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全集第13

作者: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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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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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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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5866字

小五心里觉得奇怪,可当时她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想不出什么违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话语,祇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爷爷到山里采草药;丨采采得两大麻布袋,


左一肩、右一肩,怪爷爷还腾得出两只手来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张嘴了。这张嘴负责发号施令,教小五辨认山里的各种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广补什么的


、伤什么的、自己吃决计不行、可是不妨给坏蛋吃上少许的。这叫「神农功」,是世间:等一的练家子必备的基本功。还有的草药性奇特,未经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经熬


煮便成了药;另有的生吃着是药,熬煮之后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涂抹在皮肉上却能引起沁凉灼热之类不同的感应,那也有疗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草药,怪爷爷便抱着孙小六,领着小五,来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峡道。据日后小五的形容,那峡道看来不过是一整块半山高的大岩石,从上至下裂开


条细细长长的缝;这缝蜿蜒下行,到两层楼高之处才稍稍宽了些,以下渐低渐宽,至离地三、四尺的所在刚够一个大人弯腰侧身而过,挤行十几步便得摸黑,再往里挪移


几十步才稍可见光。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现,外面也可以说是里面竟然有两条淙淙细流,一流清、一流浊。浊水极冰凉、清水则冒着热蒸汽,两流相会处是一个五


尺方圆的池子,旁边的空地仅能容怪爷爷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强扶壁挨靠、不致落水。


怪爷爷不由分说先将两麻袋里千奇百怪的草药倒进池里,不多时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绿碧绿的颜色。那个绿,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师母园子里的正月葱、二月韭,「看久


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小五说:「别处没见过的,说它是绿色都嫌糟蹋’绿字太重了。」怪爷爷说那绿叫「萝碧」,非得绿得近乎透明,才当得起这个词儿。


一说,一面居然就把孙小六给扔进池子里去了。小五教他这一扔,吓得差点儿没哭出声来,可她怪爷爷却笑了:「你!让他泡着罢。小孩巴芽子家生来就有水性,不愁!」


那厢孙小六「噗通」一声掉进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扑手打脚挣上水面,回脸朝他爷爷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长出来的四颗门牙。小五


放了心,可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洗澡?」「这孩子将来命途险恶,一辈子要受人欺负;打熬不过,说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个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怪爷爷解释给她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活到老头子我这把年纪还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就死了,也算


是命。可是不论活得多么老、多么小,自己还不想死却偏偏死了,依我说就是死于非命。」


为了不让倒霉鬼孙小六在不想死的时候就死掉,这怪爷爷想出了洗澡这一招。小五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给我听,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扔进


草药池里一泡三天?4田时孙小六没有死于非命才眞地见鬼了呢。


也许是泡法不一样罢?照说把个活人往那样忽冷忽热,又泡着百把斤草药的水里浸上一段时间,人就跟一把泡菜没两样了。可是!小五说比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孙


小六在池水里尽情嬉耍玩乐,一转眼便娴习了水性;不出一、两个小时,其实已经玩儿得筋疲力竭,却还不肯罢休’一翻两滚三打抖,靠着岸边便浮在水面上睡着广怪爷


爷当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对小五说:「成丨一、半个时辰他还醒不过来,咱们再去采些草药来。」


小五所说的一池子怪水就这么托着、捧着孙小六肥肥胖胖、结结实实的躯体,势如托拱、形若襁褓。等怪爷爷和小五祖孙俩出洞上山,采足两麻袋草药回来,原先一


冷、一热的两股活流冲涌之下’池水已逐渐恢复了说不上清、也说不浊然而越近透明无色也就是浸泡草药之前的那种色度。显然,它的浮力也同草有关,因为孙小六的身


子已经明显地下沉了些许,不如方才初入睡时那样高高浮出。直到怪爷爷再将两麻袋草药倾进池中,「萝碧」染开,孙小六也醒了,大口呑喝着池水,就彷佛汲飮奶水米


汤的一般。之后精神一抖擞,便又踢蹬拍打,戏耍起来。


在那三天之中绝大部分的时光,祖孙三人就是这样度过的。怪爷爷和小五饿了就另外摘些野菜、熟果吃,渴了就捧池子水喝几口,困了便在石穴或池边罾胄、躺躺。


总而言之:孙小六当了三天鱼,怪爷爷和小五当了三天虫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小五并不知道那三天澡洗下来,孙小六便如何不致死于非命了,可是她自己却练就了一


身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本事她能辨识五百到八百种用之为食料、药材以及毒饵的野生植物,这一点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来说原本可以祇是雕虫小技,可是很久


很久之后,在我根本不可能料想到的某个时空里,小五靠这本事救了我一条性命不只是我,还有孙小六。除此之外’怪爷爷摘采草药的空闲还教给小五另外一门技术:辨


认深深陷藏在普通山石里的珠宝。


是的。小五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段话:「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


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得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这些,就是怪爷爷告诉小五的。我猜小五很从这段话里球磨出一些她认为完全吻合于人生在世的什么什么情境的意思。听这话时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女娃,转告给我


的时候已经是两***尖、丰臀翘翘的少女。等到听孙小六说起摆阵这一套来,我已经一一十五岁,小五当然也一一十五了,我有好一阵没认眞听孙小六说些什么,祇觉得


当年没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错失了一颗硕大的宝石。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宝石,在错失它多年以后,彷佛也祇能在假意不在乎什么宝石不宝石的伪装之下直把她当成


一块平凡无奇的山岩而已,—这样作想之际,其实我自己已然是顽石一方’上覆污沙烂泥,包裹着内在不堪一击的尊严。、片朽败,从里到外。


也就在这么恍恍惚惚,可以名之为一种出神状态、思念状态之下’我遗漏了孙小六说的某一段话,可是它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那‘段正是小五告诉我:袓孙三人到


花莲采草药、洗泉水、找宝石的过程。那是孙小六还没长记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听他姊后来告诉他的;换言之:正当我想念着小五的那片刻之间,孙小六正在非


常非常认眞地向我诉说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祇有一半。我所知道的只到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号中午为止。怪爷爷带着小五和洗得浑身发出绿光的孙小六从台北车站的不知东站还是西站某处下


车,再转搭一辆三轮车回南京东路。可那三轮车夫说:方圆几里之内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怪爷爷说我们往东北。车夫说东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边看热闹去。不是管制了吗?怪爷爷说。车夫说他走路;这热闹非看不可,一辈子看不见一次,岂能错过?怪爷爷说什么热闹一辈子看不见一次。车夫说发大火了;西门町中华路新


