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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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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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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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90字

一九九二年,全国各族人民认真贯彻邓小平同志视察南方的重要讲话和党的十四大精神,我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进入蓬勃发展的新阶段,各地区、各部门积极性空前高涨,改革开放的步伐全面加快。


这是一所坐落在北京某胡同内的中学。说是胡同,其实是条准大街,可容两辆公共汽车驶过。曾有一位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这所中学教过书育过人,但该校自建校以来,在教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无法和该老师的地位相提并论。名师出高徒,这句话在这所学校找到了久经考验的反例。


杨帆和鲁小彬、冯坤、陈燕等孩子们,因为户口在同一条街道,便被现行的教育制度,一锅烩——无论学习好坏,一视同仁——烩到这所中学,这种升学方式,又叫大拨儿哄。巧的是,他们几个还被哄到同一个班,上初中,对于他们来说,和上小学并无实质性变化,只不过学校的位置和老师发生了改变。


杨帆中午不再回家吃饭,杨树林觉得杨帆到了初中就可以撒手了,自己初中的时候都开始给家里做饭了。于是每天给杨帆四块钱,让他在外面吃。一屉包子两块钱,吃两屉就能撑着,或者再找个同学一起去饭馆点个家常的菜,再一人一碗米饭。饭后,他们在校内或校外的公共厕所再一人来上一根烟,希尔顿,每次都要用火柴点个天灯,在房顶上留下一个个黑点。


鲁小彬他爸出国考察,给鲁小彬带回一台286电脑,鲁小彬叫杨帆和冯坤中午吃完饭去他家玩游戏,超级玛丽,装在5寸软盘里,一共七张盘,插进软驱里,咯吱咯吱响一会游戏就出来了。


鲁小彬家住楼房,是鲁厂长单位分的,挨着学校,一座塔楼的十七层。站在阳台,学校各个角落一览无遗: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横陈楼下,前院是初中部,中间是老师办公室,后院是高中部,旁边多出一块,是操场。


一次杨帆去鲁小彬家阳台透风,看见秦胖儿在刷饭盒。秦胖儿是杨帆的班主任,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教语文,兼班主任,姓秦,人又胖,所以学生们在课堂上叫她秦老师,底下都叫她“秦胖儿”。因为胖,骑自行车不稳,便蹬着一辆三轮车上下班,经常把学生作业和下班买的菜一起放在车斗里,又得了一个外号,叫秦三轮儿。有一次看门大爷病了,换了一个小伙子看,不认识秦胖儿,见她推着三轮车进来,以为她是给小卖部送货的,坚决不让进,秦胖儿解释了半天,并从车斗里拿出学生作业为证,小伙子才让她进去,上课都迟到了。


杨帆叫鲁小彬和冯坤过来看,秦胖儿正一手拿着城墙砖大的铝制饭盒,一手伸进嘴里,不知道是在剔牙,还是咂摸手指头的剩余味道,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杨帆决定调戏她一下。


大约一个月前,杨帆上课睡觉,秦胖儿把他叫醒,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能买寸光阴,有意义的人生是在学习而不是睡觉中度过的。杨帆说,没办法,实在太困了。秦胖儿说,困就站着,到最后一排站着去。杨帆起身,站到最后一排,将教室全景尽收眼底:鲁小彬正在低下偷偷看《七龙珠》,冯坤正在玩掌中宝《俄罗斯方块》,倒数第二排一个女生正在看琼瑶的《青青河边草》,杨帆心想,怪不得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她眼眶湿润。杨帆靠墙站着睡着了,呼噜声传到讲台,秦胖儿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自己权威的公然挑衅,从事人民教师职业数十年了,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手一甩,台下的学生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教室后方传来杨帆“啊”的一声,同学们望去,只见杨帆鼻尖留下一个粉笔的白印儿。杨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对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实在太困了。秦胖儿说,你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困,一点没有祖国花朵欣欣向荣的样儿。杨帆说,也不是老困,上午体育课的时候就不困。秦胖儿更加恼火,说,那你就上体育课去吧——出去跑五圈再回来。杨帆走出教室,紧了紧鞋带,向操场跑去。另一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见杨帆来跑圈,有人问,你们班是语文课,你怎么自己出来上体育了。杨帆没理他们,继续跑圈。跑了两圈,有人问,是不是你们老师让你为运动会做准备了,可是不上文化课很容易头脑简单,光四肢发达没用。杨帆还是没有理他们,心头只被一句话占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秦胖儿将成为这句话的见证者。


现在时机终于到来。杨帆用鲁小彬家的电话拨通学校传达室的电话,憋着气,嗓子发出浑厚的声音,说是秦胖儿的父亲,帮忙找一下初一年级的秦老师。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学校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传达室,另一部在校长办公室。


杨帆他们看到传达室的老头托一个正好路过的同学带话,这个同学进了语文教研组,秦胖儿马上出了办公室,扭着屁股——尽管离得很远,杨帆他们还是能从她和身边经过的学生的对比中看出肥硕——一路小跑。


杨帆看到秦胖儿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上来就叫:爸!


