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作者:时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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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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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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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006字

黑色的砾石。赭黄的沙丘。盘旋的苍鹰。触目的枯土。放眼望去,一盘猩红浑圆的落日紧贴着曝火沙漠,将沉未沉。地表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空气也仿佛被这巨大的沙罩所密封,不再流动。


砂粒总在不耐烦地荡动、翻滚、汇集、结聚,似是预示着将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却忽又压抑、肃然、平息、静默了下去……这片将一切都会生生凝固的曝火沙漠,似是满怀着将要沸腾的热情,却固执而矜持地保持着沉默。除了单调而干枯的风声,便只有偶尔的几声尖锐的鹰唳,将无尽的热浪从苍炽的大地中唤出。暮色中惟有托着落日的沙浪在地平线上缓缓起伏着。此刻的曝火沙漠就像是一片欲要沉睡的死海,经过最后几次深深呼吸后,一切都将归于静止。


围在曝火沙漠西边的便是盼青山脉,它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断了曝火沙漠漫无止境的延伸。山脉的东面是连绵五百里的曝火沙漠,而西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喀云大草原。一边是碧绿盎然,另一边却是赤血骄阳。


相传几百年前,有商队穿越曝火沙漠,苦行数日后人员折损近半,饥渴交加,终来到盼青山脉。却见其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更有怪石嶙峋,尚以为是绝路。攀后才见其另一面竟是广袤的喀云大草原,水源丰沛,禽鸣兽踪,别有天地,故此方得名为“盼青”。


而此刻,当四合的暮色将青黑色一笔笔画入,当欲落的夕阳把一片艳红点缀,当整个曝火沙漠即将陷入黑夜无边沉寂的时候,在沙漠边缘的盼青山脉上,却出现了一道缓缓而动的黑线。


那是一群驼马混杂的队伍,却意外地没有“丁冬丁冬”的驼铃声,似是惟恐扰乱了这黄昏的平静。十匹骆驼背上负着一卷卷的羊皮,还有十匹骆驼背上负着清水与食物,另有三十余个青衣长刀的草原战士骑在战马上跟随左右。


他们缓缓行下山来,走入曝火沙漠中。曝火沙漠就像是一个沉默的怪兽,不动声色地等待将那驼队静静地吞噬。


是什么人,来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大沙漠?是什么人,要在快入夜的时候轻叩这死城的心房?


呼无染短襟长氅,铜带束腰,立马横刀,独自一人留在盼青山脉的峰顶上。满是虬髯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炯炯环视着大漠的四周。


一阵温和的微风从背后袭来,挟着一股淡淡的野草香味。他不由回望来路,但见雪松丛丛,暖雾娇风,满目青葱。金色的霞彩在白云背后燃烧,瓦蓝的天穹下是一片宁静的澄碧,放眼眺望,似仍可见远方避雪城的影子;而前路上,草色越来越浅淡,天色越来越黯然,空气似也变得浓重而沉闷,目光处尽是一弯又一弯新月形的沙丘点缀在似无止境的茫茫沙漠上,透过迷蒙的沙雾,黄沙不见尽头。


他望着那群驼队小心翼翼地踏入沙漠,不由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匹骆驼,三十匹战马,三十个血气方刚的战士,三十个避雪城最优秀的剑手,三十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穿过这片人迹罕至、禽鸟无踪的曝火沙漠后,却不知还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淡青色驼队中最醒目的白马上,立刻变得温柔起来。马上人素黄罗衣,浅绿披肩,朱色长裙,锦花捆袖,头扎彩带,腰佩长剑,饶是在将暮的黄昏中,仍是能感觉到她那低颦浅笑间的绝代风华与举手投足间的飒爽英姿。


“红琴!红琴!”呼无染的心中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你可在怨我吗?”


是的。是的。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怨怪自己偏偏只能做送她出嫁的护卫,而不能像从前一样,在无数男人与女人艳羡的眼光与欢呼的掌声中将她抱入怀中,照顾她,呵护她……


他亦在狠狠地怪责着自己,身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不能拒敌于城外,却只能给敌人奉上族内最美丽的女子与最贵重的珍宝。这一切所带给他的,就只有一份沉重的屈辱!


也许,要怪只能怪她的过分美丽。避雪城美女红琴的名声就像夜莺的歌声一样传遍了草原的每个角落,终于惹来了敌人的垂涎。如果是以往,他当然可以用他手中那五尺弯刀来维护她的美丽与自己的尊严。可是这一次,点名要她的人是铁帅——那统领着三万铁血骑兵驰骋大草原纵横无敌的铁帅!


