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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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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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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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7500字

在罗龙文,实在没有想到会有此一笔意外之财。可是,他觉得还是辞谢为妙,因为他也听到颇有人不服。既然如此,何必为了三千银子成为众矢之的。


“只怕不行!”当他跟赵忠商量时,赵忠劝他:“你知道的,我家的‘那一位’,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尤其恨人不识抬举!你何必惹他误会,平白里生出许多意见?”


“本来就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一件事,加上大家有闲话,我更不能要这笔钱了。”


赵忠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于是赵忠为罗龙文出一个主意。未说正题以前,先有一段“闲话”。赵文华的老母,今年八十岁整寿。生日之期,正在赵文华奉旨领兵南来途中;以他这样的身分地位,遇到这样难得的喜事,竟未能好好热闹一番,自觉愧对高堂,一直耿耿于怀。


“当然,生日是可以补做的,我家那位已经有话了,此番凯旋回朝,要大大请一回客,让老太太高兴高兴。我在想,你如果真的不要这三千两银子,何不以赵老太太的名义,捐给尼姑庵,为老太太念一坛添福添寿佛经?这一来,我家那一位,一定更见你的情;对外头来说,表明你并不想分他们的财帛。岂非一举两得之计?”


这个主意确实很好。罗龙文欣然接纳,但有一层顾虑,“这里的‘花庵’很多,是不是一视同仁普遍分润?”他半开玩笑地说:“六根不净的比丘尼,念的经管不管用,恐怕大成疑问。”


“当然是疑问。这件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规规矩矩,象个样子,不能有一点点失体统。照我看,无需多请教,挑个两三座清规出名的庵做佛事就可以了。”


“是,是!”罗龙文提笔写了一张领到三千两银子奖金的收据,盖上图章,交到赵忠手里:“一客不烦二主,我重重拜托,请你偏劳。”


赵忠欠了罗龙文好些人情,而且这个主意又是他出的,再说此举亦可讨好于主人,所以毫不迟疑地接受,而且决定尽心尽力地要把这件佛事办得毫无瑕疵。


在回家的途中就想好了,办这样的事,朱友仁最在行。因此一下了马,就关照司奔走的杂役,立即去找朱友仁来。


为了吴四的事,赵忠对朱友仁颇有歉意;加以此时又想他格外出力,所以词色之间,颇为客气,“老朱,”他说,“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朱友仁受宠若惊地答说:“总管太客气了!有话请尽管吩咐!”


“事情是罗师爷的,不过我答应他了。这件事也是赵大人的事,只要你办好了,赵大人一定也会说你好。”


“是,是!全靠总管提拔吧!”


于是赵忠说明经过,接着问道:“你看,嘉兴哪几座庵是真正守清规的?”


“不多!不多!等我细想一想。”


朱友仁举了五座庵,第一座就是法云庵。又仔细说了这五座庵的规模大小:法云庵高高在上,第二座华严庵比起来只得法云庵一半大,其余的就更不足道了。


“那就这样,法云庵送一千两;其余每处五百,你看如何?”


“这样分配最好!”朱友仁说,“法云庵的心云老师太,我是见不着的,要托一位老太太去说。”


“好!都随你的便。”


这位老太太姓陆,是陆炳的婶母;女子而有男人气概,喜欢管地方上的闲事。她倒无意倚仗侄子的势力;但官府总以为她是锦衣卫大堂的长亲,须得卖帐。久而久之,造成她一种特殊的地位,提起“陆太婆”三字,不由自主浮铺敬畏之心。“陆太婆”倒也还明白是非,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排难解纷之时,武断在所不免,所以也有人听见“陆太婆”的名字而大摇其头的。


“这‘陆太婆’有样嗜好,喜欢戏文。江南的戏文,称为‘南唱’,一共四种腔调,最盛行的是‘海盐腔’;朱友仁是海盐人,耳濡目染,唱得极好,虽非专业的‘海盐子弟’,而有时客中,常能博得满堂采声。陆太婆就很赏识他;曾经表示愿意支助他‘团’一个班子,只是朱友仁志不在此,没有成功。”


