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作者:温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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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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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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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890字

这时火光在地上熊熊而烧,外面杀声震天,朱顺水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裘无意见朱顺水态度摹然如此强硬,不由怔了一怔,就在这怔得一怔的霎息间,朱顺水呼地攻出一爪!


这虽是简简单单的一爪,但五只手指,各拿裘无意身上五处不同的穴道。


裘无意本可接下这一招而还击的,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朱顺水只有一只手能用。


如果裘无意以一只手接下朱顺水的一抓,另一只手反攻,那朱顺水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裘无意虽权欲救岳飞,但却不想趁人之危。


他也本可以侧身避过,但他也不敢这样做。


朱顺水是一流高手,若将破绽卖给这种绝世高手,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所以裘无意既不能接与还手,又不能以欹侧弯倒来避开,只好退了三步,让开来势。


他退第一步时,什么也没发生。


他退第二步时,已避开了朱顺水的抓势。


但他退到第三步时,背心一疼。


他的第三步已退了出去,不及收回了。


于是噗地一声,他看见了一样东西,自他胸腹问凸了出来:


剑尖!


裘无意没有厉呼,也没有惨叫。


他只有愤怒。


他被朱顺水骗了。


在这一刹那,他的恚怒无可言喻。


朱顺水却笑了:


“你错了。我在这里并非一人自语,而是对着这位康老弟说话。”


原来康劫生并没有走。他就躲在石壁凹隙间,这石壁乃靠墙的一边,所以裘无意自石缝中窥望时并未发觉到。


康劫生为人十分精灵,他知道凭他的武功,绝杀不了裘无意,就算是自背后暗算,也恐力有未逮,所以他暗示了朱顺水,只把剑缓缓地伸到裘无意身后,不带一丝风声,要裘无意无从醒察,并诱他自动撞上来。


朱顺水一见康劫生如此,如服下定心丸,便故意出手,明知裘无意是侠义中人,不致趁人之危,只有退避一途。


裘无意果然中伏。


康劫生的剑,刺穿了裘无意的腹腔。


朱顺水笑道:“裘老,您还是认栽的好,放心去吧。”


裘无意点点头,疲倦地道:“我看错你了。”


朱顺水扬眉道:“哦?”


裘无意道:“我以为你朱顺水毕竟是个人物,原来是个卑鄙小人!”


朱顺水笑道:“你还未死,难道你想少了舌根才去见阎罗王?”


裘无意惨笑径自道:“你这种人也配称‘天王’,真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朱顺水怒道:“再说,再说我真的拔了你的舌头!”


裘无意冷笑道:“我怕就不说了。”


朱顺水二个箭步,一爪钳住裘无意的下颏,用力一扯,下巴立刻脱了臼,但就在此时,裘无意的绿竹杖,也刺了出去!


朱顺水何等精灵,早有防备,顺势一让,便避过这一刺,笑道:


“裘老,你这些技俩,简直是班门……”


他的话太得意了,可惜还没有说完。


因为他蓦然惊觉裘无意的那一杖,招路突变!


那一杖看来是要刺他个透明窟窿,其实却是打向他的伤指。


伤指是朱顺水的最弱一环。


朱顺水发觉时,已来不及抽手。


受伤的手,总是转动不灵,饶是朱顺水这样的高手,也不例外。


但是朱顺水是顶尖的高手,应变自有过人之能,在这等紧急情形之下,居然另一只手及时一捉,捉住绿玉杖!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他错了。


他一只手受伤,一只手抓住绿玉杖,但裘无意还有一只手。


而且裘无意将他的绿玉杖放弃了,无形中也等于裘无意多出来了一只手。


他双手抱住朱顺水,用力一搂。


朱顺水是何等人物,在这生死关头,强力稳住步桩,裘无意竟箍之不动。


可是这时候,裘无意所等待的“助力”果然来了!


康劫主一见裘无意屑然还能反击,心慌之下,自然将剑往前一送!


