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作者:安妮·赖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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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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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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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272字

你还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事吗?她问:回想看看你求他们送你上修道院学堂的事,还记得修土教你什么吗?记得祷词和经文课?记得你在图书室和圣堂默自析透吗?


当然记得。我的要又快掉下。修道院图书室仍历历在目,教我的修士以为我将来会当神父,我看到寒冷的小房间里的床板,看到修道院被笼罩在玫瑰园的红晕中。上帝!我不要回想那些事,然而有些事就是忘不了。


你记得你进礼拜堂的那个早上吗?她继续说道:你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双手交叉成十字状,你告诉上帝说只要他让你成就神圣,你什麽都愿意做。


是的……现在轮到我的声音变得苦涩涩。


你说你愿殉教遭受磨难,只要你能变成一个圣人。


是,我记得。我看到久远前的圣人,听到令人心碎的圣诗。我记得我兄弟来接我回家的那天早上,以及我如何跪地哀求请他们让我留下。


然後,後来你失去纯真,到巴黎寻求发达。在林荫大道的人群中欢唱舞蹈时,你心里想的还是同一件事,你想要超凡成圣。


是,我吞吞吐吐地说:有一阵子的我确实如此,而且家人见到也很快乐。


对,快乐。她低语。


我从无法跟我的好友尼古拉斯解释,就算良善是我们自欺欺人编的谎言,为什么相信它有那么重要,良善不真是我们臆造出来的,它是存在的,不是吗?


噢,是啊,是存在。她说:之所以存在是因我们创造了它。


悲哀让我说不出话。我看着落雪,紧握她的手,她的吻上我脸颊。


你是为我而生的,我的王子。她说:你受过试炼且被完美改造,在你进到你母亲的卧房,带她来到不死之境时,已预示了你将把我唤醒。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永不会离弃你,我死过也重生过,以上所有的教派,我的王子,都将赞颂你我。


怎麽可能?我问。


噢,你知道,你知道的。她从我手中接过刀,一边细审一边让皮制背带从她手掌上慢慢滑过。然後她把刀掷落在那堆废铁上——那是我在凡世唯一的遗物。接着像是刮起一阵风,那堆东西被吹过覆雪的地板,直到消失不见。


丢掉你的陈年幻觉和压抑,她说:他们跟这些武器一样已无用处,我们合力可制造出神话。


我打了一个冷颤,对她的话感到混乱和不信任,但又被她的美貌打败。


当年你在小圣堂下跪时,心里想着要做圣人,她说:现在你跟着我就能成圣。


反驳她的话到了嘴边,因惧怕又说不出口。某种黑色意识击败了我。她的话到底是什?意思呢?


忽然间我发现她环抱着我,我们正往上飞花。强劲的风势刮伤我的眼睑,我转向她,右手抱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腋下。


她在我耳旁轻声说要我睡觉,现在距我们要去上第一课的地方还有几小时才会日落。


上课。我忽然又开始哭起来。哭泣的原因是我迷失了,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同时也害怕,不止她会要我为她做什麽事。


2马瑞斯:齐聚一堂


他们在红树林重逢,身上穿的是破烂衣服,眼睛因被风吹流出泪水。潘朵拉站在马瑞斯的右侧,桑提诺在左,从农庄的另一头,马以尔瘦长的身影正大踏步向他们走来。


他无言地拥抱马瑞斯。


老友。马瑞斯的声音听来很累,没什?生命力。他看向马以尔身後亮着灯的屋子,意识到这间有着山形屋顶的房子背後必藏有秘室。


那边有什?在等着他?等着他们呢?如果他还有一点精神,还找得回自己部分的灵魂,他会有兴趣探究。


我很疲倦,他对马以尔说:旅程很累人,让我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就来。


马瑞斯不像潘朵拉,并不轻视飞行的能力,飞行总是给他磨练的机会。今晚他特别无法抗拒飞行,现在他要感觉世界在他脚底下,嗅嗅树林的气息,俯看远方房舍。他沾着血的发被风拂乱,他从破败旧居取出的羊毛衣裤不够御寒。他裹紧身上的黑斗篷,非因夜色的需要,而是因为凛冽的寒风。


马以尔看来并不喜欢他这么迟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他从未信任过的潘朵拉,又厌恶地瞪视正忙着整理衣装,梳理一头油亮黑发的桑提议。桑提诺的视线忽地与他对上,他恶意地让头发竖起,马以尔转过头去。