呼无染摇了摇头,竭力抛开这种想法。若铁帅要的不是红琴,不是他心爱的女子,他就能甘心奉上吗?不,他一定要让铁帅知道,避雪城有的是不怕死的勇士,他们要的不是一时苟安的区区性命,他们要的只是避雪城的远离战火、五万百姓臣民的和平安宁……


驼队渐渐没入黄昏中。呼无染从沉思中惊醒,急忙催马扬刀,赶了上去。时间紧迫,他们必须连夜赶抄近路,从曝火沙漠的边沿绕过。而这种行为,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在这片死海一般的曝火沙漠中,不但有遮天蔽日的狂猛沙暴、变幻无常的恶劣气候、令人畜无声陷没的流沙沼泽、狡诈凶残的狼群……还有一群来去如风、劫财劫命的恶魔。那是草原各族谈之色变的一股神秘力量,亦是避雪城数世的死敌——狂风沙盗!


其实,红琴的心中对呼无染是没有任何怨意的!至少,当她看到他从盼青山脉上跃马扬刀、威风凛凛地直冲下来时,还是忍不住投以一种欣赏乃至崇拜的目光。在她的心目中,无论何时,他都是她的勇士,她的英雄,她的骄傲!只不过,现在还是有了一点点的不同。


他以往每次族内围猎归来后,就用狞恶的狼头惹她轻嗔薄怒,用清雅的雪莲逗她展颜开怀,向她炫耀他亲手剥下的豹皮与肩背上的伤口;他总是从容而略带着一丝扭捏地笑,抚弄她被风吹乱的黑发,再粗手粗脚地给她扎上丝巾。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啊,因为呼无染不但是避雪城的第一勇士,亦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未婚夫!


可是,现在的他已不是她的恋人呼无染了。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将自己送给那草原上纵横无敌的铁血骑兵统帅的护卫,一个为了避雪城而心甘情愿奉上自己女人的战士……


她仍清楚地记得十五天前的那个黎明,避雪城又迎来了一个清爽的秋晨。她和女伴阿妮一大早就走上热闹的小街。她要去买一些丝线,好给自己织一张新娘的红头巾。因为,昨夜呼无染正式向她的父母提亲,下一个月圆的日子,她就将是他的新娘!


她还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最亲密的女伴阿妮,她也没有透露一丁点。她要独自享受这个天大的快乐,要让幸福从心底的最深处一点点满溢出来,再慢慢地撑红她的脸庞,点燃她的眼波,镀亮她的长发,浸润她的皮肤……


可是,她的脸上再也藏不住那微笑,一路上像只小鸟一样又说又唱,照例引来了旁人各式各样惊艳的目光。只要想起再有二十余天,她就可以做呼无染的妻子,环着他宽厚的肩腰,抚着他浓密的胡须,为他解下征甲,为他擦去汗渍,为他洗衣叠被,为他奉上烈酒热茶,为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想到这里,欣喜与快乐就不可抑制地泛上她的眉目间。


是啊!一个是避雪城最果敢的勇士,一个是大草原最美丽的少女。他们是如此令人羡慕的一对情侣,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别人感觉到她的幸福呢?


碧绿的丝瓜、鲜红的辣椒、闪亮的马鞍、七彩的绸缎、唱曲的艺人、游方的郎中、祭祀的香烛、算命的灵符、清越的笛音、悠扬的弦琴……此刻的避雪城是如此温馨祥和。红琴双目顾盼间,见到的一切也变得如此悦目,就连一只小猫也在城墙角落可笑又可爱地打着呵欠。


可是,这一切在突然间却有了一种不协调的停顿,所有的人似乎在一刹那中了什么魔法,统统放下手边的事,望向城门。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一面正昂然飘入避雪城的大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铁”字。而城门边,沙尘散尽后,望见的不过是一匹快马,一个青年,一衣风尘,一脸肃穆。一支断箭将一张短笺深深钉在城墙上,“铁帅近卫柯都传信避雪城!”灿烂明媚的阳光、安详流淌的微风、逐渐喧嚣的集市、肆意浮现的微笑……这一切全因为那一句话而定格。


红琴当然知道铁帅。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生活着几十个风俗各异的部族,每个民族都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比如攀天峡可以直达天宫的步云梯,比如天山顶峰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莲花,比如避雪城可以让风雪永不涉足的凝露珠,甚至连红琴的美丽也似乎成了一种传说。可也许还是有人没有听说过步云梯、雪莲花、凝露珠与美女红琴,但没有人不知道铁帅!


在草原的西方,在盼青山脉与曝火沙漠的那一边,不知何时崛起了一支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的不败雄师,征战于大草原的各处,以战养战,抢掠纳贡为生,所到之处,如遇抵抗,必是城破灭族之祸。这就是铁帅与他的三万铁血骑兵!也许,永远不败的铁帅已成了传说中的传说!


而这个貌不惊人一脸倦意名叫柯都的青年人竟然就是铁帅的亲卫,想必他马鞍上插的那面绣着“铁”字的大旗就是铁帅征战千里的帅旗。


起初红琴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心中除了她与呼无染的婚事便再也盛不下其它的事。虽然她从旁人的纷纷议论中知道,铁帅的传信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征纳贡品,要么就是宣战!