这一送原以为能扎进裘无意体内深些,即时要了他的命,但是裘无意就是等待这“将剑一送”。


他知道凭他的智慧、武功,以及现在的体能,最多只能抓住朱顺水,要杀此人,还有待康劫生。


康劫生这一挺剑,剑身穿过裘无意足有一尺余,直至没柄,但这一尺余的剑尖,也有半尺,刺入了正站在裘无意对面的,而且正在运力不让裘无意拖过来的朱顺水胸中!


这一刺突如其来,朱顺水一感刺痛,真气顿弛,裘无意吐气扬声,一把将他搂了过来。


嗤地一声,尺余长剑,全入朱顺水体内,还有半尺左右的剑尖,破背而出。


朱顺水这下,可谓惊骇莫已,愣了一下,才知道怎么一会事,而康劫生也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刺中了朱顺水,于是连忙抽剑。


可是这剑抽不得——朱顺水深知自己的伤势,可以说是一抽便死,所以他的绿玉杖,立即刺了出去,哧地戮中康劫生的“鼻梁”穴!


这一下正中死穴,康劫生果然呼叫都来不及便倒地而殁,那柄剑亦因而没有抽出来。


可是就在朱顺水发杖刺着康劫生的刹那,裘无意双手已戮中朱顺水的“紫宫”穴和“神室”穴。


朱顺水长叹一声,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裘无意也长叹一声,住了手。


朱顺水道:“好啦,你,我,两个人,都活不了啦。”


裘无意道:“你虞我诈,到头来,还是一死。”


朱顺水道:“不过你死了,丐帮就完了。这叫死得不情不愿。”


裘无意淡淡地道:“我死了之后,自有丐帮英才接下去杀奸臣乱党!”


朱顺水冷笑道:“你死了之后,还会有丐帮?朱大天王和权力帮,随时都可以把丐帮吞灭掉。”


裘无意也冷笑道:“要吞没也是权力帮的事,你死了,七十二水道,三十六瓢水寨,自然烟消云散。”


朱顺水哇哈大笑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朱大天王?”


裘无意骇然道:“你……”


朱顺水怪笑,一面笑一面咯着血,道:“朱大天王是朱侠武,我只是个幌子。”


裘无意听了,口中一甜,连吐了三口血,原本他的气息比朱顺水强,但此刻喘息已一般急促:“朱……朱侠武!”


这时地上的火光,也至油尽灯枯之际,只剩下青蓝色的火苗,忽忽地闪动着,很是无力。


好一会儿,裘无意才勉强道:“你若知道我是谁,便不会在我濒死前如此接近我了。”


朱顺水本想忍着,但最终还是禁不住要问:


“你究竟是谁?”


人至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两人几乎是紧贴着,被一支剑串连一起,在旁地上有两个死人,是康出渔父子俩。地上火光一明一灭,映得濒死前强撑笑容的两大高手,十分可怖。


外面依旧喊杀连天。


裘无意强撑道:“我是宗老将军旧部,人称‘九命将军’……”


朱顺水失声道:“‘拼命九将军’裘西门!”


裘无意苦笑道:“你若知道我就是裘西门,你绝不会大意到我未断气之前就走近我的身边。”


朱顺水摇首道:“是,我的确太大意、太得意了。”因为“拼命九将军”裘西门,当年奋战沙场,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以拼命出了名,几次混身浴血,皆能杀尽敌人而不死,故人称“九命将军”。


裘无意强笑道:“在当阳之役,我受燕狂徒重击而居然不死,还服了一枚‘无极先丹’,你想等我先死,只怕……”


朱顺水喘息急促,但说了一句话:


“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裘无意脸色一变,他已想起了,可是朱顺水还是硬要说出来:


“岳飞……他就困在墙后……没有人……能救他……而塞外三冠王,就在风波亭……对救岳飞的人,见一……杀一……”


裘无意听到这里,直如晴天霹雳,所有的镇静,都已失却,大呼道:


“将军——”


用力往背后一拔,嗤地一声,血水飞溅,他想拔出剑而脱离朱顺水的身躯,但剑一拔出,精气已尽,两人反而紧靠在一起,跌到地上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时只剩下一点点的蓝焰,被二人身体一压,也灭了火苗。


石牢回复了一片黑暗。


外面风雪狂号。


萧秋水听得了第二声洪华的大叫,使全力掠出牢外,也没留意裘无意就在黑暗石室中。


他掠到了那机关密室中,洪华才走了那几步,沸油正当头淋下,洪华不及避躲。


萧秋水大喝一声:“洪华!”飞扑而出,砰地撞飞了洪华,他的人也收势不住,跌了出去!


然后他便听到两人的惨嚎声。


——其中一人,竟是小邱!


萧秋水用掌一按墙壁,已将去势消尽,闪电般折回室中,只见二人纠缠在一起,早已被沸油的死,其中一人,使是邱南顾!


萧秋水发狂地狂喊了一声:


“小邱!”


一掌打飞了杭八的尸身,抱住了邱南顾;这时邱南顾身上的沸油仍极烫,萧秋水在悲痛之余,也根本没运功抵御,被灼伤数处,但他浑然未觉。


在这一刹那,萧秋水有很多感觉:他想起昔日在甲秀楼时,邱南顾和铁星月出现的情形;想起那乌江之役时所溅起的水花;想起邱南顾“铁口”与人斗嘴的情形;想起华山重逢的欢悦,麦城抗敌的悲豪……可是他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回忆,没有了一切一切,来不及挽回一切一切……


洪华这时又冲了进来。


邱南顾死了,他固然悲伤,可是他没有料到,竟在这时候,看见了萧大哥!


——萧大哥!


官兵越来越多,群侠已渐渐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官兵方面,又多了两个强援。


腾雷剑叟和断门剑叟。


这两个剑叟,一个一上来就找上了“千手剑猿”蔺俊龙,一个缠住了柴华路。


“千手剑猿”本已手忙脚乱,但见断门剑叟缠了上来,剑法奇佳,好胜心大起,便与之搏剑,但身上又多了旁人趁机偷袭的伤痕。


蔺俊龙喝道:“老不死的,有种的跟我平时打过,现在逞不得英雄……”


断门剑叟听了便收剑道:“好,等一对一时,再跟你比过。”但一时他又不知攻谁是好,在丹霞山之役中,这些人大部分跟他都共过患难。


腾雷剑叟虽仅剩一臂,但剑法不减,将柴华路迫得手忙脚乱,李黑抢身过来救,一脚勾中腾雷剑史双腿弯里的“委中”穴。


腾雷登时一软倒下,但是李黑这一分神,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禁军,刀枪齐下,眼看李黑便要没了性命,就在这时,只听霹雳一声,一剑飞刺而下,居然连出十八剑,还快过官兵们一枪刺下的速度!


那十七八人手上“灵道”穴一齐被刺,兵器呛呛琅琅,纷纷落地,李黑瞪大双眼,张大了口,叫道:


“大哥!”


这一声叫唤,使群英大震。


一时间,众侠抖擞精神,萧秋水以观柳随风武艺时所悟即创的快剑——“闪电惊虹”,连创数十人,士气大振,胡福金刀虎虎横扫,边大叫道:


“大哥,你来了!”


铁星月猛抓起一个人,当作武器横扫出去,嚷道:“你可来了!”


话未说完,忽见洪华,就木然站在萧秋水背后,双手横抱住一人。


铁星月摧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邱铁口!”


不顾一切,便奔了过来,其他群侠,也惊见邱南顾之死,悲愤若狂,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萧秋水、洪华、邱南顾尸身处奔赴。


蔺俊龙虽然一把年纪,但对萧秋水甚服,他没注意到邱南顾死了,只管喊道:


“大哥,你来了,我这可见到你的心上人了,好漂亮唷,白白、美美、雪雪……唷唷!”


