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第五卷第一部分

作者:慕容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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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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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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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8468字

第一章七日锁情劫


我在养心殿整整待了十日,莫兰与心婉遵照皇上的吩咐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果然啊,她们俩真是听命于祈佑的。想到莫兰曾经偷偷地抚摸祈佑,眼底对他那深深的迷恋;想到我曾经手把手教心婉写诗,她悉心地为我泡着梅花酿。我想,每日一杯的梅花酿是心婉真心实意为我泡的,却因为韩冥的一个谎言让我对她戒备了起来,甚至为了逃跑而在她身上下毒。


如今莫兰与心婉站在我的面前,目光中对我隐隐有着戒备,只因我的容貌已经不是曾经那张平凡的脸,不再是她们所识的蒂皇妃了。


祈佑为何一定要硬留下我,我的腹中怀着连城的孩子啊,即使他能接受,我也不能接受。我知道,要一个帝王接受自己女人与他人怀的孩子是一件异常痛苦的事,即使他现在接受了,心中永远都会有一根刺。待到他某一日怒火大发,说不准这个孩子就要成为一个陪葬品,君心难测,况且眼前这个人是祈佑,为了权力能放弃一切的祈佑。


这几日来我害喜得越来越严重,饭菜食不下咽,看到油腻的东西都会不自觉地恶心、呕吐,非常严重。太医说是我的体质太差所以害喜的症状尤其严重。祈佑每日回养心殿都会要人为我准备一碗酸梅汤,尽管我很想喝,但是我却没有动一口,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喂,你这个女人怎么不识好歹呀,我这辈子都没见皇上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莫兰看着我再次推开那碗酸梅汤,再也忍不住怒火朝我吼了过来。


我不语,任她朝我怒吼,或许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个奴才了吧。


“莫兰……”心婉觉得她过于冲动,忙拦住冲动的她,“她是主子,不可以放肆。”


“什么主子,我的主子只有皇上。她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呢,来历不明也妄想进宫做主子。”莫兰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依旧漠然以对。


“皇上!”心婉倏地一声低呼止住了莫兰的声音,莫兰也垂首呼了声,“皇上!”


祈佑迈入大殿,脸上虽是淡然之态,却蕴藏着隐隐的怒火,“不论她腹中之子是谁的,她仍旧是你们的主子。”


两人异口同声回道:“是。”但我却见莫兰起伏的胸口,明显在强压着怒火,那神色是妒忌。我一直都知道,莫兰是如此喜欢祈佑。


祈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走到我身边,望着一口未动的酸梅汤,“听说这几日你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他于我对面坐下,深邃的瞳紧紧地注视着我,“为了孩子,你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我不答话,依旧遥望窗外的大雁于穹天盘旋,那是自由。原来自由对我来说竟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我知道,你在怪我囚了你。”祈佑的话语伴随着大雁的啼嘶而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想留你在身边。”


“放我走……”这些天来我第一次开口同他说话,而这三个字也是我连日来最想说的话。但我知道,他不会放我走,否则就不会数日前将我打晕,囚于养心殿。


“七日。到时候,要走要留,我都尊重你的意愿。”


七日?


为何是七日,他这是想要做什么?难道又想到什么计划,利用我来对付连城还是巩固自己的皇权?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露出淡淡的苦涩,“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弥补你,仅此而已。”


襟袂飘然,渺茫紫云边。阑干云如霭,莺花娇如滴。我与祈佑相对而坐,乘着一叶小舟,他亲自执桨泛舟湖上,碧水滑出涟漪,深深浅浅地朝远方蔓延,水声潺潺。


昨日,我答应了他的“七日”,只是七日而已,一转眼便过去。希望他能说话算话,到时候真的能放我离开。而今他领着我来到养心殿后的幽寂小湖,四处悲怆凄凉,荒无人迹。他却独自带我乘舟而去,我心中奇怪也未问明所以。


骄阳倾洒在我们身上,略感燥热,一直划桨的他额上渗有汗水,我很想为他拭去那滴滴汗珠。可是,我始终未有动作。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终于,我们到达了对岸,他一手牵着我,另一手指着前方,“馥雅,这七日我们就住那儿。”


顺着他所指而望,在密密麻麻的丛林间有一处小竹屋耸立,我有些诧异。这荒芜的地方怎会别有洞天藏着一处竹屋?


“我知道,你想过普通的日子,两年前我就吩咐奴才秘密在此修葺一处小居,打算给你一个惊喜。还未修建完成,你却离去。”他伴着我朝那条唯一能通往竹屋的花石小阶走去。我的目光不断逡巡着四周的一切,浅红深绿,暖香浓,杨柳参差,堪怜许。这里,是为了我而修建的?


“这七日,不问朝政,只有我与你。”


他的话音方罢,我的步伐一顿,心头涌现出一阵酸涩,眼眶中的水汽开始弥漫。“我与你”,曾经,我一直在期望,如有朝一日唯有我与他,那将会是我此生最快乐之事。而今,这份奢望,他要帮我实现了吗?如果真的可以,我便可以没有遗憾地回到连城身边了。


“你是皇帝,怎能在此七日不问朝政?”我哽咽地问,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朝廷之事自有大哥代为处理。”


大哥?纳兰祈皓吗?他们两兄弟终于能够和好了,我真心为祈佑感到高兴,从此他将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他还有个亲人,他的大哥。


我们走进小屋,里边格外雅致,清新的芬芳伴随着野草的味道,让我心头畅快,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我紧紧回握着他的手,“长生殿,为何给她?”


他一愣,侧首睇着我,眸中竟闪烁着笑意。我才发觉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尴尬地回避着。


“初见她,闻她妙音之曲,我错将她当你,有些失态。后来,我觉得那日她的出现仿佛刻意安排,便秘密派人调查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原来她的身份都是假的,她是昱国派来的人。之所以对她那么好,只为减少她的戒心,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他说话时的神情异常愉悦,脸上保持着微笑。


听到他说这句话,我的心竟松下了一口气,压抑在心的闷气一扫而空。我又问:“那日,为何携她同往夏国?”


“你怎会知道?”他一怔,蹙眉望我,最后恍然,“难道那一家三口……那个妇人是你!”


我被他的表情逗笑,点头承认了。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狠狠地搂着我,“我应该想到的……”他在我耳边喃喃一番,“那年突然想起,你父皇、母后的忌日快到,你流落在外,或许会去拜祭,于是我便去了……我怎么没想到,那个妇人会是你……如果当时我认出了你,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深深的呼吸着他衣襟间的龙涎薰香,整个脸埋进他的肩窝,泪水早已倾洒了他一衣,湿了他的龙袍。他真是去找我的……如果不是他将长生殿赐给苏思云,如果不是见他携苏思云去夏国,我又怎会误会他的变心,我又怎会胡乱信了曦的话,最后接受了连城的爱。


“如果没有韩冥的那句谎言,我绝对不会有那么坚定离开你的信念。你一次一次地利用了我,我都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原谅你,可唯独麝香这件事……你知道,我多想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可是你却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当我得知自己怀孕,得知体内根本没有麝香,我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我颤抖着声音,任泪水宣泄在他的龙袍之上,“原来最傻的那个人是我……头一次,我如此痛恨自己。”


只觉祈佑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抖着,但他的双手却在安抚着我,轻拍我的脊背,“对不起,是我不好,才不能让你对我有足够的信任。”


我们之间终于没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相拥着。那一刻我的心是矛盾复杂的,心中竟隐隐想与他永远在一起,但是理智与良心却告诉我,不可以……这样对连城不公平,对孩子也不公平。所以,我会好好享受这七日,带着在亓国最快乐的回忆离开。


终于,我平复了内心的暗潮涌动,轻轻地从他怀抱中挣脱,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这小屋这么久没人打扫,好多灰尘……如果我们这七日都要待在这儿,应该好好打理一番了。”


说动手便动手,我们俩一人打水,一人打扫。这看似不大的小屋,打扫起来却颇为费劲,直到碧水将落日吞没,我们才汗水淋漓地将这个小屋打扫完毕。


这两日我们相处得非常和谐,就像……举案齐眉。虽然这四个字很不适合形容现在的我们,但是我仍然想用这四个字。这两日我与他相处得异常平淡,却很轻松,不像曾经与他在一起时,看不透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压抑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安逸,舒心。


这两日除了有奴才每日从对岸送膳食,其他时间根本无人敢来打扰,就连随身的侍卫也没有一个,仿佛真的只是我与他。


刚用完膳,我们便并肩坐在屋前的竹阶上,撑头仰望漆黑的夜空,竟没有明月,也无星烁,仿佛即将要有一场暴风雨,空气间有些窒闷。时不时还有蚊虫在耳边飞来飞去地嗡嗡直叫,祈佑的巴掌一晚上就没停歇过,一直在帮我打身边围着的蚊虫。


我笑望他的举动,取笑道:“打蚊子。想必你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吧,皇上?”


他仍然不停手中的动作,“原来这就是平民百姓的生活。”


见他颇有感慨,我不禁问:“觉得苦吗?”


“苦。”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很认真地回答着我,“但是,这份苦却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幸福竟是这样简单就能得到。”


“是呀,幸福有时只需要你一伸手便能抓住,一弯腰便能拾得。可是有些人偏偏不愿意伸一伸手,弯一弯腰。”我将视线由他身上收回,举头望向暗夜之空。


他却伸手将我仰着的头拨向他,正对上他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我突然有种想要逃的冲动,很怕再次陷入他的柔情之中。正想要逃开之时,他那炽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我连连将头后仰。他伸手固定着我的后脑勺,濡湿的唇吻辗转反复地深入缠绵。


在他霸道却不失温柔的吻下,我渐渐迷失了自己,不住地回应着他的吻。他温热的掌心隔着衣襟抚摸着我的,我双手渐渐攀上他的颈项,低低的呻吟声由唇齿间传出,似乎更引发了他的热情,吻不断地加深加重,仿佛要将我所有的呼吸抽走。


当他缓缓地解开我素衣上的盘扣,一股恶心的感觉冲上我的咽喉,我立刻推开了他,将脸转向另一边不住地干呕着。他立刻顺着我的背,欲抚慰我害喜带来的不适。背对着他,我仍旧能听见他未缓和下的喘息声,让我想到方才的一幕。若不是因害喜让我推开了他,我想……那将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待到我慢慢缓和了呕吐的症状,他才担忧地问:“好些了吗?”


我不看他,立刻由竹阶上起身转入屋中,他却在我离开那一刻拉住了我的手,“馥雅,我会将这个孩子当做我们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缓缓闭上了眼帘,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连城的脸,他说“我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一想到这儿,我的内心不再挣扎,睁开双目,很平静地说,“但是,我却不能。”


没有看他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我将自己的手由他手中挣脱,转而进入了小屋,独留下祈佑一人坐在竹阶上。夏虫声声啼唤,似乎吟出了此刻的悲凉。


次日,天未破晓我便起床,因为闻到了阵阵茉莉花香飘来,我突然想到心婉曾经为我泡的梅花酿,或许我采集一些露水可以依葫芦画瓢地制成茉莉花酿。我想,为祈佑泡一杯茶,好像,我还从未为他泡过茶呢。


我拉开木门,一眼望去,竹阶前祈佑正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闭目而憩。难道他一晚上都没进屋?我立刻上前蹲下身子将他摇醒,“祈佑,醒醒。”


他缓缓抬头,睁开那惺忪的眼眸,目光迷茫毫无交集,像个……孩子。


“怎么了?”他似乎还没意识到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思绪中。


看着他眼睛中隐隐有着血丝,我连忙道:“你在这儿睡了一夜?要不要进去再补个觉?”


“不用了。”他原本惺忪迷离的目光渐渐缓和,依旧是平常那犀利深邃的炯炯眼神。我有些失望,始终只有那一瞬间的单纯啊,醒来又是个令人畏惧的帝王。


“你怎么就在外面睡了?”


“想了些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奴才给皇上请安。”徐公公不知何时已领着两名奴才来到我们面前,毕恭毕敬地朝祈佑行了个大礼,“奴才按皇上吩咐将这两株上好的梅种给您寻来了。”


“放那儿吧。你们可以退下了。”祈佑整了整衣襟由竹阶上起身,漠然地看着他们。


徐公公用眼神示意身后两个奴才将梅放下,又恭谦地说道:“皇上,您已经四日未上早朝了,朝廷大臣皆开始议论纷纷……”


“朕不认为四日不上早朝就会引起朝廷的大乱,况且朕已将朝中之事交给礼亲王代为处理。”祈佑的声音有些冷凛。我看着祈佑那线条分明的侧脸,礼亲王是祈皓吧,他已经愿意回到朝廷帮助祈佑了吗?那么,祈佑的身边就不会再孤单下去了,因为有了这个大哥……以我曾经认识的祈皓来看,他会成为一个好大哥的。兄弟并肩作战,这样,我也就能放心了。


“皇上,苏贵人这些日子一直吵闹着要见您……说是大皇子整日来大哭不止。”徐公公继续说道。


“请个御医为他看看就行了。好了,退下吧。”祈佑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不耐之色。


“是。”徐公公也看出了他的不耐之色,很识趣地见好就收,小步恭敬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们远遁而去的身影,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瓷瓶问:“苏贵人为你产下了大皇子吗?那你为何不晋封她……”


“她身为昱国派来的奸细,朕给她一个贵人的身份已是破格。她就不该妄想再次攀登高位,让自己的孩子封王封太子。”话语中无不充斥着无情冷漠,原来他对苏思云也不过如此。难道在他眼中,女人没有利用价值后,就可以一脚踢开吗?


从云珠到温静若,由尹晶到苏思云,都是祈佑宠爱的女人,可是当她们不再有利用价值之时,下场都是一样的。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祈佑身边是特别的,因为他也曾利用我,也曾将我踢赶出局。


我感觉到他不想谈这些,便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指着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的两枝梅种,“你弄两株梅种来做什么?不会是要种吧?”


他的脸色因我的问话而缓和下来,“你猜对了。”他朝两株梅种走去,将其捧起,“去屋里拿铲子、锄头,跟着我来。”


听他的吩咐,我跑到屋里取出铲子、锄头,跟随着他朝那片茫茫草丛走去。我们选了一块土地肥沃、适合种植的地方,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才将梅种好。


这时的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倦倦地埋坐在软软的草丛中,夏日晨风徐徐吹来,格外凉爽。现在我的身子根本不能运动过量,容易疲劳。或许是因我体内的毒还未完全清除,又或许是因我的腹中怀着一个孩子。


祈佑用铲子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脸上、衣上、手上满是泥土,有些狼狈,却未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掩盖。他俯视着我问:“你说这两株梅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开出粉嫩的梅花?”


我歪着头想了一想,“四五六七年吧。”确实不知到底多少年才能长大,便一下说了好些数字。


他错愕中带着几分无奈,“那四五六七年后,你再陪我一起来看?”


我黯然垂首也不回话,四五六七年,不可能……我一定要回到连城身边。现在的我能看着这株梅成长也不过四五六七天罢了。


他将铲子丢弃,与我并肩埋身于漫漫绿丛之中,“馥雅,我只想弥补当年利用你给你造成的伤害。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我拥有的一切,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这句话是真,就连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已将他对我的伤害淡忘。是这几日的相处?又或是得知他根本没对我下麝香?还是选择彻底离开他那一刻?


“我希望你能留下。”


我抚上自己的小腹,“在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即将出生。他需要母亲,更需要父亲。”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我的手指拨弄着地上的泥土,“这些日子你确实对我非常好,我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与你平凡地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是我很怕,在你面前我就像个白痴,傻傻地被你算计在你的计划当中而不自知……请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你又一次的利用?”


他反问道:“想用真心将你留下,这算不算利用?”


轻风徐徐袭襟,丛草漫漫稀疏,我们相对再无言。


第六日,一阵电闪雷鸣将我由睡梦中惊醒,连日来的沉闷之气是要散了,这场大雨熬了三日终于是要下了。我下床将敞开的窗闭好,免得大雨无情地催打进来。再躺回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闭目聆听窗外哗哗大雨侵袭之声,好快呀,今天已经是第六日了。还有明天最后一日了,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突然,我想起了几日前所种的梅,它们怎能承受这大雨的侵袭?一想到这儿,我便由床上蹿起身,拿起一把伞就准备冲出去。但是门才拉开我就停住了步伐,在飞溅的大雨声中我隐隐听见里边夹杂着对话声。我偷偷朝外望去,竹屋前的屋檐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祈佑,另一个是……我仔细瞧了许久才认出,是苏景宏将军。


“皇上,现在昱、夏二国联手对付我国,而冥衣侯多日前已至前线与之交战,您此刻应该坐镇朝廷稳定上下一心,而不是待在此处与一名女子风花雪月!”苏景宏声声指责,丝毫不畏他为皇上。


“朕自有打算。”声音沉郁,看不出情绪所在,“如今战况如何?”


“两军实力相当,臣想现在去助冥衣侯一臂之力,这样咱们的胜算比较大。”苏景宏有些着急地想请旨速速增援。


“过两日吧,朕与你同去。”


“什么?皇上您也要学昱国皇帝一般御驾亲征吗?那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臣不能让您冒这个险啊。”


“昱、夏二国就算联手,朕也不会怕。两国贸然联手,军队间根本毫无准备,而且两军将士第一次联手,很难有默契能无间配合。”祈佑细细地分析着。


“既然皇上决定了,那臣誓死追随便是。”


我轻轻地退回了屋,小心地关上了竹木门,回想着他们所说的话,这场战争终于要开始了吗?连城亲征……一个皇帝离宫亲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这几天已经在开战,祈佑竟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处变不惊地陪着我不问朝政。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吗?这次可是昱、夏联手呀……


我这是在担心祈佑吗?祈佑的对手可是连城,我孩子的父亲呀,我竟然担心他……从什么时候我的心竟如此矛盾了?我的心怦怦一阵加速,就连手中的纸伞都险些拿不住。


只剩一天了,就一天而已,我就能回到连城身边,我会与他并肩作战,不论谁胜谁负。


我将纸伞放了回去,安静地躺回床上,有夹杂着泥土的草腥味由窗户的小缝中传至我的鼻间,我翻转着身子,一闭上眼睛我的脑海中就会闪过那种种血腥的场面。冷汗不断地由脊背、额头渗了出来,我一直劝说自己,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嘭嘭嘭!”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扰乱了我的思绪,“馥雅。”


是祈佑的声音!我翻身下床将门拉开,看着神色依旧的祈佑,我也保持着我一贯的表情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雨很大……我怕数日前的梅会被暴雨淹死,那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很诧异,他竟会这么细心,现在的他似乎与曾经的他真的很不一样,或许是没有了帝王身份的束缚吧,所以才能如此安静地陪着我,用他的真心来珍惜这份感情。可是七日的时间终究是要过去的,瞬间的消逝如昙花萎落,我的心会痛,但是它却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对哦,我都忘记了。”我装作刚睡醒睡眼蒙眬的样子,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冲进屋里拿起伞,“快走,我们去看看梅……我可是希望四五六七年后它们能长大成为梅树呢。”


夜阑风雨雷电照穹天,水光潋滟烟柳晚来急,当我们俩跑到那儿时,那细弱的梅有一株已经被风雨吹折,有一株已露出土外。我连忙上前将梅扶正,用手将其种植回去。雨水湿了我的裙摆,鞋早已被泥土覆盖,水洼中的水浸湿了我的鞋。


祈佑陪我一齐蹲在梅树旁,为我打着伞,防我淋湿。可他的整个身子却已露在外面,雨水将他淡黄的单衣打湿,雨珠如帘般由他的额头侵袭而下。


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将这株梅重新种植好,指甲里已经塞满了深深的泥土。我拿着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与雨水,带着笑容松了口气,“幸好你叫醒我呀,否则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


祈佑深深地注视着我,也不说话,目光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然后为我擦了擦右颊,“真脏。”


我干笑一声,将纸伞朝他推近一些,“我们真傻,干嘛只带一把伞。”


他也随着我而笑出了声,“这,就是幸福吧。”


“祈佑,我跟你说哦,以后每年都要来这儿看一次。”我指着这两株梅,很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又说,“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今天,你能为我解答吗?”


“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我要与你谈一笔交易,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那时我以为你的心中存在无数的仇恨。可是到一年后你进宫,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想报仇,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我,为何要帮我?”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现在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曾经怎么会傻傻地为了才见几面的男人放弃自己的复仇大计,而选择进宫帮他呢?“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着你,你那温暖的笑,似乎融入了我的心间。又或者是与你短暂的相处,你内心的孤独牵引着我想要陪在你身边,想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的。”


他疑惑的眸中闪耀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只见他微微启口道:“馥雅,或许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孤独且自私。”


他竟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自私?还把我牵扯进去了,我又一次被他逗笑了,“是呀,我们都是自私的,你为皇位,我为复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己。”


大雨哗哗地将我们的声音冲散了一些,我们的声音,显得格外缥缈。我伸出手为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残珠,“你与杜莞大婚那日……你竟跑到揽月楼告诉我,你要放弃计划,那时我还以为听到了天方夜谭,一向将皇位如此看重的你,是为了我要放弃。”待我为他擦拭完额上的水珠之后,收回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带着水滴的枝干。


“为何后来你要走,而不是陪着我与父皇对抗?如果你没有走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声音中带着遗憾与责备。


“我一直认为,你若为帝,会是个非常好的皇帝,能给天下带来安定。但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先帝竟然计中有计,如果我早知道,或许……他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的。”看他正锁眉深思着什么,我了然一笑,“一切都是往事了……我们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了。曾经的就让它过去好吗?”