生戏院烧起来了。「新生戏院?糟了。」怪爷爷想了想,低头跟小五说:「这火要是眞能烧那么厉害,其中必有缘故;爷爷又不能闪下你们姊弟俩。这么办爷爷带你们去


看一眼,万一是寻常火警’咱们另外想法7绕到小南门那一头回家;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也知道个底,到时再作打算。」小五哪里能有答应不答应的分寸?总之是跟


着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怪爷爷先将孙小六包裹停当,扎捆入怀。见那车夫径自去远,回头撬开人家三轮车座椅底下木箱,从箱里扯出一床被单撕成长条,兜胸捆绑三道,


成一环状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觑一眼四下无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电线杆,猛身攀上’再沿着上头的电线疾行向西’越过北门城楼、小公园,不


多时来到中华商场的第一栋「忠」字栋这就更省事了,怪爷爷深提一口长气,鼓手如翼、踢腿如轮’小五祇听耳边传来「叭哒叭哒」几声抽打,瞇眼成缝,却从缝中看见


这地上的人车都朝横里歪过去了;原来她怪爷爷自电线上一跃而至商场侧墙,也不变化身姿,就这么横着一步又一步沿墙直卜,不多时便登了顶。祇这中华商场以忠、孝


、仁、爱、信、义、和、平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开;而新生戏院则隔着中华路与商场的第五栋,也就是「信」字栋相对。如果以横向来看,每栋商场之间都有马路相


隔无论是开封街、汉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宽阔,可是它似乎也难不倒小五姊弟俩的怪爷爷。怪爷爷不时会沉声吼一句:「小心了丨闭眼。」小五便依言做去。再睁


眼时,怪爷爷已经两足踏实落地却是到了下一栋商


场的顶上。如此奔跑一阵、飞跳一回不过几贬眼的工夫,祖孙三人已经来到了「信」字栋的北端。但见对街近圆环处有如巨山大墙:般乌黑浓密的烟阵自南而北,


扑面拂身而来。所幸他们置身所在之处隔了条四线道的中华路,浓烟斜近前来,已经失去力道,只南风阵阵不减前势,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缓的意思。怪爷爷看广几


眼,道:「不妙不妙简直太不妙了!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唉!」叹完了气,怪爷爷竟然狠狠一跺脚,跺裂了商场楼顶一方水泥不说,还从眼中跺出两行泪水来。


接下来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后的孙小六从他姊小五那里听来的片段发生得太快,恐怕连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她大约祇能记得:楼顶上出现了另一个老头


儿,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须,看起来比她那怪爷爷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爷爷的朋友。他穿了一身从上到下被火烧了不知几百个破洞的袍子。这破袍老


头儿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还在里头丨」


小怪爷爷抢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解下小五’顺手掏出胸前衣襟里的孙小六,交付破袍老头儿怀中’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说完又低头嘱咐小五道:「跟着这位


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话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几块才被他给跺碎了的


水泥板和破砖,抓稳了其中一块,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窜,单脚踏上那水泥板’同时扔出第一;块,另只脚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里的水泥


板和破砖扔完,:片片都给怪爷爷踏入中华路的路心’他自己则蜻蜓点水似地凌空跑到对街正冒着黑烟赤焰的火场里去。


那场大火在我们那一个世代的大伙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谓记忆深刻。几乎没有人不会在听到「新生戏院大火」这几个字之后立刻失声尖叫,,对广对了,我当然记


得;后来还闹了好久的鬼。


据说那是台湾光复以后规模最大的一场火灾;,当然,后来也有比那一回严重的、死伤更多的。但是无论我们那一代的人活到几岁上,也无论之后还能见识一个多么


惊心动魄的火场,我相信大家还是会以新生戏院大火为有史以来第一大火的。


新生戏院有六层高楼,一至三楼是戏院、四楼是万国舞厅、五楼是个川菜馆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办公室。大火是从四楼的舞厅里延烧开来的。我已经忘了


:第一一天、第三天乃至更后来的报纸新闻是怎么描写那火势的’只知道这六层高楼是一种当时创流行的新式建筑——大楼外墙没有窗户,墙外却有大幅巨帙的广告广告


牌。那广告牌和没有窗的水泥墙完全阻绝了消防队的水龙,所以尽管有上百辆次的消防车从四处辐辏而来,不停灌救,却正犹如用几杯冷开水浇洒一只闷烧的热炉一般,


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个叫曾光荣的消防分队队长还被情急跳楼的一个家伙从云梯上撞落地面,当场成了救难冤魂。结果这场大火烧掉了价値新台币一亿以上的财产,


造成三十条人命的损失,仅仅是受轻重伤的就有一一十一个人。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扑灭之后灾难才眞正开始或者该这样说大火扑灭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而且是接一一连三、接三连四地发生。


先是整栋建筑物在进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后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击而导致程度不同的轻重伤有人从鹰架上摔下来,跌破:丨脑袋、崩断了手脚,


却没法子描述他的经历,成了傻子。也有的无端受到电击、锯伤以及被突然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赶到’伤者已经成了死者


对于一般的市民而言,这些原祇是遥远的身外之事,它「应该」祇出现在报纸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让人看了之后感叹一声「好可怜。」或者「眞倒霉。」大部分


的时候连这轻轻的感叹也未必唤起。记性好些的倒是有话可说:「又是新生戏院。」


新生戏院遂尔成了恶魔坟场。当整栋大楼重建x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戏院可以重新开张营业的时候,人们忘记了所有曾经发


生过的不愉快的事。他们手持票券,谈笑自若,买爆米花和腌番石榴进场,正准备将身体陷进一张柔软的沙发和比沙发更柔的电影情节里去,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吹一口森


冷酷寒的气息,味道腥臭如爬虫分泌的黏液!他们回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正后方坐着个没有头的人。


也有的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却没有脸的人,也有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有脸却没有五官的人。还有的怪东西不出现在正后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个当


时的电影院尙无明令禁止吸烟,大都在请勿吸烟范围之内,那意思就是说:像徐老三这种人可以尽情吸烟。徐老三吸了两根之后,前座的人回头说:「先生,借个火罢?」徐老三很帅气地掏出一支美军顾问团我们称?x,当时没人知道?x就是力8泛巨究之意,还以为是美国货的简称的银质打火机,磨轮「叱」的声打着,出现在徐老三面


前的却不是:支烟,而是一扎冥纸。坐在他前方的那家伙就是一大捆冥纸。吓得徐老三当场变成一个好人,从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军火生意。


