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瘦了……”

在跟沈唐相对无言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终于说出了这句矫情的对白。

沈唐看起来很疲惫，也不知道是多久没睡了，眼里都是血丝，黑眼圈也很重，彻夜拍戏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累成这样。

“我要是不开门，你就准备一直这样站在我家门口么？”

我侧身站在门口，示意沈唐进屋来，他这才挪动了步子，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不动了。

“怎么了？”

忽然，沈唐毫无预兆地紧紧抱住了我，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地拥抱我。

我不知道沈唐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却忽然觉得很悲伤，就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一样。明明是个大高个子，可是我却觉得他像是一棵快要折断的稻草，那么无助。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手，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进去吧。”

我拉着沈唐往屋里走，他便安静地跟着我往里走，我让他坐他就坐，让他喝水就喝水，此外便一言不发了。

“沈唐，你是不是还欠我个解释？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沈唐放下水杯，终于是开口了。

“我哪里都没去。”

“那为什么我都找不到你？”

沈唐勉强地笑了笑道：“我每天都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今日在舞蹈教室的人，是你么？”

沈唐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之前的不愉快一下子就一扫而光了。

“那你为什么不出现？”

见沈唐不说话，我嘟囔道：“你跟李哲宁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天你跟他见完面之后，整个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还记得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吗？”沈唐忽然问我。

我愣了愣，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

“你还写过一首歌给我，不是么？”沈唐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写过，可是却没有写下去。”

沈唐的语气这样沉重，让我也害怕起来。

“你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

“你一点都不知道我跟王莹之间的事情吗？”

我一愣，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回来了。

王莹啊王莹，只要一提到王莹，什么都变了。

我语气低落地答道：“我问过苑姐，所以知道一些……苑姐告诉我，你曾经很迷恋过她，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外人插不进的，也是旁人不能体会的，很亲密，很美好。”

就算十年之后，我也依旧插不进去。

我并不是很愿意触及王莹的话题，我想沈唐一定也不愿意，虽然，我想我们不愿意的原因恐怕是不一样的。

我是如鲠在喉，他是百般珍重。

可是无论多么不愿意，她却是我们之间非提不可的人。

我苦笑着问道：“是苑姐说的那样么？”

“曾今是这样。”沈唐道。

沈唐靠在沙发上，像是陷入了回忆，过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王莹是一个时代的女神，每个男孩子的墙上都有她轻撩长发的海报，午夜的录像厅里放的都是她的电影，她是无数男人和男孩子的梦里人。我也一样，我迷恋她的美丽和神秘就像是别的男孩子一样，带着年轻的冲动和无知，还有为所欲为。”

说起王莹的时候，沈唐脸上有一种柔和的光，很美丽，这让我忍不住嫉妒起来。王莹在沈唐心中应当是很重很重的吧，所以他才为她写了那么多首歌，所以他才年年在她的墓前放一束红玫瑰……

而我，就连接近沈唐，也是靠着那首他写给王莹的歌才办到的。

“所以你们在一起了么？”我问他。

“王莹身边的男人很多，却都很优秀，我并不是其中最好的，可是王莹却对我最特别，这让我以为是一种暗示，我以为她是喜欢我的。”

“你们在一起了？”

沈唐摇摇头道：“我们从来不曾在一起过。”

“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不是吗？”

“我以为她是喜欢我的，可是她却告诉我她对我的喜欢只是对后辈的欣赏而已，她说我会让她觉得心疼，却不是爱情。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还是很亲密，就像苑姐说的那样，我们的关系旁人无法了解，也插不进来。王莹知道我对她的迷恋，也默许我对她疯狂的追求，还容忍我的嫉妒心跟占有欲，那段时间，我跟她身边都只有彼此而已，我们一起看书听歌，一起旅行，一起在异国的街道上散步，虽然她不想做我的恋人，但是我也很情愿这样跟她相守到老。”

“那后来王莹为什么会死？”

“有人说她是因为演《红颜》里的如玉太入戏才自杀，也有人说她是受不了流言蜚语，我知道，这些都是原因，但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是我，我才是压断她最后一根神经的那个人。”

我越听越糊涂了，问道：“你们的关系那样美好，为何她会因为你而死？”

“《红颜》的导演是陆叔叔，他是我家的世交，他是个艺术家，不关心娱乐圈的是是非非，所以一直到他在王莹的引荐下邀请我写《红颜》的主题曲时，他才知道原来沈唐就是他的世侄沈彦堂，而王莹也是在那个时候对我改变了态度。我不知道为什么王莹忽然疏远我了，依旧追逐着她，就像是每一个年轻时陷入爱情里的少年一样，可是很多时候，少年时的感情并不是真的爱，我们只是爱上了爱情而已。很多时候我很痛苦，可是我是享受这种痛苦的，因为我觉得这就是爱了。”