我的话说完,却又是一阵沉默,这阵子,我们似乎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沉默。密雨如散丝,哗哗地将我们半个身子打湿,两株梅种在我们之间被好好地护着,这是我与他亲手种植的,也是唯一属于我们两人的东西,以后我会一直挂念的。


七日就像一阵风,飘然便逝,我依依不舍地与他乘上了小舟,泛湖而归。碧波烟微,幻渺幽静,涓涓之水,红漾碧虚。这七日,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七日,即使最后会伤了自己,我也无憾。


记得在返回那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馥雅,我知道你还是爱着我的,就像我一直都在爱着你。”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凝眸望着湖面,看着我们水中的倒影出了会儿神,良久我才开口问:“你真的会放我离开?”昨天我想了一夜,总觉得祈佑不会那么简单放我走,因为如今的我是一个非常好的筹码,若用我与腹中之子来威胁连城……他会选择利用我吗?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选择利用的。因为,这是关系着自己江山安定的大事,若他真的要利用,也无可厚非……


“我会亲自将你送到他身边。”他的声音异常坚定,我也不再猜测他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只是笑着将手伸进了水里,冰凉的感觉侵袭着我的手心,心头也渐渐舒畅了。


接近岸边之时,我看见了苏景宏与祈皓伫立在岸边,迎接着祈佑的归来。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是亓国的皇帝,我是昱国的辰妃。只希望这次的他不要再让我失望,我很怕再次被他利用……


第二章黯然城殒逝


荒烟外,号角连天,城郭耸立,硝烟弥漫。当我随着祈佑的大军来到两军对垒的主力军帐时,我看见了韩冥,他似乎因连日的征战消瘦了好几圈,眼中覆满了血丝。听说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十日,两军实力相当,伤亡人数也差不多,如今好像是在打持久战,谁能坚持得更久一些,谁就是胜利一方。


“昱国怎会和夏国联手的?”祈佑箭步走到军帐主位而坐,拿起摆放着的兵力分布图观察良久,手指握拳,轻敲着桌面,似乎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里边一片沉默,在场诸位将士都没人答话,我接收到苏景宏那戒备的眼神,原来他们都在防我!我悻悻地笑了笑,识趣地揭开帘帐出去了。


云锁断岩,阵云神州,海海腾沸,山山动摇。四周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徒步走到军帐外的山巅边缘,俯望那一片片山川之下的具具残骸,那都是一条条人命呀……风霆迅,动北陬,战争带来的是妻离子散,动乱带来的是百姓衣食无着。


亓军所在位置很占优势,他们处于山巅高峰,敌军的一举一动皆收眼底,居高临下从人的心理上来说是有利的,确实易守难攻。所以两军才会持久抗争着,任何一方都不敢轻易动手,倘若动手,两败俱伤。我想此次昱、夏二国的联合也是逼不得已,只为自保吧。我想若要自保,应该不成问题,主要是取决于祈佑灭昱的心到底有多么强烈。


突然之间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头一次对自己一直复国的信念有了怀疑。二皇叔夺我父位之时,已经血溅甘泉宫,丧了一条又一条的人命,而今我又想着复国,那将又是一场杀戮,又将是血流成河。就算真的复国了,该如何处置二皇叔呢?是杀是留?他的子女们是否又因我挑起这场战争而恨我呢?若他们如我,也时时刻刻地算计着如何为他们的父皇报仇,那这场斗争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恩怨何时又能了结呢?


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一直所坚持的仇恨,似乎已经蒙蔽了自己的心,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想将百姓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曾经的那个馥雅公主到哪里去了?她追求的只是一种平淡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仇恨竟扼杀了她仅存的纯真呢?


连城,现在的你是否在因我没有遵从诺言而恼怒,我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快快结束,你能平安度过危机,希望我们再见之时,你能听我对你的解释。


“父皇、母后,原谅馥雅又一次放弃了复国。”伴随着滚滚风声,我对着苍穹呢喃一句,“我不要复国了,我不要生灵涂炭,我不要血腥杀戮。或许父皇、母后会觉得我懦弱,会觉得我太过仁慈,但是你们要知道,那一条一条都是人命,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而生,况且……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见有人传言二皇叔不是个好皇帝,更没有听到夏国百姓的怨声载道。足以见得,二皇叔一直在好好打理夏国,他的错,只是弑君夺位。如唐太宗,弑兄夺位,虽是为人所不齿,可是他的功却掩了他的过,他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大唐盛世,贞观之治。”


“你终于能放下仇恨了吗?”韩冥钦佩的声音接下了我这句话。


我蓦然回首凝望着一身铁甲银盔的他朝我信步而来,怎么,这么快就商讨完军情了吗?


“我依稀记得你说过‘谁说女儿就不能为国出力而报效朝廷?并不是天下红颜皆如妲己媚主,喜好乱宫,我潘玉要做就做被唐太宗尊之为师的长孙皇后’!那时候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大气的女子,对你的关注不自觉多了几分。”待到与我面对面之时他才停住步伐,经过多日的征战他已经更显沧桑了,我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继续娓娓而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考虑何谓‘大爱’,刚才听你一席话,才真正懂得,大爱不是悲天悯人,大爱不是一统天下,大爱不是忠心侍主。大爱是屏去心之仇恨,大爱是心系天下百姓臣民,大爱是从苦中寻找诫命真理。如今的你,做到了。”


“不要把我夸得好像是个救世主,我真的做错了很多很多。”


“就怕你明知自己做错,却依然我行我素。”他沉默了许久,将目光投放至我的小腹,“里面有个孩子,是这个孩子让你懂得了一切吧?”


“是的,我一直都想拥有一个孩子,与祈佑的孩子……但是冥冥中却注定我不能与他有孩子。”我苦涩一笑,回首睥睨烟霭迷茫的一片,如此荒凉。


“看得出来,你还是放不下皇上,为何不留下呢?”


“你方才也说了,大爱。而大爱中也包括责任,我不能如此自私,不顾他人感受。”


云屯壁垒,丕振声灵,韩冥上前一步,与我同望穹天,有苍鹰飞过,一声嘶鸣。


“你可知,皇上之前将你打晕囚入宫,是为用你来牵制连城,用你让他弃械投降。而方才,他竟说要送你回去,我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让皇上改变了他的初衷。”他的字眼被大风吞去许多,我必须竖耳聆听。只听他继续道:“能让皇上如此的,唯有你。现在我才发现,在麝香这件事上,我是真的做错了。”


听着韩冥的一字一句,我的心仿佛被人掏空,原来他是真的想过要利用我……可是为何要放弃呢,江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还是他有必胜的把握?


“你还如此介怀吗?我都不怪你了。”我用平稳真诚的声音来证明我对他的原谅,“我现在只想快些回去,如今两军已交战得不可开交,我身为连城的辰妃,应该陪在他身边的。”


苍翠拂云,紫霓青霄,正待韩冥要开口说话之时,祈佑的声音随风而散进耳中,“你就那么想要回到他身边吗?”


我的身子一僵,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到连城身边吗?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已经派探子送信去了,今夜子时,连云坡,我会将你亲自还给他。”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中有些戒备,“为什么你要亲自去?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我想亲自见见连城,你毕竟曾经是我的女人。”他远远地伫立着,大风卷起尘土,风沙缥缈,“如果我真的要利用你,我直接拿你威胁他交出昱国便好,我相信,你与你腹中之子在他心中有这个分量。”


看着他瞳中毫无欺骗之色,我选择了相信,因为这七日,他让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祈佑。


暮色沉沉,山岳藏形,满目萧然。祈佑原本欲与我共乘一匹马前去,我却拒绝了,独自乘上一匹马,不想与他有过多亲密的动作,更不想让连城看到。这样的矛盾,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此次祈佑只携了韩冥一同前去,身后带着一队精兵,我不禁会担心他这样前去,会不会有危险。万一连城事先在那儿埋伏好一大队人马将他包围怎么办?又或者,祈佑埋伏了人?我不安地在马背上连连回头,想看看身后有没有秘密随行的军队,祈佑见我连连回头,带了些无奈,“你看什么?”


我连忙收回视线,将目光投递在前方,望寥寥黑夜,明月照亮路途,“没什么。”


韩冥紧紧随在我的身旁,目不斜视,一语不发,这漫长的一条路格外宁静,唯有身后精兵整齐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不再有人说话。离连云坡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骏马每踏出一步发出的踢踏声都让我的心沉入低谷。


轻抚着白马颈项间的那一缕缕柔滑的细毛,头有些昏昏沉沉。这条漫长的路很快便结束,前方火光点点,一大批与之相当的人马已经早早驻扎于此,我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连城,他手握马前缰绳,目光锁定于我的身上,但是我却没看到一直与连城寸步不离的曦。


对上他有些苍凉的眸我有些心虚,有些恐惧。


我们在离他们有一丈之远时,停下了步伐,“昱国主来得可真早,等了很久吧?”祈佑带着嘲讽之音朝他喊道。


连城始终盯着我,“你终于回来了。”


一句言浅意深的话不高不低还是传了过来,他见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终于回来了”。他一直在等我吗?他不怪我的失约吗?


我沉重地“嗯”了一声,翻身下马,欲朝他奔去。祈佑立刻也随之翻身而下,一把上前紧紧扣住我的胳膊,不让我朝前走。


“连城,如果朕用她威胁你放弃这个江山,你愿意吗?”祈佑捏着我的胳膊很用力,疼痛几乎蔓延到骨子里去。我强忍着疼痛看着连城,我知道现在的祈佑正在装作无情,他不能露出他的弱点让对方看出。


“纳兰祈佑,你果然是个天生的帝王,是的,我比不上你,因为你早已经绝情弃爱,为了巩固权力你可以放弃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我不会为了权力牺牲我的兄弟,亲人,女人,孩子。”连城的手松开了缰绳上前一步,“所以,为了我所重视的人,我甘愿放弃一切,哪怕是这个皇位。”


祈佑听罢先是不屑地冷笑,渐渐地变为狂傲之笑,“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连城,难怪能掳获她的心。”阴戾之语让我打了个冷战,却闻他猛地收回笑声,严肃地说道,“你真当我那么没出息,要利用她来威胁你放弃皇位吗?我告诉你,我很期待与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我感觉到他紧捏着我的手已经松开了许多,我的疼痛微微得到缓解,他又说:“馥雅,是我纳兰祈佑唯一重视的女人,你连城……配得上她。”


连城终于将始终投放在我身上的目光转移到祈佑身上,他笑了笑,“原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


此时的祈佑已经将我的手完全松开,“你走吧。”


他没再看我一眼,背转过身不去看我,我侧首凝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便转身朝连城走去。我的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犹如千斤重,我的头亦有些晕眩,是受刚才害喜的症状所影响吧。才走了几步我便突然顿住了步伐,连城那千年不变的柔光今日却有些黯淡,风吹动了他的发丝,挡去了他的眼眸。见我不再前行,他迈开了步伐朝我而来。看着他一步步地接近我,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从这刻起,我就是辰妃,心里只能有连城,我必须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一个母亲的责任。


在对面火把的照射下,我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正欲迈开步伐朝前走时,几道银芒由正前方黑夜中射出。此刻的场景让我想到那日连胤对我的射杀,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箭,第二个反应就是祈佑。


我倏地回身朝依旧背对着我的祈佑大喊,“躲开!”迈步便朝他冲了去。


祈佑听到我的声音,第一个反应是回首望我,目光中隐隐有悲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离他几步之遥外,停住了脚步,用全身挡住了他……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同一时刻韩冥也由马上跳了下来,朝我奔来,“闪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我嘶吼着,脸色苍白如纸。


当我以为会中箭之时,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韩冥的步伐竟停了下来,祈佑原本迷茫注视我的目光也转向另一处……他与韩冥看的都是一个地方,我的身后。


我呆住了,根本不敢再回头,我怕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大哥!”是曦的声音,有些凄厉。


祈佑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军队,带队之人是苏景宏,他怒气腾腾地领着兵由黑夜中冲了出来,口中还大喊着:“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对皇上放冷箭!”


我被眼前的一幕怔回了神,猛然回首,看着离我几步之遥的连城,他挡在了我身后。我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连城却笑了起来,“馥雅,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中唯有纳兰祈佑。”说罢,整个人狠狠地跌在了冰冷的草地之上。曦的手中执着金弓立在连城身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城,再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最后扫向祈佑。


原来连曦与苏景宏都是躲在暗处保护皇帝的人,不一样的是,连曦竟会朝祈佑放冷箭。


两军的兵如潮水一样相互从黑暗中涌出,战鼓四起,烽烟百穿,苏景宏手持大刀朝连曦劈了过去。两军的士兵开始了一场生死厮杀,有身先士卒的士兵被杀,血溅上了连城那白如冰雪的衣裳。


我没有顾两旁厮杀的场面,而是朝连城奔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扶起,却因他沉重不堪的身子而一同跌倒在地。我的手心有些黏湿,有血腥的味道传进我的鼻间。我颤抖地抽出手,愣愣地望着双手的血……连城的背后上下一排连中三箭,流出来,竟是刺目的黑血。


“连曦……你这个浑蛋,竟然在箭上抹毒!”我如疯了一般朝正在与苏景宏厮杀的连曦吼了过去,他一个分神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却险些被苏景宏砍伤。


“不要激动。会伤了……孩子的。”连城虚弱地伸出手,为我抹去眼中泛滥而落的泪,可他越是为我擦,我的泪越是汹涌地往下滴落,“你知道,我在来之前便已做出了死的准备,所以我已经写好了遗诏,传位给曦……若有幸能活着带你回来,我将会领着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平凡普通,不问俗事。”他带着笑,笑中有苍白,唇上带着青紫,明显地中毒了。


我用力张口,我想说话,非常想与他说话,想说对不起,想要他原谅我……但是仍旧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挪了挪身子,将整个脸贴上我的小腹,双手虚弱地搂着我的腰,“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如游丝,仿佛即将殒去,我被恐惧填得满满的。


“连曦,你快来救救你的大哥……求你救救他……”我终于扯开了声音,伏跪着朝他哭喊着,连曦是神医啊……他的毒,只有他能解。或许,他能解……


连曦频频回首,一边应付着苏景宏的纠缠,一边担忧地看着我们,“你先让我去救大哥……一会儿我再与你打。”他夹杂的怒气,瞪着始终不放过他的苏景宏,他现在根本毫无心情与之打斗。


“自作孽,不可活。”苏景宏一声冷笑,步步紧逼,刀刀致命。


一见这个情景,我再望望似乎要不行了的连城,他的笑依旧挂在脸上,如此沐人,他低声道:“我听见孩子叫我‘爹’了,孩子在叫我呢。”声音还夹杂着兴奋之感。


心头传来一阵绞痛,我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个想法——吸毒。或许,吸毒能将他救活,他就可以活下来了。我狠狠地将插在他背后的一支箭拔了出来,只听得连城一声痛苦的声音传出口中。我俯下了身子,对着那道被箭射穿的伤口便吸去,才触碰到那血腥之感,却被韩冥狠狠拉开,“你做什么!”


“你别管我……”我挥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不能让连城死,你知不知道,他不能死!”


“他的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看看他的人中,早已被黑气弥漫,是死兆!”他指着连城的脸要让我看清楚,“你若要为他吸毒,等于白白牺牲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连城那渐渐变黑的脸,有些不敢相信……


只见连城的口中涌现出黑血,血由唇边蔓延滴落,最后洒在翠绿的草梢之上。他的目光由最初的迷离涣散转变为严肃认真,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对我说:“馥雅……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我爱的只是你那张绝美的脸……我爱的只是你的公主身份……我爱的只是梅林中凤舞九天的你。”


我听着他的一字一语,笑容伴随着泪水而涌出,我点着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爱我。”


“我这样一个男人……你根本无需为我伤心流泪。你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他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完,眼睛便已闭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格外沉重。


我伏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原本温热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僵。原本以为……我会为祈佑而死,却没想到,连城却因我而亡……哈哈……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连城,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啊,在你临死之前都要给我一个可以安心度过余生的谎言。为了让我不难受,不愧疚,你竟说你不爱我?


若不爱我,你怎会在夏国为护我而身中几把匕首?若不爱我,你怎会在梅林中远远而望我的身影?若不爱我,你怎会不顾一切为我挡下那致命的三支毒箭?


你就是这样不爱我的吗?原来,你就是这样不爱我的。


“呀——”一声哀绝悲凉的吼声震撼了所有人,连曦手中之剑幻如流光,狠狠朝苏景宏刺下致命一剑。韩冥眼见不好,飞身上前的瞬间抽出了腰间佩带的剑,银芒闪耀着点点火光,将连曦的致命一剑隔开。


连曦收起剑势,眼眶中有泪水,却坚持着不肯流溢而出,“纳兰祈佑,这个天下终将统一,而你的夙愿是统一这乾坤破阵之天下对吧。”他的目光中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冷酷、噬血、杀戮,比以往的他还要阴冷许多。


祈佑漠然地回视他,两人之间的诡异之气愈演愈烈,周遭的厮杀似乎更加衬托了他们之间的肃冷之色,连曦又开口了,“只要我连曦在一日,你纳兰祈佑就休想统一三国,一人独大。”


祈佑闻言而冷笑,“想与我争天下,先看看你今日到底能不能离开此处。”


“就凭这些虾兵蟹将也想拦我?”他环视四周一圈,又一名士兵倒在他脚边,血染红了他的紫靴,他一脚踢开那个士兵,朝我走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每行一步,阴冷之气与悲沉之痛就将四周尽情地渲染。直至他单膝跪在连城身边,沾满了血的手覆盖上连城的额头,“大哥,为了一个女人,值得?”


我眼睁睁地看着连曦将连城的尸首由我怀中夺过,起身之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格外凛然与复杂,还有那深深的悔恨,“挡我者,死!”连曦长剑一挥,一手携着连城,另一手疯狂地残杀着两旁的士兵,鲜红的血溅了他们一身,仍不能停止连曦疯狂的杀戮。


他疯了,他疯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连曦的刀割在他们身上,一股恶心的血腥刺激着我的鼻,恶心之感冲上心头,还有那愈来愈重的额头,仿佛整个人飘忽在云端之上,最后重重地跌落到了地狱。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身处军帐之内,我呆呆地望着暗蓝的帐篷,里边空无一人,寂静到让我觉得不够真实。


——馥雅,我爱你。即使要拿这个江山做交换,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其实,能远远看着你,就好。


——馥雅,今生若有你陪伴,余愿足矣。


——我听见孩子叫我“爹”了,孩子在叫我呢。


须臾,我那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手轻轻抚上了小腹,孩子……你真的叫爹了吗?可是你还没出世,爹就离开了你,你会怪娘吗?是娘害死了你爹啊!


如果,那日我不是傻傻地想要为祈佑挡下那三箭,连城就不会为了救我而身亡;如果,那日我不是那么任性地想要回去找一个答案,就不会被祈佑扣留了下来;如果,那日我不被仇恨蒙蔽了心,就不会自私地去找连城。没错,我就是个祸害,走到哪都会有人丧命。父皇、母后死了,云珠死了,祈星死了,弈冰、温静若死了,现在连城也死了……


眼角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滴落在衾枕之上,在炎炎夏日我竟感觉到寒冷。我麻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恍惚地走向桌案,找到一支兔毛笔,捏着花梨木笔杆中端的手有些颤抖地在纸上写下一首悼亡词: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当词写罢,一股血腥之感传入喉间,我忍不住轻咳一声,殷红的血喷洒了出来,将我刚写好的词染红了好大一片。手中的笔无力摔落于桌,我猛地举起袖擦拭着纸上的血,越擦却越发蔓延开,我用力擦着,单薄的纸已经被我蹂躏得不堪入目。这血,像极了连城身上沾染的血,我要擦干净,干净了就不会再有缺憾。


祈佑刚进军帐内便看见这样一幕,疾步冲到我身边,将我狠狠拥入怀中,“馥雅!”


我在他怀中挣扎着,我不能再倚靠在祈佑身边了,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我的丈夫是连城,我是辰妃!我是辰妃!连城都为我送命了,我怎么能投入他人怀抱之中,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从他怀抱中挣脱,“你不要碰我。”


祈佑厉色朝我吼道:“你吐血了,你必须去休息!”他上前一步,我便后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之距。


“我不要……”我扬起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坚定地摇头。


“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吗?照你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孩子会因你的体虚而流产。连城已逝,你与他之间仅剩的就是这个孩子了,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吗?正好,我看这个孩子也碍眼,走,我帮你找一个好方法将这个孩子打掉。”说着便上前扯着我的手腕,似乎真的要将我带出去打掉这个孩子。我立刻攀附着桌案,死死地抱着它,生怕他真的把我的孩子弄掉。


祈佑见我这个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声,松开了我的手腕,“你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就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把它生下来,因为这是你与他的孩子。”


听他柔声相劝,我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无力地蜷曲着趴在桌案上,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案之上,将纸张打湿。


“我们回家好吗?”他伫立在我身边,也不再动我。


“家?”我还有家吗?


“亓国,昭凤宫。”


“不,我不去。”


“你的身子太虚弱,如果流落在外你的孩子非但保不住,怕是连你的性命都难保。”祈佑一字一字地说着,语气格外强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不知道,你的身体为何会这么差,我给你下的毒,你已经服了解药不是吗?难道没有清除干净?”


我将头重重地靠在桌上,“我自己服的毒,不关你的事。”我静下心来思考了许久,他说得对,为了孩子我必须养好自己的身子。我不能再意气用事,不能再一味地沉浸于悲伤之中。我必须振作,我必须亲自将我与连城的孩子抚养长大,“你还在打仗……”


“不打了,我们回家。”祈佑见我平静了下来,这才上前将我由桌下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回了床上,“这场仗若真要打,必定两败俱伤,对我没好处。现在只能另想他法瓦解他们的势力。”


看他说起朝政之事时的神情让人格外折服,将全身上下的王者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也难怪云珠为了他甘愿以身试毒。这样优秀的男子,我配不上,更不敢配,如今的我更没资格配了。


凄然一声轻笑,我身心疲惫地将整个身子埋进了被枕间,思绪飘忽。我真的要回到祈佑的后宫吗?那个后宫我还能去吗?对,如果真的要回去,我必须隐忍,不像今天锋芒毕露。那样才能保护我的孩子,保护自己。


说到做到,当日祈佑便吩咐所有将士拔营而归,黄沙滚滚,抬望眼,朝天阙。这一来,我亲眼看着连城在我的眼前送命,为我而死。这一去,我将又回到祈佑那险恶深宫,我该如何自处呢?昱国又该怎么办?他们的皇帝驾崩,昱国定然大乱。


——我已经写好了遗诏,传位给曦。


连城的这句话回响在我的耳边,传位给曦……曦离开时那残酷的眼神太可怕了。我一直都知道,曦是一个无情的人,他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最重要的人,第一个是他的母亲,第二个是他的父亲,第三个是连城。如今这三人皆去,这天下他已然无牵挂。那么他若登位那昱国又将会是何番景象?空前盛世抑或水深火热?


祈佑,以你的才智,以你的无情,能与连曦对抗吗?