他在想,法云庵的护法是陆炳,以此渊源,心云老师太必与陆太婆熟识,也一定要看陆炳的面子,卖她三分帐。所以托她去向心云有所关说,事必有成。


“总管,这件事我一定可以办得很漂亮。不过,有个人,要请总管先给她一个面子。”接着,朱友仁细叙了陆太婆的来历。


“可以,可以!既是锦衣卫陆大人的长辈,赵大人也应该有一番礼貌!”赵忠想了一会,取了一张赵文华的名贴给他,教了他一套话,又叫他备办四色仪礼,马上到平湖去看陆太婆。


※※※


“我是赵大人叫我来的。”朱友仁说,“赵大人早就听说你老人家了;他说,锦衣卫陆大人跟他的交情,同弟兄一样,既是陆大人的长辈,就是他的长辈。不过,钦命在身,行动受限制;再说又是堂客,不便来拜。听说我常在府上走动,所以特地派我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陆太婆象一般外场人物那样,最好面子;听得这番话,大为高兴,“真难为他!‘请安’二字不敢当。”她说:“我倒也常在想,赵大人是世交,应该请他吃顿饭,也算地主之谊。不过我女流之辈,惊官动府,怕有人说闲话。现在赵大人看得起我,友仁你看,我怎么样尽点道理?”


“话到了就可以了。你老人家不必再费心。”朱友仁起身呵一呵腰,“太平,来看看赵大人的四样礼。”


四样礼并不贵重,缎匹、鞋帽、拐杖之类,都是小辈孝敬长辈常备之物。因为如此,陆太婆更觉得赵文华有意思,连连说道:“真正不敢当!一定要退回给他。”


—023—·高阳历史系列·“那,”朱友仁摇摇头,作个告饶的姿态,“你老人家不要出难题目我做。如果你老人家不收,退了回去,赵大人不会想到是你老人家谦虚,一定说我不会办事。”


“这话倒也实在,我只好老实受了。”陆太婆接着又说:“听说你在赵大人那里很得意,做了官没有?”


“保上去了!这趟军功案子很大,保的人多,准不准还不晓得。”


“一定准的。皇帝很看重赵大人,没有不准你的道理。恭喜,恭喜,你要做官了。”


“这个官,”朱友仁有些抑郁,“还不知道做得成、做不成?”


这又是何缘故?陆太婆的经验阅历,非一般足迹难得出大门的老太太可比,心知朱友仁话外有话,便很沉着地说:“怎么会做不成?你慢慢说个道理我听!”


朱友仁想了一下问道:“太平,巡抚衙门的罗师爷,想来总知道?”


“是不是会做墨的那个‘徽骆驼’?”


浙西称徽州人叫做‘徽骆驼’,朱友仁只知道罗龙文是徽州人,却不知道他会制墨,只好道出名字:“罗师爷叫罗龙文——”


“对了!就是他。”陆太婆问说:“罗师爷怎么样?”


于是朱友仁细叙缘由,提到赵忠交付的任务,他愁眉苦脸地说:“太平知道的,法云庵清规最严,我连庵门都进不去,哪里还谈得到见心云老师太?不见当家,毫无用处。这桩差使办不成功,让赵大人知道了,你老人家倒想,他还会给我官做?”


“原来如此!”陆太婆慢吞吞地说,“我也听说,赵大人有时气量很狭,容不下人,说不定会对你不高兴。”


“一定不高兴!”朱友仁趁机恳求,“太平,你老人家要提拔提拔我。”


“提拔二字不敢当,只有赵大人能提拔你。”陆太婆沉吟了好一会说:“心云老师太,我跟她倒也说得上话。不过,这件事恐怕跟你说的情形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友仁愕然,“太平,请你吩咐下来,说明白些。”


“说起来象是罗师爷讨好赵大人,倘或赵大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或者虽然知道,可不怎么看重这件事,倒象我们不相干的人在瞎巴结。这样子,就太无味了!”


“不会的!赵大人最孝顺,这样的大事,他哪有不看重的道理。”朱友仁忽然明白了:陆太婆是要在心云老师太面前显显面子,便即问道:“太平,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大家知道,赵大人很看重这件事?”


“那很容易!”赵大人如果真的看重这件事,自然要到法云庵去拈香,当面给心云老师太道过谢。那一来,满城文武也会去道喜,补祝赵老太太的生日,庵门前摆满大官儿的‘导子’,岂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原来陆太婆要借此耍耍手面,这是朱友仁所料想不到的。但细细想去,这一来赵文华当然很高兴,赵忠与罗龙文亦有面子,而自己的才干,也就在这一场热闹之中,大大地露了一露。皆大欢喜之事,何乐不为!


