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00
|本章字节:17014字
大学生网
9我沿着人行道奔跑着。一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在动,不觉十分惊奇,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跑起来的,但是我仍没有停下来。
其余三个人都大吃一惊,一开始简直是不知所措了。然后彼得才吼道:“玛丽安!真见鬼,你这是往哪儿跑呀?”
我听得出他怒气冲冲的声音,这一过失是不可原谅的,因为这是当着别人的面。
我没有回答,只是边跑边掉头往后看。彼得和伦也跟在我后面跑了起来。接着他们停止了追赶,我听见彼得说:“我去把车开到前面去截她,你跟在她后面,别让她跑到主干道上去。”听到这话我很有些失望,我心中一定是希望彼得在后面追我,而现在吃力地在后面奔跑的却是伦。我掉头向前,恰好一个老头慢吞吞地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我险些同他撞个满怀。我又回头望去。方才恩斯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跟哪个走好,这会儿只见她快步朝彼得走的方向赶去,那个红白相间的人影晃动着绕过了街角。
我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但我已领先了一大截,因此脚步放慢一点也就不碍事了。我把一路上经过的每根灯柱都看成是个路标,眼看一个又一个的灯柱被我甩在身后,这似乎给了我一种成就感。由于此时正是酒吧打烊的时刻,路上人还不少,我经过他们身边时朝他们咧咧嘴,有时还挥挥手,看到他们满面惊诧的样子,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快步飞奔使我兴奋极了,这就像小孩玩捉人游戏一般。伦在后面时不时地叫嚷:“喂,玛丽安,快别跑了?”
接着彼得的汽车拐过我前方的街角驶到了大街上,他一定是绕过这个街区转过来的。我想,没关系,他没法拦住我,他得驶到路对面那个车道去才行。
汽车沿着路的另一边朝我驶来,但车流中间有个空档,彼得的车猛的朝前一冲,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一来车子开到了我的身边,放慢了速度。我看到恩斯丽从车后窗里朝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圆圆的脸就像个月亮似的。
猛然间这再也不是追人游戏了。汽车的轮廓就像坦克似的来势汹汹。彼得并没有跑着追赶我,而是像披挂上阵似的驾着汽车追了上来,这一情况也叫我寒心,尽管他这样做是完全符合逻辑的。汽车马上就会停住,车门就要打开……我往哪儿跑呢?
这时候我已经穿过了商场和饭店那个地段,来到了离大街有一段距离的房屋前,我知道这一片古旧的大房子大多数已不用作住宅,而是改为牙医诊所和制衣车间。
有一个锻铁门敞开着,我一下溜了进去,跑到了石子小道上。
那里面一定是某种不对外开放的俱乐部,屋子前门上方有个遮阳篷,窗户里灯火通明。我犹豫了一下,只听见伦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啪嗒啪嗒地响着,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我可不能给逮住,我心中明白这是私人住宅。我转身跳过了小道边上矮矮的树篱,穿过草坪,飞快地跑进暗影里。我似乎看到伦匆匆冲上小道,迎面撞见了从房子里出来的一群怒气冲冲的会员,我把他们想象成是一些身穿晚礼服的中年妇女,一时间感到一阵内疚。伦是我的朋友啊,可是他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为此他得付出代价来。
在房屋旁的暗影中我停住脚考虑起来。伦在后面追我,我身体一侧是房子,另外两面黑黝黝的有东西挡着。那是一道砖墙,同前面的那扇锻铁门相连。看来房子四周都被这道墙围住了,我别无出路,只好爬墙过去。
我拨开长刺的灌木走过去。墙只有我肩膀高,我脱下鞋子,先将它们扔过墙头,然后踩着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砖缝爬了上去。什么东西被扯破了,我只觉得耳朵里血液怦怦直响。
我闭起眼睛,跪在墙头上,只觉得一阵头晕,接着便往后栽倒下去。
我觉得底下有人把我接住了,随后又把我放到地上摇晃我。这是彼得,他一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走到这条小巷里来截我,他猜到我是会翻墙而过的。“真见鬼,你这是怎么啦?”他厉声说。在路灯的亮光下,他脸上既生气又惊慌。“你没事吧?”