时日稍久,血口獠牙披头散发吊舌无鼻开膛破肚…:什么样的鬼都出笼了。没有任何一鬼留下过照片之类的目击物证,可是全台北有半以上的人说见过或者是听人


见过新生戏闹鬼。最后连警备总部都成立了一个项目小组代号「钟馗」随时派便衣人员入戏院搜证。孙小六的两个哥哥大一和大一一,都曾经冒充过「钟馗小组」人员进


场看了几出白戏。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钟馗小组」眞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据说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制造骚动不


女一到忧。


既然鬼抓不着,匪谍然也抓不着了。比较惊人一点的逮捕事件祇不过是眞「钟馗」抓到了假「钟馗」,孙大一和孙大一一给楸进警备总部里,喝了几天辣椒水。


但是民间对新生戏院闹鬼这种事的疑虑并没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谣言指向最初火灾起点也就是万国舞厅烧


死了多少舞女,而她们才是冤情扑朔的厉鬼之际,戏院的女用化妆间也传出了妆扮入时,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祇是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张无眉无目、光滑如蛋壳的


脸,就是一身「血色罗裙翻酒污」,好似刚从一缸果酱里爬出来的模样。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会下手抢那些给吓痴了的女观众的皮包。这些,都是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的


共通记忆它祇要被人拥有,就注定有几分夸张的神采。但是我所记得的这一点简略的印象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用孙小六的话说:「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一开始,那些鬼是


闹假的,可是并不是为了抢钱。」孙小六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语气听来彷佛当年闹鬼的那段时间,我还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他反倒已经是个略知世事的小学生了。


换言之’‘是他在跟我说那个故事「后来抢钱的就是比假鬼还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装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吓人,他们是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我听他跟我绕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说新生戏院闹鬼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道理其实很简单,孙小六坚持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之所以出现了鬼’纯粹是由


于有人装鬼。在新生戏院里装鬼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所谓的假鬼,一种是比假鬼还假的鬼。后者也就是会趁人被吓昏过去以后洗劫财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么说


呢?


「他们是比鬼还恐怖的人。」孙小六说着,连肩带背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哆嗦,有如教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那样。


襁褓中的孙小六在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经历的事,当然不会立刻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诉过他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姊弟俩的爷爷如


何像空中飞人一般跃过中华路四线道宽的马路’钻进一阵浓密的黑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丁点遗迹。他留在小五脑海里最清晰的几句话是:「他们都还


在里头丨」、「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


上。」


另外那位爷爷把小五姊弟送回我们那村子,在巷口村干事开的小杂货铺里,买了两盒白雪公主泡泡糖和两罐当零嘴吃的鱼酥罐头,交给小五,说句:「没事的。」扭


头就走了。


新生戏院重新开张之后没几天开始闹鬼,孙小六接着便给人拍走了,那是这小子第一次失踪,为期一年,等回到家来的时候,连孙老虎和孙妈妈都不认识了,祇当是


老天爷接走了他们家的怪爷爷,那爷爷在天上想孙子,于是差小鬼给抱去玩儿了一年,后来觉得不妥毕竟孙子还有他在阳世的生活要过,才又差小鬼给送了回来。这是孙


妈妈说的,她说不这么想,整件事就没个说法儿。孙妈妈当然把这神神鬼鬼的经历完全怪罪给孙小六的爷爷,说他活着时候疯疯魔魔,死了以后也颠颠倒倒;总之是死活


不让人安宁就是。倒是孙老虎什么气也没吭。据小五形容,他只一个人坐在四席半大的客厅里一张破藤椅上’两手使劲地搓来搓去,搓出一地的黑泥,两眼几乎连眨也不


眨地盯着这个失而复得的么儿,过了足有个把小时,4哑着嗓子问孙妈妈:「那这孩子今儿算几岁了?」


谁也没料到,就在孙小六叫七岁那年,他又给拍走了一次,这一次祇去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迁建之后的新村大门口不期而遇,他丄不住兴奋得意和任何


一种你可以!之为嚣张的情绪,跟我这样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那是一九七二、也许一九七三年,他是在那一次失踪期间学会了奇


门遁甲,也就是在那一回,他重新回到几年前「住」过的一个什么阵之中,就在新生戏院里。


原来,还没失火之前的新生戏院是一个类似我们小孩子家玩追踪旅行之类游戏的「基地」或在一开始的时候,孙小六从来没弄清楚过:他们一共是几个人。有时一个


,有时雨个,多的时候五、六个。把这些老头子们交谈的内容拼凑起来,孙小六所得到的结论大致上是这样的:他们曾经被人误会,做了一件其实他们并没有做的事:;


‘而且是件坏事。眞正做了那件坏事的家伙一直逍遥法外,从来没有现过身、露过面。误会他们做卩那件坏事的人则一直不停地在追捕这几个老头子。他们祇好东藏一天


、西躲一天,最后终于发现:新生戏院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地方它位在繁华热闹的西门町圆环,交通便利、人潮汇集,贩卖着各种山珍海味的小馆子和许多电影制作公司、


试映室、道具和服饰店到处林立;这几种行业似乎对这几个老头子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平常日子一大早就各自溷迹在人群之中,不论你说他们像游魂也好、野鬼也好,总


之就那样混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到黄昏时刻,有时会有一、两个人回到新生戏院,有时多些。他们有的会带不祇一人份的食物,有的还会准备各种各样


、大瓶小瓶的酒。他们可以一起吃喝,也可以不一起吃喝。吃喝完了就在银幕后面或者存放广告牌、布幔、油漆和电影胶卷的贮藏室里睡个大头觉。不论放什么片子,他


们都不看;也不论电影里的声音多吵闹、投射光多刺眼,也都影响不了他们。在发生那场大火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却没有任何一个电影观众或者经


营、管理戏院的人,察觉他们已经像住旅馆似地成了这座新生戏院的「房客」或「屋主」。据孙小六好些年以后的了解:这是因为那几个老头子之中的一个在戏院里里外


外摆了七重遁甲阵的缘故。


但是,不知道是当初干下那些坏事的人、还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追捕到这些老头子的人,「总部」那样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把那里当「基地」或「总部」的不是


小孩子,而是几个老头反正是有人「眼法」高明,看出了这个阵的阵脚’但是由于阵摆得太复杂又太牢固’使那想要破解这七重迷阵的人有心无力,最后索性请来一个专


门会使火攻的帮派老大来勘察。那老大仔细硏究之后认为,从四楼的万国舞厅厨房放火最理想;既不致打草惊蛇,也能烧得比较干净、利落。也由于人家是纵火专家,有


他专业上非如何如何不可的讲究,于是雇请他来破阵的人祇好答应他:一定在某月某日某时放火,那就是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午,因为当时持续吹起一阵风力达于