杨帆在电话这边闷着嗓子说,谁是你爸啊。


秦胖儿说,哪位。


杨帆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秦胖儿说,你是谁。


杨帆说,我是谁不重要,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错误。


秦胖儿说,对不起,你找错人了吧。


杨帆说,没错,找的就是你,秦翠芬。


秦胖儿说,我没时间和你胡闹,


杨帆说,如果你认为这是胡闹,那么,后果自负。


秦胖儿说,您到底是谁啊。


杨帆说,我是正义。


秦胖儿说,我不认识姓郑的啊。


杨帆说,不和你废话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说完挂了电话,看着秦胖儿放下话筒,挠挠脑袋,还朝天上望了望,吓得杨帆等人赶紧蹲下。等他们重新探出头的时候,发现秦胖儿还站在原地挠着脑袋。


秦胖儿的这个姿势让杨帆很满意,这正是杨帆回答不出秦胖儿问题时的姿势,怪不得每次秦胖儿嘴边都会掠过一丝笑意,原来这个可爱的姿势令观赏者如此愉悦,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不错。


为了能看到这个姿势,从此以后每天中午杨帆都要到鲁小彬家给秦胖儿打电话。第二天,杨帆在电话里自称是秦胖儿的丈夫,秦胖儿忘记昨天的教训,拿起电话就叫:仨儿!


杨帆憋着嗓子说,吃了吗?


秦胖儿说,吃了,你怎么变声了,感冒了?


杨帆说,昨晚着凉了。


秦胖儿说,我让你盖点儿被子,你不听,净逞能。


杨帆说,不碍事儿,今晚继续。


可能是与仨儿的习惯不符,秦胖儿突然怀疑地说,你是仨儿吗。


杨帆呵呵一笑,挂了电话,然后举着望远镜,等着秦胖儿做出挠头望天的姿势。


秦胖儿挠着脑袋抬起头,思考片刻,对传达室的大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一扭一扭地回了办公室。


第三天中午,杨帆又打了电话,传达室的大爷问是谁,杨帆说是秦胖儿的弟弟,大爷说秦老师叮嘱过,有什么事儿让他传话,秦老师不接电话。杨帆说,我媳妇要和我离婚,我想找我姐商量对策。大爷说你等着,我去问问秦老师。一会秦胖儿就跟着大爷到了传达室,这回她长了记性,拿起电话不说话,只是咳嗽了一声。


杨帆也在这边咳嗽了一声。


秦胖儿又咳嗽了一声。


杨帆憋着嗓子说,昨晚又没盖被子吧,着凉了吧,净逞能。


秦胖儿说,我一猜就是你。


杨帆说,那你还来接。


秦胖儿说,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有本事你用真声说句话,操!


杨帆说,你骂我我不疼,你妈下了一窝猴,有公的,有母的,还有和你妈跳舞的。然后挂了电话。


秦胖儿放下电话,又嘱咐了大爷几句:如果再是这个男的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


第四天,杨帆叫来陈燕打电话,陈燕不打。杨帆说,你就负责把秦胖儿叫来,剩下的事情归我。


陈燕告诉大爷,说是秦老师的妹妹,看见姐夫正和一个女人在饭馆吃饭,还谈笑风生。大爷一听是个女声,便放心去叫,秦胖儿跟着大爷风风火火跑出办公室,杨帆接过陈燕手里的电话。


秦胖儿上来就问:娟儿,那对狗男女在哪?


杨帆呵呵一笑:不好意思,又是我。


秦胖儿转身看大爷:怎么又是那人。


大爷解释道:刚才明明是个女的。


秦胖儿想了想,拿着电话说,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对评职称的事儿拱手相让。


杨帆说,拱手相让我也不要,你要玩拱猪我奉陪。然后不等秦胖儿发作,及时挂掉电话。


这项活动差不多持续了两个星期,每次杨帆都能利用秦胖儿在课堂上不经意透露的家庭信息,直刺秦胖儿软肋,让她相信来电不是骚扰电话,但每次秦胖儿都正中下怀。


当秦胖儿得知再次上当后,其话语表现大致如下:


“明人不做暗事,好汉不使黑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让一切明枪暗箭向我开炮!”


“我知道你是谁了,要是明天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电话局可有人,不想掐线就老实点儿!”


“你干嘛总跟我过不去啊,你中午要没事儿干,就睡会儿觉!”


“别打了,我求求你!”