想停当了,朱友仁很兴奋地答道:“好!太平,我们一言为定。”


“你先不要高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不如回去先跟赵总管商量妥当了,再来跟我接头。”


“是!”朱友仁听她这么说,就索性不客气地钉一句;“太婆,我有句话,你不要动气;我那面说好了,万一心云老师太——”


“你不必说下去了!”陆太婆打断了他的话,“一切有我!”


“是,是!我是多说了的。”朱友仁兴冲冲地告辞而去。“慢慢!慢慢!”陆太婆搁住他说,“我跟你一起到嘉兴去。”


“这表示了很负责的态度,朱友仁更为欣慰,陪陆太婆坐着她家自造的画舫,直航嘉兴,一路殷勤陪侍,哄得陆太婆笑口常开,更愿替他帮忙。


“友仁,”将到嘉兴时,她说,“你索性跟我一起到法云庵,听我的回话好不好?”


这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朱友仁别有顾虑——王翠翘落发的那天,他曾上庵骚扰,怕那里的比丘尼认出他的真面目,彼此尴尬。所以踌躇着难以回答。


“怎么?你有啥为难的地方?”


既然已看奇他的心事,只好实说,不过有关王翠翘的一切,自然不必明言。他只怨荒唐,说法是喝醉了酒,心里糊涂,曾到法云庵门前闹过一场,自觉无颜上门。同时要求陆太平,不必向心云提其他的名字。


“你也是!”陆太婆谅解了,“那,那就各走各路,明天上午到我女婿家来听信。”


※※※


听完朱友仁平湖之行的经过,赵忠怔怔地发愣,然后望着窗外,只见双眼乱眨,好半天都不开口。


这个态度很奇怪,朱友仁百思不能索解,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总管,陆太婆的话,你老不便跟上头去说?”“不是!”赵忠答说,“这时候也没有办法跟你细谈,请明天一早,务必来一趟。”


朱友仁狐疑满腹地答应着,作别而去。赵忠便亲自去访罗龙文——由朱友仁的话,触动了他的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要化为事实,非得罗龙文出力不可。


说了朱友仁去访陆太婆的经过,赵忠紧接着说:“我在想,我们那位主儿,总算很帮胡总督的忙,而且临走之前,样样从简,替地方上省了许多事。大家也应该表示一点意思。现在倒有个很好的题目,索性在法云庵替老太太补祝一祝寿辰。你看,如何?”


“好啊!怎么不好!原来大家就要公饯,一举两得,热闹热闹,让华公高高兴兴班师,将来也好多照应照应浙江。”


“就是这话嘛!不过,这件事要个人出面。”


罗龙文略想一想答说:“还不止一个人出面!请总督、巡抚、文武大员一同发起公祝。这件事这样,我跟你两个合办,如今第一件事归我,我马上跟胡总督去说,请徐文长好好做一起公平,立刻发了出去。至于在法云庵铺设寿堂,那就归你了。”


“好!就这样。不过,要定个日子,不宜晚,可也不能太早,不然筹备不及。”


“今天九月初二,我看定在重阳,如何?”


“日子稍为紧促一点。不过,重阳这个日子太好,大家赶一赶吧!”


“当然要赶。”罗龙文说,“一切费用,打它一万银子归发其人公摊。不够再想办法,老大,请你放手办事!我们把它弄漂亮一点。”


计议停当,分头办事。罗龙文去见胡宗宪,细说究竟,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当时便写信给浙江巡抚阮鹗,联名发起,分函文武官员,到齐拜寿。同时又请徐文长做了一起四六文章的寿序,用朱红洒金笺工楷缮正,精工装裱,由胡宗宪带着罗龙文,亲自送到赵文华那里。


赵文华早已从赵忠那里得知其事,口中谦虚,心里却着实高兴;所以一见胡、罗两人来送寿序,非常客气,满面笑容地不断称谢。


等将裱好的寿序悬挂起来,少不得细细欣赏一番。寿序一共裱了十六幅,而正文只占四幅——这是罗龙文的主意,由胡宗宪、阮鹗领衔,将文武大小官员的名字,通通列在上面,好让赵文华看了过瘾。


果然!赵文华是颇为感动的神情。看完落款的姓名,回头再看正文。徐文长的手笔,自然不凡。赵文华看一句赞一句,反反覆覆看了三、四遍方始命赵忠将寿序收起来,到齐送到法云庵去悬挂。


丢开这一段,谈到祝寿以外的事,赵文华立即想起一件事,“汝贞,”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一通文件给你看!”