马瑞斯静静站着聆听思考。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复元,他很惊愕於自己的再次完整。凡人是逐年衰老体弱,不死之躯则是愈发强壮,这现象令此刻的他发狂。


还不到一小时前,他才被桑提诺和潘朵拉从冰冷的坑洞里拉上来,而现在他已完全不像是被困在冰穴里十天十夜。在那期间,双胞胎的梦魇不时来造访。一切再不会与过去相同了。


双胞胎。红发女人在屋里等着,桑提诺已告诉过他,马以尔也知道,但她是谁?他为什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是他最黑暗的时刻?无疑地,他的身体已完全痊愈,但是有什?能治愈他的心呢?


阿曼德会在山脚这间奇怪的木屋里?经过这么许久,阿曼德再度出现?桑提诺也跟他说过阿曼德的事,其他的人像卡布瑞和路易斯他倒是不知道。


马以尔正打量着他。他在等你,他说:你的阿玛迪欧。语气充满敬意,并无嘲讽或不耐的意思。


在马瑞斯丰富的记忆库里,有一段是被忽略的。马以尔在十五世纪那快乐的年头来到威尼斯,在先前马瑞斯工作过的画坊见到那个当学徒的小男孩。奇怪的是,当时的蛋彩、颜料、死腊尸的气味、以及威尼斯特有的腐败味,如今想来还是鲜明无比。


所以你挑上那一个了?马以尔曾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等时候成熟吧。马瑞斯没当回事的回答。然而一年不到他就犯错了,到我怀里来,孩子,没有你的话我活不下去。


马瑞斯看着远方的屋子。我的世界在颤抖,我的心思念着他,我的阿曼德!我的阿曼德!他的情绪忽而变得像近代交响乐,有着他喜爱的布拉姆斯和萧斯塔高维齐的悲伤调调,既苦涩又甜美。


但此刻不是庆祝重逢的时候,没时间感受温暖,没时间高兴,也没时间和阿曼德畅谈。


与他目前的感受相比,苦涩都嫌肤浅。母后和父王应当毁灭他们的,应当毁灭我们每一个。


感谢神明,马以尔说:你没那麽做。


可是为什么?马瑞斯问:告诉我为什么?


潘朵拉耸耸肩。他感觉她的手环抱着他。为什么这令他生气呢?他急促转身面向她,想揍她、推开她,但他看到她的表情後住了手,她的眼甚至不在看他,她在沈思,神情悲伤到令心情低落的他更加承受不了。他想哭。潘朵拉的幸福向来关乎他自己的生命,他不需在她身边--最好是不要,但他必须知道她在哪里,如此他们才能再度重逢。现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让他有不详预感,一旦他痛苦,她就跟着绝望。


来吧!「桑提诺说:“他们等着呢。”语气极客气有礼。


我知道。马瑞斯答道。


唉,我们这叁人组。潘朵拉忽然低声说。她倦极、弱极、困极,却要保护谁似的,更加抓紧马瑞斯的手腕。


我自己能走,谢谢。他不领情的语气颇反常,而且是对着他最爱的人。


那就走吧。她答。一时他又见到她旧日的温暖和幽默。她轻推他一把,独自向屋子走去。


酸楚。他跟在後面,心中酸楚。他对这些不死者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但他还是跟着马以尔和桑提诺进屋。红树林没入黑荫,片叶不摇。然而这里很暖和,空气还有淡淡芳香。


阿曼德,这让他想哭。


接着他看到那女人出现在门口,有着长而发红发的精灵。


他没停下,但确实感到一丝害怕。她绝对有阿可奇那么古老;她的白眉毛几乎看不清,嘴唇已无血色,而她的眼……她的眼不像是她自己的,不,那是从凡人的身上挖下,会老化的眼,她无法清楚看到他。啊,她是梦境中的盲眼双胞胎,而她与眼球相连的微细神经线现在也在作痛。


潘朵拉在接近台阶时停下。


马瑞斯超过她直接往门口走去。他立在红发女人面前,惊讶於她与他几乎齐高的身高,和她那张面具一般的脸。她穿着件高领长袖、黑色毛织的飘逸礼服,宽松的衣裳从小小胸部下系着的那条黑色纽结的紧身束带垂下,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那使她的脸更突出、更具光泽,如同从面具後方打光,照耀在红发的光圈。


然而六千年前的她,比之现在的简单造型当更为惊艳。这女人的活力让她显得无比刚毅,极具威胁性,他甚感震慑。她才是真正的不睡、不住口、永远疯癫的不死之神吗?她就是那个几千年来一路清醒,理智地精打细算的人儿?


