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诺伸过手去，挽住周其峰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非常自然。但这个动作已经隔了10年，周其峰每次去斯德哥尔摩陪她过圣诞节，她都没有挽他的胳膊。

周其峰显然有些意外，看着乔诺，但随即又变得自然，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即使隔了再久远的时间，重拾起来，也依然熟悉如昨。

乔诺说道：“我真害怕有一天你也会死掉，离我而去。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了，再也没有人爱我、疼我、宠我，我就成真正的孤儿了。”

周其峰迎着她的目光，说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人能长生不老，我们都有面对死亡的一天，这个谁也左右不了。我真要死了你也不用害怕，你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会有人来陪着你的，只要你不把别人都拒之门外。”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别人陪着我，可是我舍不得你死，我想要你陪着我，只要你陪着我。”

“我会为你好好活着，直到老天爷真要收走我。”

“我妈死的时候你也这样向我保证过。”

“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我也一直在遵守我对你的承诺。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好的？”

“你是真正的一诺千金。不过我替你可惜，你在我妈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谈不上浪费不浪费。”

“这个世界上满是可怜的女人，而且我妈那样子对你，你付出的与得到的不成正比，你不觉得遗憾吗。不要告诉我这就是所谓的真正的爱，如果爱是这样子，我宁愿你不爱我妈。”

“不对你妈妈说些什么吗？”他转换话题，维护她母亲。

乔诺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那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人。其实她死前并不清秀了，她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像个女鬼。她是个从天堂掉到地狱的女人，同时也把乔诺带到了地狱，她把她的痛苦加到乔诺身上，折磨自己也折磨乔诺，至死方休。

性格即命运，这句话说母亲再恰当不过了。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蔷薇山庄里那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变成了一个颠三倒四神经兮兮的疯子。乔诺知道母亲无法承受的痛苦，所以她容忍她打她骂她，然而她还是没能阻止母亲滑向更深的深渊，她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或许，死对她反倒是种解脱，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欺骗和背叛，也没有爱和恨。

她太爱伍顺海了，所以在乔诺看来，是她太过沉重的爱害死了她。如果她能把对伍顺海的感情稍微转移一点点到周其峰身上，她不会到那个地步，至少她还会活着。而且那样对周其峰也公平一点，可是她做不到，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那样分明。

乔诺觉得她的骨子里有几分像母亲，对人对事总要那样分明，不肯有半点折中。其实这样不好，这种分明是把“双刃剑”，既伤他人也伤自己，所以她们是痛苦的。可是她们又没有出路，只能在这种痛苦中沉沦，直至最后灭亡。

这种分明最要命的是在爱情方面，乔诺庆幸自己还没有遇到爱情。

汤尼不算，到死都不算。

她不怕别人骂她妓女，***，女巫，恶魔，骗子。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从来没有对汤尼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

汤尼说，他总会等到那一天，听到她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

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他死了。他即使活着，也等不到。

乔诺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墓碑上母亲的照片，手指滑过她微笑的嘴唇。在蔷薇山庄的日子里，她是天底下最温柔慈祥的母亲，她每晚都会温柔地亲吻乔诺的额头跟她道晚安。蔷薇开满花园时，她陪着乔诺在院子里晒太阳追蝴蝶，她们的笑声在花丛里飘荡，那时的乔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母亲爱乔诺如命，所以离开蔷薇山庄时，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乔诺。仅这一点，足够乔诺深爱她。哪怕后来她经常骂她打她，乔诺仍然深爱她。她知道她骂她打她不表示她不爱她了，而是她的神智被那些深深的痛苦摧毁了。爱一个人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她太爱伍顺海了，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整个世界，她从来没有设防过，她以为她会和伍顺海天长地久。所以当他抛弃她时，她的世界天崩地裂，她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痛苦。他和那个女人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永远都无法痊愈，一直在流血，直到她死。

母亲的悲剧，让乔诺深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所有美丽的誓言都是谎言。所以，哪怕汤尼对她爱得死去活来，她也没有爱上汤尼，她在男人面前异常的冷静理智，甚至冷酷。

至于周其峰对母亲的感情，那也不是真正的爱。一个人无条件的付出和等待，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能说是一个人的痴心相守，即使母亲有一天因此感动，那也不是爱，那只是感动。爱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感情，不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不是施舍，不是怜悯，爱是两情相悦，是水乳交融，是灵魂的对话。如果你与那个人不能处在同样的高度，无法完成灵魂的对话，那么，那种仰望的高度便是爱的距离。