“这通文件是个手卷,一望而知是倭人的书写方式,打开一看,入眼便感诧异:“是汪直的信?”


“不是信,是一道奏疏。你先细细看完了再说!”


因看到罗龙文关切的神色,为让他亦能先闻为快,胡宗宪便不看而读:“‘带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民,奏为陈悃报国,以靖边疆,以弭群凶事:窃臣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贼党侵扰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遭藉没家产,举家监禁之厄,臣心实有不甘。’”念到这里,他抬眼说道,“看来是告我的状!”


“请往下念!”罗龙文说,“看他如何自辩?”


于是胡宗宪接着念道:“‘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奸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盟誓复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


到这里胡宗宪又要停下来了,“有这样自相吞噬的事吗?”他问罗龙文:“似乎没有听说过。”


“这大概是汪直颠倒是非!”罗龙文答说,“那时他盘踞在五岛列岛,倭人认为上了他的当,心怀不忿,有所报复;所谓‘自相吞噬’如是而已。”


“原来如此!”胡宗宪又念:“但其间先得渡者,已至中国地方,余党乘风顺流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丽,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此臣拊心刻骨,欲插翅上达愚衷;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自相禁治。”


接下来是叙述日本的近况,汪直写道:“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其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历,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


“华公,”胡宗宪有些气愤了,“这不是胡说八道!照他所说,华公亲领大军南下剿倭,一无用处;夷船少至,是他的功劳?”


“后面还有大言不惭的话,你先看完了,我们再谈。”


汪直这段大言不惭的话是:“臣料九州诸夷,经臣抚谕,必不敢仍请攻犯。臣当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此臣之素志,事犹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港,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宣谕诸岛,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躯报效,赎万死之罪。”


看是看完了,胡宗宪却有茫然之感。里面有些话是胡言乱语,却也有些话,如最后一段“不战而屈人之兵”,显得相当动听。同时这通文件的来历不明,赵文华的态度亦很暧昧,使得他无法对这件事表示意见,只有默然等待。


罗龙文却颇有领悟,看胡宗宪不作声,便帮他发问:“赵大人,这是汪直请大人代递的奏疏?”


“是的!今天刚接到。”赵文华问道:“汪直是不是有个养子叫毛海峰?”


“是的。”罗龙文答说,“又叫毛烈。”


“这个稿子,就是毛海峰送来的。”


“毛海峰当面所呈?”


“不!”赵文华说:“他要见我,我没有理他,派赵忠代见的。”


“另外总有话吧?”


“对!另外有句话,如果我愿意为汪直代奏,毛海峰还有话要当面跟我说。”


“那么,”胡宗宪接口问道:“华公何不就接见他?”


“此事须慎重!第一,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话一定要当面跟我说?第二,我不知道汪直什么意思?先得跟你商量一下。”


听得最后一句,胡宗宪深感欣慰;也觉得赵文华确以至诚相待,因而很恭敬地说:“华公如此存心,感激之至。”


“我一向没有拿你当外人。”


“是,是!我不能不知道。”胡宗宪指着罗龙文,“小华也不是外人,他的脑筋好,让他参谋参谋!”


等赵文华深深点头,与胡宗宪一起将目光投注过去时,罗龙文起身来,甩一甩衣袖,整一整衣冠,朝上长揖到地。


“这,这是干什么?”赵文华问道:“何以多礼?”


“为国相贺!”罗龙文庄容答说:“两公推心置腹,精诚相见,真正是国家之洪福,百姓之大幸,安得不贺?”


若说是对大人物的恭维,这话也用得上,但此时此地,此人此事而有此言,决非泛泛的恭维。所以赵、胡二人不表接受,亦无须谦虚,只聚精会神地等他说下去。


“汪直已托陈可带回话来,颇有投诚之意,只是必须明山和尚去接头,他才肯深谈。这件事是总督在办,汪直托陈可带话,亦是带给总督。既然如此,两公请想,汪直是不是应该静等陈可的答复?”