她让他知道,她的确是。


她无可限量的法力如一道刺眼强生让他清楚可见,但他也意识到对方毫不拘谨的态度与包容力。


但要如何解读她的表情?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感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深沈温和的女性特质,他总是把那种娇弱的感觉与女性联想在一起,虽然叁不五时他在年轻男性身上也会看到。在梦中,她脸上曾出现过这种娇柔的表情,现在虽看不见,但同等真实。若换个时间,他会受到魅惑,而现在,他只是留心地看看她烛心型的亮丽指甲和手上的珠宝戒指。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以来,他用古典拉丁语恭谨地说:你知道我还保有着母后和父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她经过片刻长考作答,眼光忽然扫过此时向他靠近过来的其他人。


桑提诺虽认识这女人,却怕死了她,马以尔也差不多。事实上,马以尔似乎以一种作小伏低的态度爱恋着她,至於潘朵拉,她只是有些虑,她向马瑞斯又靠进一步。


对,我认识你。女人忽然开口。她说的是现代英文,不过,这声音明明就是梦中,被暴民关入石棺中的那个失明的双胞胎,哭喊她哑巴双胞胎姊妹玛凯的声音。


我们的声音是不变的,马瑞斯心想。这声音年轻悦耳,她再次说话时态度审慎温和。


如果我去找你,也许会毁掉你们的神殿,也许会把国王和女王沈到海底,也许会杀了他们,把你们也一同消灭!但我不想这麽做,而且我确实什么也没做。你们以为我会怎么做呢?我无法承受你们的负担。这答案比他预期中的要好,要喜欢上眼前这个生物并非不可能,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才只是开始;她的回答并非全部的事实。不信?她问他。她的脸上突然乍现一丝属於人类的表情变化。


那麽实情是什么?她问:我什么也不欠你,也不会因为你急着认为我应该表明身份,就告诉你我的身世,你这样的货色我看多了,你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我了如指掌。你是我的谁?现在我们会在一起是不得不然,因为我们身陷危境之中,宇宙万物都在危境之中!也许在这一切结束之後,我们会对彼此有些感情、有些尊重,但也可能不会,也许那时候我们全都死了。或许吧。他平静的说。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说的没错,他喜欢她说话时那副强势的模样。在他的经验中,所有的凡俗之躯都免不了接受岁月的烙印。他眼前这位古老吸血鬼也无法免除。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原始的单纯,虽然音调是那么柔和。我不是我自己。他犹豫一下又说:我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身体是奇迹似的复原,如以往。他惨然一笑:但我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的悲愤,以及彻底的……彻底的茫然。她接道。没错,人生从未如此没有意义过。他又说:我不是指你我的人生,而是--套句你的话--宇宙万物的生命。这不是个笑话吗?自主意识只是个笑话。


不,她说:不是这样的。


我不同意你的话,你是在阿谀我吗?告诉我,在我出生之前你已活了几千年?有那些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他再度想起被囚困的那段日子,寒冷的冰雪是如何刺痛他的四肢,他回想起那些赶来搭救的人的呼唤声,以及最後他们如何一个个遭阿可奇的大火吞噬。他听到他们被火纹身的声音,虽然他看不见,那时,睡眠对他有何意义?双胞胎的梦。


她忽然伸出双手,温柔的执起他的右手,就像是被什麽机器拴住一样,再也动弹不了。多年来。马瑞斯虽然迷倒过无数的年轻人,但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别人的魅力。


马瑞斯,我们现在需要你。她柔情地说道,她的眼睛在此时从门後映照出的昏暗光线中,泪光闪闪。


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


别开玩笑,她答道:进屋里来,我们得趁现在还有时间,赶快谈谈。


说什么?他加重语气:说母后为什么让我们活下来?我知道为什么。答案让我觉得好笑。她杀不了你,而我们……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黎斯特的求情,你也明白这点,不是吗?两千年,这两千年来我照顾她,保护她,膜拜她,而她最後饶我不死,竟只是看在她那个区区两百岁的恋人黎斯特的面子上。


别那?肯定。桑提诺突然发言。


不,女人说:那不是她唯一的理由,我们还要想想别的。


我知道你是正确的,但我现在没那个精神心思去想。我已失去预知的能力,我以前沾沾自喜有着预知能力,我自以为自己拥有那样的智慧,并深入为傲。我以为我是水生不朽的。然後,当我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圣殿前时,我知道我的梦想和希望成真了,她是活着的。在我守在她墓前扮演着被奴役和守护者的角色时,她是活着的!