突然间,我觉得连曦会变成第二个祈佑,因为他们同样孤单,他们……很像。


第三章重主昭凤宫


昭凤宫


我被祈佑再次带回了昭凤宫,这一次引起了宫中奴才们的窃窃私语,还有后宫妃嫔的纷纷不满,尤其是以苏思云为最。我与祈佑还没进入昭凤宫之时,苏思云便怒气冲冲地领着自己的奴才朝我们疾步而来。一身素青薄衫衬得她清丽脱尘,没有过多繁复的首饰,唯有那一张未多加朱施粉的玉颊,显得她单纯脱俗。这也是祈佑对她格外特殊的原因之一吧。


“皇上,昭凤宫可是雪姐姐曾经居住的,您怎可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住进这儿?这对雪姐姐不公平。”她还没站稳脚步便朝我们扬声而来,甚至没给祈佑行礼,可见她在后宫中的地位。


我看着苏思云一直望着祈佑的美眸感觉有些好笑,她此次前来真的是为了所谓的“雪姐姐”还是自己的地位?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似乎很不屑看我呢。


祈佑对她的放肆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睇了她一眼,“不要闹了。”


“皇上说我闹?这昭凤宫皇上您一直封闭不许任何人住入,可见您对雪姐姐的情深。而如今您却为了这个女人将昭凤宫赐给她,我为雪姐姐抱不平。”苏思云的声音越扯越高,与鸟的啼鸣之声合奏着。


听她那为“雪姐姐”虚伪抱不平的声音,我竟没有产生厌恶,因为她的声音很甜腻,如百灵在空谷间鸣唱。如果我现在告诉眼前的她,她所谓的“雪姐姐”就站在她面前,她会有何反应呢?一想到这我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我的笑声终于引得苏思云的正眼,她蹙着柳眉上下打量我一番,带了几分警告之色,“很好笑吗?”


我的笑容并未因她的冷凛而停止,只是收起了笑声,“苏贵人和那位雪姐姐可真是姐妹情深。”


“当然啊,我一直将她当做亲姐姐般看待。”苏思云说罢,又将目光放回祈佑身上,“皇上,这女子来历不明,又没身份,住入昭凤宫不合适。”


祈佑却在此时握起了我的手,温热的感觉传入手心,他说:“她是所有奴才的主子。”


“主子?皇上您封她了?”她有些错愕,带了一丝不信任。


我松下一口气,截下了祈佑欲往下说的话,“皇上说,以后我就是昭凤宫的辰主子。”


祈佑握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手心的温度在那一刻如昙花般消逝,我有一些黯然,但是笑依旧未敛。


苏思云疑惑地望着我,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辰主子?”


祈佑上前一步,转而握起苏思云的手,“是的,今后她就是昭凤宫的辰主子。”他的声音突然转柔,是的,初在长生殿时祈佑对她的目光就是这样,柔情似水,让我无法辨认真假。


苏思云一接收到祈佑的目光,脸色也渐渐浮现出了属于女子的娇羞之态,声音低了许多,“主子是几品妃位?”


祈佑笑了笑,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昭凤宫最大的主子。”


她呼一声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是昭凤宫吗?”


“嗯。”


我看着苏思云的怒火被祈佑的柔情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足与甜蜜,这就是祈佑的手段吗?或许,曾经的那段时间,苏思云与祈佑就是这样过来的。


“好了,朕现在陪你去长生殿看看咱们的焕儿。”他将苏思云揉入怀中,随后朝莫兰与心婉道,“送辰主子回昭凤宫,好生伺候着。”


“是,皇上。”二人齐声道。


看着苏思云与祈佑远去的背影,我的笑容终于缓了下来,站在似火的明日之下,强烈的阳光让我觉得有些刺眼。我看到的,一直都是苏思云与祈佑那甜蜜的背影,真是……让人妒忌。


自嘲地笑了笑,我转身朝昭凤宫走去。


这个昭凤宫原本是我与祈佑共同拥有的一个地方,而现在,长生殿才是他与苏思云共有的一个地方吧。


偌大的殿宇依旧如当年那般金碧辉煌,只是常年未有人在此居住,疏于打扫,色泽有些暗淡无光。我踏进了宫门槛,宫门两侧依旧是那香气怡人的花圃,可惜生了些许杂草无人整理,有些凄凉的味道。奴才还是以往伺候过我的奴才,那满庭的花草依旧栩栩生长,如此繁密茂盛。我走至花圃后的小苑站着,屏退了左右,置身于茫茫柳絮间,暖风揉青萼,淋漓尽日。回首笑春风,暗自思量。


我不敢踏入寝宫一步,或许是担心吧,如今的我还有资格住这昭凤宫吗?里面有太多太多与祈佑的回忆。可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住进来,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不能让任何人危害到我的孩子。


“辰主子,您不进去?”不知何时,浣薇恭谨地出现在我的身后轻声问起,声音中有些疏离冷漠,很硬板。


“浣薇,一别两年,又见面了。”没有回头,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几簇柳絮。


只听得身后一声冷冷的抽气声,她朝我走近了几步,“你……”


我用目光扫视四周一圈,见四下无人,便转身带着薄笑凝视着浣薇,“才两年而已,就不记得本宫了?”


她双唇微微地颤抖着,眼角有些湿润,双膝一弯,拜倒在地,带着一声哭腔,“蒂皇妃!”


我立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警告她,“如今的我不再是蒂皇妃。”


她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激动之色,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您……您怎么回来了?”


扶起她,轻握着她微凉的双手,“浣薇,你曾经的相助我一刻不曾忘记,如今我再次归来,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人。只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帮助我,不是夺权,不是争宠,只是保护我的孩子。”


“孩子?和皇上的?”浣薇将目光投放在我的小腹上,闪闪的水汽中有着异样的光彩。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笑,“这个孩子我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我不能没有他。如果要保护这个孩子必须牺牲我的良心,我想,我会选择牺牲我的良心的。”非凡论坛提供


浣薇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随后点头,很坚定地说道:“两年前我都选择牺牲自己的一切帮您逃跑,现在当然会不顾一切地帮助您保护这个孩子,而且……在这个后宫,主子要是还抱着良心,抱着善良,您的孩子一定不能安全出生。我希望看到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主子!”


“太后娘娘来了……”莫兰信步朝我们这儿走来,口里还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在离我们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住了,怪异地看着我与浣薇的神色,“辰主子,浣薇做错了什么?”


浣薇忙将自己眼角的泪擦了擦,“没事,只是辰主子太像……奴才的姐姐,所以有些失态罢了。”


莫兰不疑有他,掠过浣薇朝我说道:“辰主子,太后娘娘朝昭凤宫这儿来了,您要不要准备一下去迎接?”


太后娘娘?


我上前一步,脚踏过满地纷铺的柳絮,发出细微的声音,“不用了,直接去正殿晋见太后娘娘。”


“可是……”莫兰上下打量了我的衣着一番,神色有些挑剔。


“怎么?嫌我穿得寒酸?”我挑眉而望。


“没有……辰主子穿什么都是最美的。”莫兰的笑容立刻变为讨好,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路,“辰主子请。”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姗姗而到正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回响着玉杯磕磕碰碰的声音,来回不断地蔓延着。正中央一鼎偌大的金炉有瑞脑香正冉冉而烧,将一殿绵延得恍如仙境。我昂首而入,越过金鼎正对上太后那风华不减当年的美眸。她起先的凌厉在看见我时立刻闪现出诧异,她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倏地由椅上起身,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我。


对着她的审视,我丝毫未觉别扭,福了福身,“参见太后娘娘。”


“潘玉?”她脱口而唤,随后露出了然的笑容,不断点着头,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知太后娘娘光临昭凤宫有何贵干?”我用平稳无波的声音问道。


“原本是有挺多话想对你说的,可是见到了你,突然间发觉很多事都可以不用说了。”她后退几步,重新优雅地坐回了椅子,单手再次把玩着案几上的杯子,“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我看着伫立在四周的奴才,突然觉得奴才多了也是个碍事的麻烦,“多谢太后娘娘夸奖。不知娘娘可否屏退左右,咱们也好单独说话。”


她了然地笑了笑,挥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而我却独独留下了浣薇,因为我信任她。


“太后原本是想来拉拢臣妾抑或是警告臣妾?”我猜测着唯一可能的两个理由,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有什么好理由能让她移驾来见我。


“目的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后宫,将是你的天下。”她的一番话让浣薇摸不着头脑,视线来回在我们之间打转。


“太后谬赞了,我一直认为,掌控这个后宫的应该是太后娘娘您。”不是谦逊虚伪之言,我知道,她的势力早就不止蔓延着这个后宫,还有朝廷。光是手握金陵禁军的韩冥就已经是她很大的靠山了,除非祈佑有心诛杀他们,否则没人敢动他们分毫。


“不不,在见你之后哀家就知道,这个后宫已经不会再受哀家的掌管了。一个女人想在后宫翻云覆雨,只有得到皇上的心,只有皇上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太后,翻云覆雨我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是腹中之子能安全地在后宫诞生。太后,你一定有这个能力保住我的孩子吧?”


太后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目光竟含着几分暗嘲,“谁的孩子?”


“谁的孩子不重要,我只要这个孩子活下来。你是了解我的,我说过不会和你争权就一定不会去争,但是如果谁要动我的孩子,我会与她斗到底。”我的声音格外坚定,坚定到我都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是我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我只想好好保护他,因为我是这样爱这个孩子,因为我欠了连城那样多。我能补偿的,只有将自己所有的爱放在这个孩子身上,给他我所能给的一切。


这次与太后谈得非常顺利,因为我们都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所要追求的,我要的是孩子,她要的是权力。这样,我们俩根本没有任何冲突,她没理由来加害我的孩子,我也没理由去分刮她苦心经营的权力。


浣薇同我出来之时已是满满一头大汗,她一直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很可怕吗?”


“也只有您敢这样和太后说话。记得一年前,苏贵人仗着自己怀有龙子,竟当面顶撞起太后,太后当场给了她几个嘴巴子,打到她趴在地上,险些流产。刚才您对太后娘娘的态度是放肆的,奴才真怕她会冲上来也赏您几个巴掌,那您的孩子……”浣薇说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听到这儿我只是笑了笑,并不多做回答,只问:“苏贵人一向都目空一切吗?”刹那间又想到了苏思云当面阻止祈佑领我住入昭凤宫时的刁蛮劲儿,还有他们两人之间相互的“情趣”。


“是的,皇上真的很宠她,宠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浣薇有些感慨地神游着,似乎在回想着祈佑对苏思云的好。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低着头朝前安静地走了许久,又问:“现在朝中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新科文武状元是皇上钦点的。听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武功、学识都高人几等,相貌堂堂,很多官员都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将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十六岁的文武状元?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展慕天。”


我的步伐倏地一顿,跟在身后的浣薇差点儿撞了上来,“怎么了?”


“展慕天?”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为何这么熟悉?我一定在哪儿听过……


夜里,一位自称是李太医的人来到昭凤宫为我诊脉,说是以后我的病情由他全权负责。他年约四十,小眼小鼻,胡须满腮覆了大半个脸。他每为我把脉多一刻,神色便忧虑一分。看着他的变脸,我的心跳漏了几拍,头一次我如此担心自己的病情,立刻着急地脱口问道:“我的身子如何?能安全待产吗?”


李太医收回红线,将其缠绕,神色很是凝重,“辰主子,您的体内曾经中过毒,后来又经人诊治洗去大半毒素。”


我收回手腕,暗暗佩服起这个太医,祈佑亲自请来的太医确实有点能耐,“嗯,李太医说得不错。”


“只可惜了,并未完全清除完。敢问辰主子先前服的什么药,竟能如此神速地清除体内潜藏的毒?”他眉头松了些许,但是仍有着止不住的忧虑,难道我的病真的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每天喝一位郎中为我泡的冷香冰花茶,具体药方我倒不太清楚。”


“这茶倒是第一次听说……”他垂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微臣会尽力诊治辰主子的病,您以后每日要服下臣给您开的方子。要保住孩子,每日切记不可动怒,不可跑跳,不可疲累。如心情压抑之时,去幽静的地方小走,吹吹夏日暖风,放松心情。”


我认真地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李太医,那我的病……以后烦劳您多费神了。希望能尽快清除体内的毒,也好安心待产。”


李太医将药箱收拾好,“微臣会尽力的。以后微臣每日早午晚会派人送一次药,辰主子若想保住孩子保住性命的话……务必服下。”


我再次点头,还亲自将李太医送出寝宫,看他投身隐入茫茫黑夜中,我始终未将目光收回。轻倚在宫门之侧,浣薇上前搀扶着我,“主子,睡去吧?”


“我想出去走走。”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顺着她的力道朝外走去。


夜幕流声碎,群壑鸟栖定,淡雾湿云髻,深竹暗香浮。在昭凤宫游荡了许久,我有些疲累,正想吩咐浣薇回寝宫之时,突然想到了杜莞与尹晶,我好奇地问:“杜莞与尹晶现在何处?”


“在曾经关押先后的碧迟宫。”


我突然兴起,便要浣薇带我去,她稍有些犹豫,随即便领着我朝碧迟宫而去。这条路很漫长,多年后再踏入碧迟宫又想起祈佑母亲死前那幽怨的眼神,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如今的碧迟宫比起当年破旧了许多,残破的屋檐下有即将掉落的瓦片,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难道,杜莞和尹晶就住在这样邋遢的地方吗?祈佑,她们毕竟是你曾经的妻子,你宠爱的女子,为何你能这样无情地将她们丢在这儿不闻不问?说起来,尹晶才是最无辜的吧。当年陆昭仪的流产根本是祈佑一手策划,最后打击了皇后,再将罪名嫁祸给尹晶。她或许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她。


门微掩着,四处的蜘蛛网随风飘扬着,浣薇伸手将其拂净,再将门推开,“咯吱”一声响,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凄厉中夹杂着兴奋,“皇上终于要接我回宫了!”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浣薇被吓得连连后退,一下躲到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身影,“主子……鬼呀。”


我凝眸望着那个黑影一步步地踏出门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的眼睛带着兴奋在我们身上来回打转。在月光的照耀下,将她的脸完全呈现出来——尹晶。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竟是当年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尹晶,难道进入冷宫之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正想上前开口询问,又见一个身影蹿了出来挡在尹晶前面,是杜莞。


相较于尹晶衣着的狼狈,她算是正常一些的了,“皇上在哪儿?”她四处张望了许久,没有见到人影,便收回了目光,恨恨地瞪着尹晶,“做梦吧你,皇上怎么还会来……”


“皇上是爱我的,他不可能丢我一直在此的,他会来接我回去的……”尹晶喃喃地开口,依旧不能接受自己将永远被囚禁在冷宫的事实。


“哈哈,世间竟还有对纳兰祈佑那么真心的女人……”杜莞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蠢货,纳兰祈佑根本没有心,根本没有爱,你们还这么愚蠢地去爱他,去飞蛾扑火。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只有他的皇位,在他眼里任何人都能利用……我真为你们这群女人感到可悲。还是我的皓哥哥好……还是皓哥哥好。”杜莞笑着笑着流下一抹清泪,似乎沉溺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原来杜莞一直都不曾忘记祈皓,或许那是最初的爱恋,那才是刻骨铭心的爱。


尹晶因杜莞的话后退几步,无力地靠在朱红大柱之上,杜莞将目光放到我身上,突然目露惊恐之色,“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娘娘还记得我。”我平静地面对着她的激动之色,浣薇也渐渐平复了恐惧之色,由我身后站了出来。


“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你与袁夫人好像……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纳兰祈佑最爱的人是你……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杜莞朝我走近了一步,“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可怜。”


听罢,我立刻问道:“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我也忘记了……忘记了。”她嘿嘿地笑了几声,“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帮我把皓哥哥请来这里,我要见他。”


我看着她格外认真的表情,笑了笑,“好,我会把祈皓请来见你。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和你说的这些话。”


杜莞带着诡异的笑盯着我的眼睛,几乎要看到最深处,“我会的,只要你让我见到皓哥哥。”


尹晶却突然朝我冲了上来,浣薇一见不好,连忙挡在我面前,“你干什么?”


看着尹晶一步步朝我冲过来,目光中带着愤恨,杜莞一个上前,狠狠地抓住尹晶的头发,“臭女人,你要对她做什么?她还对我有价值呢!”


“你说皇上最爱的人是她……你说是她!!”尹晶疯狂地尖叫着,声音凄厉,在这寂静的碧迟宫如此骇人。


浣薇真的是被尹晶吓到了,连忙搀扶着我,“主子,咱们快回宫吧。太医说您不能受惊啊。”


“杜莞你等着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把实情告诉我。”临走之时我又看了看杜莞,才同浣薇离去。步出碧迟宫,仍然可以听见尹晶的尖叫声。


“七郎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别想把他抢走!”


尹晶,真的如此爱祈佑吗?


如果她知道把她送进冷宫,将罪名嫁祸给她的人正是她一直牵挂的“七郎”,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次日,一大早我便向莫兰打听了一下祈皓,她告诉我说他正在与祈佑于御花园召见那位新科文武状元。一听到此我就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既可以见到那个让我觉得熟悉的“展慕天”,又可以见到祈皓。我随手披上一件薄衫,发髻上轻别一枚翡翠薰玉簪,便随着莫兰而前往御花园。


碧玉妆,悒轻尘,露渐散。


徐公公远远见着我来,立刻跑到祈佑身边通报了一声,祈佑点了点头,再朝我看来。而我的目光看的却是与祈佑、祈皓并坐圆桌之前的那位少年……渐渐走近,那少年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馥雅,你怎么来了?”祈佑起身朝我迎了过来,亲昵地执着我的手,我有些不自在。祈佑真是个善变之人呀,昨日还当着我的面对苏思云如此柔情,今日却对我这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突然有些怀念当初与他在小竹屋的七日,没有权力在身,一切都是透明如纸。


“我听说新科文武状元年仅十六岁,所以一时止不住好奇就过来瞧瞧。”我再次将目光投放到他身上,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听说状元名叫展慕天?”


这时,那名少年也由石凳上起身,朝我作了个揖,“回主子,正是。”


听到他的声音,记忆突然如泉水般涌出。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有谁知道下一句?”


“姐姐我知道,这是唐朝李商隐的《石榴》,下一句为‘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想到这儿,我不禁脱口而出:“展慕天,你父亲为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有他的用意吧?出仕朝廷,慕得天颜。”


他一愣,猛地抬头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仅仅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将头低垂而下,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他真的是那个孩子,当年真是没看错他,确实是个人才。十六岁而已啊,就能出仕为官,可见他的才学是真的高人许多。


“主子说笑了。”他恭谦地笑了笑,声音平稳无波。


“对了,有首诗的后两句我记不太清楚,不知能否请状元爷告诉我呢?”


“主子请说。”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此话一出,他始终低垂着的头再次扬起,怔怔地打量了我许久都不说话。祈皓笑着开口了,“怎么,这样一首诗就难倒状元爷了?”


“下一句正是: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我怎会忘记呢?”仿佛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展慕天立刻收回目光,低声回道。


祈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人之间的异样,邀我坐下。当四人对面而坐之时,祈皓笑道:“没想到,潘姑娘能死而复生,对于皇上来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呀。”


我笑了笑,不语。如今对于祈佑,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们小坐了片刻,就有人来报,说是朝廷中有紧急的事需要祈佑亲自去处理,他匆匆交代一声便离去了。他的背影依旧是如此高傲令人难以亲近,但是却少了那份孤单……那份孤单早已经被祈皓的归来抚平许多了吧。


恍惚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拾起桌上金盘里摆放的龙眼,剥开晶莹剔透白如雪,“不知礼亲王可还记得一名叫杜莞的女子?”


祈皓怔了怔,“表妹她在冷宫吧。”


“她浑浑噩噩地待在冷宫,心中却依旧想着你,希望能再见你一面。你知道,她对你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说罢,我将龙眼放入口中,才一嚼,满口沁凉甜腻蔓延至整个舌尖。


“我的心中只有姚儿,我从来只当她是表妹。”祈皓说起苏姚之时,声音突然转变得格外认真,目光中含着柔情。


“可是她一直认为你是喜欢她的,一直认为你娶苏姚只是迫于先后勉强。如果你想让她解脱,亲自与她说吧,这样她才能真正地活下来,好好地活着。”


祈皓低下头,双手相互摩擦着,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我继续道:“杜莞毕竟是你的表妹,她那样爱着你。”


他霍然起身,金锦丝绸的衣裳摩擦着发出一声轻响,带起了一阵微风,“我会带着姚儿一起去见她的。”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唯独留下一阵细若尘埃的泥土味。


此刻的御花园内独独剩下我与展慕天二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四周被冷凝的空气充斥着。我不开口,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他先开口,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毕竟,见他之时,是毁容后平凡的我。如今,人面桃花,他还能认出?


终于,他开口问了句:“你……是那个姐姐?第一次让我吃上桃子的姐姐?”


第一次吃上桃子?


我愣住了,难道当年的一个桃子,是他第一次吃?


我不知道,一个桃子,竟能让他如此记忆深刻。


第四章清然莞之死


天街雷雨渐如珠,大风洋溢洒万物,皇都璃瓦弹簌簌。


夏日就是如此,一场倾盆大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侵袭而来,风中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有些腥人之感。我斜靠在窗上回想着昨日与展慕天的见面,他真的不如当年那般稚嫩了,浑身上下无不充斥着成熟之感。曾经他还矮我许多呢,三年不见竟出落得比我还高,仪表堂堂。难怪宫人都说,他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后来,他与我说起家里的情况,只能用一个“苦”字来形容。父亲把积攒多年的钱全给他去上私塾,家里却衣食无着,好些次他都想要放弃念私塾,每次提起此话,父亲总会拿起木棍狠狠地抽打他,口中还喊着:“你这个孽子,老子为了你能上私塾,将来能出人头地,把家里仅有的饭钱都给了你。为了能让你进京赶考,将唯一一亩田都卖给了地主,你现在跟老子说不读?”


我才知道,原来展慕天的童年是这样过来的,也难怪他会因我一个桃子而铭记多年。更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孩子竟能一跃龙门,登上了新科文武状元之位。祈佑对他似乎也是欣赏有加,不然就不会邀他来到御花园了,他的前途,真的会是不可限量啊。


听说昨夜祈皓真的携苏姚去见杜莞了,这样我的任务完成了。待这场雨停歇后,我应该去瞧瞧杜莞了,希望她能说话算数,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了她那些话。为什么要告诉她?是我多疑吗?不过,再怎么猜测,今晚都是会有答案的。


忽闻风雨间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一听祈佑到来,一宫的奴才们纷纷跪地相迎,我整了整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将散落的流苏勾至耳后,出宫相迎。祈佑的龙靴湿了些许,他也未太在意,徐徐走到我身边,“喝了太医开的药,身子好些了吗?药有没有效果?”