一级的南风;纵火专家说:那个方向、那个等级的风力对火场来说是完美的帮助。可是’对于想要藉破阵而逮住或干掉这几个老头子的雇主来说,阵破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因为那时间没有一个老头子在火场里面。


然而丨用孙小六的话来说是这样的「不知道该怪老头子们太笨还是太勇敢。」大火一延烧开来,这些老头子们反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了,扑通扑通都冲进了火场;


最后一个进去的就是孙


据日后告诉孙小六的一个老头子说:也正因孙小六的爷爷施展了一种家传的武术’才从火场里面鼓气搬风,暂时阻断火势,救出了一干老头,当然,这些老头子们当


时已经被烧得皮焦肉烂,面目全非了。


「没有人被烧死吗?」我突然对那些生活形迹也十分像老鼠的老头子们起了一点兴趣坦白说:他们那种看似逃亡的生活的确十分令人向往。或许也就因为这向往,我


竟然会为他们的遭遇而担起心来。


「当时我祇几个月大,什么也不知道。」孙小六根本不怎么关心我的问题,他自己永远有他慢条斯理的节奏,所以他没有立刻说:「有」或「没有」,只是照他自己


原本想说的继续说下去


世界上的确就是有这种人存在的 「后来戏院重新开张,我被拐来的时候也才学会说话,能记


什么事?只知道有一个长了两颗很长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一天到晚用手指头戳戳我这里、戳戳我那里。要不然就是把我的手骨、脚骨卸下来又装问去。我就记得他总


是喊:小六儿丨抓穴喽小六儿!错骨啦小六儿丨分筋儿哩!。这几句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他要修理我了。」


长了两颗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和孙小六其实一直住在重新开张的新生戏院里不用说:侥幸逃过一劫的老家伙们又摆7一个比先前更为复杂和隐秘的阵。此后,又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至少孙小六已经能灵活自如地拆装他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块骨头,也学会了以意念控制一种可以名之为「气」的东西在各个穴道之间周游行走,还会


背一套他不知其意,却能琅琅上口的「少林十一一时辰气血过宫图」。


「我不信,你那时才多么一点大?」我摆摆手。不过就这么一眨眼间,孙小六说了声:「抱歉了张哥丨」我同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酥麻,只见孙小六像一抹在我眼前


不停游移出没的影子,而我自己腿上的跗骨、胫骨、腓骨、膝盖骨,还有上半身的井臆骨、肩带骨、锁骨’上手臂的佑骨、下手臂的尺骨和桡骨,以及每一节指骨和掌骨


,都「叱叱喀喀」忽然崩松脱落,又在转瞬之间接合了回去。这还不算,他嘴里还一气不土,一字不停地念着:「子时气血归发胆宫血行在脚底透背后十骨足少阳,丑时


气血归发肝宫血行在腰骨七支透九骨穴处下一一一支骨足厥阴,寅时气血归发肺宫血行在眼透十一一一支骨血右行一一一骨归中遇左右平直行手太阴…:亥时气血归发一


一一焦血行两手抖位缺盆下一一一寸乳上三肋背十三骨下右寸半手少阳。」念完之后扭头冲我微微一笑,道:「感觉怎么样?张哥!」


我伸了个懒腰,又站起来抖擞两下手脚;但觉神清气爽’且筋肉骨血之间似有十分强健的一股力气,直要朝外撑皮破肤,爆发出来。


「如果你两岁的时候就会了这个」我本来想说的是「那为什么还会受我那么些欺负?」可是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当然是怕提醒了这个眞有两把刷子的楞头。


「那时候只当口诀是儿歌那样背了、唱了,其实什么也不会。」孙小六说:「这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直到最近这一年我才会用一点。比起后来的几次,那算是最轻


松的了。」


「这是一种武功吗?」我比手划脚了几下,无意间一掌打在一支水泥树桩上,手不疼,那墩子倒扑散开一阵尘沙,还摇晃了两下。彷佛经孙小六那么一折腾,我连气


力也长了几分。


「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孙小六一面说’一面翻身跳上那个绳梯架子,躺平了,对着蓝天白云深呼吸了几下’道:「反正后来我那些师父都说:大牙爷爷把他


一身的功夫都传给我了;可惜我再也没见过他。唉如果有人问我:我最想念的人是谁?我就会说是他’那个大牙爷爷。可是眞糟糕,那时我实在太小太小,只记得他的两


颗大门牙。」《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是在此之前不知多久我曾经翻过的一本书,翻阅它的时候,我大约就像一条河床上的一颗小卵石,任弱水三千淙淙流过,在


的当下(或许〕有一种愉悦、丰饶的幸福之感。但是诚如我曾经说过的:我并没冇像那些爱读书、擅读书的人一样,从头至尾,细细品味,以致留有深刻的印象,或


者得着宝贵的教训。我不是那样的人。多年来我读室曰几乎从未终卷,总是在读到差不多的地方为了不要对这本书得着什么样的「结论」而下意识地匆匆逃开也就是从这


本书里随便拣拾一个疑惑、一个难题,然后逃到另一本可能藏有解答的书里去。《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经我翻读寓目的。那是某个午后,在


台北市重庆南路的一片书店「三民书局」之中我用这种接驳式法所读到的第三本书。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其间我终于勉强写完那篇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当了兵,干了两年专业作家,还给某家因解严而得以开办的晚报做了一任副刊主编,同时回


到母校辅仁大学任教一、两门有关现代和散文的课程,将近十年混下来,开始有不少读者透过我写的作品知道了我这个人,也有些媒体刊物因为缺少塡充版面的材料


而报导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乃至我不知节制随口跟人闲扯瞎说的一些对社会也好、对政治也好、对随便什么狗屁公共领域的什么狗屁意见。于是


26第三本书认识我的人逐渐增加了,我能够像老鼠一样过着那种随处躲藏、随时逃脱的日子也就变少了我甚至不在乎越来越多的陌生人会在大马路上、饺子馆里或者


公共厕所的尿斗之间喊我的名字。这是灾难;有一个自称是我的忠实读者的家伙在青年公园的公厕之中认出我来,大叫一声:「张大春丨」同时转过身,可是却没有停止


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谓名流其实是非常颓丧失志而几乎要崩渍了的。


那是在民国八十一年六月’历史家高阳过肚之后数日的一个傍晚,我刚拆开他所遗赠的书籍和文稿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忽然发现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


道》这本书的封面上写了五个大字:「此眞也。」那明明不是一本我们所惯见的,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际流传的名医叶桂及其门下分布、演变的医道史,为什


么高阳会说它是一部「眞」呢?就在彼时,此书作者的名字映入眼帘令我想起当年在青年公园听孙小六说起过的那个长着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人汪勋如。


