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约翰·福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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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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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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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1886字

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物种不断形成,老的物种势必要逐渐变得稀少,直至灭绝。与那些逐渐改变来调节自己的物种竞争越直接的物种,越是首当其冲地受到威胁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下午两点钟之前,他们主仆二人回到了莱姆。查尔斯在自己保留的旅馆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他再次来回踱着步子,不过这一次却是在紧张而为难地给自己鼓劲儿,以便去跟欧内斯蒂娜会面。存在主义的恐惧再次攫住他的心。或许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当时才破釜沉舟地把信送给莎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从埃克斯特到莱姆的旅途中想出来的词儿,然而它们却象十月的树叶一样,从他的脑海中飘然而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玛丽一见到查尔斯便咧着嘴笑了。她给他打开门,而他却阴沉着脸问道:


“你好,欧内斯蒂娜小姐在家吗?”


玛丽还没来得及回答,欧内斯蒂娜本人已经出现在门厅的一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在,”她开玩笑地说,“我的保姆去吃午饭了,你就进来吧。”


欧内斯蒂娜说完回到了客厅里。查尔斯把帽子递给玛丽,整理了一下领子,觉得无限难堪,恨不得死了才好。随后,他越过大厅,投身于严酷的磨难之中。


欧内斯蒂娜坐在临花园的窗口旁,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快活地转过身。


“我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一封来信……查尔斯!查尔斯!


出了什么事?”


她朝查尔斯走过去。他无力看欧内斯蒂娜,只是呆呆地望着地毯。她止住了脚步。她的惊恐的目光跟他那阴郁而又尴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怎么了,查尔斯?”


“我请求你坐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可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开始说我必须说的话。”


她望着查尔斯,手在身后摸索着,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还是没有开腔。她的手碰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欧内斯蒂娜正要讲话,但是查尔斯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没讲下去。


“他是很慈善的……但我这次去伦敦没有对他说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


“实话是,经过许多日子深入而又痛苦的考虑,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配不上你。”


她的脸变得没有了血色。一时间,他认为她就要晕倒,便走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了左臂,那样子好象是要看看自己是否醒着似的。


“查尔斯,别开玩笑了。”


“我对天发誓……决不是开玩笑。”


“你真的不配我?”


“完全不配。”


“那么你……天哪,这一定是一场恶梦。”她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怯生生地笑了,“你忘记了你打来的电报。你是在开玩笑呀。”


“假如你认为我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笑,那说明你对我太不了解了。”


“可是……可是……你的电报!”


“那是我在作出决定之前打的。”


直到这时,他垂下了眼帘,她才开始相信这是真的。查尔斯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她是否会晕倒,是否会发疯……这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他不忍目睹痛苦,他知道,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他还来得及放弃自己原来的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要求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尽管欧内斯蒂娜闭了一会眼睛,似乎周身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晕倒。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她本来可能希望自己晕倒,但是,对于这样一种可耻的背叛……


“那么就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意图。”


查尔斯顿时放了心,因为她感情上虽受到了伤害,但身体上却安然无恙。


“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


她阴郁而又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道:“那么就多讲几句吧,我不会打断你的。”


“我过去一向尊重你,钦佩你,今后也是如此。谁有幸得到你的爱情,你就会成为他的理想妻子,我对这一点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我同时感到可耻的是,我之所以对你尊重,部分原因是卑鄙的,我指的是你将带来的财产再说你是独生女儿,将继承一切。我内心深处,欧内斯蒂娜,总觉得我的生活中一直没有目标,没有成就。不,请听我说话。去年冬天,我意识到跟你结婚对我大有好处,那时我被魔鬼迷住了。我看到了一个机会,即通过美满的婚姻,我将重新对自己建立起信心,我请求你不要以为我冷酷无情,只是算计着对自己有利才跟你订婚的。不,我非常喜欢你。我当时真诚地认为,这种喜欢会变成爱情。”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但看不去似乎不认识他似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是在听你说话。我似乎是在听一个骗子,一个残酷的没有心肝的……”


“我知道你听到这一点一定会痛苦、吃惊。”


“吃惊!”她满脸怒气,“你站在这儿,如此冷酷,如此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从来不曾爱过我,我会仅仅吃惊?”