我随口答道:“嗯,还行吧。”其实李太医的药与连曦给我的茶比起来根本就有着天壤之别,而且李太医开的药真的很苦,苦到难以下咽。每日喝三次那种苦药,根本就是一种折磨。


祈佑“嗯”了一声便独自坐到寝榻上,脸色有些冷凛,似乎遇见了不好的事。我也不去询问,等着他先对我说。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怎么了?”


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好笑地回道:“这句话似乎该我问你。”他今天确实有些奇怪,以往他遇到任何事似乎都能很好地隐藏情绪,而今却不能了,这是为何?


“昱国,连曦登位,封夏国的湘云公主为皇后。”他顿了一顿,沉思片刻又道,“夏国皇帝自降身份,对其称臣。”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其影响力不容小窥啊。我相信连曦肯定已经将我的身份告诉于二皇叔,而二皇叔当然是惧怕我会怂恿祈佑对付他,为了自保,情愿降低身份称臣来保全一个国家。如今我才真正开始看懂二皇叔,虽然他夺了我父皇之位,但是他却为了夏国臣民的安危,甘愿受此屈辱。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我想,有一场恶战要展开了。”我脸色依旧不变,细声地回答。


“我必须尽快对付昱国,那个连曦比起连城要可怕许多。”


我的胸口闷闷的,有些黯然地看着祈佑,“两国交战,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这个天下如果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百姓就真的要处于水深火热中了。一时牺牲,成就天下安定。”


“是,你说的我从没否认过,天下是该统一,可是你为何没有想到用一种更好的办法呢?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那个皇位。”


“妇人之仁。”他怒气腾腾地丢下四个字,便起身欲离开。


心中那原本的期许也渐渐往下降,如果此刻说这番话的人是苏思云,他又会有何种态度呢?看着他欲迈出寝宫之门的步伐,我忍不住地提高了几分声音朝他道:“当然,我没有你的苏贵人懂得讨你欢心,我只是就事论事。好吧,既然你不爱听我说话,那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他的步伐突然停住了,缓缓转过身注视着我,“好好,是我的错。”他声音带了几分无奈,朝我走来,搂着我的肩轻声道,“以后我们都不要再吵架了,就像那七日一样相处好吗?”


“不可能的。祈佑,记得我答应同你回来之前你说过的话吗?只要我的孩子安全出生,你就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的。”我从他怀中脱身而出,“我知道你的后宫,女人多,厉害的女人更多。如果我真的与你走得太近,得到你太多的宠爱,我的孩子……”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的孩子。”


“有的。”


“谁?”


“苏贵人。”


空气中突然由最初的丝丝暧昧转变为寂静冷凝,祈佑低着头似在沉思,似乎在挣扎着什么。难道……苏思云在他心中真的已经到了如此重要的地步?


“她不会的,馥雅。”祈佑格外认真地看着我,用很坚定的语气对我说着这六个字。我完全被他这六个字怔住,真的如此……信任?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我保证。”


我保证。


这三个字竟是由他口中说出来的,他拿什么为她保证?他对苏思云如此信任?是呀,苏思云这两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祈佑已经不止因她是奸细而宠她,利用她了……如果他们的感情真的到了如此地步,那我便是第三者,那祈佑当初那所谓的“七日”根本就是一个大笑话。把我的孩子当做他的亲生,根本就是因为他不在乎。


“馥雅,你……”祈佑看着我的表情突然慌了慌神,才想开口,却被一个声音给打断。


“——不好了皇上,杜皇后上吊自尽了!”


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一跳,杜莞上吊自尽?她竟然会选择自尽?可是她……她明明答应我,要告诉我那些话到底是谁对她说的,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没顾得上祈佑,疾步冲出了寝宫,跑进茫茫大雨之中。浣薇立刻朝我喊道:“主子……太医说不能跑,孩子会有危险……主子……”


因为浣薇的这句话,我才停住了奔跑的脚步,不可动怒,不可跑跳,我暗暗告诫着自己。此时的浣薇撑着一把纸伞为我隔开了那哗哗侵袭的大雨,我的浑身已然湿透,残珠一滴一滴地沿着额角滑落至脸颊。我遥遥望着伫立在寝宫门外默默看着我始终未有动作的他,心中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既然,祈佑不能保护我与孩子,那我就只能自己保护了,我只能自己保护。


当我正欲朝碧迟宫前去看看杜莞之时,只见祈皓一脸哀痛地转进了昭凤宫。他手中紧紧捏着一条雪白的绣帕,走近我之时,他停住了,伸出手将那块绣帕递给我,“这是昨夜我离开碧迟宫前,表妹让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放至手心展开,里边赫然有一颗夜明珠,价值不菲。再看看绣帕上,竟是用针线绣的几行赤红的字:潘玉,对不起,为了见皓哥哥我对你撒了个谎。其实,那些都是我四年前偷听来的。


这两句话,看似平凡无奇却又意义深远,怎么会这样?杜莞为什么要自杀?留给我这绣帕就好,为何还要给我一颗夜明珠?难不成她还担心我没钱用,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昨天夜里临走时,她还笑着祝福我与姚儿,她笑得很开心……她似乎真解脱了。可为什么要选择死呢?”祈皓的喃喃自语声被大雨洗刷了几点。


祈佑终于是朝我走了过来,神情有些复杂难解,低头凝望着我手中的绣帕与夜明珠,沉思了良久,再侧首而望祈皓,“杜莞真的是自尽?”


“仵作验过伤,确实是悬梁自尽。”祈皓悠然而叹,语气中无不藏着自责,“昨夜……我根本不该带着姚儿去见她,这才刺激了她,这才令她有了死的念头。”


“厚葬皇陵。”祈佑听罢,丢下一语便扬长而去,没有打伞,孤独地走在雨中,大雨侵袭了他满身。我很想带着伞追上去,很想陪他走完这条路,可是我却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如今他的身边已经有苏思云的陪伴,我在不在他左右,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我的身上已经有了连城的骨肉,我更不能追上去,决不能那样自私。


那一夜直到戌时我还拿着杜莞留给我的绣帕与夜明珠凝望,始终不能解其惑。若说将这绣了字的帕子给我是说得过去,可是这夜明珠……她为何要给我夜明珠呢?真的很莫名其妙,杜莞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送给我一颗夜明珠。


“绣帕,夜明珠……夜明珠,绣帕……”我喃喃着重复着,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又或许是我多疑了?


“主子,您怎么还不就寝?老拿着这两样东西左看右看,有什么问题吗?不就是一个帕子和珠子嘛。”浣薇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奇怪地问着。


我置若罔闻,仍旧喃喃念叨着:“绣帕……夜明珠,绣……明珠,绣珠?”我立刻由凳上弹起,“绣珠,难道杜莞要说的是珠儿?”我一回首,正对上浣薇疑惑的目光,我冲上前,一把将她搂住,“浣薇,还是你来得好。”


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小步离开了寝宫,我要去找太后,我相信太后一定知道这件事。杜莞说她偷听到这些,那就是云珠说的?想起那日太后将云珠召进太后殿内说了一番话,才出来她就晕倒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只是可见太后与云珠的关系也不一般。那杜莞很可能是偷听到云珠与太后说话。


四年前偷听到的。


四年前不正是祈佑初登位那会儿吗?云珠为什么要与太后说起我?


……


在去往太后殿的路上我浮想联翩,想了众多个可能性,却仍不能解释。若当初,不是她们急着将云珠置于死地,我想,可以从她口中知道更多的事吧。云珠,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


在太后殿外我的求见却得到奴才的一句:太后娘娘不在太后殿。


我奇怪地上下打量她,也不知她是否在说谎,而且……这么晚,太后能去哪儿呢?


带着疑惑,我准备步出太后殿,打算明儿个再来问清楚。可正当我穿插过一片幽暗的草丛之时,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哭泣之声若有若无地传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么幽静无人的地方竟会有人哭泣,难道是女鬼?突然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觉到好笑,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女鬼呢?


我蹑手蹑脚地穿插过草丛,觅声而寻,今夜无月,唯有疏星几点,闪耀星空,勉强可以看见前方之路。我小心地朝声音处走去,哭泣声越来越大,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因为这个哭泣的声音我认识,是太后,太后怎会一个人躲在此处哭呢?


当我转入这片深深的草丛中,看到眼前的景象之时,彻底惊呆了!


太后正扑在韩冥的怀中哭泣着,韩冥不住地轻拍她的肩膀。


此时,韩冥也发现了我,由于四处太暗,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只见他下意识地将太后一把推开,速度之快……就像,两人做了什么亏心之事,被我抓了个正着!


原本,姐姐哭泣,弟弟安慰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是,为何要躲在此偷偷摸摸地安慰?


但是,为何要在见到我那一刻用力推开了他的姐姐?


黑云翻墨,风潜入夜,秀秀相宜。


他们俩尴尬地看着我,相互间都没有再说话,唯剩夏虫吱吱的鸣叫声。这样的景象着实让我震惊了许久才回神,现在这一幕,真的好诡异,怎会如此?


韩冥?太后?我怎么都无法将他们两人拉扯到一起。


“潘姑娘,你找哀家有事?”最先恢复失态的是太后,她擦尽泪水,清了清嗓子朝我走来。


“没什么事。”我笑着摇了摇头,再看了看那一直隐在黑暗中的韩冥,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我还是不打扰了。”说罢我便转身而去,我的脚踏过漫漫草丛,发出阵阵声响。


没有人拦我,但是我听见了有一阵脚步声跟在我身后,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却被一个声音低声叫住,“潘玉!”


他的声音让我停住了步伐,没有回首,呆立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待他走到我身侧,有淡淡的叹息传来,“是的,她不是我亲姐姐。”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立刻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更不想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我有感觉,这将会是一个令所有人丧命的大秘密。


“十三年前我家遭遇变故,我侥幸逃了一条命,幸得她救下了我。这么多年来,她对我很好……”韩冥不答理我,继续说着,却被我打断了,“韩冥,你的家事我不想知道。”


“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告诉皇上。这是欺君之罪,连累我没关系,可我不想连累她……我欠她太多了。”韩冥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着我,可见他与太后之间那常人无法想象的“情”。


“对于你们的事,我没兴趣知道。只要你,不要伤害到祈佑。”我回视着他的眼神,里边的情绪很真,我相信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更明白了,曾经我为雪海,初入太后殿为宫女时她为何对我诸多刁难,为何总是提醒我少接近韩冥,为何要与韩冥甘冒欺君之罪骗我麝香之事……原来,这个太后一直这样爱着她的“弟弟”,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在保护着他。


原来,爱情也可以这样无私的。


我们俩突然之间僵持了下来,我们之间突然没有了话题,很安静……


当我以为我们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说之时,韩冥却突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养心殿后的那个小竹屋吗?”


我一愣,“怎么了?”


“这几日,皇上天天夜里都会去。”


“去……做什么?”


“这几日,下了几场大雨……皇上说,那儿还有你们种的梅。”


那儿有你们种的梅。


他夜里去小竹屋是为了我们亲手种的两株梅?他一个皇帝,光国事都处理不过来,为何单单要为这两株梅那么上心呢?


我恍恍惚惚地来到养心殿外,突然之间好想见祈佑,却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徘徊间,却碰上了我此时最不想碰上的人——苏思云。


她乘着玉辇,一身淡紫轻裳锦缎衣,在细风中飘逸着,鬓角间斜插着一支玲珑八宝簪,额间镶着淡紫花钿,秀气中带着淡淡的妩媚,手中捧着一个孩子,不时低头逗弄着他,孩子发出咯咯的轻笑。


当玉辇在养心殿外落下,苏思云高傲地步下玉辇,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一岁左右的男娃。那孩子双颊白里透红粉嫩粉嫩,一双炯炯的大眼透着灵气。这就是他们的孩子——纳兰永焕。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她带着娇媚的笑,不时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像极了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手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还有七个多月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到时候,我也可以做一个母亲了。


一想到此,我便露出了笑容。可是,一巴掌就这样狠狠地朝我挥了下来,我立刻后退一步,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苏贵人……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你刚才为什么要笑,你在笑我的孩子?”她使劲儿要抽出自己的手,我却狠狠地握着不让她挣脱。


“怎么,苏贵人很怕别人笑吗?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我颇有所指地暗嘲一句,她片刻的走神,随即朝两旁的侍卫道,“快去请皇上出来。”


两名侍卫对望一眼,随即转身朝养心殿内冲了进去,而我却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不放。苏思云无奈,只得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任我捏着,表情有些得意,似乎……她料定了祈佑会帮着她。而我,却突然没把握了,因为祈佑对她是那样特别,如今我与苏思云闹矛盾,他真的会站在我这边?


我的心中开始犹豫彷徨,捏着她的手渐渐开始失去力气,当我想放开的时候,祈佑出来了。他的目光徘徊在我们两人之间,深不可测。


苏思云一见祈佑到来,立刻扯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带着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皇上……您终于来了。她欺负我与焕儿。”


刹那间,我回头对上祈佑深邃的目光,没有说话。终于是将紧捏着苏思云的手悄然松开,我不会哭,不会撒娇,所以我注定要输吧。


“你现在立刻带着焕儿回长生殿。”祈佑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平淡中夹杂着丝丝警告。


“皇上?明明是她……”苏思云突然停止了哭泣之声,蓦然仰头看着祈佑,那原本清丽的淡妆被泪哭花,有些狼狈。


“朕,不想再重复一遍。”阴鸷之声又提高了几分,目带寒光直射于她,骇住了她。


苏思云双手紧紧揉着怀中的孩子,紧咬下唇,眼神无不流露着隐怒,来回飘荡在我们两人之间。


“那……臣妾告退。”一跺脚,转身踏上了玉辇,悠悠地离去。


我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远去的身影,我没有料到,祈佑什么都没问,就选择相信我,还将她怒斥而去。我不明白,真的很不明白,昨天他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能为苏思云保证,而今日这样大的转变,真的让我不知所措。他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何必同她动怒呢?”祈佑的声音惊扰了我的思绪,他轻托着我的脊背,将我带进了养心殿。


“我刚才可是在欺负你的苏贵人与大皇子,你不生气?”


“她不先惹怒你,你是绝对不会先去挑衅他人的。”祈佑低声笑了出来,我的神色却僵硬了。他还是了解我的,如此了解我的祈佑,如今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呢?


独与他漫步在这养心殿的花石阶之上,暗尘被夏风卷起,吹散了我原本的燥热。殿宇巍峨,琉璃瓦闪闪,侧首看着祈佑面容上那蛰伏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蠢蠢欲动。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他无比郑重地执起了我的右手,十指紧扣,“馥雅,你说我从来都将事情默默地藏在心里,不肯与人分享。现在,我就将苏思云的事,告诉你。”


我静静地听着他格外低沉的声音,他真的要告诉我吗?似乎,想了很久,才打算告诉我……他能对我坦白,我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很早就同你说过,苏思云是昱国的奸细。可是,昱国的奸细远不止她一人,为了将所有的奸细抓出,我必须控制住她。”他将我的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之上,“这里,一直都只有你!”


起先我因祈佑那句“奸细远不止她一人”呼吸险些停滞,后因手心感觉着他心脏的跳动,我的心似乎也跟随而动,那份强烈的感觉让我手足无措。他原本紧蹙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笑意渐浓,“那日,望着你仓皇地奔出寝宫,进入那漫漫大雨。那一刻,只觉你又将离我而去。”


眼眶中慢慢凝聚着泪花,眼前的他一点一点地模糊着,我呢喃地问:“我们的梅……可还好?”


他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抬手捋起我肩上的碎发,轻轻说:“一切安然……我还想在四五六七年后陪你一道去赏梅呢。”他那一双清目细细打量着我,仿佛怎么也看不厌,片刻又道,“真希望,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听此话,我欲开口拒绝,我怕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承诺,他会说话不算话,真的想要强留我在这个皇宫。我的声音才脱口而出,双唇便被他单手按住,出声打断,“七个月后,待你的孩子出生,再给我答复。”


第五章长生殿惊变


在养心殿与祈佑聊到子时三刻才罢,原本祈佑要留我于养心殿就寝,但是我却婉拒了,只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做你的妃,而是为了保我的孩子。”祈佑未做他言,只吩咐左右侍卫用他的龙辇护送我回宫。


寂寞正云雾,深夜风烟袭,幽香暗断魂。


这回去的路上我想了许多,皆是关于祈佑与我闲聊的话,让我最深刻的还是苏思云。我问他,既要宠她,却不封她,难道不怕她起疑?祈佑却是回了我一句不可思议的话,一年前,苏思云亲口对他坦承了自己的身份,那时的她已怀有身孕,她求祈佑能留下那个孩子。祈佑留下了她的孩子,而且,不计较她奸细的身份,给了她更多的宠爱。而苏思云也沉溺在这份宠爱之下,甘之如饴。


我想,苏思云是爱祈佑的,更爱那个孩子,所以她才坦承了自己的身份,恳求祈佑能留下那个孩子。


可祈佑说,苏思云的内心绝不如外表那么单纯,她的心中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不说,定是有所顾忌。所以他打算,用宠爱慢慢化解她的戒心,让她将隐藏于亓国的奸细全数抖搂出来。


听了这么多,我只给了祈佑一句话,“若真要化解她的戒心,皇后之位给她,太子之位给纳兰永焕。”


祈佑一口回绝,给了三个字,“不可能。”


我问:“为什么,难道你不想一网打尽?”


他只答:“皇后之位,我承诺过给你,除你之外,任何人休想。”


我都已经将当初那个承诺看淡,而他却始终执着吗?我很乱,真的很乱。从何时起,我面对爱竟会如此紊乱,拿不定主意。理智说,现在已经容不得我一错再错了。


回到寝宫,最先见到的是守夜的莫兰与心婉,她们见我回来先是行礼,后恭敬地迎我进去。


“主子,听闻您今夜与苏贵人发生了冲突。”莫兰永远是好奇心最重,也最爱言是非之人,“您以后可要当心她哦,别看她外表那么单纯,其实她可有城府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对您不利的。”


迈进寝宫门槛那一刻,我霍然顿住步伐,冷冷地扫她一眼,“莫兰你可听过,说是非者定是是非人。”


她听完,立刻默默垂首,噤声不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更不想看清,蓦然转入寝宫,将厚重的门关上,将她们两人隔离在外。


没走几步就看见浣薇独自倚靠在桌旁,单手支着摇摇欲坠的头,还有桌上一直摆放着的药……她一直在等我?我朝她缓步走去,浣薇或许是听见脚步声,立刻惊醒,“主子,您回来了。”她有些慌乱,目光急速投放在桌上的药上,伸手在碗边试了一下温度,“哎呀,都凉透了,奴才再去给您热一遍。”


看着微弱的烛光映照在她侧脸,那一刹那我仿佛再见到云珠。她总是在深夜中将那一碗汤热了一遍又一遍地等我回来。


我立刻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不用了,这么热的天,喝点凉药没有大碍。”


浣薇忙收回手,不依,“主子,您的身子不行,一定得喝热的,您等着我,很快!”她生怕我会抢了她手中的药,一溜烟端着药碗就没了人影。


我带着淡淡的笑容坐在圆凳之上,静静地等待着浣薇回来。无聊之际,将随身携带着的夜明珠取了出来,云珠……云珠和太后有什么关系?或许说,云珠和韩冥会不会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无缘无故为何要说起我?云珠与他们很熟?


——家父沈询乃声名显赫,功高盖主的大将军,却在六年前被皇上以谋逆之罪而满门抄斩。


——十三年前我家遭遇变故,我侥幸逃了一条命,幸得她救了我。


六年前,谋逆罪名,满门抄斩。


十三年前,遭遇变故,侥幸逃脱。


七年前云珠说,六年前满门抄斩;七年后,韩冥对我说,十三年前家遭遇变故。时间竟然出奇地吻合……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那次之后,我就与哥哥失散了,为了找寻他,我游荡在外皆以偷为生。


哥哥!


脑海中猛然闪现出一抹灵光,难道韩冥是云珠的哥哥?


门突然被推开,吓了我一大跳。定睛一看,是浣薇端着药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热好的药生怕会洒出来,最后来到桌旁放下,“主子快喝吧。”


“辛苦你了,浣薇,我这个主子很难伺候吧。”拿起药勺,放在嘴边轻轻吹散热气,然后一口咽下。只有一个字形容——苦。这到底是什么药呀,苦到这种程度,真怀念连曦的茶,真怀念……昱国的一切。


“怎么会,主子你是奴才见过最和善的主子了。”


“和善?”我自嘲地笑了笑,“好了,你退下吧,我要安寝了。”淡淡地屏退了她,我拿着勺一口一口地饮着碗中那漆黑的药汁,苦涩的感觉蔓延了整个味觉。难道,如今的我给人的感觉还是和善吗?如果真的是和善的话,那我就很难待在这个后宫,更难保全我的孩子。更何况,现在的祈佑也不便保我,因为他要从苏思云那儿下手,如果真调转头来保护我,他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知道,这个后宫皆在猜测我腹中之子到底是谁的,祈佑没有解释,我更没有解释,流言飞语就这样铺天盖地地四处流传着。


苏思云这个人,我还是暂时不要再去招惹了,能避则避吧。


次日我听闻一个消息,展慕天被封为侍中,侍从皇帝左右,是个不错的官位。真没想到祈佑会如此看中展慕天,十六岁初为状元便一举封为侍中,相信朝廷中会有许多人不满吧,也不知展慕天能否承受住四面而来的压力。


今早我派浣薇带话去太后殿,希望能见韩冥一面,还给太后带去三个字“沈绣珠”。果然,不出一个时辰,韩冥就来到昭凤宫,我屏退左右隔着插屏与之会面,只为了防人说闲话。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会有人说闲话的,可我不介意,难道我被宫人说的闲话还少吗?


“辰主子,你给太后那句‘沈绣珠’不知是何意?”韩冥的声音冷冷地由插屏另一端传了进来,隔着插屏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今天只想问你,十三年前的变故,可是沈家的变故?”


“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骤然沉默,指尖抚过插屏,“记得多年前在雪地你背我走的那段路吗?我相信了你,我告诉了你我的真名,如今你能不能如当时我对你那般,告诉我实情?”


插屏另一端突然安静了下来,我静坐等待着他对我说实情,虽然我的心中隐隐有个底,但是我还是希望能亲口听他说。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是的,我是珠儿的哥哥——沈逸西。


“那日与珠儿失散之后,我倒在了韩府门外……那时正碰上姐姐,她得皇上命回家省亲,正好,救下了我。姐姐她本性很善良,根本不愿卷入那是非之中,为了帮我,她这么多年都在与杜皇后斗。


“还记得那日在碧迟宫我杀杜皇后的一幕吗?其实,是我怂恿皇上这样做的,因为,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女人。凭什么她做了那么多坏事还能留下一条命?”