“我所不解者,就在此!”赵文华问,“是不是你们那里回绝他了?”


“不,不!”胡宗宪答说:“我们正在找明山,果真找不到,也会另外派人跟他去接头。能不动兵革而就抚,总是好事,怎么可以绝人之路。”


“那就怪了!汪直何必多此一举?”


“在现在看,是多此一举。倘或赵大人不以汪直的来稿相示,则此举就不为多余。很明显的,汪直首鼠两端,无非挑拨两公的感情;如果赵大人不是开诚相见,则各自为谋,互相猜忌,恰好中了汪直的狡计!”


“啊,啊!”赵、胡二人不约而同相视,交换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罗龙文的观察自然很锐利,可是他觉得话说得过分了。这样去评估汪直,则其人奸诈阴险,不宜善待,岂非影响了抚局?因此,他省悟到有把话接回来的必要。


“或者我的持论太苛了!平心而论,人防虎,虎亦防人,汪直此举是一种试探。倘或托陈可带来的话,赵大人不知道;而毛海峰送来的这通文件,总督不知道,那他就要考虑了。怕一方答应了他的,另一方会不赞成,不就让他挤在夹缝里?如今倒是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汪直明白,两公和衷共济,凡有措施,彼此支持,汪直果有投诚之意,尽管过来,不必有任何顾虑。”


“小华这个看法很好。华公不妨传见毛海峰,明白相示,将来我在这里进行招抚汪直,就会顺手得多。这一点,无论如何,要请华公支持!”


“当然,我一定支持你。不过,我一直觉得徐海不是善类,现在看汪直用这样的手腕,可知是个难相与的人物,而脾气引徐海为心腹,则徐海是何等样人,亦就可想而知了!”


听得这话,胡宗宪与罗龙文都有些着急。赵文华一直疑心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一种不可究诘的密约,这一阵,好不容易用各种方法来解释表白,刚刚抹去了赵文华心头的暗影,不道节外生枝又有汪直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以致漫天疑云又笼罩在他头上!如之奈何?


胡宗宪要避嫌疑,不能为徐海说话,罗龙文了解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明山讲义气、重承诺,为汪直所信任,所以非找他不可。”


“不尽然!不尽然!”赵文华只是摇头。


罗龙文还想再说什么,胡宗宪摇摇手,示意徒争无益。他觉得赵文华的成见太深,一时无可化解,倒不如将顺他的意思,至少自己还可以洗一洗嫌疑。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华公,”他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既然华公认为明山不可靠,就不用他!不过招抚汪直是上策,断断不可放弃。华公,着派什么人好?”


“我看陈可还不错。”


“那就用陈可!万里风涛,两度涉险;只有等事成以后,奏请从优奖叙,藉为酬庸了。”


赵文华点点头,转脸问罗龙文:“你可认识毛海峰?”


罗龙文是认识毛海峰的。只是懔于赵文华的态度,知道他的疑心病很重:如说毛海峰是素识,岂不要怀疑他亦是盗党?因此,罗龙文便不肯说实话了。


“从未见过,不过他是徽州人,听说过其名而已。”


“不认识也不要紧!小华,我委托你代为约见毛海峰,你就说我说的:汪直的奏疏,不便代呈;如果汪直肯投诚,当然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我跟胡总督商量定了,仍旧派陈可跟汪直去接头;毛海峰倘或认为他义父确有诚意,不妨留在这里作人质,等陈可回来再放他走。若无诚意,亦就不必再谈;只是以后如再潜回入境,拿住一定处死!”


这番指示,相当具体,罗龙文一诺无辞。接受赵文华的款待,与胡宗宪称谢告辞,一车同行。


※※※


第二天,罗龙文特为去访赵忠。这几天他们每日下午在一起盘桓,像这样清晨登门,却还是第一次,赵忠知道他是有所为而来的。


“上头已经告诉我了,托你代见毛海峰。”赵忠问道:“是要我代为安排会面?还是你直接跟他去接头?”


这话平淡无奇,其实有深意在内。罗龙文亦很机警,心想,如说直接去接头,足见是旧交,对赵文华所说“从未见过”毛海峰,便是假话;倘请赵忠代为安排,自然要邀他一起同见,以赵忠的老练,对他们是初次相见,还是久别重逢,哪会看不出来?


