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忆

作者: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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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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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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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966字

西奈北部的夜风刮起几分刺骨的寒冷,细长而明亮的月挂在深蓝的天空中,宁静的景色宛若童话。四周却是凌乱嘈杂的马蹄声,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和听不懂的军士的叫喊。


赫梯的铁骑发疯了一般对埃及的百人部队紧追不舍。孟图斯授意士兵们将火把扔向身后,烈焰吞噬了干燥土地上仅存的植物,稍微阻挡了一下后面赶来的宛若洪水猛兽一般的绛紫深黑。而紧接着,利箭就如同骤雨一般,席卷而来。这次连一向沉稳的孟图斯也不由暗暗诅咒,“他们自己接受的条件,如此反扑,到底想怎样。“


艾薇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孟图斯连忙用斗篷围紧她,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接应的军队离此不远。”


惧怕,不仅仅是雅里记忆的复苏,更有宿命重现的恐惧。


狭长的时空,重复的抉择,一次又一次地掌控着她的命运。


身后开始出现士兵从战车上摔落的声音。失去了驾驶人的战马拖着战车在夜色里奔跑,渐渐偏离了他们的队伍。而余下的人不敢回头,只拼命地想要从死亡的厄运里脱逃。


突然,孟图斯的声音变得轻快,“看,陛下的军队就在前面!”


他伸手指过去,不远处站着一片望不到头的巨大阴影。见到孟图斯,阴影里点起了宛若星辰的火把,慢慢地,照亮了年轻士兵们的脸,以及让全部西亚心生畏惧的火红得刺眼的旗帜。


那是塞特军团的标志。士兵们精神抖擞,处于最高备战状态。


“再往前走,就是埃及了,雅里他们不会继续追上来!”孟图斯回头,振奋地鼓励着身后的将士。而艾薇的视线,却仿佛定格一般,落在塞特军团的最前面,就再也无法移开。


果然,看到了埃及派来的重兵,赫梯的军士诅咒着、叫喊着,却无可奈何地停了脚步。孟图斯与身后剩下的不到五十名的士兵终于融进了塞特军团。孟图斯跃身下马,恭敬地单膝跪地,向队伍最前方的指挥者拜礼。


他却淡淡挥动弯在手里的马鞭,示意红发的将军让开。


孟图斯转身去指挥军队追杀赫梯,嘈杂而纷乱的场景仿佛已经离他们远去。火光温暖而躁动,艾薇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粗糙的感觉摩挲着指尖,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直到樱色的唇被咬破,微咸的血渗了出来。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所有的努力只到此为止。


他策马走到她的面前,仅有一步之遥。橙色的火焰使得影子欢快地跳跃,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清澄的宝石,映出了她的样子。


漫长的沉默让她无所适从,她躲避着他的视线,心脏疯狂地跳动,说出来的话却别扭极了,“你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找回我,找别人代替我吧。”


他又是一段沉默,随即慢慢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二十岁时的一次晚宴上。”


这句话一出口,艾薇猛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他颀长的身影随着火把晕染出温和的光芒。


“那天因为我的计划,宴会厅里大动刀戈,你明明怕得要死,却阻止我残忍的行为。”他低低地说,声音平稳地穿透空气,传到她的耳朵里,“我又一次见到你,你竟然变成了瘦小的男孩子的模样,把自己涂得黑黑的,却在吉萨之战大显身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还拼命地假装不认识我……”


他浅笑,随即又说,“我有一次和你走在孟斐斯集市上,你终于告诉了我你名字的写法。你嘱咐我别忘了,但其实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他跳下马来,抽出身侧的宝剑。握住剑柄的手好像用了极大的力量,他看似轻描淡写,却非常地小心,略带颤抖地在地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薇”字。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很容易辨认。最重要的是,从他自己的角度看,这个字是反的。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真挚地看向已经说不出话的艾薇,“薇,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一刻,艾薇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来。


“我想了这么久,脑海里却只有这些片段而已……”


艾薇拼命地摇头,眼泪伴随着金色的头发一起,飞扬在深蓝的夜空里。雅里想起来了,他也想起来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一片接着一片地被他们提起,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美好得宛若泡沫的梦里。