乔诺不相信爱情，却如此清醒地看到了爱的本质，她曾自嘲，许是旁观者清。

可是，爱有千万种，她真能说得清吗？

她说不清，她只知道爱与她无关，她不会接受任何人与她的灵魂对话。

何况，她没有灵魂了，她把灵魂交给了魔鬼。

乔诺对着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一个躬。

乔诺鞠完躬，看着密密麻麻的碑林，对周其峰说：“我爸给自己买好了墓地，肯定不会和我妈葬在一起。生能同衾、死能同穴的爱情是骗人的吧。你死后想和我妈在一起吗？”

“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

“那你死后岂不是成了孤坟野鬼。哦，对了，你还是好好活着吧，我需要你陪着我。”

“我只能尽量多陪着你，但是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你会遇到能真正陪你的人。”

“我对这个不抱乐观态度，除了你，谁受得了我？我爸估计活不了几天……”

“好好陪陪他吧，不要再刺激他了，不管他以前怎么对你妈妈，那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恩怨。当年，如果你妈妈不以死相逼执意要带走你，他会把你留在身边的，你也不会跟着你妈妈吃那么多苦，他还是很疼爱你。小诺，世上有很多东西可以改变，唯一不能改变的是血缘。不管你多么恨他，他始终是你的父亲，这些我不说你也清楚，要不然你不会回来。”

“不全是为了他。我在斯德哥尔摩也不安稳，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是苓城就是苏格兰。汤尼的家人一天到晚骚扰我，官司打不赢就使下三滥的手段，我不离开迟早会死在斯德哥尔摩，我没必要为汤尼陪葬。”乔诺停了下，看着远处，又说道，“我觉得自己像个贼，光天化日之下把汤尼的东西都偷走了，而他心甘情愿被我偷，甚至拱手给我，世上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吗？”

“汤尼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惜……”

“我以为汤尼会死在赛道上，没想到他还能撑一口气到医院，还能立遗嘱……我从来没考虑嫁给他，我以为过些日子我就会离开他的，可是他没给我机会，我还没来得及离开，他倒是先离开了……我现在这样子很无耻，像个妓女，好像把自己卖了。不过我比一般的妓女运气好，卖了个好价钱，成了富婆。”

“乔诺，你不要看轻自己，没人会这样想，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不合适。”

“有，汤尼的家人就这样，他们用了比妓女更恶毒的词语。其实，如果他们不逼我，我不会要汤尼一个子儿，我不至于养不活自己。可是他们越逼我，我越要拿，一个铜板都不留给他们。”乔诺自嘲地笑了笑，又说道，“我有点瞧不起自己了，简直是俗不可耐，汤尼在地下会不会恨我？”

“他既然立那份遗嘱，就说明你给他的快乐胜过他家人给的，他的家人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他们。他把遗产留给你是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祝福你。你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情义。”

“我并不爱他，我只是欠他，我最怕的就是欠。我也欠你，欠得最多，你容忍我的坏脾气，纵容我不讲道理。”

“我们之间不存在这个字。”

“你希望我留在苓城吗？”

“你知道我决定不了你。不过我有套房子空着，在湖边，很清静，你可以搬去住。”

“我考虑下。我真怀疑我是你的女儿，给我做个dna检测吧。”

“别说傻话，这是对你妈妈的亵渎。就算你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也照样把你当成我的女儿，我希望你好好的。”

“好不了，离开蔷薇山庄后，我就残废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蔷薇山庄拿回来。”

周其峰脸色一变，说道：“如果你有这种目的，那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回来。”

乔诺一笑，说道：“你什么时候阻挡住我的脚步了，我回来是迟早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即使汤尼没死，我爸没得癌症，我也会回来。我不可能让我妈躺在冰冷的地下10年了，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

周其峰说道：“你妈是自杀，你讨什么公道？找谁讨公道？！”

乔诺说：“谁欠我妈的，我就找谁。”

周其峰说：“你爸已经到这个地步，你还要干什么？”

乔诺冷冷地说：“你忘了一个人。”

周其峰怔住。

7生离死别

伍顺海病入膏肓，自觉时日不多，想见周其峰最后一面，乔诺陪周其峰来医院。

伍顺海知道周其峰对乔诺母亲有感情，但周其峰是个君子。乔诺母亲与他离婚后，不愿意再嫁，他也没有强求，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她们母女。这10年来，对于乔诺，他替伍顺海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所以即使是情敌，伍顺海仍然十分敬重周其峰，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落魄到这种境地后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也只有周其峰。