好在他本来就打算跟赵忠说实话,此刻见他的意存试探,越觉得自己的态度不错。于是笑一笑道:“老赵,这件事本与我无干,不知道赵大人何以委我这个差使?我想请你安排,我们一起跟他见面,我只把赵大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他。此外有话,请你跟他说。”


“罗师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把我拉在一起?”


“为的请你做个证人。”


“要证明什么?”


“证明我跟毛海峰语不及私。因为我跟他是旧交。”


“那,”赵忠问道,“何以你说跟毛海峰从未见过?”


“因为当时我已经看出赵大人的意思,想委我跟毛海峰打交道。我不想担任这个差使,故意说不认识,想让他说一句:不认识就算了!谁知还是逃不脱。”


“罗师爷,你很够朋友!”赵忠的声音很诚恳,“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当然也要拿你当自己人。我马上要到法云庵去看他们布置寿堂,也实在没功夫,我派人带你去看毛海峰。至于上头问到我,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赵大人要问到你,你只说不知道,要问我就是。”


赵忠答一声:“我有数!”随即派人将罗龙文领到毛海峰那里。


※※※


毛海峰住在寺院里。这座寺叫做戒坛寺,香火不盛,却是建于宋朝的古刹。罗龙文去时,毛海峰正在跟和尚吵架。


原来,这住处是赵忠所安排的,只为他的身分特殊,赵忠派了人看守着,限制他的行动,不得外出。而毛海峰在日本住得久了,生活习惯似倭人;每天非吃蘸了芥末的生鱼岂不可,央托看守的人,偷偷儿替他买一条鱼来,正在亲自动手做生鱼平时,为和尚发现;一个指责,一个不受,两下吵了起来。


“施主,请你脾气理!请看又是鳞,又是血,岂不罪过,他坏我戒坛寺的清规,断断不可!”


罗龙文笑了。“海峰,多年不见,你还是那种任性,不肯委屈自己的脾气,好了,”他说,“遇见我算你走运,你要吃什么都行,走!”


看守的人不认识罗龙文,只凭领去的人一句话,让罗龙文带走了毛海峰,一直来到胡元规的当铺。


胡元规跟毛海峰亦是素识,久别重逢,少不得殷勤款待。毛海峰大嚼了一顿生鱼片,也尝了久已不曾吃过的徽州菜,方始向罗龙文问道:“罗先生,我由日本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说来话长!你先吃茶。”


胡元规听这一说,便知需要回避,道声:“失陪!”随即走了。


“海峰,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答我。你义父到底是什么心思?是不是想挑拨赵、胡两公,搞出窝里反来,他好有机会来捣乱?”


“不是!是叫我来看看情形。”毛海峰答说,“听说赵、胡不和,有没有这回事?”


“那么,那道奏疏呢?真的想赵侍郎替他代递?”


“这是试他!看他是何态度。”


“我不懂!”罗龙文摇摇头,“他的态度你们怎么看得出?就算看出来了,又怎么样?”


“这话,”毛海峰忽然问道:“罗先生,请你先说,你来看我,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话!你要先答了我问你的话,我才能告诉你。”


毛海峰作了个好笑的表情,“这不大公平吧?”他拖长了声音说。


“好!那么我先跟你说一句,如果你义父落叶归根,真的想回来,我可以帮他的忙。”


“罗先生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是好意,我就统通说与你老听。”


于是促膝并首,毛海峰细谈了他的义父的处境与希望,原来汪直上了年纪,加以在日本不甚得意,所以乡思极重。但平湖杀降一事,使得他大生疑惧;虽也听说,胡宗宪的态度与赵文华不同,主张多方保全;徐海就是他设法掩护,方能脱出囹圄,但亦仅止于传闻而已。他托陈可带话回来,唯有派徐海去接头,他才愿归顺,作用就是在作一个印证,徐海究竟是死是活?倘或活着,又是如何得有一条活路?此外叶麻等人为官方诱捕的经过,亦想细细地问一问徐海。


不过,大致说来,汪直对胡宗宪还是信多于疑,而对赵文华则是疑多于信,更要确确实实探明究竟;同时赵、胡不和的传言亦很盛,需要了解真相;否则,一个帮汪直,另一个就一定会反对,两下明争暗斗,最后是汪直牺牲在夹缝中。


这一看法,罗龙文听来,颇为同情;因为徐海搞成今天这种窘迫的境况,正就是在夹缝中受挤的结果。所以他深深点头说道:“姜到底是老的辣,你那义父的这番打算,丝毫不错。不过,那道奏疏,是何作用,实在莫名气妙!”