不敢相信,因为一旦信了,她就会醒了。


他走到她的身边,温暖而干燥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终于被他拉下马来,重重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揽住了她,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扣住她的身体,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微凉的风,将她金色的头发吹进了深蓝的夜色里。冰冷的月在这一刻染上了温和而纯洁的光芒。刻骨铭心的名字穿越了漫长的历史、跨越了虚幻的两世,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唤起。他们紧紧拥抱彼此,宛若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那里。拿着火把的士兵都背对着他们,只有月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他们沐浴上美丽的金色。


只亲手接触过火之钥的拉美西斯,记忆都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可哪怕仅是这些,都已经足够了,足够让她紧紧地抱住他。艾薇抱住他的手臂又用了更大的力量,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绝望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思念,总算,她回到了他的身旁。


她金色的头发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轻轻地滑过了他的手指。


如果清晨缥缈的梦境里的她也是真实,如果在沙地上写下她名字的她也是真实,如果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挡住冲过来的宝剑的她也是真实,交错的记忆好像千丝万缕的细线,穿插在他的生命里,融进他的命运里。


仅是片段,也无法剥离。


所以就可以解释了吧。他的执著、他的不顾一切,只想留她在身边。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轻抚她的头发,垂头看着她,视线清澈而专注,“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全部事情。慢慢讲,我有一生的时间来听。”


提起一生,时间仿佛更加漫长。


怀抱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温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哽咽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转身吩咐士兵,排转队形回到下埃及。孟图斯过来向他汇报雅里的离去,以及行军路线的建议。他听着,如常般冷静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一直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似乎一秒也不愿意离开她。皮肤接触的地方漾起炙热的温度,北西奈的夜风终于不再寒冷。


他交代完了事情,垂头看向她抬起眼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样子,睁大的水蓝眼睛好像总是不相信他已经想起了一部分过去的事情,脆弱而不安的样子让人更多怜悯,于是便又垂头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眼看着又要哭起来,他就用身后的斗篷将两个人围到一起,不让别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我若是早一点想起来就好了,想起吉萨之战、想起尼罗河庆典、想起孟斐斯集市……那么之前的很多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别哭了,好吗?”


每听他多说一件事情,心绪就更加乱去。紧紧地抱着他,不住地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些为难地开口,“薇……”


她不明所以地昂首,只觉得他的面孔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虚弱。只觉得腹部感到温热的液体。艾薇下意识地松开手,却看到自己白皙的手臂上染满了狰狞的鲜红。再一抬头,他英俊的脸庞已经因疼痛而微微扭曲了起来。


那一刻,她怔住。


痛苦的记忆宛若凝重的潮水涌上头来,之前所有的一切仿佛变成了虚假的梦境。她颤抖地放开抱住他的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一次次梦到他记起了一切,而每次醒来之前都是以他的死亡进而告终。被现实背叛了太多次,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可就在这时,手腕被他紧紧地握住,炙热的温度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皮肤里。


那一刻,空气中缥缈的血腥味道是如此真实。


他轻轻地说,声音宛若悬丝,“我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担心,但是我不会离开你……”


她突然惊醒一般,抬起头来,叫道:“孟图斯将军!孟图斯将军在哪里?”


拉美西斯被送进埃及边境军队主帐的时候,已经近乎昏迷,而手却仿佛坚硬的石塑,紧紧地抓住艾薇不放。军医战战兢兢地解开他身上的铠甲,再用刀裁开他的内服,侧腹的位置已经是鲜血淋漓。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止住血,血污稍微干净,伤口诡异而狰狞,就好像谁的手曾经将他的身体刺穿。


脑海里自然地联想到了一个黑暗的影子,然后她拼命地摇头。


孟图斯说:“陛下遇刺那天几乎丢了性命,昏迷了足足七天的时间,而每次意识稍有恢复,便是着令旁人找寻艾薇公主的下落。”他顿了顿,“伤口根本没愈合,但是听说公主您在亚述,就立刻带着人往下埃及赶。”


他继续说,“刺伤陛下的是赫梯的使者,但是因为没有捉住所以没有证据。”然后他顿了好久,“殿下,属下随着陛下南征北战很多年了,从未见过陛下对谁好像对您一样……恳请您,不要再做让陛下担心的事情了。“


月色被初升的朝日渐渐吞噬,天空由暗夜的深蓝渐渐过渡到了清晨的橙柔。


因为拉美西斯的伤势,整个塞特军团在西奈北部边境地带驻扎。艾薇就坐在拉美西斯的身边,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于是她也就不放开,冰凉而白皙的手也覆盖回他的手背上。