韩冥的声音颇有激动之色,我听着他那满腹仇恨的话语,再次沉默了。原来当年的杜皇后与韩昭仪的十年之争竟是因沈家灭门而挑起的,我一直都以为她是一个野心极大的女人,原来,却是事出有因。


“静夫人怀孕那夜,太后召云珠去太后殿说话,我记得你也在里面,你们说了什么导致云珠一出殿便晕倒?”我问起了一直藏在心中始终不能解释的一个问题。


“珠儿一直都不知道我就是她的哥哥,那夜我将实情告诉了她,因为我知道,她即将要成为皇上下一个牺牲的人,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到……仿佛像一个木偶,神色黯淡无光。没想到,她一出殿便晕倒了。站在里边看着她那娇弱的身子,我好想上去扶她……但是我不能。头一次,我恨自己的无能,竟然连妹妹都保护不了。”说到动情处,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嗓音有些颤抖。在线书库hp: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文学书籍在线,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hp:com天堂电子书下载hp:com备用站幻魂文学网hp:


“你恨皇上吗?”听到这里,我想到一个最大的关键,杀妹之仇!


韩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恨!”


“为何不恨?”


“因为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苦衷,若珠儿不死,将会是我们死。”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似乎在强忍着痛苦,“所以,你不能将我的身份告诉皇上。否则,会牵连出我怂恿他杀母之事,你能为我保密吗?”


“只要你不做伤害祈佑的事,任何事,我都会为你保密,会站在你这一边。”我缓缓由插屏后走出,正对上韩冥已经湿润的眼睛,我亲口对他下了一个保证!


万顷孤云风烟渺,云峰横起步晚归。


草木峥嵘渐枯萎,明灭晴霓迎润秋。


秋日是比较闷燥之季,怀着孩子的我心情也日渐压抑,看着已经隆起的小腹不免有些担忧。如今的我若没有重要的事绝对不会离开昭凤宫,就怕有个差池会令孩子不保。每日的膳食与补药都是浣薇亲自去准备,所有的东西只能经浣薇一个人的手。如若莫兰与心婉碰过,我是绝对不会碰它分毫的。虽然这样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但我一直都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至今我的孩子仍安然在我的腹中成长着。


李太医为我诊脉时说过,待产期是正月前后几日,算算日子,大概还有三个多月。只要我再坚持三个月,孩子就能安然出生了,该取个什么名好呢?


撑着头,我开始思考着孩子的名字。匍匐在窗槛之上遥望那火红的一片枫林,侧目沉思良久。若是个男孩就叫……连忆城,若是个女孩就叫……连承欢。


“忆城,承欢……”我喃喃着这两个名字,笑容渐浮,心情甚好。


“主子,长生殿又派人来请您过去了。”浣薇带着微微的喘息迈入寝宫,“已经第五回了,要不,您过去一趟?”


我挺着疲累无力的身子朝浣薇而去,苏思云已经派人请我五回了,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能去,很有可能是个计谋,想危害我的孩子。


“不知道主子你在担心什么?”浣薇的喘息声渐渐平复,颇为不解地朝我走来,小心地搀扶着我的胳膊,“主子,奴才知道您一直把这个孩子当做您的命在疼,所以担心苏贵人会加害你的孩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依奴才来看,苏贵人应该不会蠢到在她的地方谋害您的孩子吧。”


“可她突然请我过去,不免让人产生怀疑。我仍是有些担心,我可不敢拿我的孩子去赌。”


“常听人说,有了孩子的姑娘呀……每日总是疑神疑鬼的,今儿个奴才总算是见识到了。”浣薇打趣而取笑着我,她这个丫头在我面前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但她说的确实在理,苏思云怎会傻到当众对我下毒手,说不准她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呢?


“好吧,苏贵人都请了这么多次,我就去一趟吧。”


长生殿


双阙笼烟,淡淡凝素。小院闲庭,上苑将煦。


蠢蠢火烧云,暖日渐飞绵。


我来到长生殿时,唯有几名奴才在外候着,当我问起苏贵人之时,她们便请我去寝宫等候苏思云。等了许久却不见她来,忽闻幕帘帐后传来几声啼哭之声,我觅声而去,一个金铸小巧的摇篮中,那未满周岁的纳兰永焕正哇哇啼哭着,好不可怜。


我不禁上前将孩子由摇篮中搂出,有些笨拙地拍着他的脊背,细声安慰:“焕儿乖,不哭……你的母妃怎么丢你一人在此不管?”


浣薇在一旁抿嘴轻笑,“主子瞧您心疼的,若您为母亲,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不答理她的取笑,心疼地抚慰着怀中那娇弱的孩子,他的哭声也渐渐止住,带着泪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此时,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上这个孩子,尽管他是苏思云所出。


“浣薇你看,永焕将来定是个美男子,长得多水灵呀……”我继续逗弄着这个孩子。


浣薇凑上前,伸出一个手指轻轻滑过孩子的脸颊,再点了点他的唇,笑道:“奴才倒是觉得,主子您的孩子出生,一定比他还好看。”


孩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也被他逗得开心起来,笑声回荡在四周。


“放下焕儿!”一声尖锐的怒语夹杂着担忧扼断了我们的笑声,怀中的孩子许是被这一声惊到,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回首看着苏思云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襁褓中的孩子,上下打量孩子一番,确定无恙之后才戒备地盯着我,“架子可真大,连请五回才肯移驾前来。”


“不知苏贵人召我前来有何赐教?”瞥了她一眼,今日她穿得格外妖娆,艳丽冶容,头顶灵蛇髻,珠翠环绕,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难道她是刻意如此?


“我感觉你对我有诸多戒备。”她轻轻晃动着身子,打算让孩子止住哭声,可是孩子仍啼哭不止。


“苏贵人是多心了。”我悻悻一笑,随意回了句。


苏思云立刻抬头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孩子的哭声遏止,苏贵人身后的奶娘大叫一声:“大皇子!”


这一声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急速凝聚在苏思云怀中那个孩子脸上,只见一团黑气正悄然蔓延在孩子的脸上,顷刻间已弥漫一脸,而孩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渐渐合起。


“快……快传太医。”苏思云的脸色惨白一片,刹那间变成死灰般,顿时,长生殿陷入一片混乱。这一切的一切像极了当年我亲手拿掉静夫人孩子的那一幕。


太医与祈佑几乎同一时间赶到寝宫,而太医只是稍看了一眼孩子,便沉痛地摇头,“皇上,贵人,臣已无力回天。”


“你说什么?!”苏思云厉声尖叫,凄惨的声音骇到所有人的心。


“是剧毒,蔓延得实在太快。”太医哀叹一声,紧接着苏思云便放声大哭,泪涕不断外泄,而她的手却是紧紧搂着孩子那渐渐僵硬的身子,沉溺于哀恸当中。


看着此情此景,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召我来就是为了演这一场戏。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思云竟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能牺牲。如今,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我,我当然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我并不在乎他们信不信,我只在乎祈佑信不信。


“是她……是她害了我的焕儿……是她。”苏思云一个回神,勃然变色,怒目切齿地将所有矛头对准我。


在场所有奴才皆冷抽一口气,数百双置疑的眼睛开始扫视着我,包括……祈佑。


浣薇见此情形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朝祈佑大喊:“不是的,主子虽然抱过大皇子,但是她绝对不会对大皇子下毒手!……皇上明鉴……”


祈佑紧紧握拳,一步步地朝我走来,冷漠之气充斥全身,与我对视许久,却始终不发一语。


“皇上……你快来看看焕儿……最后一面。”苏思云低声哭泣着,不断唤着祈佑过去。


祈佑闻声立刻转身,我却伸手用尽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我想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祈佑用力气将胳膊抽回,“够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朝苏思云走去。


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将手抽回,而且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我脚底一个重心不稳便狠狠地向后仰,直接摔在地上。看着他一步步地离我远去,似乎急着想看纳兰永焕最后一眼。而我的下身开始疼痛、麻木,一阵冰凉之感由下身滑出。我的冷汗一滴滴地掉落,痛到我连叫喊的声音都没有。


直到浣薇一声:“主子……血……血……”她冲上前将我搂在怀中,泪水汹涌如洪倾泻。


才走出几步的祈佑闻声霍然回首,怔怔地呆立在原地看着跌在地上的我,呆住了,许久都不曾说一句话。


只见血沿着我的下身开始弥漫,殷红的一片将我的裙角染红,所有人都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幕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


“孩子……救……我的孩子……”看着所有不动声色的人,我近乎绝望地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喊道,“纳兰祈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猛然回神,朝太医嘶吼道:“你干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救人,快救孩子……”


太医被祈佑那疯狂之色骇了一下,手中的药箱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巨大的回响声惊了所有人,他们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我由地上抬起,往苏思云的寝榻而去。祈佑大步跟在其后,我仰头对上他那双愧疚、心疼、自责的目光,泪水沿着眼角滴落。


这个男人……就是我馥雅爱了七年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馥雅甘愿为他牺牲一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如此一次又一次伤害我的男人。


“皇上!”苏思云在原地朝祈佑大喊一声,“您……不要臣妾了?焕儿……也是您的孩子啊!”


祈佑的步伐僵了一下,回首睇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孩子,毅然转身,随我而去。


躺在苏思云的寝榻之上,听着太医当着我与祈佑的面前说,这个孩子,已无力挽回。我依旧如此平静……怔然盯着祈佑的侧脸,我的心很疼……我防着所有后宫的宫嫔却始终没有防过祈佑,原来这就是天意,天竟然连我与连城最后一丝骨血都不留给我。


当祈佑黯然回首望着床上的我时,我哭了,“祈佑……你知道吗,一个时辰前……我还在为这个孩子取名呢。我想,是女孩的话,就叫纳兰承欢,男孩的话就叫纳兰忆城。”


“纳兰?”他的眼眶有些微红,在听到我这句话时有那一刻的不敢置信。


“是的,你不是说……会将这个孩子当你的孩子疼吗?所以我要带着孩子留在你身边……”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滑落,我强忍着全身的疼痛继续道,“本想等孩子出生后再告诉你我的决定……但是没想到……这个孩子,竟如此薄命……”


祈佑冲到寝榻边,紧紧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靠在他的怀中,我依旧没止住自己的哭泣之声,只是伸手回拥着他,“我不怪你……不怪你……”


“留下来好吗?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纳兰承欢……纳兰忆城……好吗?”他的声音也开始哽咽,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


我郑重地说了一个字:“好。”


我一定会留下来的,一定会。


直到深夜,待我的身子稍稍有些好转便由长生殿转移回昭凤宫,祈佑本是要陪我回宫的,我却要他留在长生殿陪苏思云。他犹豫再三也抵不过我的坚持,留在了长生殿陪她。但是我知道,即使他留在苏思云身边,心中仍会牵挂着我。由刚才祈佑随我而去就能看出,苏思云在祈佑心中的真正地位,如果祈佑真爱苏思云,一定会留下陪这样一个丧失孩子的母亲,而不是随我而去,担心一个怀着他人孩子的女人。愧疚也好,心疼也罢,这个孩子终是经他之手才会黯然殒去的。我要他一辈子都记住,这是他欠了我的。


所以,他对我说,关于大皇子的死,他不会向任何人追究。他终究是在怀疑我吗?还是又一次的布局阴谋?


那夜我躺在榻上再一次吐血,嫣红倾洒了满床的被褥,触目惊心。才端了满满一盆热水进来的浣薇一见此景,双手一抖,连盆都无法端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水洒满了一地。


“主子……你咳血了……”她猛地冲上前来,跪伏在床榻之下。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手紧掐住她那只用雪白的帕子正为我拭唇角血迹的手,“是不是你……浣薇……是不是你?只有你碰了那个孩子……”


浣薇的眼眶红肿,似乎经过一番大哭,而经我一番质问,泪水再次滴落,“对不起……主子……奴才没有想害您,更没想到您的孩子……奴才真的没有想害您……”


握着她的手开始颤抖,泪水弥漫了眼眶,我没想到,真的是浣薇。我是如此信任她……而她却出卖了我,我冷冷地笑道:“是我错了……这个世上怎会有第二个……云珠。”是我傻,竟傻到将她当做第二个云珠,但浣薇终究是浣薇,怎么可能变成云珠呢?


浣薇听到此,脸色惨白一片,“浣薇一直将您当做自己的主子,从来不想去伤害您。但是……奴才这次真的是身不由己……”她手中沾染血迹的帕子飘落在床,我松开了她的手腕,将那方帕子拾起紧攥手心。


“大皇子死的时候……那满脸黑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连城死前,与他一模一样。浣薇,那毒是连曦给你的吧……真狠,真狠。”我的脑海中匆匆闪过大皇子与连城死前那一刻,脸上所有的症状,何其相似?


“他们说……主子你知道的太多,绝对不能再留你于皇上身边,否则会坏了他们的大事。所以我们利用大皇子嫁祸给你,让皇上赶您离开。奴才真没想到会害了您的孩子……他竟将您推开……”浣薇匍匐在地,不断地磕着响头,咚咚之声不断回响,格外刺耳,额头上也被磕破,血沿着额角滑到脸颊。非凡论坛提供


看着她如此,我笑了起来,泪水随之滴落,胸口压抑,“知道吗?十五岁,我经历了丧父之痛,丧母之痛。二十二岁,我经历了丧夫之痛,丧子之痛。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呢?永远没有什么能比那四痛还要痛的。”拿着带血的帕子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抹了去,继续道,“纳兰永焕虽不是我的孩子,可他却是无辜的小生命,他还在襁褓之中,他什么都不懂。你们怎么能忍心残害这样一个孩子?人说虎毒不食子,苏思云作为母亲,真的忍心如此对自己的孩子?”


浣薇蜷曲身子,泪水滴滴溅落在地,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水迹,“苏思云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害她的孩子。上头吩咐给她的任务只是请你去长生殿,我们有个计谋能将你驱逐出宫。”


一听到这儿我便笑得更开心了,开心到能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下床了,浣薇怔怔地看着我,泪水依旧滴落。我看得到她眼中的真诚,那是难以作假的担忧,我跪下身子与之平视,“好呀,苏思云想要害我,现在把她自己的孩子给害了。”我不禁笑出了声,眼泪也滚滚而落,“为什么?我知道你们要对付祈佑……我没有插手,我只想把这个孩子安全生下来。只要生了下来,我就会离开,会走得远远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放过我?为什么?”我的声音如斯凄厉,我的手紧掐着浣薇的双肩不断地摇晃着,哭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浣薇不断对我说着对不起,不断地道歉。


“只有三个月啊……三个月你们都等不了吗?”我双手无力地由她肩上滑落,“你不能体会,亲眼看到一个已经成形的死婴由我腹中引产而出的感觉……那是我的孩子!”


心婉和莫兰许是听到我的哭喊之声匆匆闯了进来,“主子怎么了?主子!”


她们两人将瘫坐在地的我扶起,重新搀扶回床,将我安置好。我木然地凝望着锦帐,头深埋衾枕,泪水无声地滑落。我太懦弱了,总是顾忌左右,有所保留。


“主子,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的。”心婉将被褥为我掖好,关怀地安慰了一句。


“都说苏贵人很有城府了,您太不小心了。”莫兰的声音中有些责怪,甚至藏了一些看好戏之态。


我的眼神依旧呆滞,但是却开口说话了,“害人谁不会呢?我也会。可我始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做任何错事都有他们的原因,他们可恨必定有可怜之处。所以我每做一件事都不会做得太绝,我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可我的仁慈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主子说得不错,人之初,性本善。可是您也要知道,坏人终究是坏人,他们必须要为自己做的错事负责。”心婉将一直跪坐在地痛苦不止的浣薇扶起,“人都要学会坚强,心慈手软您就注定不能成为强者。”


“你们都退下吧。”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好累……真的好累。


本想保留着与祈佑那七日的美好回忆,顺利产出孩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上天不允。上天要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亲手毁了我唯一生存在世上的希望,为什么不能听我解释?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推开我?难道他连听我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祈佑,既然你不想听我的解释,不想知道一切,那就误会下去吧。


我的孩子换你的孩子,这算是公平了吧?


第六章新承恩泽时


拂拂深帏,清歌掌露。


新寒袭襟冷香浮,腊月九重闲虚过。


自流产之后,如白驹过隙,忽然已过两个月。上回长生殿之事,祈佑真的没再追究,只字不提。而我也一语不发,闭口不解释,晃晃在昭凤宫静养了两个月,每日祈佑都会命人送许多补品到这儿,我照单全收。我一定要养好身子,只有身子好了才能真正站起来。而这两个月,我为自己找到一个活下来的理由——报仇。为了我那死于腹中的孩子,我要向所有对我施加过伤害的人十倍地讨要回来。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主导长生殿悲剧发生的幕后黑手。


经过这几个月的静心思考,长生殿那日发生的一切的确令人匪夷所思。曦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会将摆明了的嫁祸在长生殿上演,他当祈佑没一点脑子?而且祈佑当时的反应也太过,如此明显的嫁祸他会看不出来?我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谋害他的孩子?可他为什么又要装作不信任我,甚至激动地推开了我?难道他是在做戏吗?可为什么要下如此重的手,故意还是无意?我宁愿相信是无意的,这样才能少恨一点。


曦主导这场戏的目的又在哪儿,真的只是为了驱逐我出宫?一向聪明的他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我猜测只有两个原因,其一,为了谋杀苏思云的孩子,用我做引,混淆众人的视线;其二,正如浣薇所言,我会坏了他们的事,为了给我一个警告。


这两个原因我都不懂,苏思云如此爱这个孩子,他将其谋害,不怕苏思云倒戈对祈佑抖出全部?又或者是一种惩罚,因为她爱上了祈佑?为什么又要给我警告?我怎会对他们的计划有影响,我根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金兽喷香瑞霭氛,宫寂微凉寒如许。我身着单衣推开窗,一股沁凉透骨之气传遍了全身,凉飕飕的。难怪今日如此寒冷,原来下雪了。今年第一场瑞雪降临了,呼吸弥漫,将眼前的视线模糊,伸出双手去接几簇如鹅毛般的雪花,才飘落手心便融化。


——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辰。忍不住,我就想来看看,你过得可好……


“腊月梅花盛开下第一场雪时就是我的生辰……如今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了。”我轻喃一声,看雪花覆盖枯枝,檐瓦,雪白一片,沁人心脾。我仿佛又见远处的雪中立着一名男子,他深深地望着我,始终带着沐人之笑。连城,我连你的血脉都保护不了,你一定很怪我吧。


“主子。”浣薇满身霜雪地进入了寝宫,“兵部侍郎展大人奉皇上之命在御花园为各位娘娘描绘丹青呢。画得可神了,仿佛活脱一个真人。”


“展大人?”我将伸在窗外有些冰凉的手收回袖中,回首看着浣薇,如今的我依旧留她在身边,或许是因为她眼中那诚恳的表情,我又给了她一个机会。


“就是那位十六岁文武状元展慕天。”


“短短数月就升为兵部侍郎?”祈佑这是何意?将兵权转交给展慕天?那韩太后那边会同意?


“浣薇,我们去御花园。我倒挺好奇,这位展大人的笔真有你说的那么神?”


说罢就唤浣薇为我梳妆,似乎好久都未细心装扮过一次了,再抚上螺子黛却是如此生疏。任浣薇为我做着飞天髻,而我则是淡淡地描着芙蓉远山眉。拿起胭脂香粉轻扑于脸,淡淡雅妆将我衬得格外清艳。


是时候了。


“浣薇,我的孩子流产,你也有份的。”我云淡风轻地笑道,目光时不时由镜中观望身后浣薇的表情。


她执着玉梳的手在髻上僵住,神色有些慌乱。我又继续道:“我的身边全是奸细,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你们监视着,连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是不是很可悲?”


“奴才懂主子的意思。”她的手缓缓松弛,继续为我梳髻,“奴才知道,这条命是主子饶的,否则早在您流产之后就将此事告知皇上了,奴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您的事,奴才绝不向上头透露半分。”


“好,浣薇你要记得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的孩子在天上看着你呢。”


金楼冰蕊疏疏,翦翦沐雪垂垂。浣薇撑着伞为我挡雪,我身披银狐裘衣遮去风寒,兔毛靴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吱吱作响。老远就听见御花园内传来妃嫔们的欢笑声,我放眼望去,御花园的小亭之内围了五六名妃嫔立在展慕天身侧细细观望他置于画架上的画,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当我走进亭中,始终坐于小凳之上的展慕天立刻起身一揖,“辰主子。”


“听说展大人在此为众妃嫔描绘丹青,所以前来向大人讨要一幅丹青。”我的语出,几位妃嫔皆用目光扫视着我,我含笑而回视。


“原来一向孤高自诩的辰主子也有些雅兴,竟凑这份热闹。”说话的是邓夫人,她怀中搂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我猜想,这就是祈佑的第一个女儿,纳兰绛雪。而邓夫人此时的容貌也比当年逊色许多,身材微肥,是生过孩子的原因吧。


“邓夫人说笑了,我从不孤高自许,只是不爱与俗人打交道罢了。”我略为恭谨地向她微微颔首,不顾她的一张臭脸转而笑望展慕天,“展大人自然不是俗人,文武双全,少年才俊,我慕名已久。”


展慕天听罢,恭谨的表情渐渐扯开,泛起如沐春风的笑,“辰主子谬赞,臣愧不敢当。数月前听闻您流产,不知……可安好?”