我倚在他身上,举起双手去摸他的脖子。终于被彼得截住被他抱住了,我又听到了他正常的声音,知道这确实是他,我感到无比的轻松,我不由自主地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事,”我说,“当然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把鞋穿上,”彼得说,一面把鞋递给了我。他虽然恼火,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伦也爬过了墙,砰的一声跳了下来。他累得大口直喘气。“截住她了?好的。
我们快走,不然那些家伙就要叫警察了。”
汽车就在边上。彼得打开前门,让我钻了进去,伦到后排问恩斯丽一起坐。他只说了一句:“真想不到你这么神经质。”恩斯丽一声不出。我们从路边退了出来,绕过街角,伦在引路。我倒很想回家,不过我不想今晚再给彼得惹什么麻烦了。我挺直了腰板坐着,双手交叉放在前面。
我们在伦住的那幢房子旁边停了车,在夜色中,我只觉得那是幢快要倒塌的破旧的红砖建筑,室外有太平梯。没有电梯,装有黑色木扶栏的楼梯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直响。我们像出席什么宴会似的两个一排上了楼。
这个套房就是个小小的单间,一边有个厨房,另一边是浴室。里里乱糟糟的,地板上散放着几个手提箱,书籍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显然伦搬来后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床就在房门左边,兼作长沙发用,我踢掉自己的鞋子,缩到了床上。刚才跑得太猛了,这会歇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肌肉累得发疼。
伦给彼得、我和他自己倒了三大杯白兰地,又在厨房里翻腾找了一气,总算给恩斯丽弄来了一点可乐,随手又打开了唱机。然后他跟彼得摆弄起几个照相机来,他们旋上各种不同的镜头,眼睛凑上去看,讨论曝光时间的问题。我觉得很泄气,我心中很是懊悔,但没有机会表达出来。我想,要是我能跟彼得单独待在一块就好了,他是会原谅我的。
恩斯而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看得出来,她决心要扮演一个不大开口的文静小女孩的角色,因为这是最为保险的办法。她坐在一张圆藤椅里,这张藤椅就同克拉拉家后园里那张一样,只是它上面放了个蛋黄色的灯芯绒椅垫。我用过这种椅垫,它用橡皮筋套在椅子上,要是你动得太厉害的话,它会滑到椅子外面,它还会裹住你的身子。不过恩斯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端着可口可乐,安安静静地直望着杯中褐色的饮料出神。她脸上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厌倦,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那份耐心就像沼泽中的扑蝇草,那空心的瓶状叶片里有一半盛满了液体,专引诱昆虫飞进来,等它们掉到瓶中淹死后再被消化掉。
我倚着墙,一点点地啜饮着白兰地,男人们的说话声和音乐像海浪般一阵阵向我涌来。我想,肯定是由于我的身体顶住了墙吧,那张床也给往外推出了一点儿。
情况是这样:我原先只是四处张望,后来不知不觉低下头来,发现在床铺和墙壁之间有条黑洞洞的缝隙,那里凉飕飕的,看来挺舒服。
我想,那底下一定很安静,也不至于这样闷热。我把酒杯搁在床边放电话的茶几上,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会注意到我的。
一分钟过后我已经侧身从床铺和墙壁之间的狭缝中溜了下去,没人看得到我了,不过卡在里面一点也不舒服。我想,这可不行。还是索性钻到床底下去好,那就会像个帐篷一样。我并没想到缩回去,我只是以整个身体作为杠杆,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床稍稍望外顶了顶,再把垂下来的床单往上一掀钻了进去,就像把信塞到邮箱里一样。底下空间很小,床板距地面非常之低,只容我直挺挺的平躺在地板上,接着,我又一点一点地把床移回到紧靠墙的位置。
床底下挤得要命。此外,地板上积了大团大团的灰尘,就像是发了霉的面包(我气鼓鼓地想,伦真懒得像口猪!床底下根本没扫过。但转而一想,他刚搬进来没多久,有些灰尘一定是以前的住户留下来的)。但是,我四周都围着床单,光线透过床单照进来,黄橙橙的半明不暗,床底下又凉快又没人打扰,这一切都使人觉得很舒服。在床垫底下,刺耳的音乐,断断续续的笑声和嗡嗡的说话声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尽管床底下地方狭窄,又布满了灰尘,但我还是觉得很快活,这总比坐在房里热烘烘的灯光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噪音要好得多。尽管我只比屋里其他几个人矮了两三英尺,我却开始把他们看成是在“上面”,我自己是在地下,我给自己掘了个小窝,我觉得很安逸。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想那是彼得在说话,他大声问:“嘿,玛丽安哪儿去了?”另一个男人回答:“也许上厕所去了吧。”我暗自笑了。别人都不知道我藏身何处,这可真叫人高兴。