最后“唷唷”一声,不是形容,而是屁股挨了一刀所发出的声音。


萧秋水精神一震,陡问:“唐方?”


——唐方也在?


蔺俊龙一怔,陈见鬼尖嚷道:


“唐方姊已来了!”


——唐方唐方你来了?


萧秋水大呼道:“唐方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如冬天的冰给春阳温暖的小手敲破般柔美。


萧秋水望过去,千人万人中,只望见了她的笑靥。


——唐方!


萧秋水再也不理会,直奔了过去,他虽然已忘了敌人,忘了攻击,也忘了抵挡,但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和气流,将要潜近刺杀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这便是“我无”一诀的极致。


然后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这时,火光大炽。


喊杀震天中,又来了一群人马,反抄禁军的背后,箭矢、纵火、狙袭,将禁军铁桶也似的包围,打开了一条血路。


原来是裘无意原先安排掩护撤退的武林人物,与丐帮的好汉联同一起,兜截禁军后部,好让救岳将军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来。


这一来,禁军阵脚大乱,但是东南方蹄声大作,火光如日,显然又有另一批军马掩至!


萧秋水见到了唐方,只见她双颊如雪样般白,有几朵雪花,落在她发髻上,萧秋水浑忘身边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这才想起跟唐方其实并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剑庐至湘湖江畔一带时,两人把短短几日相聚,当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后的离别中,两人更觉得只有深切的怀念。而如今真个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忽儿,萧秋水才想起,便问:“你的伤……好了?”


唐方灿然一笑。萧秋水忽跳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句话,怔了一怔,问:“你……你去哪里?”


萧秋水道:“岳元帅……已押送风波亭问斩途中!”


唐方脸色煞白一片。两人这才发现,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们掩杀过来,要不是几名兄弟在那儿苦苦抵挡,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


只听兵刃交击中一女音叫道:“萧大哥、方姊,快走……”原来正是伊小深,带人杀了进来。萧秋水一点头,返身带领兄弟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时局势十分混乱,丐帮弟子闯了进来,分散了官兵们的主力,反而被萧秋水等轻易击溃。陈见鬼建议道:“不如放把火,烧个干净,让官兵忙着救火也好。”


萧秋水摇首道:“这样会把牢房里的犯人也无辜烧死的。”


铁星月泪流满脸,骂道:“烧死就烧死,他们杀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齐死!”


胡福宅心仁厚,坚决地道:“不行!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转又道:“不如过去把人犯都放出来,让犯人自己逃狱去,官兵有得忙了,岂不是好!”


洪华这时说话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岂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来,手无寸铁,会被以为是我们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们!”


他们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声交谈着,仍是那一般决战沙场的豪气。他们冲出大理狱时,军马已经驰近,萧秋水喝令“化整为零”,各部武林好汉,分批而逃。这一来,官兵乱作一团,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萧秋水领唐方、铁星月、大肚和尚、陈见鬼、李黑、胡福、蔺俊龙、洪华、施月、林公子、柴华路这一批,自暗巷中且战且走,最后被巷战中所伏的箭矢伤杀了柴华路,只剩十一人,终于杀出了临安城门。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萧秋水停下,只见城中火光映红了天,城门巍峨,有两个樵夫般的老年汉子出来观看,一个眯着满是鱼尾般的眼睛,干涩地道:


“怎么啦?是金贼杀进城里来了?”


另一个沙嘎着声音道:“杀进城里来了?哪还打什么?我们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准备开门相迎吗?”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贼,而是鞑子吧?”


那第二个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样,这块肉谁见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点,这块肉也乐得给人宰割。”


第一个老人这才瞥到萧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贼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说,他朋友却是火爆脾气,反而更大声道:


“怕什么!官也苛税,贼也苛税,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声低语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还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个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个老人拖进茅屋里喝酒。这时雪地上只剩下萧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积雪愈来愈深。


洪华将邱南顾的尸身置于雪地上,只见他一边脸颊,被那遥远的火光映得惨红一片,一边的脸颊,却给雪光映得惨白,大肚和尚跪下来,喃喃道:


“小邱,小邱,你别玩了,快张开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多少仗都打过了,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决死不了……你绝对死不了的!”


