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欲相通

作者:黄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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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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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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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828字


回到古老大屋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不由自主地又跑上阁楼去。


黑暗里我坐在琴凳上,将琴盖翻了开来,手指在琴键上轻抚着。


是否你像桥梁般将我和那唤作青思的美丽女画家的心灵连接起来。


灵琴默然不语。


我感到非常疲倦。


隐身人为的是什么?


我的银行户口里已有用之不尽的金钱,这八年赚得的钱大半捐给了慈善机构,但剩下来还是非常多。


为了杀死像横渡连耶的儿子和纳帝那样的恶人吗?


我不知道。


所有恶人都是直接或间接地被表面伪善的人所支持或包庇着,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能杀得几多个?


我曾刺杀过几个恶名昭彰的政治领袖,但转瞬又被另一些上台的暴君替代,我能杀多少人?这世界依然永远地充满罪行。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我厌倦一切,包括杀人或被杀,只想找个与世无争的僻远的小岛,躺在湿凉的幼沙上,仰观日间的蓝天白云、晚间的点点繁星,和千娇百媚的女郎享受自我欺骗的爱情游戏。


我从不相信爱情。


尽管若母亲和爸爸的海誓山盟,最后还不是落得互相痛恨。


人只懂爱自己,并不懂爱别人。


尽管在某一时空会刹那间闪起激烈的情火,但一段时日后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爱情只是个狩猎的游戏。


刺激来自狩猎的过程和饱食前的光阴,长相厮守只落得苦忍和痛恨。


后天或大后天,隐身人便从此退出江湖,躲到地球上某一角落去,静待老死的来临。


或者我会回去探望被遗忘了的儿时小溪,将赤足濯在清凉的溪水里,感受好奇小鱼噬啮脚趾尖的麻痒。


灵琴安祥静寂。


我有个非常奇异的感觉:它正在聆听我的思想。


我并不是孤单的。


由我踏进这古老大屋开始,便不是孤单了。我不知道它为垂青于我,是因为我的无情还是多情。


我勉强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屋后的花园里,将放在树上的杀人工具拿出来,又小心地察示周围的环境,在黑夜里辛勤地工作起来。


一个小时后,我已成功地将两个圆环固定在古老大屋墙身和街的一条灯柱上。


明晚我将会把一条纤维索子,系在两个环上,造成一条逃走的捷径,使我可藉简单的设备,滑翔往街上,那处放置了一部表面看去破旧不堪,但却是性能无懈可击的防弹跑车,每一次杀人前,我都会妥当地安排逃走的方式。


但这是最后一次。


我突然间彻底地厌倦自己的工作。


这晚一夜无梦,次天一睁眼便跑到镇中心,打了个电话,那是给我另一个联络人,“眼镜蛇”黑山。


黑山完全不知我要暗杀纳帝一事,而我最亲近的五个联络人,亦各不知其他联络人是谁,这是我保命的安全措施。


黑山在电话中兴奋叫道:“老板!我找到你要的资料。”


我知道他的兴奋是装出来的,那是他蓄意给人的假象,使人摸不透他的底子,失了防范之心。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里的重要人物。


黑山继续道:“我找到了纳帝改容前的相片和他最近干的一些勾当的资料。”


我淡淡道:“寄来给我。”


黑山道:“这个没有问题,有个问题或者我不应该问。”


我道:“说吧!”


黑山道:“纳帝除了是顶尖儿的政治刺客外,还是大毒枭横渡连耶的首席杀手。近年来横渡连耶的势力膨胀得很厉害,地盘扩展至每一个角落,最好不要在这时间惹上他。”


我冷冷道:“中情局怎样看?”


黑山道:“中情局也不愿惹他,没有人想成为横渡连耶的眼中钉,包括局长在内。”


我心中冷哼一声,这成了什么世界?操纵这世界的人,便是这类无名却有实的恶势力分子。黑山沉默了一会道:“资料应寄到哪里去?”