只是时间一长,蟋缩在床底下就不好受了。我只觉得脖子生疼,又想把身子伸伸直,接着又想要打喷嚏。我只希望他们赶快发现我不见了,忙着来找我。我自己也有点记不清楚干吗要钻到伦的床底下来。这真太可笑了,等我爬出去时,一定是满身尘土了。
不过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回头了。要是乖乖地从床单底下爬出来,像个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象由那样身后拖着一条灰迹,那未免太丢面子了。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我就要待在这儿,他们不拉我,我就不出去。
想到彼得让我问在床底下不闻不问,而他自己在上面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大谈什么曝光时间,我心里越来越气,这使我把过去四个月的事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
整个夏天我们的关系在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着,尽管对此没有明显的感觉,我们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处于静止的状态。恩斯丽曾经警告我说彼得要把我完全抓在他手掌心里了,她建议我应该“扩大一点活动范围”,这是她用的词儿。这对她来讲没什么,但我心中总认为,在这种问题上脚踏两只船未免有点不道德。不过这也使我处于一种没有着落的状态之中。彼得和我都避而不谈将来,因为我们知道这没有必要,因为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关系。不过,这会儿我心中忽然认为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不然就没法说明我刚才在酒吧的更衣室里怎么会失声痛哭,然后又怎么会在外面拼命奔跑了。我是在逃避现实。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我得面对它,我得对自己下一步的打算作出决定来。
有人使劲往床上一坐,把我压了一下,我叫了一声,呛得满嘴灰尘。
“真见鬼,”那人边嚷嚷边站起身来,“床底下有人。”
接着是一阵低低的说话声,然后只听见彼得拉直嗓门叫唤,“玛丽安,是你在床底下吗?”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大叫。
“不错,”我平静地回答,我决心对这整件事采取一种超脱的态度。
“哎,你最好还是出来吧,”他小心地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乱发脾气把自己锁在衣橱里的小孩了,想耐心哄得我出来。
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忿忿不平。我打算回答:“我不想出来”,但转而一想这一来彼得很可能再也受不了,而且伦很可能会说:“哦,由她去,让她在床底下待一夜也没什么。天哪,我是不在乎的。对这种事就这个办法。不管她为什么恼火,用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冷静下来。”想到这里,我连忙回答:“我出不来,我给卡住了。”
我想动弹一下,不行,真的给卡住了。
在上面他们又在商量对策。“我们把床抬起来,”彼得大声说,“这样你就可以出来了,听见了吗?”我听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指挥着,看来这成为他们在技术上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了。我听见鞋子来回走动,他们站好了位置,抓住了床垫。接着彼得叫道“起来?”床给抬高了。我往后倒退着爬了出来,活像掀开石头时藏身在底下的龙虾那样。
彼得扶我站起身来,我满头满脸,浑身上下都是灰。他俩边笑边替我掸干净。
“天晓得,你怎么跑到床底下去了?”彼得问。他们努力集中注意力,慢吞吞地拂掉我身上大团的灰尘,由此可见,我躲在床底下的这段时间里,他俩又灌了不少的白兰地。
“床底下要安静些,”我气鼓鼓地说。
“你该早跟我说你给卡住了?”他以一种既往不咎的豪爽气概说,“那一来我就早把你给弄出来了,瞧你这副怪模样。”他笑眯眯的,口气十分得意。
“哦,一我说,“我不想打扰你。一这时候,我意识到在我心中翻腾的情感,那是愤怒。
我火辣辣的口气一定刺痛了心满意足的彼得,他后退了一步,眼睛似乎冷冷地在估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抓住我的上臂,就像是我乱穿马路而给逮住了似的,一面朝伦掉过头去。“我们真的该走了,”他说。“今天真是非常愉快,希望过几天再见面。我想请您看看我那个三脚架。”房间另一头恩斯丽也从那张铺有灯芯绒椅垫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从彼得的手上挣脱出来,冷冷地说:“我不坐你的车,我自己走回去。”一边打开了门。
“见鬼,随你的便吧,”彼得说。但他随即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把恩斯丽撇在后边。在我冲下那狭狭的楼梯时,我听见伦说:“恩斯丽,再来喝一杯吧,好吗?