邱南顾当然不会回答。几朵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曾动弹一下,他确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


“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


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


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念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念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念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


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


“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


“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


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


“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


“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来压根儿没动过手,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双袖里,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缀枝头。


只听她声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无置兵此地,还要强辩什么‘不过’!”


杨沂中真可谓有冤无路诉,他嗫嗫道:“是……是……但是……”


那老婆子银眉陡地一扬,叱道:“既是,又‘但是’个什么劲儿!”


杨沂中更畏惧,嗫懦道:“不是,不是,是,只是……”


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扬,忽听亭上一个声音甚是动人韵味地道:


“只是他真的有驻兵在这儿,而今却不见了。”


杨沂中张大的嘴巴,那老头子的头,疾往上扬了起来,老婆子银眉又是一耸,那小孩子却笑嘻嘻,蹲下来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铺的浅雪画图画。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们三人头上,而不被发觉,声音又如此年轻的,除了赵师容,还会有谁?”


只听那如银铃般过去的淡淡笑声道:“真的,不会再有谁了。”一人飘然而下,落入亭中来,并行礼相见。


这女子橙色纱衣,却有些微风霜。那枯老头疾喝道:“赵师容,你好好地权力帮压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赵师容嫣然道:“为的还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孤老头和老婆子一齐大笑起来:“不是吧?为的是这囚车吧!”


赵师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从关外请动来此地的事儿,小女子也关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条道上?”


赵师容道:“请求三位高抬贵手的道上。”


老婆子断然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相爷待我们不薄,岳飞不能放!”


赵师容的语音也冷了起来,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说不出的讥诮:


“没想到关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人!”


原来这关外“三冠王”,便是天下轻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三人。


其实三人之中,“万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实的一人,他不但轻功居首,内功和剑法,也是冠绝关外,所以有人说,这关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万里平原”一人。


那枯老头陡地叱道:“跟这种妖妇多说什么,师姊,让我把她给大卸八块再说!”


赵师容微笑道:“寒亭君,你清健胜昔,可惜钝根依然未除,你想我都来了,若没有把握的话,敢找上三位前辈吗?我哪有这个胆子唷!”


百里寒亭脸色一沉,四顾道:“李沉舟也来了?”


赵师容笑而不答。那老婆子厉声道:


“权力帮究竟伏下了多少人,一一滚出来吧!”


赵师容吐言莺莺呖呖:“他们又不是绒球,干吗要滚出来,要出来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来,孤梅姊姊又何必心急呢!”


这老婆子便是“三冠王”中轻功数第二的“千里孤梅”——莫非那小孩子竟是“万里平原”——关外三冠王之首!


只见那小孩子仍是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那杂七杂八的图画,却淡淡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


赵师容故意道:“嗯?”


那小孩子眼皮子都不抬,说:“李沉舟一路上还阻挡人前来救岳飞。他想借岳飞之死来造成他逆军的超然地位,他不会来救岳飞。”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他手中所拿的枯枝,也停画了一下,然后才说:


“就是你来,李沉舟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不允——所以只有你一人孤身前来。”


他平平淡淡的说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才淡淡地抬头,扫瞄了赵师容一眼。赵师容只觉两道冷电也似的奇异眼光,直看到她心内去,而那眼光使她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不要了。


——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爱涂鸦的小孩子而已!