几乎是以一种凭吊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园的那个下午,天空中飘落着牛毛细雨,我不知道自己确实想凭吊的是什么?同高阳亦师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与孙小六在


此溷迹数昼夜而不为人所知,最后还在彭师父那儿闹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然而就在我被那个混蛋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裤子的同时我忽然觉得:最値得凭吊的应该


是那些看来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闪躲逃的生活,那是眞正令人向往难舍的部分。


这样说有些伤感或滥情。我想我还是把整个经过用白描的方式讲出较好它们看起来也许祇是简单朴素的事实,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至于有所遗漏;且惟其如此,我才


能知道为什么日后的我之所以变得容易伤感且流于滥情的眞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了的不祇是我裤子的右侧,还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作者是汪勋如自叶桂、吕四娘以下所传授于「河洛一


一汪」的医学流衍记


也许要归咎于我那个读任何书都不肯终卷完篇的坏习惯,当初在三民书局我初次浏览此书时并没有注意到:在全书末章,有这么一则记载,说的是汪勋如自己在民国


五十三到五十五年间的一段经历。我先把这则记载抄录在下面‘,


「稍微注意近代历史及其周边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两江总督,后来因徐有任殉节前的一道劾疏而问罪丢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后,其子孙曾怀恨加入天地会,誓


死与满清鞑虏周旋。这种看似顶戴着汉民族大义冠冕的行动其实是说不通的!因为它可能祇是一个虚假的借口;如果这样的借口能够成立的话,试问:那曾经救过何桂


清一命,却被何桂清构陷致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后世子孙是不是也应该加入一个什么反天地会的组织’誓死与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实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孙日后加入天地会另有原委;那是应天地会千金之赏的召募应该说是买通来查察汪家医这一支所传的《吕氏铜人簿》的去向。天地会之所


以有此一募,笔者曾在本书绪论中有所交代:自笔者的十世祖磺民公始,《吕氏铜人簿》分世袭与门徒两条路而传;一称汪家医、一称吕门医。之所以标榜吕门,乃


硕民公表示不能忘记由吕四娘承继而来的本源之故。然而,吕门医一系至道光年间多与天地会党人结合,固然常布施针药、济贫扶困’却也因之而荒于硏精究细,以致在


术、道、学这三个层次上欠缺进一步的发现与发明。倘若祇是由于此一缘


故,吕门医和汪家医分流异途,互无扰犯,也就各行其是,原本无所谓高下优劣的竞争。然而,试图借助于帮会势力劫取汪家医所传《吕氏铜人簿》的行动一旦展开


之后便未稍戢;笔者不幸而成为此一恶毒行径的牺牲和见证。以下所述便是笔者亲身遭遇的一些迫害情事:


「笔者于民国五十三年六月间曾订购当月一一卜日自台中飞台北之民用航空公司一〇六号班机机票,因临时访诊而未能及时登机’但是该机在起飞五分钟后突然爆炸


坠毁,机上乘客四十八人、机


员九人全数罹难,无一生还。」


抄录到这里,我必须先暂停一下,作;点补充即使是在青年公园的一座凉亭里避雨的那天


下午,当读到汪勋如所写的这个段落时,我也曾掩卷长思,惊叹良久。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非常严重的空难空难发生当时,我才念小学一年级,正在兴奋地期待暑假,我老大哥忽然到家来,问家母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家母


以为共产党包围打台湾了,吓得赶紧要收拾东西。老大哥又问:「叔叔呢?」家母早已飞快地往怀里揣上两个小便当包儿那么大的首饰盒子,匆匆答他:「还在部里,打


起仗他就回不来了。」我老大哥这才说没打仗,是有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接着他说了几个名字我一个也不认得,直到当天晚上,第二、第三……以至不知道第多少天


,收音机里随时都在播报那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里坐着一大堆刚参加过亚洲影展的重要人物他们之中特别重要的一位叫陆运涛,是个「电影界的巨子」。当时的我并不


理解:为什么锯子会有名字,也不知道陆运涛有多么了不起。而我老大哥所关心的则是一个叫龙芳的人,据说龙芳是我老大哥任职的电影公司的老板如果后来我老大哥跟


家父咬耳朵所说的没错(或者该说是我没听错)的话,那龙芳也是老漕帮的大光棍。家父答复他的话很简单:「管你自己分内的事罢,少说废话丨」然后他们俩喝了一夜的


五加皮。


过了很多年,有报章杂志重新翻炒过这个老案子,说这架飞机之所以忽然爆炸,其实别有隐情那是中共方面为了惩治像陆运涛这样一个坚决***的电影界大亨而干下


的勾当。这种猜测最后是否证实?我已经不复记忆’但是我一直记得我老大哥涨红了一张醉脸,赌天咒地的说:「这种事,除了天地会那些王八蛋,谁做得出来?」


窝在凉亭里忍受着不时隐隐然传来的尿骚味’我心头出现了这样几个疑惑:倘若那一架隶属于「民用航空公司」的一〇六号班机并非出于机械故障而爆炸失事,而确


有人为引爆的嫌疑,则何以一直未见眞相公布?如果的确是中共间谍所为,那么公布出来,不正是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匪谍」的最佳实例吗?假设我老大哥的判断为眞,


则「天地会那些王八蛋」为什么要对一堆电影公司的大老板们下手呢?再者,假设下手的对象仅应及于龙芳这老漕帮的光棍一人,而其余皆冤枉陪葬,为什么汪勋如会在


他的著作的末章提到这件案子呢?显然,他在那则记载中暗示:他才是引爆那架班机的人原本想要置诸死地的目标。于是,我连忙展卷、继续读下去


「这一次空难是一个举国瞩目的事件,也是一涸眞相湮灭不明、隐情覆没不彰的事件;因为在一般社会大众的心目之中,它是孤立的、偶发的,没有人会将之和其它


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并合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原因。


「笔者之所以于本书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天地会在其发展过程中对汪家医从事迫害,且不断经由挑唆吕门医对汪家医进行斗争;其目的正是在揭发天地会党人不徒为损毁一部医道而制造了诸多毁灭性的灾难,同时更藉由社会大众对于个别灾难的健忘而消匿其元凶大恶的本来面目。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这些灾难都是历历可数、班班可考的。例旨


之:民国五十一一年十一月七日,笔者于台北市馆前路所开设之河洛汉方针灸医院忽然闯入强徒数名,翻箱倒箧,将院中一应设施悉数捣毁,但并未取走钱财分文。


为首者是一姓名为罗德强之男子,该男子于离去之前留下了一句恐吓言语: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丨然而在出言恐吓之后’此人不愼失落其任职于日本