第十一天中午,杨帆拿起电话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该适可而止了,他和秦胖儿之间的矛盾不足以使他让秦胖儿第十一次上当。


杨帆望着正往厕所方向去的秦胖儿,对鲁小彬和冯坤说,算了,饶了她了。


冯坤说,今天上课的时候,我觉得秦胖儿瘦了,和秦胖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相符了。


鲁小彬说,昨天晚上我爸问我,这个月电话费怎么这么贵啊。


但是,这天中午还是有一个电话打到了学校,号称是秦老师的父亲。看门大爷按秦胖儿吩咐的去做,对着电话里说,秦老师让我告诉你,孙子,你丫有完没完。然后挂了电话。


这次打电话的是秦老师货真价实的父亲,老头行动不便,在家想吃爆肚,打算让秦胖儿下班带点儿回来,没想到竟然得到这种待遇。老头血压本来就高,这么一来就更上一层楼了,两眼发黑,双腿发飘,全身发虚,感觉自己危在旦夕,赶紧给小女儿打电话。小女儿火速赶到老头家,给老头叫来120,然后给秦胖儿打电话,说找他姐。看门大爷一听,换女声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秦老师说了,你捏着***说话她也知道是你。然后又挂了电话。


这件事情闹得秦胖儿家里鸡犬不宁,老头说秦胖儿是白眼狼,一盘爆肚,就把她的人性给检验出来了。小女儿说秦胖儿愧对于人民教师的称号,连尊老爱幼孝敬父母都不懂。


秦胖儿顶住家庭内部的巨大压力,忍辱负重,在病床前陪伴老头度过几个不眠之夜。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老头的血压及时得到控制,化险为夷,保住了性命。


老头出院后,秦胖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递交了辞职报告。她在报告上说:最近一些突发事件,令本人比较崩溃,身心交瘁,寝食难安,无法全身心战斗在工作岗位,我个人事小,耽误我国教育工作事大,此事关系到祖国的明天,每当讲台下那一张张十二三岁的纯真的脸庞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的时候,我便有种犯罪的感觉。现在,我要坦白自首,停止犯罪活动——望校领导批准我的辞职。


秦胖儿在书写这份辞职报告时,最开始写下的辞职理由是:二十年前,在我进入本校成为一名实习教师前夕,胡同口的瞎子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的生辰八字和这所学校的地理位置相冲,日后有大凶,当时我熟读马列著作,对此充耳不闻。现在终于遭了报应,二十年来,我的工资,永远是涨得最少的,我带的班,永远是最乱的,最近又频繁接到骚扰电话,弄得我家庭不和睦,夫妻不恩爱,非常不幸地陷入白色恐怖中。我后悔没有听瞎子的话,但我还不到五十岁,亡羊补牢,尚有机会,我决定离开这里,找一个藏风聚气、阴阳平衡的地方,此致敬礼!


写完秦胖儿看了看,觉得太唯心主义了,怕校长不批,便撕掉重写,想出上述那番为了祖国明天的理由。


学校找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出任班主任,和秦胖儿做了交接工作。秦胖儿与学生们作别,但没有挥泪。


新老师姓沈,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某某》,某某是和写作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不能是宠物,以达到了解学生家庭情况和检验学生观察能力的目的。


杨帆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在文章中写道:我很少能见到我的爸爸,因为他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和别的爸爸去打麻将不同,他是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他是一名国家干部,日理近万机,心事重重,经常因为忙于抓生产促先进,而忽视了对我的思想教育工作,导致我小错不断,大错不犯,没能按合格的少先队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但是,我不怨他,因为我知道,在国家和集体利益面前,一切个人利益都微不足道,我的前途,没有国家的前途重要,国家有了前途,我才能有前途,若国家没前途,我也完蛋了。我深知不应该和国家抢我的爸爸,当出现矛盾的时候,我应该挺身而出,为国家的发展让路。我为我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和自豪!


作文交上去后,沈老师认真批阅,然后召开了家长会,让自己和日后将朝夕相处的学生们的家长相互认识。


让沈老师感到意外的是,竟然看到熟人,杨帆他爸杨树林——原来这个沈老师就是多年前杨帆的幼儿园老师小沈老师。那次和杨树林不欢而散后,小沈老师丧失了对幼儿教育事业的热爱,觉得不能跟五岁以下儿童打交道,明明是他们的错,你还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们是儿童,你是大人。于是一气之下在家复习了一年,参加高自考,考上某大学的成人班,三年后毕业被分配到某中学任语文老师,因为带班出色,遭受同行嫉妒、诋毁、使绊儿,经教育局调解,转到杨帆所在学校。一晃八年了,沈老师也从当年的未婚少女,变成现在的离异妇女,无儿女。


其实当沈老师知道班里有个叫杨帆的学生的时候,便留意观察他,丝毫没有发现八年前的痕迹。后来又看了杨帆的作文,更加确信只是同名同姓而已,此杨帆的爸爸是领导,在这个社会相对稳定的年代,彼杨帆的爸爸不会在八年里摇身一变,完成从一名普通工人到日理万机连儿子都无暇顾及的机关干部的蜕变。而当那个八年前曾经在颐和园给小沈老师照过相的杨树林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天意。


杨树林见到沈老师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小沈老师,后来我去幼儿园找过你。


沈老师说,我回去办手续的时候听园长说了。


杨树林说,小沈老师,这几年可好。


沈老师说,把小去了,别叫小沈了,都三十多了。


杨树林说,沈老师,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八年了,那件事是我不好。


沈老师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要没有当初那件事情,我今天也不会站在中学的讲台上。


杨树林说,去颐和园照相的事情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沈老师说,对了,你相机前面的那几个字母,seagull,是英文,海鸥的意思。


杨树林说,看来这几年你进步了很多,我还是老样子。


沈老师说,你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