等下我送你回家;那两个恋人之间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恩斯丽呢,则心慌意乱地回绝说:“哦,我想我不应该……”
一走到街上,我就感觉好多了,我逃脱了出来,但究竟逃脱了什么,或者要逃到哪里去,我并不清楚。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干吗要这样做,至少我已经付诸行动了。我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某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方才已经发生了那阵疯狂的行为,已经在别人面前作出了连我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的令人尴尬的表演,在这之后,是不可能和解的了。不过在我走出来时,我对彼得一点也不生气了。说来荒唐,我突然想起,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平静了,在今天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吵的。
我掉转头朝后望,彼得不在后面。我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经过了一排排的老公寓房子,朝最近的大街走过去,在那儿我可以搭公共汽车。时间这么晚(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一定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起来。
风越来越大,天也凉了下来,闪电似乎越来越近了。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夏衣。我也不清楚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叫出租车,于是我停住脚数了数钱,结果发现真的不够。
我朝北走了大概十分钟,那些已经打烊的店铺里仍然亮着冷漠的灯光,走过这个商业区之后,我猛然发现彼得的车驶到我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彼得走下汽车,站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等候我。我坚定地朝前走着,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这会儿再没有奔跑的必要了,我同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跨上一步,站到我跟前。“能否赏光允许我送您回家?”
他以坚不可摧的礼貌态度说,“我决不想看到您给淋成落汤鸡。”就在此时,几滴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他干吗要这样?很可能这跟他打开车门一样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出于礼仪接受他的帮助,那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如果我上了他的车到底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呢?我认真打量了他一下,他显然喝得过头了一些,但他的神智完全是清醒的。的确,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但他的身体仍然站得笔直。
“嗯,”我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不想坐车,不过还是谢谢你。”
“哎,算了,玛丽安,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他不耐烦地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由他拉到车子跟前,被他硬塞到前座。我想我并不很情愿,但我也不想让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他坐了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他那边的车门,接着发动了引擎。“现在你跟我说一说吧,你今天这样任性胡闹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气呼呼地问。
车转过了街角,雨下起来了,风夹着雨点打在汽车的防风玻璃上。瓢泼大雨带狂风(这是我的一个姨婆的说法)随时都会下起来。
“我又没有求你送我,”我说,不想直接回答他的话。我深信我不是胡闹,但我也不无痛苦地意识到在一个外人眼里,我的一举一动的确很像是任性胡闹。这件事我不想多谈,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直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方,尽管车窗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快活过,真见鬼,你干吗要扫我的兴呢?”他没有答理我,自顾自地说道。外面突然响了个炸雷。
“我大概并没有怎么扫你的兴吧,”我说,“你不是自己玩得够痛快的吗?”
