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2)

作者: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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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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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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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30字

无法沟通,关机。


是阿周赶去接的老八,阿周带着老八去广场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劲儿地向捐款的同学说谢谢。老八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直愣愣地看着我,面无表情,“我捐的”。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小要什么有什么永远无法想象别人生活艰辛的少爷,这个拿着五百块钱很淡然地说要捐给西部的高材生,我看着他,感到一阵恶心。我先是把钱接过来放到了捐款箱里,然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就离开了,老八和阿周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到了晚上阿周给我打电话让我出来,我想需要给老八一个教训了,让他看看什么才是他永远不会体验的生活。老八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甚至是阿周,他的兄弟的家境他都不甚了解。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晚上谈话的中心不是老八,而是阿周。阿周说他要退学,这个消息让我忘掉了那些准备用来痛斥老八的言辞。


我知道阿周很少去向别人述说他的那些心事,一旦出口必定是思考很久的。我没有试图去做无力的劝说,我甚至觉得让阿周继续留在那破烂学校是在戕害那个河南农村的家庭。我只是问阿周以后什么打算,阿周说他只能写文章了。一瞬间大家想起高三那年冬至的事情,觉得遥远得已经面目全非,这件事一直埋藏在阿周的心里,种种的不如意之后萌芽而成长。我强作轻松地祝福阿周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我知道我的话语很空洞很扯淡,但我除了扯淡就只剩沉默了。


我后来对老八说过,我们三个里面,最有可能成为作家的,只有阿周,我能想象老八听到这话后痛苦的眼神,我对老八说“因为我们能够选择的道路实在是太多了,知道吗?可生活已经把阿周逼到了绝路上,很少有人能够坦然地去选择颠沛流离。”我对老八说这些的时候阿周已经离开了学校,阿周走后,老八也不再来了。


“其实,生活也把我逼到绝路上了,真的。”老八在电话那边对我说,语气完全不见了以往的豪爽和自信,只是伤感而绝望。


“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我对他毫不客气,老八这种人从小衣食无忧又囊括各种荣誉,在家爹妈疼在学校老师爱的,他什么都不缺,他就欠骂。


“真的……”老八的声音有些呜咽,电话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沉默,我有点心慈手软了。


“其实,老八,你做物理研究很合适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他,说的鬼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就老八那种无论在哪儿都没有办法找到归属感的人,别指望他能坐在那里做研究,只有不断地流浪才能让他忘记自己的孤独无依。


“做研究能让我糊口吗?更何况我还要娶媳妇养活孩子承担义务。”老八说。老八这才踩到了重点,其实我一直觉得老八学习和考大学就是在自娱自乐,顶多给他爹长长脸。


责任、义务、养活老婆孩子这种话从老八嘴里说出来确实难得,这家伙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接着说,“那你子承父业吧!”


“我靠,我才不跟着我爹学做大烟呢!”老八说。


阿周还是回到了郑州,在一个三流的报社找了个文字编辑的工作。阿周找到工作那天给我们打电话抱怨说这年头刷厕所的也要求本科文凭。阿周没说他的工资,我也没问,老八更忘了问。


暑假我在郑州实习,用老八自己的话说他是在郑州写文章,其实倒像是在陪阿周工作,陪我实习,我们三个合租一套房子。阿周不日不夜地写着文章,投一篇被毙一篇却是屡败屡战,阿周的床头贴满了被毙的文章,陈尸累累,跟屠宰场一样血淋淋的。当阿周进行过无数次尝试后终于发表了一篇,阿周拿到稿费那天请我和老八吃火锅,他第一句话就是“总是让八哥你请我吃饭,这次换我请你”,阿周说完我发现了很多我们这么多年过来已经默认并且毫不在乎的东西,这些对于阿周而言却是很深刻的记忆。阿周的稿费只有128元,光请我和老八就用去了196块钱,我吃得有点不好意思,但阿周很高兴。


老八总是红光满面醉醺醺地打算要写一部五百年后依旧有人读的,可却迟迟没有动笔。老八经常悄无声息地跑到我房间里,先是点一根烟,接着就用“我那个绝世的啊”作为发语词开头,后面的内容千奇百怪,不过主要思想还是围绕着那个绝世的。我从来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阿周很多时候努力让自己配合老八,但这经常只是徒劳。我不希望我们三个中间有什么裂痕,可我有时忍不住想骂老八,尤其是阿周忙于生活我忙于学业而老八又无所事事的时候。老八学物理太过轻松,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个全院第一,其余的时候,老八就给我和阿周唠叨他那看不见影子的绝代。