看他原本带笑的神色渐渐冷凝,最后僵着,眉头深锁,瞳中无不充斥着担忧。我立刻用怡人的笑来表示如今的安好,“蒙展大人记挂,很好。”


他的眉头这才松弛而下,“辰主子请坐,微臣现在就为您画一幅丹青。”


解开银狐裘衣交到浣薇手中,我端坐而下,勾起淡淡的笑容正对着展慕天。他拿着手中的墨笔看着我良久,叹了口气,才动笔。


亭内很安静,所有人都静立望着展慕天正勾勒的画。我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腰杆有些僵硬,双肩也很酸累。但我不敢动分毫,只期盼着这画快些完成。


终于,一个时辰后,展慕天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周围一片欷歔的惊叹之声。见大功告成,我才松下双肩。


“展大人,您真偏心,瞧你把辰主子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宛若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瞧瞧这神韵!”妍贵人嘟着樱桃小嘴,再将自己手中的画轴摊开与之对比,“而这张虽美,与这幅画比起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饶富意味地望着她,这后宫的女子都是如此有着攀比争高之心,不论何事都不甘输人一等。待浣薇为我披上裘衣,我便上前观望展慕天为我作的画,画中之人确实宛然如生。可为何……总觉得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我仔细地观察着,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辰主子可满意?”他将画由花梨木架上取下,亲自摆放于我的面前。


这画中人竟隐藏了我之前那张平凡的脸,对,就是雪海那张脸,他竟然还记得。


“展大人费心了。”接过画,将其卷好,“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后点点头,与我朝御花园深处走去。


韵韵清弦,雪落无声。


我与展慕天踏入一处荒芜之处,命浣薇于一旁守着,若有人接近速速上前提醒。


“辰主子,不知您邀臣来此有何事?”他一直与我保持着一步之遥,毕恭毕敬地问道。他真的很懂分寸,即使在四下无人时依旧守着君臣的礼仪,也难怪祈佑会如此信任他。


“以后,四下无人之时你还是如三年前那般喊我姐姐吧。”我们俩都没有打伞,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片覆盖在我们的身上,堆积成薄薄的一层霜。


展慕天步伐依旧如常,平稳有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姐姐,如今再见,你变美了,变成熟了。”


“而你,变得更有出息了。”我顺势接下他这句话。


“记得那日你被强征入宫为宫女,那时我就恨透了朝廷这个肮脏的地方,甚至连科举都不想再考。可是,我想将姐姐救出去,所以我一直努力希望能出仕朝廷。可没想到,如今的姐姐容貌非昨昔,身份竟成了我的主子。”他忍不住地一声轻笑,却显得格外僵硬,语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失望,“我看姐姐过得不错,原本想要辞官归乡,但是数月前我听闻姐姐在长生殿谋杀大皇子,而且身怀六甲的孩子被皇上亲手弄掉了。连日来,朝廷中不断有人上奏要将您驱逐出宫,为了保护姐姐,我毅然接受了皇上授予的兵部侍郎一职。我想,我应该掌握权力,这样才能保护姐姐,对吗?”


闻他此言,我步伐一僵,蓦地回首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见我步伐一僵,也停住了步伐,躬身而道:“我不认为姐姐会做谋害大皇子的事,在长生殿下手,除非姐姐傻。”


“权力这东西,可沾不得。”我暗暗提醒了一句,也担心他会卷入这朝廷的旋涡中。


“有了权力,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是吗?”展慕天没有看我的眼睛,视线始终徘徊在雪地之上,“我的父亲在一次暴乱中去了,如今我已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救姐姐离开是我唯一的希望。既然姐姐要留在后宫,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必须在朝廷掌权。”


怔怔地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似乎在谁的身上看过……是韩冥,当他说要守护我的时候,与他的眼神一般无二。我侧身而望那冰凉的湖面,雪一片片地掉落,最后化在水中。


展慕天却倏地回首,望向一片枯木丛中,“偷听够了吧!”阴冷凌厉的声音才落,他纵身飞跃枯木丛中,一把揪出了一个躲藏在里面偷听我们说话的人——浣薇。


浣薇的脸色很僵硬,被我们抓住了却没有料想中的恐惧,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们。


“浣薇,你真让我失望。我今日给过你机会,没想到,你还是选择了背叛。”我立在原地丝毫不动,脸上的笑也依旧悬挂两靥,“记得我说过,我的孩子在天上看着你呢。”


浣薇紧咬下唇不说话,曾经对我那满目的诚恳也不复见,只有着那傲然的冷漠。原来,之前的忠诚都是装出来的,这个后宫,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相信。谁都有可能在你背后插上一刀,就如此刻的浣薇,曾经冠冕堂皇说的真心当是我主子,说知恩图报,根本就是假话。只为放松我的戒心,来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这就是宫廷呀。


“如何处置她?”展慕天用眼神询问着我,用一只手狠狠地扣着浣薇的颈项。


我悄然转身,看着那茫茫的湖面,随性地吐出两个字:“溺死。”


展慕天一听我的话,毫不犹豫地揪着浣薇,将她的上半身狠狠按入湖水之中。只见浣薇双腿不住地蹬着,双手疯狂地在水中挣扎,水花溅了展慕天一身,可仍旧抵不过展慕天的力气。


我看着这一幕,脑海中闪现的是浣薇曾为我做的一切。


她助我逃走,并不是真当我是主子,而是因她为曦的人。


她夜夜等待我的归来,并不是真关心我的身子,而是因为要博取我的信任。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终于,浣薇的双手渐渐停止了挣扎,双腿无力地瘫软。展慕天一个用力,将浣薇丢进了湖中,由怀中取出一条帕子,擦了擦自己被水花溅湿的手,“一个丫鬟的死,不会对姐姐你有影响吧?”


我淡淡地笑了笑,将视线由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而荡的浣薇身上收回,“不小心掉落湖中,溺水身亡,展大人你亲眼目睹的。”


展慕天笑了,“姐姐,弟弟会一直在你身后帮你的。”


接着我又与展慕天聊了许多朝廷之事,他说朝廷中现在由韩家一手遮天,像极了当年的杜家。不同的是,韩家要比杜家聪明许多,他们懂得敛锋避芒。而展慕天自己也懂,皇上对他的扶持是为了牵制韩家,不让其一人独大。也难怪了,展慕天会节节高升,想必朝中很多人都在此时巴结逢迎这个孩子吧,如果他真能与韩家分庭抗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临走时展慕天说起我身边奸细满布时有些担忧,再三考虑之下决定送一个奴才给我,他说那个奴才不仅武功高,而且聪慧又忠心。一听到这儿我当然是很乐意接受那个丫头了。我还要他帮我将这幅画呈交给皇上,请他在画卷之上为我题上一句诗:“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第七章沧海巫山云


当夜祈佑就来了,再见他似乎很陌生,他的龙袍外披了貂裘,发梢间有残留的雪花。他见我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襟便出宫相迎立刻解开裘衣为我披上,“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多穿点。”


被他那略显厚重的貂裘包裹着,我原本发冷的身子开始变暖,我紧握着他温暖的手,与他并肩走进了寝宫,“那你说,这么寒的天,你还冒雪来这儿做什么?”


“怎么,不想我来?那我回去了……”


“祈佑……”我见他似乎真要调转头往回走,立刻扯住他的胳膊,“你还真走呀?”


他见我的表情,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食指轻刮我的鼻尖,“傻瓜!”他宠溺地低斥一声,揽着我的肩迈进了寝宫门槛,“见你能从丧子的伤痛中走出,我很开心。”


一闻他说起丧子,我的笑容猛然僵住,随后瞬间转换为淡笑,不再提及他口中的“丧子”,而是随意地问:“你看到我让展大人给你送去的画了吗?展大人还真是妙笔生花,才学让人惊叹呀。”


“展慕天确实是个人才。”祈佑说起展慕天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睿智沉思,似乎在筹谋着什么。


“不过你这么快就升他为兵部侍郎,似乎有些快。朝中大臣会有争议不满的吧,你能承受他们的压力?”我将祈佑为我披在肩上的貂裘取下,置放好,再捧起一个手炉递给祈佑暖暖手。他接过,顺便将我搂在怀中,双手紧紧圈着我的纤腰,“若是怕朝廷的非议,我就不会升他为兵部侍郎了。”


“你这么看重他?好像这个朝廷也不乏像展大人那么聪明的人吧,你为何独独用他?”我安静地倚靠在他怀中,不时仰头看着他的侧脸。


“因为他够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祈佑勾起我的下颚,俯身在我的唇上轻啄一口,见我没有拒绝转而更深地与我唇齿交缠,舌间嬉戏。


我任他在我唇上不断地索取,而我却在回味着祈佑那句“因为他够狠”。确实,展慕天的狠我已经在他杀浣薇之时见过了。仿佛他手中的根本不是一条人命……就像祈佑,对,他的狠像极了祈佑。也难怪祈佑会如此看重他,交给他这么大的权力。而祈佑这样急着扶植展慕天,只有一个原因,打压韩家。


“你在想什么?”祈佑的声音有些恼怒,惩罚性地在我唇上轻咬一口,我才回过神,低低一声呼痛。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准想别的事,我会吃醋。”他意犹未尽地从我唇上移开。


我单指轻抚自己被他咬得疼痛交加的唇,嗔怒道:“你可是九五之尊,用得着吃醋?”


“九五之尊也是凡人,他也向往天伦之乐。”他的手轻轻移上我的小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一家三口……”


我的目光暗沉,一家三口,共度天伦?“我不要。”


他一听我的话,脸色立刻僵硬下来。我不急不徐娓娓而道:“后宫众妃人心险恶,只怕我的孩子未出生便胎死腹中,我已经不能再次承受丧子之痛了。”


闻我之言,他的神色渐渐缓和,也随之沉浸在哀伤之中,“朕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向你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孩子,朕一定会让他平安出生。若为皇子,他就是太子;若为公主,我将会给她无尽的宠爱。”


我笑着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的举动,不解。


“口说无凭,我们拉钩。”


他听我的童言立刻笑了,“都二十多岁了,你还是像个孩子。”虽口中这样说,却也伸出了小拇指,二指交缠,验证了一个承诺。


他将我横抱而起,转入寝宫帏帐深处,那飘飘鹅黄的纱帐耀了我的眼眶。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醉了我的思绪,只感觉他将我放至软榻间,手指一寸寸抚摸着我的脸颊,“可以吗?”


我不说话,只是攀上了他的颈项,主动奉上了自己的吻。他一声轻吟由喉间传出,猛地将我揽在怀中,被动化为主动。四周蔓延着浓浓的情欲,如骤雨般侵袭了我的思绪,来得既汹涌又猛烈。


经过昨夜一宿的缠绵,直到午时我才醒来,寝榻另一端早已是冰凉一片,祈佑早就没了踪影。他早该去上早朝了吧,他是个明君,绝对不会因美色而荒废了自己的江山。我用被褥将的身子包裹得紧紧的,总觉得很冷,很冷。昨夜他似乎在我耳边呢喃着,三国统一后才能封我为后,现在的时局紧张,苏思云丧子,很可能一个漏嘴就将幕后的黑手吐露出来,他要在她的身上多下工夫。


那时我才知道,祈佑早就明了事情的原委,他明白大皇子的死都是连曦在幕后操控着。那长生殿,他推开我也是一场戏了,在所有人面前做的一场戏。可是这场戏太真了,真到要用我孩子的命来演。


此时心婉与莫兰推开了寝宫之门,端着热水走到浴桶旁,“主子,沐浴更衣吧,该用午膳了。”


我看了眼说话的莫兰,她的神情谨然,昭凤宫我最注意的就是莫兰了,因为她爱祈佑。最可怕的就是在身边有条毒蛇,为爱发狂,若有一日扑上来咬你一口,怕是菩萨都难救。我得想办法将她调离昭凤宫……不,必须除掉她。这条毒蛇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个大患,不可以继续让她肆意蔓延了。


应了一声,起身走向浴桶,自己都能看见身上那斑斑的吻痕,还有莫兰眼中那刻意压抑下的浓浓的妒意。佯装看不见她的神色,我的脸上浮出火辣辣的潮红。后将整个身子沉进了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洗去了我全身的疲劳。闭上眼睛嗅着浴桶之中那淡淡的花香,我的思绪渐渐飘远。


“刚才来了个自称花夕的宫女,说是主子你指名让她来伺候您的?”心婉为我擦拭着身子,声音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花夕?”我重复了一遍,脑海中闪现出展慕天的话,说是要为我找个可信的宫女来保护我,就是她吗?“她现在人呢?”


“在外面候着。”


“叫她进来。”我倏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最后跪在中央,“奴婢花夕,拜见辰主子。”


听她细腻的声音,观其稳重的步伐,很难想象她就是展慕天口中的高手,似乎比我还弱不禁风,真的能保护我?


“花夕,以后你就接替浣薇的工作吧。”我动了动身子,双手舀了满满的水,任其慢慢流去,“浣薇的不幸我真为她感到伤心,从此缺了一条左右手。现在你来了,希望你能比她做得更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奴才一定会做得比浣薇好。”


今夜我收到太后身边的宫女传来的一句话,晚膳邀我去太后殿共用。花夕帮我好好打扮了一番,髻上珍珠翠玉,华丽夺目,内着单薄缟绢丝素衣,外披雪白的天狼狐锦裘。


当我顶着细细小雪赶到之时,才发现太后殿有几人在场,邓夫人搂着她的女儿正与太后细声凝重地说些什么,灵月公主与韩冥并肩而坐,两人脸上皆冷若冰霜,根本不像夫妻。太后一见我来,忙堆起满满一脸的笑意,“辰主子来了,哀家素闻你高傲,不兴与人打交道,还真怕你不赏脸呢。”


“太后娘娘盛情邀约,奴才岂有不来之理?”我将身上的貂裘脱了去,花夕不紧不慢地接着抱入怀中,一直与我保持着一步之遥。


“既然人都已到齐,那就坐吧。”太后率先坐于首座之上,周围的人才敢坐下。邓夫人与我坐在第二席,韩冥与灵月坐在第三席。待坐罢,谁都没有动筷开口,气氛顿时有些冷。


我打量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珍肴,牡丹乳鸽脯、白玉珧柱脯、锦绣红鸾、彩云龙凤羹、百花酿双菇、锦绣玉荷包……才五个人而已,上这么多菜式,吃不完最后终究是要浪费的。


太后见我们都不动筷,便率先动筷,不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着我,“辰主子,听闻昨夜承欢恩泽,怎未听闻皇上对你有所加封?这个辰主子算个什么品级?”


我听出她一语双关,赔着笑脸,动勺盛了一碗龙凤羹,“品级这东西奴才从来都不屑一顾,只要有了皇上的恩宠,就算是没有封位又如何?”


灵月公主听罢一声冷笑,“辰主子看得真开,如果这后宫众妃都有你这般品性,这后宫也就不会如此乌烟瘴气了。”


我暗暗低笑,转眸而望着她神情有些冷硬的笑容,脸上斑驳的痕迹显得苍老了许多,再无当年的窈窕温娴之态。还未从当年明太妃与祈星的死中看开?一想到祈星,我心中的愧疚便肆意蔓延着。


太后一听灵月的话,立刻沉下了脸。当然,后宫无皇后,太后便是后宫之主,若这后宫真如灵月所说的乌烟瘴气,那必是太后的责任。灵月这样说摆明了是在与太后叫板,她对韩家似乎有很深的成见。


“灵月,怕是你多年待在韩府未再涉足皇宫,连说话都有欠妥当了。”太后的玉筷一放,与桌子间相击出重重的声响。


灵月勾起莞尔一笑,“既知灵月素未踏入皇宫,为何又让韩冥勉强我进入这皇宫呢?你们韩家软禁我三年,为何现在突然又释放我了呢?只因这位辰主子吗?即使我多年未经世事,也不至于老眼昏花,这根本就是潘玉。”


一席话使得太后脸色一变,气愤得正想呵责灵月,韩冥却已起身,扬手就给了灵月狠狠一个巴掌。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灵月所说的话,有些不敢相信。韩冥软禁灵月三年,而且如今还动手打她?他们之间落到了如此地步?


想当年韩冥对灵月还是尊重有加,灵月对韩冥更是一味地付出,怎么今日一见,却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变呢?那今日太后勉强灵月来的原因何在?难道是为了让她来勾起我对祈星死的愧疚?


韩家……原来韩家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灵月公主……对,我必须与灵月公主单独见上一面,她一定知道许多事。可是怎么样才能见到灵月呢,她现在可是被韩冥软禁着。


灵月在韩冥一巴掌下显得格外狼狈,她的鬓发凌乱地散落在耳边,鲜红的五指印挂在脸上。她一语不发地望着韩冥,一动不动。韩冥拽着灵月的手将她往外拖去,“你现在就给我回府待着。”后吩咐殿外的侍卫将她押回府中。看到这里我不禁为灵月的处境、命运感到悲凉担忧,她在韩冥身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吗?


而此时邓夫人怀中的女娃被吓得哇哇大哭,悲怆的哭声萦绕满殿。太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低喝一句:“够了,要哭回你的寝宫哭去,省得看在哀家眼里心烦。”


邓夫人的神情有些慌张,急急地搂着孩子离开了太后殿,只剩下我与太后、韩冥僵坐在汉白碧玉桌前。我双手置于腿上,静静地等待他们的下文。


韩冥举杯将酒一饮而尽,再重重地置回桌上,心情似乎很不好。我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心中疑惑顿生,他与我多年前认识的韩冥有很大不同,难道是置身于权力中的关系?权力真能让人变化如此之大?


太后将一脸的倦态扫去,直起腰杆问:“你是打算继续留在皇宫?”


“是的。”


“你说过不与哀家争权。”她的声音愈发地冷硬。


淡淡地回视她的凌然之态,“前提是孩子顺利出生,但太后没有做到。”


“这不能怪哀家,是皇上亲手将你的孩子杀死,你若要恨,恨他便是。”


我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太后,不解地问:“我怎会恨皇上呢?他可是我的夫君呀。”


“你在说假话,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恨他。”她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一切般,深深地注视着我。


“臣妾不知太后娘娘还会看相。”我笑了笑,悠然起身,“恕臣妾先行告退。”不顾太后有没有应允,我便朝寝宫外走去,才走几步便回首凝望韩冥,“能不能麻烦冥衣侯送送我?”


韩冥身子一僵,复杂地睇了我一眼,再看看太后,即起身相送。


微暗暮寒,细雪纷飞,冻寒三尺。


花夕在我身后撑着伞,片片雪花如飞絮倾洒在伞上,韩冥与我同步而前,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沿着这条蜿蜒的路径蔓延了好长一排。韩冥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都是我在说,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突然间发觉我认识的韩冥竟不是以前的韩冥了,那个曾说守护我而忠于皇上的韩冥似乎已经不见了,你现在守护的是权力,忠心的是太后。”我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步伐停住了,我也随之而停下。


他的话题却突转到我的身上:“你离开皇上吧,他绝对不会是你的归宿。”


“他是不是我的归宿你怎么知道,你是他吗?你是我吗?”我莞尔一笑,“你似乎一直都想我离开祈佑,是私心,还是别有用心?”


“不论你如何猜测都好,这句话我只说最后一遍,离开纳兰祈佑。”他很沉重地将话说完,后退一步,向我淡淡地行礼,“曾经我说过,不管路再难走我都会陪你走完,如今我只能送到这儿了。”


从他严肃认真的表情中,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他会保护他的姐姐,永远不可能再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以后……各为其主。看他缓缓地转身,我深呼吸一口气笑道:“韩冥,我还欠着你一条命,我会还的。”


他的步伐没有停,沉稳地朝前走着。我看着雪花飘洒在他的发间,有些怅惘,迷茫。我与韩冥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主子,回宫吧。”花夕眼神格外冷静,似乎根本不受我与韩冥那番对话的影响,我暗暗欣赏起这个花夕。展慕天选的奴才,果然非同一般。


“不,我们去长生殿。”似乎该去安慰安慰那个丧失爱子的苏思云了,都好些日子了,听说她还没从哀伤中舒缓过来。


嗤鼻一笑,迈着悠然的步伐朝长生殿而去。


第八章死鳝除莫兰


长生殿


灯火微暗,大鼎里焚着瑞脑香,幽幽散入暖阁深处。扬眉而望,苏思云蜷曲着身子倚靠在寝榻间,手中紧紧地搂着一个衾枕,目光有些涣散。


我将在场的奴才皆屏了去,独留下我与苏思云同在一处。她一见到我立刻冲我大喊:“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怒反笑,移步朝前而去,“苏贵人为何如此激动,怕我再害一次你的大皇子吗?”


一听我提到“大皇子”她的神色显露凄惨之色,泪水急欲滴落。我走到榻边,执起丝帕为其拭去眼角那点点欲落的清泪,“哦,我差点忘了,你已经再没有孩子让我害了。”


听到这儿,她狠狠地瞪着我,突然丢弃怀中衾枕,起身就朝我扑了过来,双手似乎想要掐我的脖子。我一个闪身躲过,她重重地跌下了床,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冷眼看着她跌落在地,无力地瘫软着,沙哑地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我蹲下身子,单手紧捏着她的下颚,让她抬起头来看我,“若你不心怀鬼胎地想要害我,你的孩子会死?”


她的眼神与我触碰之时产生了极度的不自然,“你……都知道……”


我捏着她的下颚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她一声呼痛。“啧啧,真是可怜,如今的你就像一只老虎被人去了爪子。与其每日沉溺在丧子的伤痛中,为何不振作起来,为自己的孩子报仇呢?”


“报仇?”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慌乱地将与我对视的目光移开,“不行……我斗不过……”声音越发地弱小,最后隐遁于唇中。


“告诉我,一直操控着你的人是谁,在这皇宫中还有谁是你的同党?”我轻附在她的耳边小声地问。她的身子颤抖着,却始终不肯吐露一个字,我又继续道:“说出来,皇上一定会为你做主的,他会保护你的……”


她的目光开始朦胧迷离,目光呆滞,轻轻启口:“同党是……”


“妹妹!”


一声担忧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苏思云的目光一怔,蓦然恢复,声音也打住。我有些恼火地看着匆匆朝我们而来的杨容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只要她再晚来一步,苏思云就会松口了!


“不知道辰主子这是何意?乘妹妹思绪混乱之时想对她下毒手?你害了大皇子还不够,还想害妹妹?”杨容溪冲上前将苏思云由地上扶起,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着。


“若真要害她,你进来见到的已经是一个死尸了。”我的唇边划出一个弧度,悠然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苏贵人,我还会来的,希望你铭记我刚才说过的话。”


“等等!”她脱口叫住正欲离开的我,“我可以告诉你全部,但是,有个条件——我要做皇后。”


离开长生殿我的心情有些矛盾,一路上不停地回想着苏思云的那句“我要做皇后”。她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呀,要做皇后?就怕她有命坐上那个位置,没命从那个位置上下来。


做皇后?她做梦!