她提高了嗓门说这些话。查尔斯走到一扇敞着的窗户前,把它关上。他站在离她低垂着的头近一些的地方,用尽量柔和的声调对她说话,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只是想说明,我的罪过不是有预谋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干嘛还要这样做呢?我的一个愿望是想使你明白,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只是欺骗了我自己。你把我说成什么都行怯懦,自私……随你的便,但不要说我无情。”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那末是什么东西使你有了这一伟大发现的呢?”


“是我自己认识到的。当然我承认这种做法是令人可恨的。你的父亲没有替我结束我们的关系,这使我很失望。”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说实话。他不仅对我变化了的情况很慷慨大方,而且还提议将来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干商业。”


她的眼睛一亮,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认为跟我结婚后便去做生意,我说的对吗?”


他把脸转向窗户。“我早就承认了这一点,不管怎样,谁对你父亲经商感到羞耻,那他准是最卑鄙的势利小人。”


“说好听的话并不能减轻一个人的罪过。”


“如果你认为我对他的新建议感到恐惧,那你就完全对了。但是我所感到的恐惧是我没有资格去担当即将给我的任务,而不是建议本身,请让我结束我的……解释。”


“这种解释正在伤透我的心。”


他转向窗口。


“咱们要象往常那样,彼此尊重。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考虑自己。使我不安的却是,假如你跟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人结婚,这不仅对你,而且对你父亲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们不是不同的人,我们只要通过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以知道对方是否回报了自己的爱情”


她发出嘘嘘的声音表示反驳:“我们早就认为各自都回报了对方的爱情。”


“亲爱的欧内斯蒂娜,这正象对基督教的信仰一样,人是可以假装信仰的,但是假装终究会露馅的。我深信,如果你细细想想,你一定会发现,你的心中早就出现了轻微的怀疑。


你肯定在压抑着怀疑情绪,你说,他是”


她用手堵起耳朵,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将手指移到脸上。一阵沉默。随后她说:“我现在是否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一直不过是……会客室里的一件漂亮的小家具。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懂。我知道我给宠坏了。我知道我并不出众。我不是特洛伊的海伦1,也不是克里奥佩特拉2。我知道有时我的话刺你的耳朵,你讨厌我关于家庭安排的那些主张。我取笑你搜集化石,伤了你的心。或许我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在你的爱情和保护之下……还有你受过的教育……我相信我会变好的。我能学会怎样使你高兴,我能变成你所爱的人。当初我之所以能吸引你正在于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在你之前,曾有上百个男子来追求我,但他们并非都是幸运的猎手和值得一睹的人。我之所以选择你,并不是因为我天真到连比较也不会。那是因为你看上去更慷慨,更富有智慧,更见多知广。我记得在咱们订婚后不久,我写过假如你不信,我可以把日记拿来你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你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你以为自己被人看不起。我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我想给你的新婚礼物就是使你相信自己。”


1古代希腊神话中的美女。


2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69公元前30),著名美人。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垂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低声说:“你使我想起我失去了多少东西。唉,我大了解自己了。人总不能使从来没有的东西复活。”


“那么我所有的话对你来说就只有这么一点作用吗?”


“作用很大,对我大有用处。”


虽然她痛苦地等待着他多说几句,他却沉默了。他事先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些。他被欧内斯蒂娜的话打动了,感到羞愧,但又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好沉默不语。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而且越来越低。


考虑到我刚才说过的话,难道你不能至少……”她找不出适当的字眼。


“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她一定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某种东西,表明他根本不想重新考虑。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用热烈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她的眼里噙着抑制着的泪水,面色苍白,可怜巴巴地强使自己保持外表上的镇定。他觉得自己的话象刀子一样,把对方伤得多重啊!