“我说过,这就是试探赵侍郎的法子。如果赵、胡不和是谣言,那么,赵侍郎就一定会拿这个稿子给胡总督看,胡总督一定哈哈一笑,可是赵对胡的态度,是试出来了。”


“这,你这话有味道!”罗龙文想一想问道:“何以见得胡总督看了那稿子,会付之一笑?”


“你老请想,‘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不是梦话?且不说我义父没有那样的神通,能征倭兵;倭人自己肯不肯以夷攻夷,自相残杀,更是疑问,哪里可以这样吹牛吹得没有边?”


“是啊!我也觉得不大对劲。”罗龙文很好奇地问,“照这样说,你义父不是作弄赵侍郎?倘或他贸然入奏,将来完全办不到,朝廷不是要责备他了吗?”


“那是他自己草包!自取之咎。我义父就不会跟他共事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你义父不也犯了欺罔之罪,自绝回国之路?”


“不会的!果然赵侍郎冒冒失失做出这种事来,我义父当然又会写信给他,把前面说过的话收回。或者,”毛海峰说,“另外请人再上奏,声明情势有变化,‘以夷攻夷’这一点,做起来有困难。”


“这样出尔反尔,可害了赵侍郎了。这且不去说它;我倒问你,你说‘另外请人’,想请什么人呢?”


“我义父没有跟我说,照我想,大概是胡总督。”


罗龙文将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发觉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有问:“赵侍郎告诉我,你要单独见他。如果赵侍郎接见了,你预备跟他说些什么?”


“不是说些什么,是问些什么!”


“这话我又不懂了!”


“很好明白的。我当然说我义父如何忠顺。然后就看他的意思,拿话套话;这一谈下来,他为人如何,心里是何打算,以及跟胡总督是和衷共济,还是各干各的,就统通都知道了!”


“原来也是试探之意。”罗龙文反问,“现在情况的变化,出乎你的意料,你又怎么办呢?”


“那就要请教你老罗!”


由此开始,便都是罗龙文的话了。名为赵文华派来的人,看来却象是帮汪直的忙;而实际上,他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徐海的困扰,毛海峰多少也了解他的意向,反正他只要能让他义父安返故土,一家团圆,此行就算不虚;至于如何让人利用,他是毫不在乎的。


※※※


复命之时,是赵忠陪着罗龙文一起去的。当然,这是出于罗龙文的要求,为多一个人帮腔,更易于说服赵文华。“汪直确有投诚之意,毛海峰的话说得很率直,我倒不便学给大人听!”


这是欲扬故抑的手法。赵文华知道话不好听,但也不能不听;好在心里已有准备,不好听就当作不曾听见好了。于是他说:“不要紧!你说。”


“汪直的意思,做官的当然看他们是草寇;对付草寇,不必讲什么信义。只要能斩草除根,上对得起皇上,下对起百姓,对草寇不讲信义,是问心无愧的!”


“这倒是搔着痒处的实话。”赵文华笑道,“也不算什么难听的话。”


“大人不见怪,我就可以放胆说了。汪直道是,他这一把年纪,不死在刀兵之下,不死在风涛之中;回心向善,反落个身首异处,那是自己对不起自己,死难瞑目。”


“我答应,不教他身首异处就是。”


“我也这么跟毛海峰说。赵、胡两位大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只要投诚,一定奏请朝廷宽赦;皇上对赵大人言听计从,所以赵大人答应了,就算数了。毛海峰回答我说道,这话,他也跟义父说过,官军没有杀降的道理。哪知汪直说出一句话来,不但毛海峰无话可答,就是我,”罗龙文装得很吃力地说:“我也觉得有点说不响。”


“是怎样一句话?”


“汪直问毛海峰:你说官军不会杀降,那么叶麻、徐海他们在哪里?”


“这,这情形不同的。叶麻之流,罪恶照彰,而且并非真心投诚,只是借此脱困而已。而况,徐海亦没有死!”