听到沈唐这么说，我苦笑了起来，因为他曾经爱上了爱情，所以他才总是怀疑我也只是爱上了爱情，所以才肆意妄为。

“少年的时候，我并不懂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也许是喜欢那种戏剧化的境况，也许是喜欢陷在爱情里面的自己，也许是一种膨胀的表演欲，我就像是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似的，疯狂地追逐着王莹，即便看到她流泪，即便被无情地拒绝，即便看到她绝望的眼神，我还是乐此不疲。没想到我的为所欲为却害死了她……”

“你怎么会害死她呢？你只是爱上了她而已……”

“你知道为什么陆叔叔会跟王莹有交情么？”沈唐忽然问。

“为什么？”

“因为王莹曾经是他世交的妻子，王莹为了追求理想，所以离开了专制暴虐的丈夫，也丢下了自己的儿子，为了彻底断开联系，她曾经向丈夫发誓，永远不再见她的孩子，也永远不透露自己这段青春。”

我的脑袋一声闷响，忽然想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可能。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唐，却见到沈唐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绝望神情，就像是一个要死了的人。

沈唐缓慢地说道：“林恩，陆叔叔的世交就是我的父亲，王莹当初抛下的那个孩子是我，我是李哲宁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唐，猛地摇头，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可是沈唐还是残忍的开口了，对他自己，也是对我。

“王莹才会自杀，是因为她发觉她的儿子爱上了她。”

我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感觉世界像是坍塌了一样。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记起十岁的时候，沈唐跟我初遇时弹奏的那首曲子，那首关于俄狄浦斯的曲子。

“这是你写的么？叫什么名字？”

“是我写的，不过还没有名字，因为我还没有完成，而且恐怕永远都写不下去了。”

那个时候，林梦芦的“大哥哥”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又一遍弹着那段无名的忧伤乐曲，于是林梦芦问她的大哥哥：“那这个音乐有什么故事？你讲给我听吧！”

大哥哥说：“讲的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讲的是不可违抗的命运。”

高贵的伊俄卡斯忒已经死了。

她为她的床榻而悲叹，她多么不幸，在那床榻上生了两种人。

给丈夫生丈夫，给儿子生儿女。

俄狄浦斯大喊大叫冲进宫去，他跑来跑去，叫我们给他一把剑，还问哪里去找他的妻子，又说不是妻子，是母亲，他和他儿女共有的母亲。

他从她袍子上摘下两只她佩带着的金别针，举起来朝着自己的眼珠刺去。

“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

你们从此黑暗无光！

悲哀，毁灭，死亡，耻辱和一切有名称的灾难都落到身上了！

原本是英雄，最后却成了弑父娶母的罪人，成了杀人犯和乱伦者，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肮脏不洁的人。

这就是俄狄浦斯王。

为什么沈唐会唱那首爱是？

爱是不顾一切的占有，爱是疯狂的嫉妒。

爱只剩下束缚，空留着悲苦。

爱是悲哀愚蠢的重复，爱是绝望的领悟。

爱让时间停住，看生命荒芜。

爱是贪婪的丑陋的永不餍足。

因为他憎恨自己年少无知的爱情，他的为所欲为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他憎恨爱，所以李哲宁说他没有爱的能力了。

沈唐的确是压死了王莹的的最后一根稻草，流言啊是可以杀人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莹只怕每一天都要忍受那些诽谤跟污蔑，而今她却发现了自己的儿子爱上了自己。

这是多么的不幸啊……

我想起《红颜》里的那段独白：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是一场用血肉之躯抗拒残酷命运的悲歌。

……

布满血丝的眼睛，狰狞的嘲笑，熊熊燃烧的烈火。

生命那样残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刺刀之上，血腥四溅，血肉模糊，天使已经不能飞翔了，只有死亡能让我们最后飞舞一次。

王莹死了，可是她跟如玉却不一样，如玉的死是为了自由，而王莹，她终于像命运投降了。

“林恩……”

沈唐的一声低唤将我从震慑中唤醒了。

我看到沈唐扬起一个微笑来，可是那个微笑却是那样的陌生。

他的身后有一滩悲伤的背景，我看不清，却可以感受到，只是，我觉得我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林恩，这就是我欠你交代，今日我全部都告诉你了，我曾经想永远隐藏起这个秘密，但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不会被戳穿的秘密的，由我来告诉你，兴许更好。”

我低着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好，现在的我消化不了这样的消息。

不知什么时候沈唐站了起来，他走上前一步，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用平静却悲伤的声音说道：“林恩，我们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