但是,为何要试图解释这些呢?她邪恶的笑容、讽刺的言语如雪崩落。之後,是无尽的沈睡与双胞胎,啊,是的,双胞胎,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核心,他忽然想到他是被那些梦境蛊惑住了,他早该想到才对。他看着她,那些梦像是突然笼罩住她似的,把她带往另一个地带。他看到阳光,看到母亲的尸体,看到双胞胎平躺在尸身之上,有太多疑问要问……


但,那些梦跟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他突然问道,他对这些无休止的梦毫无招架之力。


女人定定地看他良久才答道:这件事我是可就我所知的回答你,但你要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好像又变年轻了,这可是一个诅咒。


他笑道:我从来都没年轻过,你这句话是什?意思?


你在咆哮发怒,而我无法安抚你。


你是说以前你若想安抚我,就一定做得到?


是的。


他轻轻笑起来。


此时她却优雅地向他展开双臂。这动作让他怔住,不是因为过於突如其来,而是因为在梦里,他曾多次见到她以这种姿势拥抱她的姊妹。我的名字是玛赫特,她说:请以我的名字叫我,祛除你的不信任,进我屋裹来。


她身子向前倾,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颊上一吻。她红色的发丝垂落在他身上,令他无比迷惑,而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东方香水味,总是让他想起圣。


玛赫特,他生气的说:如果你们是这麽需要我,那么,我被困在冰雪中时,你为何不来救我?她阻止得了你吗?


马瑞斯,我来过。她说:你现在是跟我们在一起。她优雅地松开手。你难道以为我们这些人惨遭毒手的这段日子里,我都在袖手旁观吗?她杀尽所有我爱和认识的不朽者。我顾此失彼,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嚎声从四处传来,我也有我的责任,我的悲伤……她突然住口不再说。


她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红晕,但旋及又恢复了寻常的神色。她的身心俱受着痛苦与煎熬,眼中溢满血色泪水,不死之躯里的这对脆弱眼睛真是奇异的东西。而她所承受的那些苦难就像那些梦境一般,他看到影像之间的巨大分裂,如是鲜明却又完全不同,然後忽然之间他明白了……


你不是托梦给我们的人!他轻声说:你不是梦的源头。她没作响。


是啊,神哪,你的姊妹到哪里去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像是触摸到她的心弦,她微微退缩回去。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思,却向他戳破痛处。她不言不语,上下来回严厉地瞪视他,让他知道他已不可原谅地逾越了界线。


他可以感受到马以尔和桑提诺的恐惧,他俩什?话都不敢说,潘朵拉向他靠得更紧,用手轻拍他,警告他小心。


他为何说话这?莽撞、这?躁进?我的责任,我的悲伤,统统去死罢!


他看她闭上双眼,像是要减轻痛苦似地以手指轻按眼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玛赫特,他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我们站在战场上的同一边,你却以严厉的言语谴责我挑,我只是想要了解事实。


她依旧低箸头,只抬眼看他,手指挡在脸面前,她的表情看来凶恶,几乎是充满恶意。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望着她手指的曲线,以及发亮的指甲发杲。


而此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再表现得这么愚笨,可能永远见不到阿曼德。她或许会叫他滚蛋或是做出更糟的事,而他只想见到阿曼德。你现在进来罢,马瑞斯。她突然开口,声音很礼貌,已宽恕了他。你跟我来,和你的爱子会合後,我们就要去跟其他的人会面,过来。