罗龙文就希望他说这句话,立即接口:“这就是汪直托陈可带信,要徐海跟他去接头的缘故。因为陈可跟他说的话,意思跟大人的话差不多;汪直为了要证明,所以要见了徐海本人,才肯相信官军不会杀降。”


赵文华与徐海有着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牵丝扳藤,重重疑惑误会纠缠而成:第一,他始终认为徐海由海盗变和尚,由和尚又变为海盗,行藏诡秘,决非善类;第二,他一直觉得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第三,他疑心徐海的财富惊人,不知有多少江南旧家的珍藏,落入他手中?譬如胡宗宪送赵忠那方岳武穆的砚台,一定出于徐海的贡献;第四,他自以为此行事事差强人意,唯一的缺憾,就是徐海漏网,将来回朝复命,这一点无法交代;第五,最令他不服气的是,徐海似乎处处有办法,事事拔头筹,譬如王翠翘,这样艳声远播的名妓,亦竟为徐海所占,而且为他削发出家!此人到底何德何能,而能如此风光?


想到最后一点,赵文华心里总会泛其一种难以形容的酸味,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恨不得即时就把徐海抓了来,绑上法场,一刀斩讫。


如今听得罗龙文的话,又平添了一段委屈;看起来竟真的少不了徐海!自己到底输给他了!可是,认输并不是服输。


往来蹀躞,思前想后,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波澜平伏下来,只考虑公事,亦有许多疑问,须先澄清。


“小华,”他说,“既然你们都以为非徐海不足以招致汪直,我亦无话可说。不过,我不能无疑。”


罗文龙见此光景,说话格外谨慎,想一想答说:“大人高瞻远瞩,必有我们所见不到的地方。此事所关不细,当然要信得过才能派出去;请大人明示可疑之处,以便进一步研究。”


“研究倒也不必,你们对徐海所知,一定比我多得多,只要解释就行了。”赵文华说,“第一,徐海到底找得到找不到?”


说找得到,似乎坐实了有勾结;但如说找不到,就一切都不必谈了。两难相权,总不能自己否定自己;罗龙文便即答道:“大概可以找到。”


“第二,能找得到徐海,是因为他未曾出海;出了海,可就难说了。你们不以为他会一去不归?”


这就不尽是解释,而是要有切实的保证;罗龙文心想,第一句话已犯了嫌疑,如果再作肯定的保证,嫌疑更重,必须避免。


于是,他不提将来,只说过去:“以前,徐海都是讲义气的!”


“你是说,以后他也会讲义气?要知道,义气不专为一人而讲;他对汪直当然也要讲义气,如果照实而言,汪直不仍旧有顾虑,以为做官的说话不算话?”


“是!这一点,”罗龙文觉得不难回答,“义气有各种讲法,说实话固然是讲义气;不说实话而于对方有好处,更是讲义气!”


“这话倒也是一种说法。”


“如果徐海当汪直是朋友,知道他的心愿是叶落归根,回家乡来安度余年,他当然会帮他达成心愿;也就不会说些扫兴的话。不过,一定要徐海有这么一种想法,回来总不致有危险。否则,他是不会劝汪直回来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与徐海为难,便能让他亲身感觉到,自新之路并无陷人坑在。赵文华到这时才有些回心转意。


接下来是赵忠也帮腔,说他最近也听得好些人谈起,徐海实在并不坏,不但讲义气,而且很明白事理。这趟派他去招抚汪直,事先不妨跟他说清楚,只能说好话,不能说坏话;否则宁愿不要他去。徐海最重承诺,答应了的事,一定不会反悔。


“好吧!”赵文华终于点头了,“这件事,你们跟胡总督去说。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说话就是!”


多少天的惨淡经营,方能有此结果;徐海可以出头,不必偷偷摸摸的做个“黑人”,是毫无疑问的了。但罗龙文很冷静,并不因为有此成就而忽略了应该表示的态度,和应该说的话,。


“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大人与胡总督同办一件大事,论责任,当然大人更来得重;派徐海去招降汪直,成功了,是大人的功德,朝廷叙功,必推大人居首,如今听大人的话,仿佛只是胡总督一个人的事,似乎错了。”


这番驳他的话,实际上却是护着他的利益。赵文华自然不以为忤,笑笑答道:“若能如你所说,岂不甚妙?好了!我支持胡总督。”


“是!胡总督有大人这句话,一定也觉得兴奋。至于毛海峰,请大人赏他一个面子,接见他一次,说几句抚慰的话。”


“那无所谓,你们去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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