我的步伐渐渐沉重,花夕不解地问:“主子,您这不是回宫的路啊。”


“我知道。”沉郁地吐出一句,轻吸了一口凉气,满腹的燥热也随之而散去,“我们去御书房。”


此时的雪已经停了,借着四周悬挂着的微暗的烛光,整个皇宫都成了白茫茫一片。我呼吸着清甜冷冽之味,心情逐渐开朗,压抑之态一扫而空。女子最期盼的就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我却从未盼过,因为身处宫廷,就不要妄想着“一心人”。民间寻常百姓都有三妻四妾者更何况帝王将相?后宫佳丽如云,我却日渐老去,祈佑的心又是否能一直在我身上?曾经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他心中有我,我在他身边是特殊的就好。可这样的执念,却害苦了我呵。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御书房,正碰上刚由里边出来的展慕天,他轻向我拜了一个礼。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皇上心情不佳,主子谨言慎行。”展慕天若有若无地提醒着,言罢便移步而去。我立刻让花夕去送送展慕天,也好让她将我这儿的消息告诉他。


徐公公得我之命进去禀报祈佑,一会儿便出来邀我进去,口中喃喃道:“初有蒂皇妃,后有苏贵人,现有辰主子……”


听他未完之言我顿了顿步伐,侧首而望他,“如何?”


徐公公一本正经地哈着腰,“现有辰主子宠冠后宫。”


我了然,后提起衣袂掩唇一笑,“公公说话中听,待我出来重重有赏。”我回首跨进了那一阑朱红门槛,金砖墁地,光平如镜。


满面的笑容刹那间沉了下来,后有苏贵人?嗤鼻一笑,望那一殿的黄龙纱帷帐,最后停留在一幅被裱好的画之上,此画不正是那日展慕天在御花园为我画的那幅画吗……竟被祈佑装裱起来了。


烛火皆是通明如炬,我一步步地朝其迈近,画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眶内,右下角被人题上了一行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笔迹是祈佑的无疑。


当我渐渐沉入思绪之时,只觉得一个影子朝我笼罩了下来,身子被人由背后搂住,“你怎么来了?”他的气息洒在我的发颈间,拂在肌肤上激起粟粒。


“想你了。”我的脸上再次泛起笑容,慵慵地靠在他怀中,“来的时候我看见展大人从这儿离开了。”


“与他商议了一些朝政之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喜怒。若真如展慕天所说,他心情不佳,那我似乎该顺水推舟,让他怒上加怒吧。


“你似乎想借展大人来打击韩家的势力?你不信任韩冥了?”我试探性地一问。


“我一直都很信任他,只不过韩家的势力对朝廷已经构成了威胁,我不得不弄个人出来与他们分庭对抗。”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在他怀中转过身子,轻轻环上他的腰,“祈佑,我刚去看过苏贵人了,她的情绪似乎不好。”


“几个月来她一见到我就哭,问她什么也不说。如今我看到她哭的样子就烦,若不是为知道她口中的秘密,我才懒得踏进长生殿。”头一次听他口中说起苏思云时充满着厌恶之情,原来如此,苏思云与尹晶一样,只是枚棋子。她的地位也仅此而已呀。


“我本想安慰她,由她口中套问出幕后之人……可她却说……”我的声音适时地顿住,祈佑忙问:“她说什么?”


“她说,要她说出幕后之人可以,但是她要做皇后。”我娓娓而道,时不时地观察他的表情。果然,他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淡然的面容突然转为阴霾,目露寒光。


“她是这样说的?”祈佑一字一句地道。


在他怀中我点点头,“是呀,其实我觉得,若她登上皇后之位,兴许她真能……”我的话还未落音,只觉得他的手臂一紧,僵硬地吐出几个字:“她做梦。”


闻他之言我笑了起来,“你不想知道幕后之人了?”


“不,我宁愿多花些时间亲自找出幕后的黑手。”他语罢,我不着痕迹地由他怀中挣脱出来,回道:“你是皇上,该如何决定你自己很清楚,我不会干扰你的决定。”


后淡淡地转移了话题,将视线投放在那幅画之上,手指抚上那幅画,一寸寸地下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你写的吗?”


他也伸出手,抚摸着上面那一行: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突然间的沉默,我感觉到他的犹豫,此时的他一定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苏思云坐皇后之位。不论他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期待过自己登上皇后之位。所以,祈佑的任何决定都影响不到我,我只想找出那个替连曦操控一切的幕后之人。


“不,皇后之位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他一语既出,我的手僵在画上,仰首而望他认真的表情。心中的苦涩仿佛在那一瞬间便蔓延开了,皇后之位我真的从来没有稀罕过,此时你明明可以利用她的,却放弃了。若你真是为了我,那为何当初又要选择利用,将我们两人的关系逼到如此田地。该利用的时候你却放弃了机会,不该利用的时候你却选择了利用我,这算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我伸手抚上他的手背,“祈佑,好些日子都没再见到灵月公主了,你能不能宣她进宫,我想见见她。”


“怎么突然想到灵月了?”他反手回握着我的手心,云淡风轻地问。


“因为我想到祈星……他的死终究是有我的责任。我想见见她,对她道歉……”


“想来,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他沉思片刻,才道,“好,找个时间我叫韩冥携灵月进宫见见你。”


宫中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再过数日便是除夕之日,又将是个丰足的新年。近日来的大雪不断降落,寒意越发浓,正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了。而庭院内早已是白茫茫一片,树上更是光秃秃略显凄凉。换了在昱国,冬日里还可以望望梅,而今只能面对这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将秃枝装扮得如银装素裹。


长生殿应该是万梅齐放吧,至今为止我还没真正见过长生殿的梅盛之景呢。想必此时苏思云定然站在梅树之下观赏那撼动人心之景吧。


说起苏思云,自上回我“安慰”过她之后,她出奇地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时不时打扮得貌美脱尘朝养心殿跑,而祈佑对她的宠爱依旧如常。宫人都窃窃私语地讨论着昭凤宫与长生殿的主子,谁更得皇上的宠爱,也好借此讨好奉承。当然,最后讨论的结果是苏贵人比较得宠。第一,祈佑去得最多的地方仍旧是长生殿;第二,我只是个“辰主子”,根本没有品级。


而上次苏思云和我提过的封后之事,谁也没再提起过。或许苏思云当时也就只是为了敷衍我,让我不再继续追问奸细之事而随口胡诌的一句玩笑话罢了。苏思云是个聪明人,深知自己奸细的身份不可能居于高位,对这名分之事也从不向祈佑争执讨要。


而韩家与展慕天在朝廷中已经形成了两股势力,记得半月前亓国边境突然涌现出一股能对朝廷产生威胁的军队,祈佑当下就派展慕天领兵而征。展慕天不负众望,仅仅用了不到十日的时间就将其剿灭,捧着那名首领的首级归师。皇上龙心大悦,赏了他一座府邸,专门设宴养心殿为他庆功。可见祈佑对他的信任与宠爱之程度,早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君臣关系。


这展慕天一立功,朝廷内私下对他年幼便位居高官的质疑言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百官的巴结讨好。这后宫对他年少英杰之事也夸得神乎其神,就连心婉与莫兰也时不时地对我提起。


见到展慕天在朝廷中的势力日渐扩张,开心之余也心存忧虑,韩家的势力早已经根深蒂固,要与之分庭抗争是一大难事,展慕天要万事小心才好。相信韩家已经知道祈佑重用展慕天的原因是为了牵制他们,定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其势力,希望展慕天能在此刻争取到有利的时间,培植好自己的势力,这样才能稳坐朝纲。


“主子,灵月公主在外求见。”花夕高声唱宣道。


一听灵月公主来了,我的思绪一定,立刻道:“快请。”这盼了半个来月,她总算是安全来了。想必韩冥是一直在找着借口推托祈佑,而今再也找不到好理由来推托,故而才勉强准许她前来。


灵月跨过门槛向我走来,神情如大病初愈般显得格外苍白,步伐虚浮摇摇欲坠。我担忧地上前想扶她,却被她避开,“不敢劳烦你。”


“怎么,公主为何对我心存敌意?”我收回手,慵自坐下,为自己倒了杯刚沏好的大红袍。


“潘玉,你多年前就害我母妃伤心欲绝,其后又夺我夫君之爱,后嫁祸我哥晋南王入狱自刎,最后连累我母妃枉死。你要我对你慈眉善目?”她仰头哈哈一笑,笑中带着清泪,缓缓滑落。


正端起茶欲饮的我手一个颤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我的手背,却没有察觉到疼痛。不对,害她母妃伤心欲绝时我是以此刻的容颜与之相识的,可嫁祸祈星之事却是以雪海的面容示她,她如何能断定雪海与潘玉同为一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将手中的茶放下,冷冷地问。


“我怎么知道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被韩冥软禁了三年?”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一步步朝我而来,“就是无意中知道了雪海便是潘玉,韩冥才软禁我三年啊。”


我诧异地起身,与她相对而立,但见她继续启口而道:“韩冥让我来昭凤宫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将此事泄露半句给你知道。否则,他会杀了我。”


“那你为何还要说出来?”


“因为我不怕死。”


我缓缓抱上了桌上的手炉重新坐回了凳上,手炉里焚烧而出的沉香屑,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地飘散而出,清逸的香萦绕四周。灵月似乎也恢复了曾经那属于公主的骄傲,昂首高贵地与我相对坐下,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手紧紧捂着手炉,惴惴不安地回想着灵月说的话,也就是说,太后也知道了我的身份了。灵月被软禁三年只因知道潘玉就是雪海?只是因为这样吗?


我缓缓问道:“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秘密?”


她隔着微开的窗遥望那一院的银白,笑笑,“我的答案,你不满意?”


我拿起长长的细签拨着手炉里的小木炭,随性而道:“只是很讶异,韩冥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而软禁你三年。”


她神色从容,“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还知道了别的什么事……”我正想套灵月的话,却闻有人唱道:“苏贵人驾到。”


我与灵月齐目而望,身材修长,头戴珠翠的苏思云盈盈而来,满脸骄矜与高傲,与不久前我在养心殿所见的苏贵人完全是两个人。或许那夜我的到来是她振作的理由,我也很庆幸她能振作,我也不想对付一只没有爪子的老虎,那样便没有多大的挑战性了。


“哟,这位是……”苏思云风风火火地迈了进来,睇着灵月问了句。


我很有礼地向苏思云慢声介绍着:“冥衣侯的夫人,灵月公主。”


“哦,原来是灵月公主呀,难怪有如此高贵典雅的气质,眸光熠熠带着飞扬的神采。”苏思云的嘴巴喋喋不休地称赞着,我也就冷眼旁观着。


睁着眼睛说瞎话怕是苏思云最拿手的绝活儿了,瞧瞧灵月那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以及那黯淡无光的眸,怎么都难以和神采飞扬、高贵典雅联系在一起。不过她来得确实也巧,正好就选灵月公主在的一刻前来,似乎有什么别的目的。


眼角一飞,灵月似乎很不给面子,轻蔑地道:“这又是哪位庸脂俗粉在本公主面前唾沫横飞,一点礼仪都不懂。”


苏思云臭着一张脸却不好发作,只得浅浅地勾起笑容,“臣妾当然是比不上灵月公主高贵了。”


我笑望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灵月果然还是老脾气,正如当年朝我脸上狠狠泼下那杯茶时。不过灵月是真性情,把对一个人的喜恶全表现在脸上,比起一向善于伪装的苏思云倒是真了许多。兴许这灵月的真性情就会害惨了她自己。


“太后娘娘有指示,今年的除夕之夜,我与你在百官宴席之上共舞一曲。我现在来找你商量。”苏思云见灵月不再说话便侧首说明了来意。


“共舞?”我蹙了蹙娥眉,太后这是何意,竟要我与苏思云共舞?


灵月哈哈一笑,用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苏思云一番,“人家潘玉的凤舞九天可是让当年的静夫人之狐旋舞都黯淡无光,你凭什么与她共舞呢?”


苏思云的表情一僵,带着惊恐之态望着灵月,“你说什么?”


“我得离开了,韩冥还在等着我呢。”灵月不再说话,带着优雅却苍白的笑离开了此处。此刻唯独剩下了我与苏思云,她突然的沉默使得气氛怪怪的。


灵月的这番话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揭露我是雪海的身份,而她对苏思云异常的敌意也很奇怪,难道这些都是韩冥让她说的?那韩冥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蒂皇妃?”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突然又激动地尖叫一句,“难道你就是那个馥雅?”


“怎么?”我奇怪于她的激动,就算连曦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她也不该这么激动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馥雅……”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还记得那日我唱了一首《疏影》……皇上他飞奔而来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他说……‘馥雅,你终于回来了’。”她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行清泪,随后将紧闭着的眼帘睁开,“我以为皇上对你只不过是一时新鲜,他的心会一直在我身上的,却没想到……所谓的辰主子,就是馥雅。”


我看着她悲伤的神色以及那绝望的语气,心中突然闪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灵月在苏思云面前那看似随性却别有用心的话,太后突然吩咐我与苏思云的共舞,而苏思云如此巧合地与灵月撞在一起……


“皇上爱的人是你,可为何宠我要比宠你多?”她喃喃自问一句,随即又哈哈大笑一声,“原来皇上他为了从我口中得知幕后之人,竟用感情来套住我,想从我口中得知更多的消息……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我!都是骗人的……都是骗子!”她疯狂地怒吼一声,指着我狠狠地道,“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们,到底谁是幕后之人,永远不会。”


看着她说完便疯狂地朝宫外奔去,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给了我一个很明确的答案——太后。太后这么做的目的,只为让苏思云对祈佑死心,让她知道祈佑自始至终都在骗她,那么……苏思云定然因为仇恨而不可能将幕后之人吐露出来。可是太后这样做,不正是告诉我,她就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难道这件事韩冥也有份?不对……韩冥不可能,他如此效忠于祈佑,不可能会背叛朝廷的。那只有一个理由,韩冥早就知道太后是连曦的人,所以他要保护这个对他有恩的女人……所以,他毅然与我画清了界线,选择守护他的权力,守护他的姐姐。我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祈佑?该不该……


我的双拳紧紧握着,脑海中闪现出长生殿那一幕幕,还有那引产而出的死婴……我要告诉祈佑,我要让祈佑惩治韩太后,我要她为我的孩子偿命!


——韩冥,我还欠着你一条命,我会还的。


我还欠着韩冥……还欠着他,不能伤害他最重要的姐姐。


不,我欠的是韩冥,不是韩太后。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一步步朝养心殿走去,那一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或许此时的我是复杂的,为什么会是太后呢?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帮着连曦对付祈佑……当初祈佑的皇位也有她的功劳啊。


可在此时我的步伐却突然僵住了,远远望去,韩冥与灵月笔直地伫立在前方,视线始终停留在我身上。我的心头暗自一紧,告诉自己不能心软,我的孩子可是韩太后间接害死的。


待我走近,步伐还未站定,韩冥却屈膝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连连后退,“你做什么?”


“请你放过我姐姐。”他的声音无比诚恳,还带着隐忍乞求之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别过目光不去看他,用冷硬的声音回复着他。


“我知道姐姐那一点伎俩是瞒不过你的,你现在要为你的孩子报仇是人之常情,可姐姐她的初衷只是杀了大皇子让苏思云不再沉溺在爱中,而目的只为赶你出宫。”他的解释与那日浣薇的解释一模一样,有几分真假我真的看不透也摸不清。


我将目光投放至韩冥的脸上,“你什么都知道?”


灵月也咚的一声跪在我面前,“虽然我与韩冥之间早已没有了爱,但他永远是我的夫。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姐姐,我只希望你能放过他。”


带着笑,我的目光徘徊在两人之间,“你真以为我会为孩子而去揭发太后吗?她犯的是大错,胆敢勾结昱国危害亓国的江山,光这一点就罪不容恕。”


韩冥忽然间的沉默以及那紧握成拳的手隐隐在颤抖着,我掠过这一幕,径自越过他们,丝毫没有放弃继续朝养心殿而去的步伐。才走几步,韩冥猛然朝我嘶喊着:“潘玉,记得你还欠我一条命吗?我现在要你还给我。”


我的脚步猛然一顿,已经无力再次前行,带着苦涩的笑蓦然回首而望他,“所有事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你的恩情我只还给你。”


“你放过姐姐,就等于是还我的恩情。而现在,我就要你还这份恩情。”他的声音异常严肃冷冽,口气有着坚定不容抗拒的气势。突然间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我保证姐姐不会再犯,求你给她一个机会。”说罢狠狠在地上磕下一个响头,血在粗糙的地面上印了小小一块,却是如此令人骇目。


韩冥这是在逼我,他果然是了解我的,正有了他的了解,也就有了现在这一幕求情的戏码。这样骤然知晓了一切,心下也有淡淡的心疼和了然。我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后点点头,“我终于明白了,永远不能接受他人的恩惠,因为那是要还的。”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倏然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字未吐露。我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仰起头望那云淡苍然的穹天定定道:“如今你我两不相欠,太后若再做一件错事,我决不会如今天一般心软。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形同陌路。”


那夜又下了好大一场雪,展慕天偷偷潜伏了进来。天色昏暗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寝宫内没有点灯,我们俩静静地相对坐在汉白碧玉桌前聊了许多朝廷内的事。


“你帮我去注意韩冥。”我总觉得韩太后这件事有很大的蹊跷存在着,韩太后似乎故意在告诉我,她就是幕后之人。聪明如她,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明显的事来让我揭发?


他疑惑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我奇怪地问:“怎么了?”


他挣扎许久才道:“数月前皇上也要我监视韩冥的一举一动。”


我蓦地一怔,“皇上也要你监视韩冥?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展慕天摇了摇头,后叹了口气,“这数月来我一直派人监视着韩府,却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但是这样的宁静却更加地可疑,家仆可疑,丫鬟可疑,韩冥更可疑。但就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可疑。”


手掌轻轻拍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我的心也扑扑地跳着。难道祈佑也早就怀疑韩冥了?那他如果有把握的话还留着苏思云做什么?难道他真的喜欢苏思云?不不,祈佑眼里那明显的厌恶是骗不了人的。


我必须去找祈佑问个明白……不,如果韩冥没有问题的话,我这样贸然去询问祈佑,或许会把韩冥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还是先查个清楚明白再去询问祈佑,我不能鲁莽。


“慕天,你一定要好好调查韩冥。但是有任何消息千万先来禀报我,皇上那边你暂时敷衍着。”


展慕天虽有疑惑,却还是点头应允了,“皇上说,只要我办好了这件事,就晋封我为兵部尚书。”


“虽然晋封后对你我都有很大的好处,但是你晋封得这样地快,只会让自己摔得更重。你在朝廷中万事都要小心啊,千万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那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官员!”我担忧地提醒着,“你尤其要注意的是祈佑,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万万不可做出背逆他的事。否则就是有十个展慕天都会死在他手中。”


“这我都知道,若要调查韩冥根本无需让我前去调查,其实皇上这次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忠心。不知姐姐有没听说过皇上秘密训练的一个情报组织?”他见我摇头,自己也微微叹了一声,“皇上他确实是个很厉害的皇上,做任何事情都雷厉风行的。而那情报组织我也是听朝廷中四处传言的,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听到这儿我也陷入了沉思,情报组织?总不会空穴来风吧?“慕天,你上回说起你的父亲在暴乱中死了,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想再继续谈祈佑的事,淡淡地转移了话题,也想对展慕天了解得更多一些。


展慕天一听到我提起他的父亲,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由于屋内黯淡无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悲伤之气。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慕天,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都是朝廷中的那群狗官!”他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闷响,“俗话说得好,官官相护!


“那一年的旱灾,粮食颗粒无收。朝廷拨了三十条大船的粮食用于赈灾,可是到了那群贪官的手中,他们竟私扣不放。若要粮食,掏钱来买。而那些粮食的价格比以往翻了十倍!


“当时民声载道,义愤难填,我们组织了一场暴动,将狗官打得鼻青脸肿,好不狼狈。而那些粮食我们也抢到了手中,解了一时的温饱。


“可是那群狗官竟上报朝廷,说我们不守规矩,竟在赈灾派米之时发动暴乱,将粮食全数抢夺一空。朝廷没有查实竟派兵下来镇压,那次暴乱……死伤无数,而我的父亲也在那场暴乱中死去。而他临死之前还将那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百两银子交给我,嘱咐我一定要考上科举,要为所有枉死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那时候我恨透了朝廷,我一度想放弃科举之路,但是我想到姐姐你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又想到父亲临死前的话,更想到那群狗官的贪赃枉法,我就坚持了下来。


“让我庆幸的是,来到朝廷我很快得到了皇上的赏识。曾经我以为那次暴乱的责任完全归咎于皇上,可是当我了解到皇上他根本不知道暴乱这件事时我很惊讶。多日的相处,我发现皇上真的是一个好皇帝,他虽然狠毒,但是心却兼济天下,他的夙愿是一统三国,他想让四分五裂的国家能够不再有动乱。”


寥寥一番动情之语让我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的事朝廷中一直都存在着,但是,如今亲耳听见仍是感触良多。原来展慕天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是因为这样一场暴乱啊,父亲的枉死……


而祈佑,他是个好皇帝……我一直都知道,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他的手段太过于强硬狠毒,为了统一三国,到时候必然血流成河啊。


也不知是否我们的谈话声过大,外边传来莫兰轻轻的敲门之声,“主子,您还没睡吗?”


一听见莫兰的声音我与展慕天立刻噤声,一定是刚才展慕天说到动情之处,声音渐渐放大所致,我们俩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视线四处徘徊不定。又听闻外边传来花夕的声音,“你疑神疑鬼呢吧,这么晚主子当然已经就寝。”


“不行,我得进去瞧瞧。”莫兰有些生疑。


花夕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小声点,别瞎嚷嚷吵醒了主子,吵醒了她可有你受的。”


渐渐地,外边的声音也渐渐隐遁而去,我才与展慕天移步到后窗,外边的雪花依旧纷飞如鹅毛。他一个翻身而出,雪顺势打落他全身,“姐姐保重,弟弟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我很郑重地点头,“朝廷风起云涌,你万事小心。”说罢,立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明日你派个人去趟御膳房为我办件事……”


我轻声将事情简单明了地说完,而展慕天只是点头,并未多问。


看着他渐渐走远,那凄然的背影渐渐淹没在雪花之中,我才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走到卧帷软榻之上,将整个身子埋了进去。思绪飘飘忽忽地移到莫兰身上,心婉与莫兰都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尤其以莫兰为最。每天夜里都要为我守夜,其目的不正是想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吗?夜里都这样,那白天还不被她盯得死死的。我一定要想个办法除掉她,一定要。


思绪渐渐开始神游,眼皮也开始打架,最后安静地合上了双眼,沉入了梦乡。


次日,花夕早早地便进来为我梳洗,我身着裹衣端坐在妆台前,任花夕用象牙翡翠梳在我的发丝上一缕一缕地拂过理顺。莫兰打了一盆适温的热水进来,“主子昨夜睡得可好?”