是的,我最爱的孩子……他喃喃自语,他对阿曼德的思念之情,就像巴尔托克的小提琴乐音那样,不时从远方传来。而他同时又憎恨她,他憎恨所有的人,也憎恨他自己。另一个双胞胎呢?丛林和倾倒的葡萄架影像,自他脑际闪过,他想思考,却做不到,仇恨毒害了他。他曾多次见证过凡俗之人对生命的否定,他也曾听到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说: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以前从未深思,现在却明白了。他模模糊糊看到她正在招呼桑提诺和潘朵拉进屋。像是失了魂一样,她看到她转身带路,她红色柔软的长发垂落腰际,他好想伸手碰碰,看看它是否真如看起来那样柔软。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时候让他分心,让他觉得自己总算还正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依然美好。他又见到了神殿,他生命的中心。多么蠢的人脑,他暗骂,总是抓着某些事不放。他又想到阿曼德在等他,就在附近……她带他们穿过几个大房间,这地方有着城堡的开放气息,所有的壁炉都火光熊熊,把偌大的天花板映得通红。这地方就像中古欧洲的黑暗时代聚合场所,彼时罗马文明已经倾圯,塞尔特人统领全境;塞尔特人带着迷信色彩的封建城堡,就这样永远存留下来。但是,这样的集会所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文字出现以前,人们就住在这种以胶皮和树木搭起的房子。他还满喜欢这里的,唉,又是白痴脑袋在做怪,他想,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想到这些。人类建造的房子总令他感到好奇,而这样的房子也可让他研究许久。他们穿过一道铁门,进到山里,空气充满泥土的气味。他可以听到发电器和电脑等事物的运转,如同自己家里会听到的熟悉声音。玛赫特带他们爬上一座回旋梯,一层又一层,粗犷的山壁渐露,细小的羊毛桦从缝中冒出。但光线是从哪里来的呢?屋顶上方有个开口,是通往天堂的门,他感动仰望箸蓝色的天光。最後他们爬上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那里通向更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是等着他们的客人。然而,马瑞斯一时间只见到远方的熊熊火光,逼的他转过脸。


小房间里有个人在等他,一个只能以最低限触感能感觉到他存在的人。这人现在就站在他後面,马瑞斯看着玛赫特领着马以尔、潘子拉和桑提诺走进大房间,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事物。


想到这个遭受数世纪苦楚的人儿,他自己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这个人是他未能拯救,未能完美塑造成功的过去。多少年来他一直期待重逢的这一天,而他又一直都没有勇气面对。如今,就在这战场上,在毁灭与动荡中,他们终於要再度聚首。


吾爱,他低声呼唤,忽然又感受到稍早在雪地上空飞行时的神圣感。他从未说过如此的真心话:我俊美的阿玛迪欧。他说。


他伸手碰触到阿曼德的手。


还是如许不寻常的丰润,一双如同人类的手,冰冷又柔软。他抑止不住开始哭泣,他睁开眼,看见男孩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等待迎接他的姿态。於是他展开双臂。


几世纪前在威尼斯的一个广场上,他曾试图描绘出爱情的色彩,这个故事赋予他的启示是什么?举世间没有谁会有同样的秘密、同样的热情或恣情纵意的天分?是在一个平凡的,受过伤的小孩身上见到的悲哀与单纯,足以令他心碎?


足以令他心碎?这男孩曾经那?了解他,以他人未曾有过的方式爱过他。


在泪水中,他看见那张他彩绘过的脸,他的实验没有失败,这张脸多出一层智慧的黑暗彩妆,他还看到失落已久的爱。


若是还有时间,他会寻找林间一个安静温暖的空间与他独处,可是其他的人在等着他们,而这仅有的短暂时光也就是益显珍贵,异常悲伤。


他紧紧抱住阿曼德,亲吻他的唇与不变的乱发。他的手抚触过阿曼德的肩膀,看着他细瘦的手臂,他曾想用油画记录下来的所有细节,确实以死亡保存下来。


他们在等着,不是吗?他问:他们不会给我们更多的时间。


阿曼德不假思索的点头,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如此足矣,我知道我们终有相逢的一刻。


记忆随着他清亮的声音回流;天花板的雕饰、红丝绒的床单,男孩跑上大理石阶梯的身影……即使是在极度危险之物,我也知道我们得以在自由死去之前重逢。


自由死去?马瑞斯答道:我们一直都有死的自由,不是吗?如果这麽做是正确的,我们唯一需要的是勇气。


阿曼德略沈吟半晌,露出一丝让马瑞斯感到伤的距离感。


是的,没错。他说。我爱你。马瑞斯忽如人类般热情的低语:我一直都爱着你,我希望此刻我能信任爱情以外的事情,但我做不到。


一些声音打断了他们,玛赫特来到门前。


马瑞斯环抱住阿曼德,两人在最後的静默中交换彼此的前尘往事,然後转身随玛赫特进入山顶的大房间。


除了他背面的那道墙,这屋子四面皆是玻璃,铁制大烟囱从天花板垂下,底下燃烧着熊熊焰火,除了火光外,再无其他光线。窗外是形貌峥嵘的红树林,以及太平洋的雾气和闪亮的星辰。