可是他却是“三冠王”之首:“万里平原”。


萧秋水提气直奔,奔了好久,风云迎面狂啸吹来,他整个人都沾满了雪花,但雪花又在瞬间蒸发了,消失了。


奔了一会儿,萧秋水知道风波亭已经近了,但是他浑身也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


萧秋水在疾驰中忽张手捞住一技松干,巧妙地将急奔不能遽止的身形,稳了下来,且把余力卸去,他喘息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喘息得很不正常。


他好久没有喘息得如此急促的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那松干上有血。


血是温热的。


他这才发现血是他的。


血是从他胸膛上流出来的。


他在石牢中曾与朱顺水一战,他虽削掉朱顺水五指但也受了他一爪。


朱顺水的爪功,端的是非同小可。


要救岳飞,必定还要有一番恶斗,在受伤之余,此趟赴役实在不智。


——但一想到救岳将军,萧秋水就连歇息都静不下,便即要赶程。


忽听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悠悠道:


“你不要急。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萧秋水霍然一震,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端然跌坐,神态悠闲,目负大志,眉如远山……却不是李沉舟是谁!


李沉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倦意,又道:“囚车队刚过去不久,大概还没有行刑。”


萧秋水涩声道:“李帮主……”


李沉舟道:“叫我李沉舟。”


萧秋水没有再叫,也没有再说话。


雪微微飘,有一阵,没一阵,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雪花。


良久。萧秋水道:“我要去救岳元帅。”


李沉舟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秋水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沉舟摇首,笑意十分疲乏:“我不去,你也不要去,岳飞死后,你来当我帮中的总管,三个月以内灭宋,三年以内退金,你看可好?”


萧秋水喉头里热血一冲,涩声道:“帮主,权力帮若真有心抗暴,萧秋水誓死相随;但岳元帅是我方重将,是力主抗金的英雄,何不先救出他来,以助复国之业?”


李沉舟皱眉,然后一舒,简简单单地道:“不行。”


萧秋水一怔,问:“为什么?


李沉舟淡淡地道:“有岳飞在,天下英豪,唯他马首是瞻,权力帮近年来实力大减,争不过他,而岳飞愚忠于当今皇帝,不可能助我们这一边。”


萧秋水光火了,大声道:“其实又分什么这边那边?大家都是抗金拒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分彼此?”


李沉舟的眼神蓦然变了。


变得如一个狂热的画家,在看着他刚完成的最得意的作品一样的神色:


“你错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人生在世,当位在万人之上。”


萧秋水回了一句:“九天之尊与几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又何必一定要称王称帝?”


李沉舟双拳忽然紧了一紧,然后他放松了,笑了,道:“你和我,本就是两个很不同的人,只在某些地方又很相像罢了。”


萧秋水道:“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沉舟摇首道:“如果我不跟你去救岳飞,或不让你去,那就很不同了,是不是?”


萧秋水昂然道:“李帮主,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少时我一直想:燕狂徒、李沉舟、朱大天王,真是中原武林三冠王,我在峨嵋初见您,也有朝圣者的心意……你若真是英雄,就该让其他的英雄活下去。”


李沉舟沉吟半晌,斜睨着他,问:“你是指……让岳飞活下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道:“是。”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救了岳飞你就宁愿投入我麾下?”


萧秋水轩然道:“好。只要不违反‘神州结义’的原则。”


李沉舟点点头道:“这诱惑的确不小;”他笑笑又道:“不管哪个帮会集团,有了你这种人,和你那班兄弟,都很不得了。”


萧秋水诚恳地道:


“万望帮主一起救岳将军,这样做,是英雄好汉义所当为的事!”


李沉舟淡笑反问:“这是你入帮的第一个建议?”李沉舟笑笑又道:


“你刚才说我该让真正的英雄活下去,我初见你时,你实力未足,原可一出手就杀了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萧秋水傲然道:“这个当然。”


这话倒令李沉舟一怔,反问道:“为何当然?”


萧秋水俨然道:“因为我若是‘君临天下’李沉舟,我也会让后一辈能有机会起来。”


李沉舟呆了一下,忽然大笑三声,只听他全身一阵哗哗剥剥的轻响,全身衣襟、鬓发、手背、脸上所沾的冰雪,一齐震得飞碎迸裂: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见你有此平齐天下的勇豪!”顿了一顿,李沉舟道:


“我当日未杀你,现在当然也没有后悔……”


萧秋水道:“帮主是个骄傲的人,帮主不必后悔!”