驻我国大使馆警卫之职员证一枚。笔者立即报警处理。当日下午六时许,罗德强又返回医院,意图夺回失落证件而与正在勘察现场之刑事警员发生冲突,力不能胜,


躲入医院对面一幢十一层高的大厦之顶,与警方对峙十小时,最后在十一月八日清晨五时许刻意避开消防安全网而坠楼殡命。


「原拟深入追究此事首尾的检警人员于二日之后至医院告笔者曰:罗德强既然已经自杀殡命,这宗毁损的案子便应宣告撤销。笔者坚辞不允,检警人员却告以:


如果罗某背后并无主使人,则此案没什么好再追究的;若有主使人’也是你我追究不起的。


「这个以精神异常男子跳楼自杀结案的事件之后五日,国民党九全大会在台北近郊三军大学中正堂召开,首日选出张道藩、谷正纲、周至柔、张其昀等十九


人为主席圑主席,天地会来台第一支流哥老会的总瓢把子洪达展亦名列第一后备副主席;这洪达展由此而得以运用其在政界之影响力,促请国之大老陈公立夫成立国医硏


究中心,以结合中西医学为名目,发扬汉方针药为冠冕,搜罗家传秘术为手段;其最重要的目的却是迫令笔者交出《吕氏铜人簿》,并退出此道,令汪家医永绝于江湖。


「民国五十三年六月的民航一六班机空难则是另一个残酷血腥的事证。前一日,笔者恰巧在台中第一市场为一抗日老将军诊疗脑溢血宿疾,适有台湾电影制片厂厂长


龙芳打电话至该老将军府中致问候之意,并告以渠正陪同亚太影展贵宾往屮南部参观访问,回程将由台中飞北。老将军告渠:痴扁鹊汪勋如现亦在此,何不遽来舍厂一


叙?龙芳闻听笔者亦在,即令接听,并告笔者:那罗德强案已有眉目,非但同洪某有关,恐亦与日本方面若干政治行动亦有关;这是祖宗家门光棍効力打听出来的


;惜不便在电话中长谈,又不能辞贵宾而别去,索性约定次日同班飞机返台北,可于程途之中具实相告云云。笔者在电话中许诺了那个约会,并请龙芳代订机票乙张。但


是当夜老将军病发转笃,笔者不得不爽约末行,殊不知一〇六号班机便这么爆炸坠毁了。


「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民国五十四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殡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眞相亦云山雾沼,我等亡命


天涯老儿,各自寻绎多方,可憾亦复可恨的是:耄耋之人,筋衰骨弱,智竭力穷;是不是能够在大限之前,觅得一个水落石出的究竟?是不是能够以风中残蜡的余光,照


亮几许幽深黑暗的角落?这确确是笔者殷殷切盼的。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


汪勋如的这本书就终结在这样一段充满懊恼、怨恨和无奈意绪的文字上。阖上书本的那个剎那,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胸腔之间壅塞着一大块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


——像疋团吸饱了浓汁稠液的海绵罢?这是不知多少年来我眞正读完的第一本书。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是以必须坦白地说:读完一本书也就是一点儿


也不躲藏逃避地理解了某一个世界、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于我而言的确是感触良深的。打个比方来说:它似乎使我看清楚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所站住的一个位置,而这个


位置是如此清晰、确定。我由是毫不迟疑地相信了一点什么。


在我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的那时刻,胸口的海绵饱满充涨,但是我必须这样说:我是十分十分之感动,而且可谓前所未有地感动着了。汪勋如让我进入一个非常简单


的世界;那里善恶分明、是非判然,犹如我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所读到的一些童话王子杀掉巫婆、拯救公主,骑士屠戮恶龙、保全国王和王后……在《天地会之医术、医


学与医道》里,天地会就是巫婆或恶龙,汪家医和汪家医的秘笈《吕氏铜人簿》就是国王、王后或公主,至于王子、骑士,大约就是那个「笔者」了。他并没有说清楚:


究竟对巫婆、恶龙所展开的斗争结果如何?但是,恐怕正因为没有结果’才使我胸口郁结起那么沉重的一块东西罢?换言之:汪勋如以「笔者」尙未完成的一个旅程,向


我展示了某种带有悲凉况味的追寻罢?可以这么说的。日后我再回想起重返青年公园,读完多少年来第一次读完的一本书的时刻,常会觉得讽刺:我一直在逃避着读完任


何一本书,以免对那书作了结论,有了定见一如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了尾巴!—然而我不知不觉而终卷完篇的这本书却是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它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读


者定然会问:「笔者」后来怎样了?他找到合适的传人了吗?他逃脱天地会党人的迫害了吗?他揭发那些利用人们健忘的特质而分别制造看似毫不相关的灾难以达成其摧


毁某一世界的目的之阴谋者广吗?带着这些疑问’我将书卷起,收进口袋,走出凉亭,步入渐渐下大的雨阵之中,开始想念起汪勋如这个我从来不曾认识的陌生生命。汪


勋如是在什么时候写成这本书的?一个基本的疑问。我翻阅这书的封底蝴蝶页,上面注记着几行资料出版者:革心出版社乂发行者:汗勋如,社址:台北永和秀朗路一〇


八一一号,办事处:台北市和平东路陆装一一村三四号内政部登记证内警台业字第三〇四号,中华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台初版。


一九九一一年,民国八十一年六月六日,高阳谢世。七月十三日,我读完了汪勋如的著作。我猜想是高阳那种考古工匠式的琐碎好奇心在我身6酦酵作祟着了;我对


汪着的出版日期有着骨鲠在喉一般的不安和狐疑。


质言之,以汪勋如例举实事为证,试图揭露天地畲暗中破坏社会秩序、制造大众惊扰的动机而言,他为什么祇写了一宗疑似跳楼自杀案、一宗坠机案、和一宗未及其


详的暗杀案;而未及新生戏院的那场大火?