很久以前他说过,成为年长国王之子,就要付出与常人不一样的努力。


每天品尝一点毒药,与埃及最强大的战士练习剑术,与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谈论政事。即便如此,还要提防着暗杀、陷害、政变……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仿佛正经历着痛苦的回忆。小心地展平他的眉头,随着温柔的表情,眼泪掉落了下来,摔在他的脸颊上,再缓缓地滑到深灰色的床单上。


拉美西斯在傍晚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艾薇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金色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宛若柔软的光线,倾泻在他结实的手臂上。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直到指尖都已经没有了感觉。松开手,她白皙的腕部已经是一圈深深的红印,压在另一圈似乎被灼烧的痕迹上,宛若变成了一副淡淡的镯子。


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小心地碰触她的头发,丝丝分明的触感摩挲过他的手指,她真实的样子令他几乎难以呼吸。突然,她均匀的呼吸被打断,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看到他的脸,先是一阵迷茫,然后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一般,立刻转向屋外呼唤军医。医生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看到拉美西斯醒了,又是一番感激神祇的呼喊,紧接着就开始为他换药、包扎。


为了不妨碍他们,艾薇就乖乖地站到一边,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法老发呆。


他有些不耐地等着众人整理他身上的伤口,军医刚刚做好包扎,他就转头对艾薇说:“薇,到我身边来。”艾薇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被他一下拉着坐到了床边。


“吃东西了吗?”


“好像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震惊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们出去拿些吃的进来。”


几个侍者应承着走了出去。


“冷不冷?“


“……还好。”


他就又将她揽紧了一点,用自己身上的被单将她一起裹了起来。周围的军医实在是如坐针毡,纷纷拜礼然后争先恐后地溜走。他就继续说:“都不错的话,收拾收拾,我们就回去吧。”


艾薇歪着头,“但是你的伤口怎么办?”


他轻笑,吻上她的发梢,“我想早点回去,举办我们的婚礼。”艾薇点点头,可紧接着,眼神又变得黯淡了起来。他顿了一下,随即问:“怎么了?”


艾薇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他的脸极快地沉了一下,而随即又是那一副淡淡的样子,嘴角带着几分难辨真意的笑意,“怎么了?你和我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不嫁给我,你要怎么办?”


艾薇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下,然后水蓝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重复了一次,“以后再说吧。”


他蹙了蹙眉,终于抿住嘴,不再提这件事情。


谈到结婚,就要面临很多现实的问题。奈菲尔塔利王后、卡蜜罗塔、他的女儿、他的情人,还有在结婚之后她又会扰乱历史的麻烦事情……关于过去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一旦从梦里走到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变得复杂得令她不知所措。虽然在脑海里幻想了很多次有一天他们重新在一起的画面,但是事实的袭来令人措手不及,她真的做好准备,忍受这个历史里既成的一切吗?


本能地,她想逃避这个所谓的真实。


凭着他想起来的碎片,欺骗自己,以给自己一个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但靠着幻想,可以支撑多久呢?


就算她想如此逃避,他呢?


一行人先是到了孟斐斯落脚,一到行宫,他就消失不见,撑着伤连开了三天的会,然后就又带着她一路向底比斯赶去。经过半个月的奔波,他们总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熟悉的底比斯宫殿。虽然为了照顾法老的身体,行军的速度十分缓慢,但是在马上颠簸了这么久,再加上艾薇一路上都很兴奋地和拉美西斯聊过去的事情,到达底比斯宫殿的时候,艾薇骤然觉得自己累了。艾薇转身往关了自己好几个月的熟悉的寝宫走回去,却突然被他拉住。


“怎么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糊里糊涂地问道。


“你走错方向了。”他回答着,半拉半拽地迫着她跟自己走。


“没错啊?”艾薇看看自己正在行进的方向,又回头看看他,“我住在那边啊。”


“以后不住那边了。”


艾薇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任凭他拉她去了什么地方,然后一头扎进被子里,沉沉地睡去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一睁眼,还来不及看清自己的新家,一直在门口待命的侍女就清晰地向外面报告道:“艾薇殿下醒了。”


紧接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向艾薇请安后,就麻利地开始帮她梳洗打扮盥洗更衣。天青石、黑曜石、绿松石、金饰、薄纱,一眨眼的工夫身上就被挂得满满的。她皱着眉说:“我不要穿成这样,有白色的亚麻短裙吗?”