仍然很美,不是吗?就算比不上拿坡里湾的天空,或是从黑海船帆上眺望的景致,单只是如此风光已经够美。想到不久前他隐身在这片景物中飞行,就感到好快乐,再无生及阿曼德时的悲伤,只是单纯的快乐,非个人式的、超越的快乐,让他得以活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感伤或懊悔,他没有那种天赋。若要重拾自尊,最好赶快振作起来。


一个友善,带箸醉意的人笑着迎向他,他微笑以对,来者是丹尼尔,就是《夜访吸血鬼》里没有名字的男孩。他很快察觉到丹尼尔是阿曼德的雏儿,有了阿曼德的助力,这男孩在遇向魔鬼之路会有个绝佳起点。他迅速扫描过围绕在圆桌旁的众人。


在他右边远远的地方是卡布瑞,金发结辫的她,眼神尽是掩不住的忧伤。她旁边是路易斯,一如以往毫无戒心地杲呆看着马瑞斯,不知是在研究他还是以眼神膜拜,再旁边是他爱的潘朵拉,披散的长发上还沾着露珠,坐在她右方,殿後的是桑提诺--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黑丝绒上衣看不到一丝尘垢。


坐在他右边的是凯曼,一位年长、沈默,可怕的不朽者,他的脸比玛赫特还光滑年轻。马瑞斯将眼光自此人身上移开,就连父王和母后的容颜也未让他如此震惊……他们都有着黑眼黑发,怪异的他的笑容。这个人看来像个隐土或圣人,其实是个蛮荒的杀手,他的脸颊还因最近饱飨的一顿人血大餐泛箸红晕。永远憔悴邋遢的马以尔坐在凯曼的左手边,之後是看来瘦弱的艾力克,马瑞斯估计他已超叁千岁,死时也许是叁十岁。艾力克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马瑞斯,身上的手工服饰如同当今生意人从商店买回来的一样体面精致。


但是,玛赫特右边,那个站在马瑞斯正对面的是谁呢?这个人着实吓他一跳,她的绿眼和红发首先让他想到,会不会是另一个双胞胎?


但这个人昨天应该还活着,他无法解释她的冷然苍白,以及瞪视他的锐利眼神。她具有强大的心电感应能力,正以无法言说的准确度看着几世纪前马瑞斯为阿玛迪欧画的画像。马瑞斯打了一个冷颤。


在大马上革的神殿里,他低声说:我的画?他粗鲁、恶意的笑笑。所以是在那里罗!


那女子吓了一跳,她的心思竟被识破,在极度的混乱中,她退缩回去,身体也变得更娇小,能量却加倍增长。她是一个骨架瘦小的绿眼怪物。他猜得没错,她昨日才刚出生,身上还有未死的组织,她叫洁曦,是玛赫特创造了她,她是那女人的人类後裔,如今认她为母。马瑞斯有些被震慑住,这年轻女子血液中的充沛能量,是他从它想像过的,她完全没有饥渴之感,她甚至还没真正死去。


但他必须停止如此无情地扫视在场者,再怎么说,他们都在等他。可是他又止不住。他活着时与那些堂表亲生下的後代,都到哪里去了?他是追踪过他们几百年,但之後也就认不出他们,他如今连罗马都认不得。於是他让一切遁入黑暗,虽然当今世上是还有他的家族後裔。


他继续注视着年轻的红发女子。她与她母亲是多麽神似,虽然高大,却又瘦弱,美丽但又严峻。这跟家族的遗传必然有关……她穿着的质地轻柔黑衣与她母亲的极像,她那?完美无暇。只是她没擦香水也没上妆。


这些人各有自己堂皇的一面,高大壮硕的桑提诺有着修道士般黑色深邃的眼睛和性感的唇。即使是不修边幅的马以尔,在他对着那个心爱古老女子又爱又恨地咆哮时,也具有一种原始的魅力。阿曼德天使般的笑容无法以笔墨形容,而丹尼尔有着灰发和蓝紫色的眼睛。


