢。


奇奇科夫表示即使立刻签订也可以,只要提供一份全部死农奴的名单就可以。


这使普柳什金放了心。他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看得出来,所以,他拿起钥匙,走到柜橱跟前,打开了橱门,在一些杯碗中间翻腾了许久,最后说:


“找不到啦。我本来有一些顶好的蜜酒,准是叫谁给喝啦!这些人哪,简直是些强盗!说不定这瓶就是吧?”奇奇科夫看到他手里拿一个瓶上落满了灰尘的玻璃瓶,象是罩了一层绒套儿似的。“这还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酿的哩,”普柳什金继续说。“骗人的管家婆把它乱掷一气,连瓶塞也不塞,这个骗子!里面本来爬进了些小虫子什么的,我都给拿出来了,您瞧,这会儿干干净净的;我给您倒一盅吧。”


奇奇科夫极力推辞地说他可能酒足饭饱了。


“已经酒足饭饱啦!”普柳什金说。“对呀,当然了!体面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认得出来:他还没有吃,就已经饱了,不象那些骗子,无论你给他吃多少……就拿那个大尉来说吧,他一来就说的是:”大叔,给点儿什么吃吧!,我是他哪门子大叔呢,就象他不是我的爷爷一样。一定是家里没有吃的了,才出来东游西逛!对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饱的全部名单吗?我早有准备,那好,都专门写在一张纸上,为的是一旦普查农奴人口就把他们全部取销。”


普柳什金戴上眼镜便在纸堆里翻腾起来。他解开一捆捆的纸张,使客人尝尽了一顿灰尘,甚至还呛得打了一个嚏喷。他最后找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死农奴的名字:什么皮缅诺夫啊,帕拉莫诺夫啊,潘捷列伊莫诺夫啊,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外号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个。奇奇科夫看到这么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单放到怀里,告诉普柳什金说,为了办文契手续,需要他普柳什金到城里去一次。


“到城里去?那怎么成啊?怎么能把家扔下呢?我家里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一天的工夫,什么都得被抢光,连挂一件衣服的东西也剩不下。”


“那么,您城里有熟人吗?”


“哪儿有什么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断绝了来往。噢,怎么没有呢,先生!有!”他叫了起来。“公证处长就是我的熟人,从前还到我家来过,怎么不熟!一块儿长大的嘛,还一块儿爬过人家的园墙呢!怎么不熟?太熟啦!那么,给他写封信不好吗?”


“写吧,当然行。”


“是啊,跟他太熟了!念书的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哩。”


他那张木头脸上突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可是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感情的一种苍白的影子而是感情。这就象一个溺水者忽然挣扎出水面来使岸上围观的人群发出欢呼一样。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们空高兴了一场,他们从岸上往水里扔绳子,等着溺水者的脊背或者挣扎得筋疲力尽的双手再露出来一下,但那已是他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了。从那以后平静下来的,纹丝不动的水面变得更可怕更空旷了,一片寂静。普柳什金的脸也是这样,在一闪即逝的感情暴露之后,又变得更加麻木更加鄙俗了。


他说:“桌上本来有半张干净纸,可是不知哪儿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蠢才!”说完,就往桌下桌上看着,到处摸着,终于喊起来:“马芙拉!马芙拉!”


应声进来了一个女仆,手里托着盘子,盘子上放着读者已经熟悉的那块面包干儿。于是在普柳什金和她之间就进行了这样一场谈话:


“你把纸弄哪儿去啦?强盗,”


“老爷,我没有看见,除了您盖酒盅的那块小纸片儿,真的。”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的。”


“我偷它干什么?要它毫无用处;我又不会写字。”


“撒谎,偷去给会划拉几个字的圣堂工友了。”


“圣堂工友要是想写,自己会找到纸的。您那张纸片儿他有什么稀奇的!”


“等着瞧吧:末日审判的时候,恶鬼会把你叉到叉子上烤的!会把你烤出油来的!”


“为什么要烤我?我没有拿,女人身上的别的毛病不敢说,偷东西可从来没有人责备我。”


“等着恶鬼烤你吧!恶鬼们会说:”骗子,这是你蒙骗老爷的报应!,把你烤得流油!”