身旁的女官正要回复,却又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臣走了进来,乍一看,艾薇只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们就以与其年纪极为不相符的语速发问了起来。


“艾薇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宝石呢?”


“艾薇殿下比较偏好哪种风格的设计呢?”


“艾薇殿下平时喜欢什么花呢?”


艾薇怔了怔,迫于他们颤颤巍巍地拿出各种图样来、不问到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勉强地答对着。


两个人紧锣密鼓地盘问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匆匆地退了出去。紧接着,拉美西斯又跟着进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去尼罗河畔。”


艾薇一头雾水,“等等,你要我穿成这样去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很漂亮,很适合你。”


还没反应过来,他亲吻她的脸颊,连拉带拽地扯着她往外走,“好了,快走吧,他们都等着呢。”


他就这么牵着她,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侍者、侍女也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微笑地躬身,向法老与公主问安。出了宫殿,卫队已经列队待命。


艾薇总觉得气氛有些雀跃得蹊跷,周围的侍女对她的态度比她离开底比斯宫殿之前还要恭敬,而大家看她的眼神里,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几分说不出来的好奇。等到达了尼罗河畔,事情就变得更令她迷惑。距离卡尔纳克神庙不足一里的地方,建筑院规划了一片巨大的工地,数千名奴隶被召集至尼罗河畔,跪在地上,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他拉过她的手,对她说:“我想让你亲自下令这片工事的开始。今天开始,我要在底比斯东岸、阿布辛贝勒和孟斐斯同时开始修建你的塑像,将他们镶嵌进伟大的神庙里。”


艾薇彻底蒙掉,“你说……什么?”


他伸手将她乱了的头发抚顺,然后挂置在她的耳后,“当然,我也会让工匠开始把你的样子画到我的身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终于失了耐心,阳光从他背后落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难得的腼腆,“真是笨蛋,你要做我的王妃,这些当然是必须的。”随即他拉住她,将她向前推了一点,好像哄小孩子一样说,“来,你对他们挥挥手,然后对那边那个戴着红色腰带的建筑院的人说,开始吧。”


艾薇还是蒙着。


他好脾气地拉起她的小臂,对着下面跪着的工匠和奴隶们挥了挥。随即欢呼声与问安声就宛若潮水一般猛烈地向她袭来。红色腰带的建筑院士官也看向他们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弯着腰,等待着她的回复。


“来,吩咐他开始动工吧。”他淡淡地说着,将她的身体转向那边殷切等待着的士官。


艾薇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个年代的人表达自己的好感与爱意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单纯,无非是想尽一切方法把这份东西具象化、记录下来,然后可以流传得越久越好。


壁画、塑像、史书,无外如此。


她知道,回应他,也很容易。只要接受就好了,只要接受他的好意,待在他的身边,他就会开心了。


但是,却不行。她抬起头,“我们回来前不是说好了,先不提结婚的事情吗?”


他顿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以前……”


她有些急躁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但是我不能这样嫁给你。”她转过头,拉住他的手,水蓝色的眼睛直接地看向他,“就算不结婚,我也会在你身边,不用非要这些形式上的承诺吧。”


他看着她,然后说:“真的吗?”


他明明没有想起卡迭石之战的那一段,亦不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她一次次抛下他回到未来的事实。但是当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三个字异常冰冷,脆弱到不堪一击一般。她不由怔住,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表情又变得柔和,安慰着她一般轻轻地说:“那你说,要我等多久?”