我说出了本镇一个邮箱的号码,那是我早便安排了的,但连老积克也不知道。因为若让老积克获悉我要行刺纳帝的话,他便可从而推断我行事的时间和地点,那我便可能会有危险了,所以即管是联络人也不能尽信,他们只是收取报酬和提供服务的工具。


打完电话后,我往回路走去。


路的两旁植了两排整齐的柏树,阳光从浓叶照顾不到的地方洒射下来,造成深荫处偶有的光影,微风轻吹下,光影像水点般颤动起来。


我反起了外衣领,阻挡晨早吹来的寒风。


不知是否变了,我忽地发觉自己很喜欢这条路。


是否因为它可带我回到古老大屋内灵琴的旁边?


“嘎!”


车轮磨擦柏油路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向旁一移,警觉地往马路望去。


一辆雪般白的林布坚尼停在路旁,车身反射着阳光,使我一时间看不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嗨!”


车窗落下。


女画家青思通过蝴蝶形的遮阳镜,冷冷地向我打招呼。


在太阳镜的对比下,她的皮肤特别白晰,脸庞更清俏,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神色骄傲自负,带着一股透视世情的冷漠,似乎只有画内的世界才值她一顾。


一时间我忘记了言语,只是打量着她。


我和她似乎已非常熟悉,但又却是并不相识的人。


她凝望着我,想给我一个笑容,但到了嘴角便消失了。


我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母亲总爱说:“这世界每一件事莫非缘分。缘尽时怎样挽留也是徒费心力,但缘来时你将它由正门推出去,它便从后门走回来。”


这青思是被缘分推进我的世界里,杀了纳帝后我便远扬千里之外,但却偏偏在这里碰上了她。


青思冷然自若地道:“要不要坐我的车子绕上一个圈?”


我一咬牙,便要拒绝。


“叮咚!”


奇异的琴音在我耳内响起。


在这要命的时候。


琴音温凉如水。


它像在鼓励我,支持我。


“好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来自万水千山的远处。


跑车在路上飞驰着,不一会越过了古老大屋和对面的俱乐部,在笔直无尽的公路前进,往郊区走去。两旁是宽阔青葱的大草原,间中点缀着各具特色的农舍,宁静幽美。


青思全心地专注在她的驾驶里。


琴音时现时隐。


青思淡淡道:“你很沉默。”


我没有答她,因为不知如何答她,难道说“是”吗?


那又有什么意思,人的说话里有大半是毫无意义的。


她别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但却没有再追问,那赢得我一点好感。


车子切进了一条小路,往上斜驰,不一会在一个小丘的顶尖处停了下来。


青思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我跟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部,直走到能俯瞰远近景色的最高点。


她的短发在微风下轻轻飘拂,卓立高处,像个芭蕾舞员向着舞台下的观众,骄傲地挺起脊骨摆出最动人的美姿。


我来到她身旁,贴得很紧地站立着,鼻里充盈着微风送来她身体的芳香,想来她淋浴不久。


她眺望远方起伏着的山丘斜坡,轻轻道:“你是谁?”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母亲死前,我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儿子。


母亲死后,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只是走肉行尸地活着,像是与己无关地忍受和接受。


洛马叔叔苦行僧式的训练,我从不皱一下眉头。肉体的苦楚,早和我的深心脱离了关系。附近的孩子总联群结党来对付我,但当我掌握了打人和被打的技巧后,他们远远见到我便要躲起来。


直至洛马叔叔死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他的唯一徒弟,他却是我的师傅和恩人。


然后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隐身人的继承者?


人为的称谓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


每当我看到闹市里人来人往的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挂着思索和忙匆匆的表情,我只想大笑一场,他们只是活在一个自以为是的梦里。


他们的脑能想到什么?


我却想到生和死。


洛马叔叔道:“生在你的左边,死在你的右边,只有知生悉死的人,只有不断面对死亡,你才明白什么是生存。”


通过瞄准器的十字线看到的世界,才是我的真实天地。


“你为何不作声?”她的声音带点不安和气忿。


我望往她迎上来的美目,心灰意冷地道:“你要我怎样答你?”