“那我就说:”为什么烤我!我没有罪,真的,我没有偷……,那不是吗,在桌子上?!总是无缘无故地冤枉人!”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半张纸,他停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


“哎,看你发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气!说她一句,她顶你十句!去拿个火来封信。等等,你别拿蜡烛来,是赔钱的东西,蜡一烧就没有了;还是给我拿块明子来吧!”


马芙拉出去了,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拿起笔来,又把那半张纸前后左右掂量了好久,考虑能否再对折裁开,最后他深信无论如何不能了,便把笔伸进一个装着发了霉的液体。底下落了许多苍蝇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动手写起来。写出来的字七高八低,象是五线谱上的音符,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手跳动,然而手还是在纸上乱跳,字一行一行紧紧地挤在一起,但他心里还是不无遗憾地想着纸上仍然余下许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能堕落到这么猥琐。卑下。龌龊的地步!这符合真实吗?人就能变成这个样子!完全符合,人的变化是难以逆料的。眼前热情奔放的少年,要是把他老年的肖像画出来给他看,他会吓跑的。从温柔的少年时代走向严峻残酷的成年时代时,你们要把人的各种激情都带在身上,不要把它们落在路上,落下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未来的老境是凶残而可怕的,它什么也不会还给你!坟墓倒比它慈悲些,墓前还写着“某某之墓”,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那毫无表情的面庞上,你却什么也读不到。


普柳什金一边装着信一边问。“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农奴吗?”


“您还有逃亡农奴?”奇奇科夫突然省过来急忙问道。


“糟糕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问过,他说已无影无踪了。他是个军人嘛,这也难说,磕磕马刺倒蛮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共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个。”


“没有那么多吧?”


“真的!有,我的农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东西饭量都大得很,游手好闲的结果是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但我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呢……。我是给钱就卖。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说:只要能找回十个来,他就可以发一笔大财。一个注册农奴值五百卢布呢。”


“不,此事,连嗅也不能让朋友嗅到的,”奇奇科夫心里说了一句,接着就对普柳什金解释,说这样的朋友是不好找的,说这种种事情花费太大,沾不得边儿,由于法院贪得无厌;说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头拮据,他为同情心所取,愿意出……不过这是小事,不足挂齿。


“您能出个什么价儿?”普柳什金问了一句,谈到钱,他变得和犹太人一样了:两只手象水银一般哆嗦起来。


“一个给二十五戈比。”


“用现金吗?”


“是的,现在就给钱。”


“先生,不过,可怜可怜我这穷老头子,一个给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奇奇科夫说,“不只四十戈比哟,五百卢布一个我也肯!我会高兴这样做的,由于我看到……一个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这样!是这样!真的,”普柳什金说着,垂下了头,伤心地摇了摇。“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瞧,我一眼就着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五百卢布一个呢,可是……我不趁钱。我愿意每个再加五戈比,这样,每个逃亡农奴就合三十戈比了。”


“啊,先请您开恩,先生,每个再加两戈比吧。”


“好,每个再添两戈比。逃亡农奴一共有多少?您好象说是七十个?”


“不,一共是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个,一共……”我们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钟……差不多……便脱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术是过硬的。


他马上就让普柳什金开了收据,付了钱,普柳什金双手把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象捧着什么怕溅出来的液体似的。捧到写字台旁,他又察看了一遍,然后依然极其小心地放进一个抽屉里,这些钱大概注定要在那里放到村里的卡尔普神父和波利卡尔普神父一起送他入土为止,他的女婿。女儿,也许还有那个硬要跟他攀亲的大尉,都将因此而感到无可争议的高兴。普柳什金把钱藏好,坐到圈椅上,觉得好象已无话可说了。


“怎么,您,要走吗?”他看到奇奇科夫微微颤动(其实不过是想从衣袋里掏手帕)便问道。


这个问题倒提醒奇奇科夫真的没有在此再延误的必要了。


“我该走了!是的,”奇奇科夫戴上帽子说。


“那么茶呢?”


“不啦,茶等下一次来再喝吧。”


“也好,但我已经吩咐预备茶炊了。我并不喜欢喝茶,说实话:这种饮料花钱太多,而且糖价也涨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罗什卡!把面包干儿拿给马芙拉,听着:让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给我拿这儿来,我亲自送回去。先生,再见,祝您身体健康,信请带给公证处长。对!他会照办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当然!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哩!”