不自然的静默迅速地传染开来,原本带着期待随时准备开工的士官也发觉了几分蹊跷。热闹的工地变得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一般。


艾薇虚弱地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再逼迫我了。”


他看着她,然后骤然转头,大步走向另一旁的士官,淡淡地开口:“先开始做公主形象的塑像和画像,其他工程暂缓。”士官带着疑惑,匆匆下去传达了命令。工地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工匠们和奴隶工头们都不再敢随意出声,纷纷严守着秩序向各自的工程走去。


拉美西斯又转头吩咐自己身旁的一个传令兵,“通知阿布辛贝勒神像的建筑暂停。”


艾薇猛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大力地拉住他的胳膊,“不能暂停,你要继续修建这个神庙。”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揉揉她的头发,“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是。”艾薇看着他的表情变为失望有些过意不去,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因为你总是要修这个神庙的,为了你和你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微笑,“那不就是你。”


她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是艾薇。我是说你现在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骤然沉下脸,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艾薇心里一紧,然后咬着牙回复道:“我当然知道,大神庙上四位法老雕塑,依礼节将王后殿下的形象刻于小腿,小神庙上六位雕塑,法老与王后各三,等身大小……”他扣住她肩膀的手指好像要嵌入她的骨架,艾薇不敢看他,只是焦急地,想要压过他即将出口的话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要把黑发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殿下的塑像,放上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冰冷,仿佛从一个谎言中骤然醒来一般。


“当初分明是你要我娶她,如今你又要我做这些事。若如今你变了主意,不想再和我一起,你便告诉我。我大不了重新要你喜欢我一次,何必费了心思找这些理由。”


艾薇有些着急,“不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但这不是大家知道的历史,我不能再改变历史了!”


他沉默了好久,总算淡淡地说:“是吗?我想和你在一起,为何要顾旁人。”


她已经竭尽全力,他却只当她不在乎他的感情。


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已转身,低低吩咐了身边的传令官几句。传令官紧张地看看他,又看了一眼艾薇,随即一句话也没敢说,匆匆地跑开了。


他转身拉住她,迅速地往来时的方向返回去。


他走得很快,步伐里也没有了早先的体贴。艾薇知道,她如此拒绝他的好意,他必然是生气了。她于是焦急地解释道:“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他顿了一下,没有感情地说:“你的道理,是因为你终究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甩出来,她竟然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就在犹豫的当口,他转过了头来,嘴角竟然带着一分浅浅的微笑,而这笑意却与他琥珀色眸子里那几分决绝的哀伤形成了一种接近扭曲的对比,“薇,这个理由你用过太多次。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的。”


本以为记忆莫名地存在于这个时空,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对艾薇而言,拉美西斯的行为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难以控制。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一时对她出奇的温柔,而一时,他的怒意又会骤然到达无法掩饰的程度。工地归来,艾薇才发现,他已经把她的住所直接移到了他的宫殿,而她昨天睡得昏天暗地的地方就是他的主榻。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于其他人看来,肯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再加上他如此兴师动众的筹划,难怪大家第二天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了几分不一样。


和他一起回到了法老的主宫,她才不安地说:“我住在哪里?”


他回过头来看看她,“这里。”


艾薇的第一个反应是反驳,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半强迫地拉了过去。瞬时天旋地转,四周的景色仿佛扭曲了起来,而紧接着,她已经被深深地压进了床里,热切的吻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温蕾曾经说过,女人因为身体的结合而爱上男人,而男人却渴望由身体来征服女人。


他们相信,得到女人的身体,总有一天,她们会舍不得离开他们。


但是念头刚刚模糊地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就很快消失在了空气里,再也无法思考。


那一天回去的时候只是黄昏,然后屋内的灯火再也没有燃起。寝宫拉起了厚重的纱幕,侍者被命令不得进入,只是每日会将做好的餐点放在门口。


有的时候,会被拿进去,有的时候,会接连两三餐都没被动一口。


全埃及的女人都说,年轻的法老除却相貌出色、身材一流,***的技巧也是足以令人哭泣。她们争先恐后,哪怕宛若饮鸩止渴,也想与他共度春宵。但他却似乎不愿意与固定的女人有关系,而他的妃子,也一直仅是王后奈菲尔塔利、侧室卡蜜罗塔和已经去世的亚曼拉公主三人。


以前若还有贵族抱着一夜登天的幻想让女儿在各种场合与法老接触,后来就变成他们很盼望自己的女儿快点嫁人,千万不要被年轻的法老摄去了灵魂。关于拉美西斯的传闻很多,但是却有更多的女孩子趋之若鹜。


艾薇不明白这些事情,因为之前几次的经验都并非十分愉快,与他所有的结合都只留下痛苦的回忆。但这次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在他的引导下,她只能无助地打开身体,接受他的侵入。从起初的不适应与恐惧,到后来的迷失,昏倒在他怀里,然后又哭着醒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光线昏暗的偌大寝宫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声音都已经变得沙哑,而视线也变得模糊了起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终于感到,自己似乎刚刚开始认识了这个男人的全部……