难道丑陋的人就没能永生不朽、又或者黑暗的魔咒只愿将美丽的人儿掷入火焰的炉?卡布瑞还活着时必然生得俊俏非常。路易斯也是一样,他必是因为优雅的脸庞线条与墨绿色的眼睛被拣选上。他有着肃穆的神情,在他们之间看来像个人类,表情柔软而饱含感情,身体毫无设防,眼睛茫然而忧伤。即使是凯曼也有难以否认的完美面容与气势,虽然效果加乘起来是那麽可怕。


至於潘朵拉,他一边看着她,一边看着几世纪以前的那个深沈黑夜,纯真热情的她如何来到安堤奥克的街上,乞求他让她永生不朽。那时的她与如今身着长袍、一语不发静静坐着伤沈思的美人是多?不同啊。


即使是艾克力,历经许多世纪的风霜依旧保有着淡淡风采。就像玛赫特一样,他身上残留着人类的情感,在其优雅的中性面容衬托下更显动人。


事实是,马瑞斯还不曾见过如此的组合……一群跨越年龄,从刚出生到几千岁全部集结一堂的不朽生物。他们每一个都有无可限量的能力和弱点,马瑞斯怀疑像这样的一个巢穴,以前可能从未出现过。


而他又要如何把自己镶入这幅画面呢?身为这个众神俱寂,由他掌理的小小宇宙的最年长者,他要如何自处?风已吹乾他脸上和肩膀的血渍,黑色的长袍被他来处的雪水浸得湿透。在他走向桌前,等着玛赫特示意要他坐下时,他假想着自己的神情必如其他人那样,冷酷凶恶如兽。


请坐。她优雅示意他坐在桌子後方的空木椅:那显然是留给尊贵者的位置。


很舒服的一张椅子,虽不是现代家具,弧形的椅背贴合着地的背脊,手臂也可搭在扶手上。阿曼德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玛赫特一声不响自顾自地坐下,双手叠合放在桌上,低着头像在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除了女王和小魔鬼王子,就只剩我们活下来吗?马瑞斯问道。座上一阵迷惘的骚动,双胞胎中失声的那一个,她去哪里了?


是的。玛赫特沈重的答道:除了女王,小魔鬼王子,和我姊姊,我们是唯一活下来的,或者说,是还活着的不朽者中算得出来的。她停顿一下,像在等着她说的话发酵。或许在远方,她继续说道:还有别的……不愿卷入是非的年长者还活着,也或许有些注定殇灭的可怜人正被她追杀。但是就命运或抉择来说,我们是唯一剩下来的。


我的儿子,卡布瑞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尖锐,充满感情,无视於他人的存在。难道你们没人能告诉我她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他看看红发女子,又看看马瑞斯,急切且毫无惧色。你们当然有能力知道他人在何处。


她与黎斯特的相似性触动了马瑞斯。毫无疑问,黎斯特是从她那里承袭他的力量,不过她的内里有一股冷峻,那是黎斯特不会明白的。


他和她在一起,我已经告诉过你。凯曼以他低沈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说:但除此之外,她什?也不让我们知道。


卡布瑞显然不信他的话,她做势要离去。其他的人没想到谁会想在此时退席,显然她对这个会议并没有热忱。


容我来解释一下,玛赫特说:因为这件事非常重要。母后当然极善於隐藏自己,但几百年来,我们从来都不能和母后、父王或是我们彼此之间进行静默的沟通。我们太接近创造的源头,以至於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的心念。随着时光慢慢演进,越来越多吸血族出现之後,我们彼此间才开始得以有静默沟通的能力,就像我们可了解凡人的心思。可是阿可奇那时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凯曼。马瑞斯说。


是的,因为她必须透过你们的思想能看到我们,否则她什么都看不到,而我们也同样要透过别人的念力才能看到她。当然,除此之外,我们不时会听到她接近时会发出的一种声音,一种渗着鼻息和血水释放能量的声音。


是的,那声音,丹尼尔喃喃自语道:那个可怕无情的声音。


可是,我们真的无处可以藏身吗?艾力克问:她可以听到、看到我们每一个人吗?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的发音都很优美。


你知道我们无处可逃,玛赫特耐心清楚的答道:谈这个是浪费时间,你会在这里是因她不能或不愿杀你,也因为如此,我们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