她呆了一呆,垂下了目光,道:“你是否懂巫术?”


这次轮到我愕然道:“什么?”


她声音低沉下来,道:“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拥抱着一棵奇怪的大树,晨早醒了过来,接着像是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外出,走了不多远便碰到了你,这是否一种巫术?”


我愕然片晌,苦笑道:“若我懂得巫术便好了。”第一个我将会咒死枪杀母亲的歹徒。


她轻松了一点,道:“我从未试过主动地邀请男人,你是唯一的例外,原谅我太困扰了,昨天……”


她像是找不到表达的言辞。


四周一望无际尽是湖光山色,绿野田园,她又是个罕有令人心动的美女,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生命充实起来。


空气是如许地清新。


晨早的阳光是这样的温煦。


为什么早先我感觉不到?


近处的山林传来一阵雀鸟的喧鸣声,圆润而充满生气。


她坐了下来,侧卧翠绿的草地上,一手撑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俏脸。


我受不住诱惑,也坐了下来。


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像你那样。”


她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答案。


七个月前我在夏威夷遇到个火辣辣的美丽土女,便不断告诉我:我的眼神冷漠忧郁。


她很怕我看她,又很喜欢我看她。


她有点尴尬地道:“对不起,我不应这么说,但毕竟你曾听到有人叫我青思,我却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感到强烈的情绪在我的血液里沸腾着,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生命不是可以在激情里欢度,也可以在冷漠里苦度吗?


在悠长而没有意义的生命里,似乎直到这一刻才被掌握在手中。


我感到心灵超越了空间,和灵琴连结在一起。


她续道:“你总是那么沉默吗?”


我找回了自己,沉声道:“说话并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你的画便说出了你心中的感受,你也不是个快乐的人。”


她静默下去,凝眺远方的景色,眼神蒙上了一层茫然,像薄雾覆盖着澄蓝的湖水,我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看,也不在想,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知道,而且是那样自然而又肯定。


“谁是快乐的人?”幽幽的语声,像来自地底下深不可测的远处。


她望向我道:“昨天你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起始时我很不满意,因为作画时我只想独自一个人,但……不一会,你的存在不但不骚扰我,我竟然进入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那张画我已不准备卖给委托我画的人,我也不会多添半笔,就让它像那样子,那代表了我一个珍贵的经验和心境。”


我点头同意道:“那确是张真正有血有肉的画,我也从不知道可以从一张画内看到和感受到那么多的东西。”


她没有笑,若有所思地坐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


我无法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体的优美线条上,就像铁遇到了磁石。


我遇过无数美女,占有过无数的她们,却到此刻才发觉从没有真正在视觉上享受她们,只是用她们来泄欲,泄掉心中的紧张和对世界的愤恨。


她忽地笑了起来,道:“男人看我时总是色迷迷的样子,但你的眼光却完全不同,好象……好象……噢!我不懂说了,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是辞不达意。”


她举起手掌,作状要隔断我的目光,娇声道:“不准那样看人家。”


我心中灌进了一道接一道的暖流,冷硬的心一下子软化起来。


我仰后便倒,躺在地毯般温柔的草地上,一只蚱蜢跳上我的胸膛,借力远远跃开,蓝天上一朵白云悠然自得,欲离不去。


我叹了一口气道:“青思!青思!这样的一个好名字。”


她两手撑地,盘坐的身体移了过来,直至膝头几乎碰上我的腰侧,才停了下来,俯头看我,道:“这世界多么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知我是画画的,我却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她恰好背着阳光,头颈的阴影投射在我脸上,有种使人心欲溶化的亲切和甜蜜感。那对我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


我哂道:“这世界有公平吗?如果有的话,你便不会长得比别人好看了。”


她并没有因我的赞美而开心,嘴角浮现一抹苦笑道:“美丽真的是那么好吗?你时常也要防范别人,当人对你好时,你不知他要的是你的美丽还是你的内心。人是没有满足的,当他得到你的身体后,还要求你付出你的灵魂。”


忽尔间我明白了她的苦笑,在抵达生命这一点前,为了能成一位自给自足的艺术家,能够得到自由,她已付出了很多很多,包括屈辱和牺牲;例如要得到为俱乐部绘画这分优差,她是否要牺牲点色相?