周其峰倒不喜欢伍顺海，伍顺海身上总有些暴发户的痕迹，因为乔诺母女的缘故，他才跟他打了些交道。不过眼下见他这样子挺凄惨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伍顺海对乔诺说：“小诺，爸爸，想跟你周叔叔，单独聊聊，可以吗？”

乔诺看了周其峰一眼，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她不知两个男人会谈些什么，她也不愿意知道。

周其峰在病房里大约待了半个小时，出来了，乔诺并不问他们聊了些什么。

乔诺和周其峰从电梯出来，迎面遇见陆宇和一个女孩。乔诺和陆宇都有些意外，而且陆宇正想找她来着。姚大夫给乔诺治伤的第二天，护士交给他一枚胸针，说是乔诺风衣上的。尽管乔诺让护士扔了她的衣服和鞋子，但护士见是香奈儿镶钻的胸针，估计价格不菲，所以就交给姚大夫了。姚大夫打电话给陆宇，陆宇过来把胸针拿走了。不过他对是否能再见到乔诺，并不抱太大期望。

陆宇知道乔诺来这儿不是为了腿伤，因为姚大夫说她没再来过。

陆宇问乔诺：“腿怎么样了？”他的眼神落在乔诺的腿上。

周其峰听陆宇这样一问，看着乔诺，也看了下她的腿，有些纳闷。

乔诺对陆宇回道：“好了。”

陆宇身边的女孩长着一张娃娃脸，短头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着乔诺和周其峰。

陆宇想说那枚胸针的事，碍于身边的女孩和周其峰，于是说道：“要不要让姚大夫再检查一下？”

乔诺说：“不用了。电梯来了，你不上去吗？”

陆宇看出乔诺不想跟他多聊，于是笑了下，说道：“再见。”

乔诺和周其峰离开了医院。

周其峰问乔诺：“刚才那个男人问你腿，是怎么回事？”

乔诺说：“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被他的车蹭了一下，已经好了。”

周其峰一听，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看着她的腿，“什么时候的事。”

乔诺说：“有些日子了。没事了，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周其峰只得说：“以后注意点儿。”

乔诺说：“我不是3岁的孩子了。”

两人去停车场取车。

这边，陆宇和女孩进了电梯，女孩盯着陆宇的脸问道：“陆宇哥，那女的是谁呀，真有型。”

陆宇说：“一个熟人。”

“不是熟人这么简单吧，我发现你看她的眼神，有点那个哦，嘻嘻……”

“丁可心！”陆宇故意正色道。

丁可心连忙吐了下舌头，随即又捧着肚子呻吟，“快点，疼死我啦。”

“八卦的时候就不疼了？”

丁可心肚子疼，不想去别的医院排队，拉着陆宇陪她来姚大夫这儿。陆宇本来还说她娇气，没料到在这里碰到乔诺，心里倒又有些感谢丁可心了。

陆宇趁丁可心做检查的工夫，找到姚大夫，问他乔诺是否来找过他。虽然他对此不抱希望，但还是想试试，结果姚大夫给他的答案如他所料的，“我没有见过她。”

“哦，我刚才在电梯碰到她，不知道是不是来看朋友。”

姚大夫有些意外，说：“既然来了，怎么不找我检查下，她可真有个性。”

陆宇笑了笑，把话题扯开了。

姚大夫是骨科大夫，但是伍顺海住在肿瘤科，而且乔诺也没来过几次，所以姚大夫没有注意到她。不过姚大夫是个有心人，事后从电脑上查了最近住院的病人，当他看到伍顺海三个字时，脑子一嗡，吃了一惊。

知道那段往事的人不多，但姚大夫是其中一个，当年陆宇被人打断三根肋骨，奄奄一息，他出手救了他，从而得知了伍顺海这么个人。他对陆宇有救命之恩，后来陆宇发达了，不忘报答他。当姚大夫与人组建这所私立医院资金受阻时，陆宇慷慨解囊，提供了一大笔资金。

姚大夫没料到竟然会查到这个人，他不是破产了吗，怎么住得起这么昂贵的私立医院？

他让助手去财务室把伍顺海的交费单据拿过来，他看到交费人的签名：乔诺。

姚大夫一怔，乔诺是伍顺海什么人？

姚大夫去伍顺海的病房看了下，伍顺海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他以前没见过伍顺海本人，只听说过他是个怎样威风的人，现在见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有半口气了，看起来十分凄惨，他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姚大夫沉思良久，决定什么也不告诉陆宇。

不过，没过几天，死神就来召唤伍顺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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