李沉舟又疲乏地微笑道:“大丈夫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悔,真是谈何容易……恐怕只有燕狂徒这等人能够做到罢了。”


萧秋水心中一动,正想说“燕狂徒也有遗恨的事”,即要把李沉舟的身世,告知于他的时候,李沉舟忽然提出了一件事:


“江湖人传,抗金的几年来,你跟师容在一起,颇多流言,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萧秋水为之一怔。他行事素来不忌人言蜚语,但赵师容却是李沉舟的人,这样的事,试问又有谁能居之不疑,安之若素的?


李沉舟微微笑道:“别人既是这般传说,这流言对我很是不利,你可知道?”他外表仍是如常地风采伊然,但不知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一般狂焰在燃烧着,如同炙灼透红的铁叉,正在戮割着他痛苦的心腔。


——师容,师容……你跟他一样,就是要救岳飞……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势所必为,你们为的究竟是谁?


——我偏不救!


赵师容悄悄来救岳飞,因为她知道李沉舟必然不允。


她知道这样做,无疑等于违逆李沉舟,但她也知道,若李沉舟真个把救岳飞的义士都兜截了回去,李沉舟则成为千古之罪人了。


——她宁可不听李沉舟这次的话,也不愿眼看李沉舟一生清誉受损。


她偷偷地一个人来了。她自信自己的武功,现下虽不如李沉舟,也不及萧秋水,但绝对可以应付得了秦桧座下那干狐群狗党的。


却不料来了个“关外三冠王”。看来“百里寒亭”已不好应付,“千里孤梅”更难缠。


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万里平原”。


虽然这人看来象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根枯枝,腰畔悬着柄纸剑。


赵师容知道不可力敌,故笑道:“三位是前辈,我是晚辈,哪敢要求什么?不过以三位前辈实力,在官宦中沉浮,未免太过可惜,权力帮说好说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三位如不觉委屈,只要随我去见帮主一次,少说也有供奉之职,可说是数万人之尊,三位何不多考虑一下?”


殊不知“三冠王”远在关外,而且是武林耆宿,对武林的名利得失反而司空见惯,并不珍惜,面对中土朝延的荣华富贵,官场气派,却更褐求,所以赵师容这一番话,全生不了效。


那武官杨沂中,却怕赵师容真的将这三个老怪物说服,当下嚷道:


“无耻妖女,叛君惑众,来人呀!”


亭外立即爆起大声答应,杨沂中颇觉恢复了几分官威,便喝道:


“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赵师容的飞絮已卷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声音闷在嘴里,登时叫不出来,赵师容笑道:“拿下了!”


这时五六个官兵正冲入亭中来,赵师容的人本也娇俏可喜,只因岁月是忧欢的脸,渐渐使她沧桑多,喜悦少而已。她的絮带一卷一舒,直将那武将扔了出去,压在那几个正要冲进来的官兵身上,那几人被压得哗哗大叫,一齐退了出去。


千里孤梅银眉一剔,叱道:“胡闹!”


百里寒亭再也忍受不住,双掌一交,劈了下去。


换作别人,见赵师容如此娉娉婷婷,轻衫单薄,可能便不忍下毒手加害,只是百里寒亭生性孤僻,而且一直受他的师姊千里孤梅的气,所以脾气坏到了极点,见到女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一下手,便是重手。


赵师容见百里寒亭一掌劈来,一听风声,知势非同小可,皓腕一翻,便接了一掌。


千里孤梅忽喝了一声:“小心!”


百里寒亭一呆,千里孤梅的小心二字,自是对他说的,但他自恃掌力过人,这一对掌,只有自己便宜的份儿,有什么好“小心”的,当下不管一切,一掌开碑裂石般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