她再次用手遮挡我的目光,笑道:“不要看我,我怕了你那能象看穿世情的眼睛。”


她的手离我的脸很近,我的呼气都喷在她手心里,空气回流过来,使我的脸颊麻痒痒的,我也知道她感觉到我的呼气。


从少到大,我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和等待,别人的乐观热闹只象另一个星球的事物,甚至我和热情如火的女郎***时,亦只是一个旁观者。


她收回手掌,道:“我看得出你对别人的防范比我更严密,但……昨天你看我时,我却象可以感受到你内心的至深处,我……感觉到……感觉到很多东西,但却不知怎样说出来,唯一清楚的,那里有对死亡的热切期待。”


我一震伸手,抓着了她纤柔和懂绘画的手。


手被纳入我掌握的一刹那,她触电似地打了个寒颤,俏脸飞上红霞。


我也同时相应地一震。


这并不是一下普通的触碰。


同一时间我耳际响起了几下激烈的琴键和鸣的乐音,就像裂岸的惊涛拍打在矗立海畔长存的巨岩上。


一股奇异的感觉洪水般在我们两人身体来回激荡,桥梁就是我俩紧握的手。


那是一种没有可能作任何形容的感觉,若要勉强说出来,就像能淹没宇宙的无穷爱意在激荡着,那并非纯是男女肉欲之爱——虽然那亦被包含在内——而是对一树一石、一草一叶,以至乎宇宙每一样事物的深情痴爱。


对以往、现在、将来每一个经验、每一个时刻的热恋。


我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苦短。


好象自古以来我的生命便存在着,也会如此这般地存在下去,直至宇宙的尽头。


我再不是我,她也再不是她。


我们的心灵融合一起,还多了另外一个灵体,就是灵琴。


自第一眼看到灵琴后,我的心已和它连在一起。


青思闭上了眼睛,小口微张,不住地喘气,胸脯急速地起落着,全身颤抖起来,抵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情绪冲击。


灵琴、她和我合成一个整体。


我感到灵琴也沉醉在我和青思间有血有肉的爱情洪流里。


生命的负担和沉闷不翼而飞。


周围充满生机,我望向青思,她脸上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伦,我甚至在欣赏着她那纤长而在末端略呈弯曲的眼睫毛。


青春的血脉在她体内流动着,我嗅到她身体的芳香,爱意无可抗拒地冲击着我的灵魂。


她睁开秀目,射出无尽的眷恋。


琴声更急剧了。


我心中闪过一丝明悟:灵琴想我得到她。


假若那成为事实,我岂非只是任灵琴摆弄的玩物?


这个思想才掠过我的脑际,我已条件反射般松脱了握着青思的手,同时一个翻身滚了开去,站直了身,不过却背对着青思。


她惊愕得“啊”一声叫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一切回复原状。


那种透视生命,超越时间命运的感觉消失个无影无踪。


我又是那个平凡的生命体,只有无比的失落。


我转过身去。


青思双膝跪地,眼中闪动着难以形容的渴望和祈求,像是苦恳我再给与一次她刚才的经验。


通过灵琴,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已建立了他人数辈子也不能拥有的关连。


灵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大步远走。


青思高叫道:“你到哪里去?”


我的耳听到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自从母亲死后,我便不知道自己应往哪里去,只是走肉行尸地活着,我杀人从不手软,因为对我来说,死亡正是生命的最佳归宿。我并不是杀人的凶手,而是赐与死亡的天使。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否大多数人认为对的就是对,那又怎解释要求将耶稣钉上十字架也正是大多数的群众呢?


我在路上走着,孤独地走着,我故意踏上草地和碎石,偏离了车路,使青思不能驾车追上我,我希望能独自思索一下,虽然脑里一片空白,刚才的经验使我整个人颠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