但是,避雪城离铁帅的势力那么远,要是不想从那人迹难至寸草不生的曝火沙漠边缘穿过,就得沿着盼青山脉绕个大圈子,即使是骑着草原上最快的骏马,至少也有十余天的路程,铁帅根本犯不着远征来此吧?!


更何况,避雪城与曝火沙漠的沙盗世代为敌,无论男女,从小都是在马背刀剑中长大的,铁帅纵是威名远震,但在红琴的心中,那亦是全然不足为虑的。她只知道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快要做她丈夫的呼无染,她心目中的战士就是避雪城的一万将士。可她还是没有料到,铁帅信使柯都的出现,竟然会让她的生活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柯都默然策马,走在驼队的最后面。


在他前面的避雪战士故意甩出一个个鞭花,击打在天然形成的小沙丘上,看似在催赶着骆驼,却扬起满天的尘砂,全都顺着风扑到他的脸上。有几次,鞭梢甚至差一点掠上他的身体。即使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与他五尺以上的距离,柯都仍能感觉得到他们目光中的那一丝永远不能化解的敌意。可这一切,都不能让他心浮气躁,平静的脸上仍是看不出一丝波动。


柯都并不是不在乎这样的轻蔑。做为铁帅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之一,他有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与尊严。只是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带给避雪城的是怎样的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明珠凝露。美人红琴。千张羊皮。十株雪莲。十年平安。”半支箭,一张短笺,铁钩银划。五句话,二十个字,掷地有声。


避雪城没有人见过铁帅的笔迹,但谁也不怀疑这封信的真假。语意中的那份铿锵、那份冷峻、那份呼之欲出的狂烈、那份不容置疑的霸道,舍铁帅其谁?!


千张羊皮对于避雪城自然不成问题,对伤毒有奇效的雪莲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物,可据说能让风雪再不侵犯的凝露珠却是避雪城的传世之宝,而芳名传遍草原的美女红琴更是避雪城的骄傲。


做为在铁帅身边的近卫,柯都当然知道铁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铁帅要的是铁血骑兵在大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严,纵使是千里之外的避雪城,亦要对铁帅俯首称臣!


十五天前,他只身孤骑走入避雪城,带着铁帅的大旗与亲笔信。那个时候,纵然他一脸风尘,纵然他身心俱疲,他的神色仍是高傲与自豪的。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件使命的危险,草原上的民族都有着自己的血性与自尊,铁帅的要求无疑就是给避雪城下达了一封战书。若是避雪城违命不遵,一意与铁帅的铁血骑兵抗争到底,那么,首先就会拿他的项上人头来祭旗。这些天来,他已见识了贵族的蔑视,百姓的嘲笑。草原上怕的是铁帅毫不容情的铁腕、铁血骑兵所向无敌的豪勇,可是对于他,对于一个只身前来下战书的小卒,却可以尽情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可是,这些都不能使他害怕。他只知道,能为铁帅尽心做事,能为铁帅出汗流血,对于每一个铁血骑士来说,都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他想像得出这十五天来避雪城是经过了怎样的争执,才终于下定决心,宁可奉上凝露珠与美女红琴,也不愿看到铁帅的三万铁骑席卷而至,吞噬避雪城,遭到灭族大祸。


他的心里在冷笑,他早早知道他们会在犹豫与恐惧中选择屈服,在大草原上,从来也没有人能抵挡铁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此时,就在与飞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无染以及三十名战士一起护送财物与红琴去见铁帅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点点令自己都感到怀疑的内疚。


他尚清楚地记得十五天前,他经过整整十天的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避雪城。当看到那些栖恬守逸的人们在四季如春的避雪城中安居乐业,听到悠扬动听的琴声在热闹喧哗的集市中缓缓奏起,还有那个清纯俏丽的女子脸上荡漾的笑容时,那久经战阵被打磨得冷漠的心里亦产生了一丝久违的温馨……也许,过久了马背上南征北战东拼西杀的日子后,谁都愿意拥有这样一个充斥着笑容与安宁的故土吧!


那时,虽然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变化,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心底一份强烈的震撼。因为这安宁的一切,却只是缘于他的到来而终结。人们脸上坦荡的笑容在一刹那凝固,优美的琴声在一刹那停止……尤其知道那个俏丽的女子就是红琴后,他心中的内疚就更深了。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心中有种微微嗔怪铁帅的念头,热切地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


他当然不会背叛铁帅,他只能力劝避雪城尽快接受铁帅的条件。他们嘲笑他的贪生怕死,他却并不分辩,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这片远离纷争的和平乐土才能完好地保留下来,永远这般地与世无争!


可是,许是避雪城的人们经历了太久的安逸生活,他们的优柔寡断浪费了宝贵的整整十二天……若是下一个月圆之夜,铁帅还见不到避雪城送上的宝物美女。那么,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就会在绵延的战火中变成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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