不知过了几天,终于有人敲响了寝宫的大门。突兀的声音让艾薇不由从疲倦的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她皱着眉头,想要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被拉美西斯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根本动弹不得,“喂,有人找你。”她轻轻地推推他的手臂,他半睁开一只眼睛,反应了一下,随即反过身来又将她压在了下面。


身体已经无法负荷更多的快感,但是却也没有力气阻挡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动作。方才敲门的事情就这样被她扔到了脑后。


过了一会儿,略带犹豫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艾薇在吻的间隙,模糊地说:“去看看吧,你好久都没去管公事了……”


但是话语却被他霸道的动作打断,“不用理他们。”


这样过了一会儿,门口的人终于轻轻开口:“陛下,是关于赫梯……”


沉静、温和,全国上下地位最高的大祭司独有的声音。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敢敲法老寝宫的门,报告公事。迷迷糊糊间,艾薇还是听到了停战协议这几个字,她就随意问了一句,“什么停战协议。”


拉美西斯起身,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我们三年不与赫梯开战,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艾薇翻了个身,用被单盖住脑袋,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突然,她猛地又将被单从脑袋上拉下来,浑身发冷。


什么停战协议。


赫梯与埃及最早的停战协议应该是发生在卡迭石之战数年之后,原应由王后为引,继而签成的。之后赫梯将会送公主来到埃及,嫁与已经步入中老年的拉美西斯,最后维持了两国的和平。


虽然还不知道细节,但是从未听说过在卡迭石之前会有停战协议这么一说。就算在另一个历史里,此时也应该是赫梯与埃及较劲较到无以复加的时候。


心里涌起说不明的不安,她用被单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去,往门口蹭去。还没走过去,门却突然开了,拉美西斯端着今天刚送过来的早饭,正要往里面走来。看到她下床来,于是就上前几步,把门关上,单手将她抱起来,好像抱着一只轻巧的小动物,几步就又把她放到了床上。


“要去哪里?”他亲昵地说,又把餐盘端到她面前,“饿了吧,吃点东西。”


他将面包递给她,看着她郁闷地往嘴里送,“怎么又让我吃东西。”印象里,二人分开的时候,他一定是在让她吃东西。


他眼里依然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不好好吃东西,你的体力怎么受得了。”


“唔?”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面包,但是听着他说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拼命地咽了下去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停战协议,那个……”


他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里却没有惊讶,仿佛一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发问一般。他低头,轻轻地说:“这个嘛……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三年的和平,省了我不少麻烦,也正好给我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但是,可是……”历史不是这样发展的啊,也不能如此发展下去。胸腔一阵发闷,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他已经欺身过来,淡淡地说:“吃好了吗?”


她来不及反应,他的吻就又重重地落了下来。


“面包里加了蜂蜜,很甜。”


这似乎是能清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脑海里就再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了。


人总是容易被眼前美好的事情冲昏头脑。


比如说,吃起哥哥从牛津街拐角小店买回来的巧克力的时候。


和温蕾一起逛街到脚软的时候。


看着拉美西斯的脸发呆的时候。


因为唾手可得的事物包裹着太过美好的糖衣,人们很容易就如此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肆意沉迷下去。与拉美西斯不分昼夜的纠缠,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是极短的时间。等他终于不得已必须要偶尔出去处理政事的时候,已经过了足足十余天。其间,有很多应该需要思考的事情似乎都忘记了。直到用膳的时候,之前来过的两名老臣又进来颤颤巍巍地说要给她量身体尺寸好定做衣服时,她才有些紧张地问:“婚礼不是已经取消了吗?”