再者,「我等亡命天涯老儿」这话说得似乎同孙小六幼时印象所及的类似’也就是「有时一、两个」、「有时五、六个」的数目,似与「我等」〈而非我〕暗合。孙小六出生于民国五十四年八月中,到了第一一年一月十九号那天新生戏院便失火了。假设孙小六分别在两岁和七岁上两度「住」


27拼图板上的一些问号在新生戏院里的经历亦属事实,而汪勋如又曾经趁他还是个幼儿之际传授了他一套《吕氏铜人簿》的医道口诀,则必须是民国五十六、匕年间


的事。此后孙小六再也没见过汪勋如了。从这些散碎零落的事实上看,最合理的一个推测是:民国五十四年八月,发生「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殡命」事件之后,汪勋如写下


了这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至少这本书(于民国五十五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尙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


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汪勋如写成这部书,公然贩卖于市,致使有心人在读过之后’无论是从内容或编校印刷!也就是出版和营销这


条管道循线发现了汪勋如及其他老人在西门町新生戏院落脚藏匿的踪迹,而后雇请纵火专家,出手处置;这是有其可能性的。


高阳曾经不只一次地告诉我: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祇有「一个鬼柬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


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它可能」;换言之:出版日期是一本书最笃定也唯一笃定的内容。除此之外,一本书里的任何内容都「见


仁见智,言人人殊」。而出版日期则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很多我们误以为没有意义,却也因之而料想不到的事。


抱持着这个想法,我冒雨徐行,回到家中,再把另外那六本书从先前撕破了的包裹里一一取出,细细翻看。我赫然发现:除7《祌医妙画方凤梧》书末全无出版单位


、日期,而仅止印以「着者自刊」和「总经销:人文书店,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字样之外,另外五本书都是在民国五十四年十一月以后陆续出版的,直到


民国六十六年为止。其中《食德与画品》出版于民国五十四年十一月,《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究》出版于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


出版于民国六十一年一月,《匕海惊雷》和《奇门遁甲术概要》分别出版于民国六十六年一月和七月。这里面有几个小小的、引人想象的关节:第一,《神医妙画方凤梧


》应该是民国五十四年八月以前写成的因为著者万砚方死于是年是月。但是高阳所给我的这个本子的封底上另外有油墨打印的一行小字:「五十四年女:一月人文自售」。这行小字的意思非常明白:起码这个本子的《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是在作者死后三到四个月才由人文书店自售问市的。这样;行小字所标示者非徒此也试想:总经销


的单位自售其书于门市,而非经由中盘商、书店,层层辗转的系统,则表示此书应该不是;本旧书!!或称「回头书」、「风渍书」这标示乃是总经销为区别于经由正


常发行管道而贩卖者,它可能比较便宜,但不意味着质量不好;之所以打印言明自售,也是为了明确限制这样的书不该出现在一般书店之中。


倘若这个推测成立,则这七本书上市的先后次序不意却正是多年前我在三民书局之中浏览它们的顺序,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我还不敢说。然而就在翮看这七本书出版日


期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値得注意的线索,这七本书的总经销都是同一家:人文书店。


此外不知是否出于我主观的附会由于民国五十六、六十一和六十六年这三年之间各相隔五年之久,我便不停地在想:什么事情是每隔五年发生一次的?以及什么状况


之下会使得这七本书中的后四本要每隔五年才能出版其:?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可是,它也像我经常打的一个可以名之为「皮下痒」的譬喻那样,暗暗搔动着我


:五年。每隔五年发生一次。五年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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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干脆把这七本书的书名、作者、出版年月依次列了一张表,抄写在书卡上:《食德与画品》魏谊正54、“


《神医妙画方凤梧》万砚方乂、(市时作者已殁)


《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汪勋如”、


《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陈秀美(疑为钱静农化名)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陶带文(即李绶武之化名)6、丨《七海惊雷》飘花令主66、《奇


门遁甲术概要》赵太初66、7


之后,我又在书卡上端写了斗大的「人文书店」四字,并附上了这书店的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


反复读着这张卡片,我的思绪非但不曾变得清晰,却越来越胡涂了。窗外的雨势倾江倒海似地浇注下来,天色在不知不觉间益发昏暗而我’或许是由于一直在缓缓沉


入阴暗的过程之中,是以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直到「咔」的一声’室内灯光乍亮,我才犹似惊梦乍醒一般打了个哆嗦,发现午睡刚醒的家父站在卧房和客厅之间的过道口


上,他捧了杯显然已经祇剩茶叶渣子的茶水,问道:「看书怎么不开灯?」


我说没有看书,在看卡片。他说有什么分别?然后迈步去给茶叶冲水。这我才忽地想到:这老人已经从国防部退下来好几年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看报、剪贴(


如果有的话〕我发表在副刊上的文章,装帧成册,然后等邮差来收挂号信(如果有的话〉,跑邮局、存汇票,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吃午饭了。饭后他会趁晴天去打个纲球,


趁雨天睡个午觉,阴天就抱个球拍犹豫着该打球还是睡觉?生命中已经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决定他已经完全从古人的战场上撤退下来了。


家父在冲他那杯已经冲不出多少颜色来的茶水的时刻,我随手将先前抄出的那张卡片扔在几子上’被一个念头如此打搅:我怎么还是离不开这里。而家父则十分困扰


地坐下来,一面问道:「怎


也就差不多在他抽动着鼻翅到处嗅闻的时刻,不意间瞥见了小几上的那张书卡,他第一眼没仔细看’想想似乎不对劲儿,又看了一眼,口中发出我们山东人最常使用


的一个语气词带有惊诧、疑问甚或不满的诸般况味:「咦欸?」这语气词的读音应该像「爷?」


便在这一声突然发出之际,他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砸了个碎尸万段,连家母都从后院里急急喊了声:「怎么啦?」家父谁也不理,只垂手拾起那张书卡,看了个仔


细,然后深呼吸一口,转脸对我说:「这是你的字嘛!」


家母这时已经进了屋,一边擦着发梢的雨珠子’一边抱怨杯子打了也没个长眼睛的会扫一扫,说着,又去找笤帚去了。


「好好儿地你怎么会去看这些书呢?」家父抖了抖书卡,作势要还给我的样子忽然又后悔了似地缩回去,又端详了一阵。


「高阳给我的,这是他的遗物。」我一向不骗他,所以净拣些不重要也不伤实的部分跟他说。家父点点头,道:「跟你老大哥没关系罢?」


「我多少年没见到他了?」我说,当下心念电转,不知怎地居然立刻想到了红莲倘若牵丝攀藤、探其缘故应该说是我先从老大哥和万得福在将近十年前给我看过那一


首艳词想起,其间


可不是好多年没再见过他们了?想到那艳词,自然想起这十年来时不时与我同修肉体欢愉的那女人。就在这中间,家父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见。他着急起来,


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说


况丨番


广」:」


「说什么?」我从红莲丰耸挺立的***和修长白皙的美腿之间挣出来,浑身一片燥热。「你去过这个人文书店了么?」他指一丨一厂我抄在书卡空白处的四个大


字。「我去那里干嘛?」我一面故作轻松地反问着’一面猛里抽身而起,觑准他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抢回那书卡来。心想:你这样紧张兮兮,我不去走一趟人文书店才怪