这个怪物,这个萎缩成一团的老头子就把奇奇科夫送出了院子,紧接着,随后吩咐锁上了大门,不久到各个仓房转了一圈,查看更夫们是否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角落里的更夫都在,因为没有生铁板,他们就用木棍敲空桶;最后又到厨房去看了一眼,在厨房里他借口尝尝下人的饭菜,饱饱地吃了一顿菜汤和稀粥,又骂了大家一顿,说大家全都偷东西并且品行不端,然后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一人在屋里,他甚至想到应该怎样报答来客的这种的确无与伦比的慷慨行为。他心里想:“我送给他一块怀表吧,银壳的,这是一块好表,不是什么锌铜合金壳或者青铜壳,虽然机件坏了一点儿,他会修好的,他人还年轻,需要一块怀表好去讨未婚妻的欢喜!噢,且慢,”他稍加考虑之后,又想道:“最好等我死后,在遗嘱里留给他,这样可以让他悼念我。”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即使没有得到怀表,心情也是极其愉快的。这种意外的收获简直是白捡。事实上,不光是死农奴,无论怎么说,而且还有逃亡农奴,足有二百多!当然,快到普柳什金庄子的时候,他已经预预感到此行会有所获,但竟这么有利可图,这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一路上,他心花怒放,打了一阵口哨,把手提起来对着嘴象吹喇叭似地吹了一会儿,最终还唱起一只歌,这歌唱得如此不同凡响,以致谢利凡听来听去竟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听,老爷可真会唱!”他们驶近市区时,暮色暗淡。地上的影子完全模糊,各种东西本身好象也模糊起来了。栏路杆上的红白相间的颜色也模糊不清了。哨兵的胡子好象挪到了前额,高高地挂在两眼之上,鼻子呢,好象压根儿就没有长过。不断的颠簸和隆隆的响声提醒奇奇科夫马车已驶在石铺公路上了。路灯还没有点上,有些房子的窗口已开始发出光亮,街头巷尾出现了各个城市在这种时分必然要出现的一些场面和对话声:城市里通常都有许多马车夫。大兵。各种佣工以及一些特别人物……围着红披肩。只穿鞋不穿长统袜的女士们象蝙蝠一样在十字路口来来往往。奇奇科夫没有发现这些人,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许多拿着手杖的精瘦的官吏……他们大概到市郊散步回来,正在往家走。偶而有一些象是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不是“你胡说,混蛋!我从来也没有允许他对我动手动脚过!”就是“无礼的家伙,别耍赖,到警察局去,我让你瞧瞧厉害!”总之,全是这一类话,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看剧归来,脑海里正萦绕着西班牙的街衢。夜色和怀抱吉他的卷发美人儿,这类话会使他更加想入非非。他的脑袋什么样的胡思乱想没有呢!他无所谓,竟到席勒那儿做起客来了……但突然,一阵可咒的话音象一声霹雳把他惊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到了地上,甚至落到了干草广场,甚至落到了小酒馆门旁,平淡无奇的生活又在他面前卖弄起风骚来。


马车终于象掉进坑里似地狠狠地颠了一下,赶进了客店的大门,奇奇科夫受到了彼得鲁什卡的迎接。彼得鲁什卡一手捏着自己衣服的两襟……他不喜欢衣襟敞开,另一只手扶奇奇科夫下了马车。店小二也手里撵着蜡烛。肩上搭着大餐巾跑了出来。主人归来,彼得鲁什卡是否高兴就不得而知了,起码他同谢利凡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贯威严的脸上这次好象露出了一丝笑容。


店小二用蜡照着楼梯说。“您这次出去盘桓了很久啊。”


“是的,”奇奇科夫踏上楼梯磴儿说。“你怎么样?”


店小二哈腰说:“托福,昨天来了一个少尉,住进了十六号房间。”


“少尉?”


“不知道是个从梁赞来的什么少尉,是几匹枣红马拉车。”


“好,好,以后也要好好干!”奇奇科夫说完,走到自己的房间。走过穿堂时,他紧了紧鼻子,对彼得鲁什卡说:“你起码也该开开窗户呀!”


“我开过,”彼得鲁什卡撒了一个谎。


其实老爷也知道他在撒谎,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鲁什卡费口舌了。在旅途颠簸之后,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个乳猪,草草吃完晚饭,立刻脱了衣裳,一头钻进被窝便美美地进入梦乡,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出奇,只有那些既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疮之苦而且又无太强的智力的幸运儿才能这么快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