二人沉默了一下,随即自然地说:“确实暂缓了,但是殿下您也需要一些在正式场合出席的礼服。”


情理上似乎说得过去,艾薇就让他们量了。


下午的时候,拉美西斯让人把阿纳绯蒂和朵从城外召进了宫来。胳膊已经痊愈的小女孩见到艾薇一边哭着一边就跪下了,“公主殿下,阿纳绯蒂真的很想您……”因为曾经失去过曾经的主人,阿纳绯蒂尤其害怕自己再次漂泊。虽然已经是自由人的身份,她依然发自内心地依赖着艾薇作为她主人的存在。而朵则是站在后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叹息着说:“殿下,吃了很多苦吧……”


有了熟悉的人在身边,艾薇也觉得十分安心。但这件事同时也提醒了她可米托尔已经逝去的事实。但是还来不及郁闷,拉美西斯就已经从议事厅回来了,很快阿纳绯蒂和朵就被下令出了寝宫。


艾薇承认自己在这些方面确实很迟钝,所以真正发觉拉美西斯的意图的时候,是第一个月的月事推迟了半个多月的时候。古埃及人民风十分开放,年轻男女的交往不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因此避孕的措施相较其他古老文明而言也是出奇的发达。但是,拉美西斯确实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起初艾薇只是以为自己从未与别人发生过这样的关系,身体上会有些反常也不很稀奇,但是过了十余天,她终于脸色发白地明白了拉美西斯多日前冷冷地甩下的那句“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真正意义。


突然觉得周身寒冷,随即内心是极度的挣扎与恐惧。一方面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身体里若形成了生命,就不应该扼杀它存在的权利,而另一方面,交错时空的生命存在违背了自然的常理,最终不是会扰乱历史的进程,就是会被历史所吞噬,宛若银发的艾薇公主一般,不得善终。


而就自己而言,拉美西斯是已经有妻子与孩子的人,自己还没有与他结婚,就算结婚也不过是一个“妾”的身份。在古埃及,妾的身份没有法律的保障,虽然得宠时享有甚至超越正室的荣誉,但是一旦失去了宠爱,就会被主人一脚踢开,她们的孩子也会被主人及妻子接管。


在法老的后宫,因为要保证权力的平衡,法老不会随意地处置自己的侧室,但是嫁给帝王,本身要容忍的,就是爱情永远都要给权力让路的事实。


除却这些,更多的是,艾薇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空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极度地抵触与拉美西斯结婚。她想,若只把他当成一个恋人交往,心理上就没有那么多负担。


但是一旦身体里有可能存在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交错了时空的生命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如果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事情是没有办法被解决的。在身体的异样没有被发现之前,必须要尽快下定决心。


于是再次见到拉美西斯的时候,艾薇以月事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他顿了顿,并没有强迫她。但是这几天,他就勒令她好好休息,不让她出去,陪着她吃饭,然后晚上也一定要她睡在自己身边。


本质上讲,艾薇觉得他比自己回到埃及之前对自己的看管似乎更加严格了。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毕竟不能用很久,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又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她要求他采取一些措施,以防止自己怀孕,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又堵了回去,“怎么了?不是说要在我身边吗?你一定不会仅仅是敷衍我吧。如果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让他成为全埃及最幸福的孩子。”


在他的强求和自己的不安下,艾薇开始失眠。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迅速瘦了下去,就连眼睛也深深地陷入了眼眶里,宛若苍白的皮肤上两个灰蓝色的深陷。拉美西斯终于放过了她,他想找御医来为她诊治,她拼命拒绝说:“我的身体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你让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


倒是一直在她身边服侍的阿纳绯蒂心疼得不得了。她是贴身照顾艾薇的小侍女,也只有她知道艾薇的秘密。终于,在艾薇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忍不住地说:“殿下!阿纳绯蒂失礼了,但是殿下,您为什么要瞒着陛下您的身体状况呢。您知道陛下他……”她咬咬下唇,随即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终于说了出来,“陛下已经决定将您迎娶为伟大的妻子了。”


“什么?”


这句话于艾薇听来不啻五雷轰顶,她几乎是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纳绯蒂,“你说什么?”


小女孩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愤愤地说:“全埃及上下的人都知道了,陛下知道您的顾虑,于是现在正在起草与王后殿下的离婚程序。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所以陛下天天都很辛苦。陛下为您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您就不愿意为陛下生下这个孩子呢?陛下一定会……”


哗啦一声,阿纳绯蒂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吓了一跳。艾薇手边的水杯被她弄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房间里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在古代埃及,并不是不存在离婚的案例。王后对法老的不忠、法老对王后的厌弃都可能导致离婚程序的开始。然而王后往往拥有较为坚实的背景,如果轻易换后,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导致整个政局的不稳定。


因此离婚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但迎娶数个正妃、王后的案例却不在少数。


艾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去看向阿纳绯蒂。


“这样做,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