昵丨


家父这时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意,抬手扶了扶眼镜,抹一把脸’又搔了搔后脑勺,好半天才放低声跟我说:「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


跟你一辈子丨


他的话、红莲的话、孙小六的话,用语不同,可是意思却显然是一模一样的。彷佛写这几本书的老家伙眞是那种魑魅魍魉一样挥之不去、驱之不走的鬼东西。然而越


是这样恐怖其说,反而越是挑起了我无限的兴趣。只不过此刻的我已经是个…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很能够巧妙应付,甚至操控我自己的父亲了。我于是俨然像个和他一般


年纪的成熟男子那样摊掌向椅子一比划:「坐,爸。」


他可以形容为「乖乖地」一屁股陷进椅垫里,感慨万千地说:「你唉丨不能再让我们操心了。」


家母听见这话,连一秒钟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说这话就好比放屁一样,老大不小了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家小五等去等来等来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让人操心?见鬼了他!」碰上这种责备,我的惯常反应是抱着“迭书本冲回房间,并视情况严重与否而决定要不要反锁房门,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随便找个什么清静


的所在读它几个小时。然而这一天,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家父却豁地回了头,以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凶狠态度对家母说:「你给我闭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说是从未接应过这个阵仗才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圆,圆到差不多接近彭师父常在手里把玩的三颗银丸子那样。我猜她并非气忿


,主要还是惊讶漫说她无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会如此讲话,对象居然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家母就那样瞪眼看着他,过了大约有十秒钟,才像是回过心神,手上的笤


帚和簸箕齐齐撒脱落地’人已经朝屋后的小院子里走去。


家父当时心里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间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间突然发生过一次史上空前的严重龃龉,但见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点了点


,道:「我告诉你‘’不!这些书是高阳还是矮阳的,也不管它是遗物还是国宝;总之你是不许再读了!全放下。我也敞着跟你说:我会把它烧得一干一一净的。」说着


,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过丄父出来。


我当然不肯,却假意点点头,抬脚勾起地卜一个书袋,一气儿把所有的书装进去还顺手将高阳自己写的一大迭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问说:「是你烧呢还是我烧?


是连着包儿烧呢?还是不连着包儿烧?」


家父也许是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迟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总之是烧了。」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罢?」我偷眼觑广觑自己和房门之间的距离,分心想着:该先移退到长茶几的另一侧’才好一步跳过去,开锁出门。


「可以告诉你的。」家父低声应了一句,这是十一一万分令我意外的答复,一时之间’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个打算。但是,他祇停了一秒钟,又接着说:「可你得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惹上这檔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抬头,扶广扶眼镜!这是表示他认眞起来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随即冒出一句像是隐忍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的话


:「你招惹上警备总部的那几个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丨」


我的确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点印象!他说的会是十年前闯到我宿舍里去翻箱倒柜,后来又被孙小六给打了个七荤八素的四个猪八戒吗?


「没错儿丨」家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教你伙着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一个流氓给打了一顿伤了两个、残了一个;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以为这是村子里小太


保闹意气,打破头拉个手就过去了?你以为满世界都是像你似地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闹俚戏?你以为读了两本书、写几篇文章,就成了他妈的英雄人物了?你以为你在外头


瞎闯胡荡的和家里人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你以为人家放过了你,难道就顺丝儿成理也放过了我,放过了你妈么?」


他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我(或者任何人〕说过话,我感觉非常地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要比挨骂本身还窝囊;坦白一点说:是这个剎那,我忽然不认识陷在


椅子里这憔悴但坚决的老人了。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他训斥或责备过,简直忘了他还有训斥和责备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这也恐怕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我重新体会


到畏恐父亲的滋味。于是我结结巴巴地把老大哥受伤入院,万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请教〈菩萨蛮〉藏字谜语,四个猪八戒找到宿舍来,以及孙小六出手助拳的几个片段都说


了;唯独没提红莲,我认为那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起码在我自己尙未摸索清楚的拼图板上,红莲祇是一个我过去十年来从未想要进一步拥有,或者退一步舍弃的性:侣。我


们这种见了面脱衣服,办完事道再会的关系是一种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无法理解或谅解的关系;我当然说不出口,也当然不认为有什么値得说的。所以我省略了这个部


分,并以为这个部分之于家父,就该像是无穷无限的宇宙奥秘之于凡夫俗子一般,绝对是可以错身而过的一个5罾。


可是我错了。家父听完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皮,一双或许是因为长年罹患糖尿病而略显向脱眶、看起来不能聚焦凝视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视镜片后头迅速眨了几下


,沉沉问了句:「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曾经在快要说起欧阳昆仑的那段往事的时候稍事盘桓,转头述说着红莲同我之间倏忽燃烧起来的一切。我还


记得当时我是如此写的:「老头7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祇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广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


孩儿的眞人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怛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那是因为红莲乃至彭师母所得知的关于欧阳昆仑的一切都过于简略她们从来没有像一个专门研究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史政编译局公务员那样认识过欧阳昆仑。而身为国


防部史编局里一个官卑职小的研究者,家父从未见过欧阳昆仑,或者应该这么说:家父一直怀疑他见过欧阳昆仑,但是苦无实证显然’要弄清楚这疑惑成为一个占据他思


索、情绪乃至影响了他的人生目标和态度的重大任务。我甚至可以如此断言:恐怕正是为了弄清楚他是否同欧阳昆仑有过一面之缘,他才在民国四十一一年经人介绍,进


入国防部任举的时候,自愿到史编局干一个介乎抄写手和工友之间的临时雇员。又在尔后历经无数次公务人员任用及升级考试,从「禾头委」经「草头荐」而「竹头简」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爬上他退休之前的「简任一级编审」的职务。也正是这个近在咫尺、生养我三十多年的、大半生耗在故纸堆里率领占人上战场行军布阵的老人,让


我发现了我一直以为祇有在离大迷藏家千万里以外才有可能挖掘到的动人故辜—那些散落在人世间充满悲欢离合的秘密。这个发现的起点,可以从孙小六在青年公园摆下「天遁阵」的那几天


重新说下去’我和孙小六在那个阵里待了几天,祇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踩着一定的步伐,沿着一定的路线和方位进出一回如果到了时辰交接的当口,就要约略做些改


变。我祇知依着孙小六的吩咐切实做去,既不知道那样歪头踮脚地走路有什么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会出什么纰漏。然而,我是一个对「故事」极其认眞的人


虽然那时的我写得极做作、极庸俗,但是不可否认:我非常容易被任何人的任何言语所打动;只要那人肯给我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