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睡得很好。”


“那就是奴才多疑了。昨夜恍惚间听到主子屋里有男人的声音,定然是听错了吧。”莫兰不动声色地笑道,轻柔地将水盆搁置下。


我平静地抚上自己那乌黑的发丝,“莫兰丫头还真爱说笑,深宫大院哪能有男人呀。”


而花夕很平静,理顺我的发丝后,将象牙翡翠梳放回妆盒内,然后走到金橱边取出一件蔷薇淡红千瓣裳,百鸟争鸣兰月裙,“主子快换上衣裳用早膳吧。”


我点了点头,“莫兰,去帮心婉张罗下早膳吧,我这儿有花夕就够了。”


“花夕还真是讨主子欢心,啥事都离不开她了,莫兰也该学学花夕是如何侍奉主子的了。”她愈发笑得放肆,随后迈着轻微的步伐而离开。


花夕一声冷哼传出,“在主子面前都如此张狂。”


“没办法,谁叫我这个主子没有品级呢。”我浅浅一笑,在腰间打上了一个蝴蝶同心结。


“让奴才去教训教训她。”她的唇边划起一个弧度,看似笑却非笑。


“我自有办法收拾她。我的身边绝对不容许有这么多奸细,必须培植出我自己的势力。”将身上的衣裳穿好,转身朝寝宫外走去,“对了,花夕你去为我寻一本书来,宋朝提刑官宋慈所着之书《洗冤录集》。”


晌午之时,大雪依旧如常纷纷洒落,将小径四处覆盖。奴才们皆拿着铁铲与扫帚,积雪被宫人们清扫干净,那条直通的小径才勉强能见,寥寥望去路面冻得似乎有些滑。簇簇白雪,暗香浮动,茫茫一片更显得昭凤宫的冰清玉洁。


祈佑上过早朝便来到我的宫里,看着他时常冒着大雪来到昭凤宫不由得心中黯然,我屏退了四周的奴才,怏怏地陪他静坐在窗前赏雪品茶。


“馥雅,你怎么了,今天似乎总在神游之中?”他吮了一口龙井,再揉了揉额头,昨夜似乎未睡好的样子。


我指着窗台之上一盆叶色苍翠有光泽的君子兰道:“这花像你,含蓄深沉,高雅肃穆,坚强刚毅。”


他淡淡一声笑,随口接道:“也象征着富贵吉祥、繁荣昌盛和幸福美满。”


看他眼底缓缓浮现出绵绵柔情,我心中巍巍一动。“富贵吉祥”暗指我与他的高贵身份,“繁荣昌盛”意指亓国的强盛,“幸福美满”是在指此时的我们吗?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所谓的幸福美满?原来在他眼中,这样就是幸福美满了。


我顺手折下开得盛泽的君子兰,拈起放在指间轻轻旋转了几圈,“可是这花迟早是要凋零的。”


他沉默了片刻,后由我手中接过那朵君子兰,“馥雅,我知道委屈你了,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很快……很快……”他的声音萦绕在“很快”之上却没有说下去。


我在顾盼间微笑道:“祈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苏思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他闻我之言有片刻的怔神,似乎在思考着我这句话的含义。我见他不语,又道:“在我面前你表现得似乎很厌烦她,但是你包容了她许多。奸细的身份、刁蛮的性格。而且你信任她,甚至没有伤害过她,而你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我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你将一个敌国派来的奸细留在枕边,她随时可能对你痛下杀手。”


一长串的话竟然引来他的轻笑,我蹙眉嗔道:“你还笑?你今天不解释清楚你对她的感情,你就别想用膳。”


听到我这句话,他的笑声放得更大,朗朗之声萦绕在屋内。他拉过我的手,用了几分力,将我拖进他的怀中,我顺势而倚了进去。


他在我脸颊边落下一吻,“你是在担心我吧。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绝对没事。”


我知道他下面还会有话对我说,于是便安静地倚靠在他怀中,听他静静说话,心如明镜。


“大概在三年前,长生殿出现了两名刺客,若不是苏思云与韩冥,我怕是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那时我才发现,培养一批保护自己的暗卫有多重要。这两年我训练了一批死士,分别为三大组织。”听他娓娓道起长生殿的刺客,我心一怔,莫不是说那次我与曦一同前往长生殿盗画?


“那批死士中,暗组,主要负责为我收集情报与三国的消息;卫组,主要负责埋伏在我四周保护我的安全;夜组,主要负责接收我的命令暗杀追击。所以我的安全一直都有卫组在守护着,任何人想动我,除非先杀了那批死士,所以,区区一个苏思云丝毫威胁不到我。”他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着,似乎怕被人听见。我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为保密的事,这也是皇上最后的底线,他告诉了我,这是对我的绝对信任吗?


我回搂着他的腰,轻轻笑了出声,“那你对她那么好?如果她的利用价值没了,你会杀她吗?”


“你希望我杀她吗?”他不答反问,似乎……在犹豫呢。


“如果我要你杀她,你会杀吗?”


“只要你说杀,我便杀。”


说得倒是坚定,但是我辨不出真假,于是乎淡淡地勾起一抹薄笑,“我哪有那么狠的心会要她死,她毕竟是那样爱你,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你不是魔,你也有人性,我相信你不会杀她的。”


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才欲开口就听见一声:“皇上,主子,午膳来了。”


我立刻由祈佑怀中起身,站在窗前眺望着由心婉、莫兰领队,后面跟随着五名奴才手捧御膳小心翼翼地由路上走过,他们的步伐很慢,生怕一个不留神会在冰上打滑。这次我吩咐了他们只做家常小菜便好,只有我与祈佑二人同吃,根本无需铺张浪费。


“祈佑,你处理了一天的朝政,饿了吧?”我拉着他的手朝小花梨木桌旁而坐,祈佑神情有些不够自在,许是刚才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心婉的突然到来而打乱了。


心婉与莫兰拿着碗筷试吃着桌上的膳食,祈佑握着我的手接下了话,“不要再多疑了,对她我仅剩利用。”


莫兰动筷的手僵了一下,似乎在想他这句话中的“她”到底在说谁。我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夹了一块鳝鱼放入嘴中嚼着。我一直悬挂着的心缓缓放下,目望着祈佑,“我知道,都知道。”


祈佑闻我之言似乎松了口气,“吃吧。”他亲自为我拿起玉筷,递交到我手上。


我的筷子首先停留在人参炖鳝鱼上,“这是鳝鱼?如此腥的东西也拿上来?”


“奴才刚尝过,御厨已经去了腥味,肉质细滑可口,主子可以服下。”莫兰谦和地回道。


祈佑却是一声冷喝,“你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太医禁她吃过于油腥的东西吗?你们怎么做奴才的?现在就给朕撤了。”


“皇上息怒,奴才该死。”莫兰立刻跪下,心婉则是战战兢兢地将那盘鳝鱼撤下,“这都是御厨所做,奴才也毫不知情。”


“算了。”我摆了摆手,息事宁人。


用过午膳我送祈佑离开,就听闻一个消息,莫兰猝死。


仵作草草检验了一下尸体,说是误服有毒之物而死,祈佑闻言大怒,命人清查。


最后证实烹煮的那盘鳝鱼用的是死鳝鱼,所以当时的莫兰腹痛难止,片刻后即死。祈佑将御膳房的主厨撤下,还赐死了负责烹煮鳝鱼的那位御厨,这事就这样了结了。


我安静地在桌案前拿起那本花夕为我寻来的《洗冤录集》,翻开一页,笑望那一节:鳝鱼死后血凝固,食之易中毒,不可服用。


指尖轻轻划过那段字,方才我还在担心鳝鱼会被心婉给试吃了,但是……就算心婉吃了,那也只能算是她命不好,替莫兰受罪。谁叫她们俩同为奸细呢?


这只是御膳房的一次失误,误将死鳝鱼烹煮,送到主子这儿。他们该庆幸的只能是幸好我未服下,而不是怀疑这是一次预谋许久的谋杀。况且,莫兰只是一个宫女,又有谁会为了区区一个奴才而大肆调查呢?


莫兰死后,查出鳝鱼有问题,祈佑立刻放下手中的朝政来到昭凤宫。还未等我开口,他就已经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吃鳝鱼。”声音是那样地真诚以及担忧,我也不禁动容,清泪滑落。


傻祈佑,你堂堂一国之君,竟害怕我会出事,那当初你又怎么狠得下心对我用毒呢?


第九章情叹暮颜花


除夕之夜,那漫天的大雪已下了三日,终于停歇了下来。今日宫中来了许多诵经祈福的僧人围绕这养心殿日夜诵经,直到夜里才散了去。祈佑在殿上宴请了数位重臣。参加了此次除夕之宴的有苏景宏大将军,礼亲王祈皓与王妃苏姚,冥衣侯韩冥,六部尚书、侍郎、侍中。后宫来了韩太后,三夫人,陆昭仪,妍贵人,苏贵人。来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朝廷重臣与后宫宠妃,我坐在苏思云下席,总觉得自己的身份与这个场合不匹配,我可是个没有品级的女子。


殿内一片歌舞升平,朝廷重臣相互饮酒,不时跪拜而下向祈佑敬酒祝贺。邓夫人突然兴起,含笑望着对面而坐的苏姚,轻声开口道:“听闻王妃是有名的才女,正好这儿同坐了一名今科状元,你们俩可得相互比比文采了。”邓夫人才言罢,周围的人都纷纷颔首附和,一直催促着他们二人作首诗。


苏姚侧目望着祈皓询问他的意见,而他则用温柔的眼神示意她来一首诗。苏姚两靥泛起绝美的笑,眼波一转,脱口而道:“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她的一首诗才落音,周围人就都为她这首诗而发出一片嗟叹声。我也暗暗轻叹她的才学,这叠字诗可谓对得既工整又高雅,诗中没有华丽的修饰辞藻却披露了寻常百姓女子的平凡之日,有着出世脱尘之感。


“展大人,该你了。”周围顿时有官员嚷嚷着。我也将目光投放至展慕天身上,这应该难不倒聪明过人的他吧。果然,他立刻脱口接道:“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好对,对得太好了。苏姚作女子采莲吟歌,展慕天对男子骑马赏花,都是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写照。这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啊,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周围一片喝彩之声,就连祈佑都露出赞赏之色,“展大人与王妃之才学确实不相上下。”祈佑沉思了片刻又道,“展大人可有家室?”


展慕天倏地一怔,似乎已经猜到祈佑下面要说些什么,沉郁地回道:“暂未娶妻。”


“那朕给你指桩婚事可好?”


“回皇上,臣不……”他立刻离席而道,似有拒绝的意思,但是途中察觉到我的眼神,将未完的话咽了回去,“谨遵圣命。”


祈佑将犀利的目光投放至苏景宏身上,“苏将军,朕听闻你府上还尚有一女,似乎刚过及笄之龄,朕将你的女儿指婚给展大人如何?”


苏景宏也立刻离席,“皇上,展大人年少才俊,配小女实在委屈了。”


“苏将军,既然是皇上赐婚,你还要推托?”太后的目光凛然地扫向苏景宏。


他垂首犹豫良久,“臣……遵旨。”


这一次的赐婚来得突然却又让我感觉是蓄谋已久,如今展慕天正是培植势力之时,祈佑突然将这手握重兵的苏景宏之女赐婚给他,其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正是在助其一臂之力吗。而今展、苏两家一联姻,展慕天就等于又往上爬了几分。我之所以用眼神示意展慕天让他不要拒绝,正是猜到祈佑的用心,若展慕天拒绝了就明显地在与祈佑作对,那祈佑今后还会信任他吗?如果一位大臣连皇上的信任都无法得到,他就永远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官。我不希望展慕天一时意气,到时候万劫不复。


除夕之宴就在一场赐婚下结束了。花夕在身后为我掌灯,寒风萧瑟侵袭在我们身上。路上的雪依旧未融尽,湿了我的靴子,脚底冰凉。我特别希望能快些回到宫里,这样就能快些脱掉那被冰雪浸透的靴袜,用暖炉烘烤双脚,躺进被窝。


“辰主子,走得累了吧?”苏思云乘着玉辇由我身旁而过,慵懒地躺靠着睨着我,“哎,谁叫你没品级呢,只好委屈你步行而归了。”


我莞尔一笑,“是呀,苏贵人贵宠六宫,乘玉辇是身份的象征。”说到此处她得意地笑了起来,“知道就好。”


“但是男人的心你知道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通常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皇上?他身边美女如云,三年一次选妃,来来回回徘徊在他身边的女人不计其数。你又怎能保证他对你十年如一?况且你的身份……”我蓦地将声音顿住,注视着她渐渐变色的脸。


“下面的,就不用我继续说了吧?苏贵人是聪明人。”


“只要我一天不吐露心中的秘密,皇上他就不会动我。”她的手缓缓拂上额间的珍珠花钿,笑得格外清丽妩媚。


“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竟还是一点不了解他吗?两年多了,你若是再拖下去,皇上的耐性可是要被你磨光的。”我的步伐未停,同她的玉辇并肩而行。


“皇上不会动我的。”她放声一笑,魅惑之声回荡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惊悚。此刻见到的她与往日见到的她根本就是两个人,她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了,这就是苏思云呀。她又凭什么肯定祈佑不会动她?她只不过知道幕后人的秘密而已,用得着如此张狂吗?


“馥雅公主,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你想单凭一人之力来报仇,简直是异想天开,识时务就快些离开亓国。”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还打算留下为皇上生个孩子。”


她的脸色因我这话而变色,冷声冷语道:“那也要你生得下来。”


“拭目以待吧,苏贵人。”我的孩子已经被你们害过一次了,我还会那么傻让你们再害一次?


雪压白絮飞,浓郁冷香扑。


最后我与苏思云分道扬镳。这一路上我同她的言语间充满了火药味,这是我们第一次正面叫板吧,或许我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也期待着与她的这一场争斗,我想,会非常有趣。


我与花夕转入回廊的拐角之处,正见韩冥迎风而立,梁上摇曳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影子也拉了好长好长。我迎上他,与他并肩立在风中,如刀的冷凛之风将我的脸蛋划得有些疼痛。花夕很识趣地后退至拐角边缘,避开了我们。


“冥衣侯是在等我?”我率先开口,淡淡之声随着冷风飘散。


“是。”


“有事吗?”


“谢谢你没有将姐姐的事抖搂出来,那日,对不起,我必须保护我的姐姐。”


“我能问一句吗?”见他点头应允,我才开口道,“你与太后,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姐弟?情人?”


韩冥的身子一怔,终于将仰望黑夜穹天的视线收回,转投放在我身上,“恩人。”


得到答案我颔首了然,“还有个问题,能问吗?”


见他再次点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上他那对殇淡的瞳,一字一句地问道:“五年前,我被灵水依毁容而跌下山崖,你是如何发现我并救到我的?”


他的神色不变,但是却没有说话。我浅浅一笑,目光几乎能看到他的心底。曾经我没有询问他如何救到我,那是因为不想提那段伤心不堪的往事,而如今我之所以问起,是因为发现这个问题已经不得不问了。但是我想,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于是我又问道,“听说天下第一神医医术高超,却从不轻易救人。当日你居然能找到他为我整容,你真是挺厉害的。”


但见他微微启口,只说了一句,“潘玉,不要管这些事了。”


“你让我不要管?你要让我的孩子白白死去吗?”我略微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声音,想到孩子,眼眶有些湿润。我强忍着泪水扯出笑容,放低声音道,“你不懂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正如你当初欺骗我,祈佑对我下了麝香。”


“那件事,对不起。”他的声音并无多大的起伏。我讽刺地一笑,“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我将即将滑落的泪水逼了回去,侧首道,“花夕,回宫。”


“是。”一闻我言,花夕迈着小步朝我奔跑而来。我没有再看韩冥一眼,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回廊深处走去。花夕凝视着我的侧脸,有些担心地问:“主子,您哭了?”


“没有。”我矢口否认道,看着皑皑积雪堆积在树杈之上,听积雪点点滴滴融化的声音,清脆悦耳,“帮我给展大人带个话,查查苏思云的身份。”顿了一顿,又想到韩冥,随即道,“还有韩冥的身份。”


苏思云如此肯定祈佑不会动她,为什么?


韩冥,众多谜团似乎都纠结在他的身上,和他有关系吗?我不信,韩冥……是个好人,至少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元宵节那天,宫人都忙碌了起来,纷纷拿起细竹与红纸做着灯笼,然后吊挂在树干之上,等待夜幕来临时燃起烛火许愿;还有人折起纸船,中间摆放一支红烛,任其随波逐浪。宫人每到元宵佳节都会做这样一件事,他们都希望愿望成真,这也算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吧。


夜幕低垂,这个昭凤宫被幻若流霞的璀璨之光笼罩着,艳红的烛光将秃树映得烁烁明艳。寒风侵袭,烛火摇曳,粘在灯笼上的愿望被风吹得飘扬而起。我站在树下沐浴着风中之光,望悬挂于树的灯笼,一片祥和的红耀花了眼。


我被那一个个愿望吸引住了,不禁凝神念起:


佑父母身体健康,女儿非常挂念你们。


早日脱离这阴暗的深宫,恢复平凡的生活。


……


念了许多愿望才发觉几乎是千篇一律挂念父母、脱离皇宫,其中也不免有几个期望自己飞上枝头的愿望。其实人各有志,有人期望平凡安逸,就会有人期望荣华富贵,二者是永远存在的。你平凡安逸注定要承受生活给你带来的种种苦痛,你荣华富贵注定迷失本性而一人独立孤独之巅。


“主子你看,这是展大人费了好一番精力为您找到的暮颜花。”花夕捧着一盆蓝色的花走至我面前,“您瞧,多美。说是祝您元宵快乐,早日为皇上怀上龙子。”


我悻悻一笑,嗅着花散发出的强烈的香气。曾经在书上看过所谓的暮颜花却没亲眼看见过,曾经在他面前随性感叹过暮颜花的花意很像我同祈佑的爱情,却没想到这么难见的暮颜花却被他找来了。据说它只有一夜的生命,那今夜就是它最后一夜的生命了?与昙花倒是很相像呢。


伸手将花接过,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紫色的花瓣,“展大人有心了。”最近的他应该筹备着与苏景宏的小女儿苏月的婚事吧,听说婚期是在二月初七,好巧不巧地与我的生辰撞在同一日。听说祈佑还会亲自为他们主婚,如果可以,我真想随祈佑一同前去看看慕天的妻子。但是,若我主动提及定然会使祈佑怀疑我与他的关系。最好……他能主动对我提起,如何能让他主动提起呢?


带着满腹心思来到碧波青澡的湖岸边,将暮颜花搁置脚边,伸手探进冰凉的湖水之中,冻寒之感传遍整个手臂,稍后才适应了水温,将停靠在四周的小纸船纷纷朝湖心荡漾而去。


看那一帆帆的小船,我想起了现在朝廷正商讨的大事,以韩家为首上书请求祈佑立后,首选邓夫人,其次陆昭仪。详细的消息我倒不是很清楚,有些日子没见到慕天了,兴许是为筹备婚事太忙了吧。


“多少暗愁蜜意,唯有天知。”我满腹悲凉,犹自吟起,仿佛又看见多年前与连城共放孔明灯之景,他的愿望是我能够幸福。幸福好像却离我越来越远了,本以为有了我们的孩子,可以将对他所有的愧疚补偿在孩子身上,对他的亏欠也能少一些。


忽见湖中倒影,祈佑不知何时已立于我的身后,我错愕地回首仰头望他。他的目光深沉幽暗,“你在想什么,来到你身边这么久都没有觉察到。”


我立刻起身,双腿间的麻木让我险些没站稳,他立刻扶住我,“小心。”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一下子没了思考,无力地瘫靠在他的怀中,晃了晃自己险些失去知觉的额头。他担忧地为我揉着额头,“头晕了吧,看你蹲在岸边那么久。”


含着七分的笑,三分的娇嗔,朝他怀中钻了钻,“我在想,若能同你一起许愿就好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他见我的状态稍有好转,便将手移放至我的额头鬓发之上,“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稍作沉思,才道:“为你生个孩子,但我希望是个女孩……承欢。承欢膝下,我们一家三口共度天伦。”


他将怀中的我收紧了几分,“不行,要生个皇子。将来你可是要做皇后的,做了皇后若没有皇子会被朝廷大臣们议论的。”他的声音有些强硬,我的笑容却有些黯淡,苦笑一声,“朝廷的大臣不正在给你找皇后嘛。”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有些难看,有着蓄势待发的怒火。我刚就在奇怪他来到我身边之时似乎有些怏怏不快,原来是因为封后这件事。我立刻问道:“怎么了?”


“韩家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联合众多官员逼我立后,满口的仁义大理说得头头是道。邓夫人?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才推举她。”他冷哼一声,“这后宫之事想来由太后打理太久了,我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我由他怀中挣脱而出,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颜,“祈佑,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你是个好皇帝,你能将这个天下治理好,同时也能将这个后宫整顿好。”见他脸色稍有缓和,我便蹲下身子将暮颜花捧起,“你看,暮颜花。”


他陪我一起蹲下,轻轻抚摸上花瓣,“很美,但是人比花更娇艳。”


“贫嘴。”我巧然一笑,略有所指地笑道,“你可知道暮颜花的花意?”见他瞳中的茫然,我便徐徐而述道,“暮颜花的花意是为了爱能灿烂一瞬,随之逝去。它的精神,就像昙花一现,美丽过,却仅仅是那短短的一瞬间。”


他的眉头因我的话而渐渐开始深锁,似乎欲将我看透,“馥雅,我们之间的爱绝对不会是那一瞬间的灿烂。”


我亦默默,良久只道:“希望如此吧。”


他见我有些黯然,便不再与我继续谈及这个伤感的话题,只道:“你知道二月初七就是展慕天的大婚吗?”


“略有耳闻。”


“知道为何要选在二月初七吗?”他又问,这一问可将我问得惊愕,他的意思难道是……


他握着我的双手,温和地笑道:“二月初七是你的生辰,我可没有忘记。到时候我将亲自为其主婚,顺便携你出宫。你不是一向喜欢宫外那自由的生活吗?”


我欣喜地扑到他怀中,急急地脱口道:“君无戏言。”


方才我还在愁如何才能让祈佑主动提起带我出宫之事,却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了二月初七携我出宫。真是,用心良苦啊。


脚旁搁置的那盆紫色鲜艳的暮颜花在此时竟开始慢慢枯萎而落,我蓦然将眼帘缓缓而闭,不去看它凋零的样子。暮颜花,沧海一粟,唯有一夜,璀璨过后,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