有一个晚上,阿周加夜班,我在房间里赶一个报告,老八逛了进来。“有事么,老八?”我问。


“没事,无聊。你忙啊……”老八明知故问。


“对,很忙。”换了阿周一定会回答不忙,然后接受老八无穷无尽扯淡的洗礼。


“哦,没啥事,我出去逛逛吧……”老八在我这里讨了个无趣,就出去了。老八在我房间外面叮叮咚咚了半天,忽然猛地又冲了进来。


“其实,我只有你和阿周两个兄弟……”老八声音低沉,表情古怪。


我停了手中的工作,转过头看着老八,竭力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我知道的,老八,我也是。”我觉得老八这时像个孩子,站在门口怯怯生生地看着我并不靠近,一时间我们双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矫情都感到有点手足无措。


“哦,对了……你不是要出去逛逛吗,老八?”我说,有点对不住他的诚恳。老八听到后盯着我看了许久,犹豫许久,我看到他眼里流出类似绝望的东西,于心不忍,就加了一句,“一会儿等阿周回来一起去喝酒去,最近压力很大,老八……”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心的催赶。老八看着我没说话,很勉强地笑笑就转身出去了。


老八直到最后,依然在距我三步之外徘徊,不曾靠近,或许就是这三步的距离,隐含了一切的不能理解和脆弱防御。我把他想象得过于坚强。


后来我看了老八给我留的一封信,老八说他觉得他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老八说唯一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他一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老八说人一旦被环境陷害便毫无反抗的可能,老八说他在最后的夜晚一次次回味的是我们三个在操场上堆雪人的年少……那个晚上老八出去后再没有回来,我看着老八忧郁的字迹在我手中颤抖,想我对老八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老八死后第二天晚上,阿周喊我出去吃饭,我说没心情。阿周说今天是“我们”成立的周年纪念,我愣了一下,想,不过是两年时间而已。那一天我们点了很多老八爱吃的菜,要了三副碗筷摆在那里,洁白的瓷碗映着昏暗的灯光,让人眼睛有一种无法承受的疼痛。


伏惟尚飨。


阿周吃完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生生地盯着老八那堆满了饭菜的碗看。


“我打算去北京,票都买好了……”阿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借以断绝我挽留他的路。日期是明天的。阿周也要走了,两年前我们在饭店庆祝“我们”成立时,意气风发激扬文字,两年后大家死别的死别,生离的生离。


“阿周保重!”我抬头望着他,说不出别的话来。明天一早,他北上,我南下,奔赴不同的命运。我接着回学校念书,阿周却要成为北漂一族在那拥挤不堪的城市里讨生活。


我看着窗外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落在地上就堆积成银白,在天上就融于城市的夜空,仿佛那个堆雪人的冬天阿周一头松散的黑发里掺进白雪的样子。我想了想,终究还是把阿周的书从柜子里搬出来,摆在门口。摆了两摞,感觉不满意,又摆成了螺旋上升的形状。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的书店,我看着那一堆书想。


阿周去北京后很少打电话,我也没联系他。很多个黄昏我望着图书馆玻璃窗户边角闪烁着的金黄余晖,温馨而柔和,我觉得我仿佛是在装作淡泊的样子等着其实是让人无力反抗的生命流逝,阿周的和我的。我从未跟阿周联系过,“我们”在老八去世后变得零落不堪。


后来还是被我在地摊上看见了,阿周的书,署的不是大名,而是“阿周”。一本意淫,我拿着那本书看着阿周的名字,老板在昏黄暧昧的路灯下叫着便宜处理,我感觉像是谁往我们三个脸上扇了一巴掌。


那天晚上我给阿周打电话,连着按错了两次号码。我站在楼顶吹着从刚刚沉睡的海上袭过来的风,春风骀荡。最后我还是放弃了第三次尝试,走散了就走散了吧,不想再去触及,因为一碰即碎。


很多年后,当我回到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城,发现我们的学校已经拆迁,变成了一条商业街。我无法找寻到操场上南边第三棵白杨树的位置,一切都淡忘得如此迅速。我在面目全非的操场废墟上盖起的商业街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个书店叫做“我们”。很多年前,老八和阿周曾在这个地方说出他们最牛的梦想,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我是个无梦的人,我只能替阿周实现他的梦想。现在回想,年少的心总有些猖狂,肆无忌惮地笑谈梦想。


我把阿周的书摆整齐,关了炉子的火,关了书店的灯,站在书店门口,再看一眼它完美的模样。关了门,看见雪飘落在招牌上,安静而美妙的大雪中,这个城华灯初上,而我们躲藏在它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