“哦,原来如此。我们冷淡你了。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不感兴趣,我们只顾自己说话,把你撇在一边了。好吧,我们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劳驾你同我们一起外出了。”
我觉得他这话很不公平。说到底,伦本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不知道,伦是我的朋友,”我说,我的声音战抖起来。“他刚从英国回来,难道我就不该同他谈上一两句话吗?”我一边说一边明白问题其实并不在伦身上。
“恩斯丽的表现就很得体,你怎么就不行呢?你的麻烦是,”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故意否定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
他对恩斯丽的赞许深深地刺痛了我。“哦,去他妈的女性气质吧,”我嚷道,“女性气质同这件事毫无关系。你故意用这种粗暴无礼的话来刺人,没什么稀奇的。”
我知道彼得最受不了别人怪他没有教养,不懂礼貌。那等于是把他和除臭剂广告上的人物相提并论了。
他朝我头上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像瞄准似的眯起眼睛。然后他咬紧牙关,狠劲地踩下油门。这时大雨己像瓢泼一样。车前面已经看不清路,只见一片汪洋。在我向他反击时,车子正在下坡的路上,猛然一加速,车轮打滑,汽车转了十五度,往后摇摇晃晃地撞到斜坡上人家的草地里,颠簸着停了下来。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我撞到贮物箱上给弹了回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送命。“你疯了?”我大声叫道,“你是要把我们全给撞死呀。”我虽然用了“我们”一词,但指的还只是自己。
彼得将车窗旋下,探出头去。他随即笑了起来。“我把他们的树篱给修剪了一下,”他说,又踩了踩油门。车轮转了一阵,把草地上的泥翻了上来,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坑(这是我后来看到的),在传动装置吱吱嘎嘎的响声中,我们越过了草地的边沿回到了路上。
我又怕又气,再加上冷,浑身战抖起来。“你先把我拖到你车里,”我哆嗦着说,“因为你问心有愧,就死死逼问我,然后你又想害死我?”
彼得还在笑。他头就探出去短短一会儿,已经淋得湿透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从脸上流下来。“等这家人明天早上起床,会看到花园里面有点改动了。”
他格格笑着,似乎觉得故意毁环别人的财产是件极其有趣的事。
“你好像觉得故意毁坏别人的财产很有趣啊,”我挖苦他说。
“嗓,别这样杀风景,”他兴致勃勃地说。他显然觉得方才出色地表明他力气过人,因此十分得意。他竟然把汽车后轮干的事算成自己的功劳,真是不像话。
“彼得,你干吗不能正经点呢?你真像孩子那样不懂事。”
对此他故意不予理睬。
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到了,”他说。
我抓住了门把手,我想,我是准备再说一句什么,让他没法回答,然后就冲到屋子里去。但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等雨小一点再下去吧。”
他转了转点火钥匙,挡风玻璃上滴答滴答来回摆动的雨刷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雷电一定就在我们头顶上,眩目的电光不停地闪烁,每一个枝权形的闪电之后,就响起一声霹雳,就像整个森林里的树木都给劈开砍倒了似的。在雷电的间隙中,我们听见雨点叭嗒叭嗒地打在车上,不断有细细的水珠透过关紧的车窗缝隙渗进来。
“我不放你步行回家还是对的,”彼得用的是作出了某一英明而正确的决定的男子的口吻。对此我没法表示异议。
在一次较长的闪电的亮光中,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在观察我,他的脸在暗影中显得很怪,那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汽车前灯照在野兽的眼睛上一样。他紧张地注视着我,令人隐隐感到不安。接着他朝我靠过来说,“别动,你头上有团灰。”
他的手在我的头上抚弄,动作虽然笨拙,但却小心翼翼地拣出粘在我头发里的一团灰。
我突然浑身瘫软,没了一点力气。我的前额靠在他额头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皮肤冷冷湿湿的,呼吸中可以闻出白兰地的气味。
“睁开眼睛来,”他说。我睁开了眼,我们俩的额头仍然靠在一起,在下一个闪电亮光中我发现我们俩眸子对着眸子。
“你有八只眼睛呢,”我柔声说。我俩都笑了,他把我拉过去吻我,我双手搂住了他的背。我们就这样在大雷雨中静静地待了一段时候。我只感到自己累得要命,我的身体老是在发抖。“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他以一种不咎既往的理解态度抚摸着我的头发,还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玛丽安。”我能够感到他喉结抽动了一下。这会儿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他的身体还是我自己的在发抖,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想……我想……我们还是结婚,好吗?”
我从他身边往后一缩。
在很近的地方亮起一道眩目的蓝色闪电,把车里照得雪亮。
就在这刹那间,我们互相注视着,我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椭圆形的小小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