“查尔斯,我求求你,我求你稍等一下。的确,我很无知。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如果你能告诉我我错在哪里……告诉我你希望我该怎么样……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行,因为我愿意放弃一切来使你幸福。”


“你不能这么说。”


“我一定要这么说我憋不住仅仅还是昨天,我接到电报高兴得哭起来,我吻了它上百次,你别以为我爱开玩笑,就没有很深的感情。我愿意……”但是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她陡然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在撒谎。你发出电报以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走到壁炉边,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对此他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他转身看了看欧内斯蒂娜,本以为她会低着头,谁知她却在抬着头哭泣,两眼望着他。她发现查尔斯看她,她的身子活动一下,并象一个惊恐不定、迷了路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同时微微立起身子,朝前迈了一小步,接着便跪了下来。查尔斯陡然产生一种反感不是对她,而是对这种局面觉得反感:他只说了一半实话,把实质问题隐瞒了。这儿可能打一个最恰当的比方外科医生面对一场可怕的战争或偶然的灾难,就会有这种反感。只好孤注一掷,还能做什么呢?准备动手术便是了把一切都讲出来。他等了一下,等到她停止抽泣的当儿,说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让你生气。不过,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


她慢慢地站起来,抬头擦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查尔斯。”


“谁?”


“你不认识她。名字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她……你……”


他的目光转向一边。


“我认识她许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断绝。我在伦敦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你爱她?”


“爱?我说不清楚……不管是不是爱,反正它使一个人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身心自由地献给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长时间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一句谎言。


他含含糊糊地说:“当时我希望不要为了这件事而让你痛苦。”


“也不使你暴露自己的可耻面目?你……你是个魔鬼!”


她往后倒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望着他。随后,她用双手捂住脸。他没有说什么,让她哭去吧。他恶狠狠地盯着壁炉架上的那只瓷绵羊。他想,在他死之前,每次看见那只瓷绵羊,他都会因为自我厌恶而涨红了脸。最后,她开始说话了,声音非常有力,这使他不禁向后退缩了一下。


“即使我不自杀,也会羞死的!”


“我这个人并不值得你因为失去了而懊悔。你会遇到其他男子……没有被生活毁坏了的男子,诚实的男子,他们会……”他顿了一下,冲口说:“看在所有神圣东西的份上,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会饶恕你吗?”他听了这话默默地摇摇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们我怎么对他们交待?难道我说查尔斯史密逊先生认为,他的情妇无论如何比他的荣誉更重要,比他的诺言,他的……”


背后传来撕纸声,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欧内斯蒂娜在拿她父亲的信出气。


“原来我认为她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谁知意外的情况……”


沉默。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挖苦他一顿。倏然间,她的嗓音变得冷酷、狠毒。


“你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这一性别的其他人要向你复仇。


“你完全有权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只能承认有罪。”


“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关心的就是这个。”


“不管发生什么事,世界总会知道的。”


她想着他的无耻行径,不断地摇着头。他走上前去,跟她面对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坐的距离还碰不到她,但足在引起她的注意。


“你以为我有过一时一刻不受到惩罚?你不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决定吗?你不以为这是我最可怕的时刻吗?你不以为在我死以前我将永远痛苦地记住这一时刻吗?我可能是就算是吧,一个骗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个无情的人。如果我是无情的人,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我本可以写封信给你,然后逃往外国。”


“你那样倒好些。”


他长久地望着她的头顶,随后站起身来。他突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人另一个世界里的查尔斯,似乎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屋子里的人,正象欧内斯蒂娜说的那样,是个骗子。他最后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席话。


“我预料到,你会恼怒和怨恨的。我唯一的要求是,当这些……理所当然的情感消失了以后,你会回忆起,我对自己的行为比任何人更痛恨……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再也不能继续欺骗我愈来愈尊敬和钦佩的人。”


这些话听起来是虚假的,的确也是虚假的。查尔斯难堪地觉察到,欧内斯蒂娜对他怀着难以抑制的蔑视。


“我正在想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估计她是有爵位的,自命出身高贵。天哪……可惜我当时没有听我那可怜父亲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了解贵族。他对他们有一句名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我并不是贵族的一员。”


“你和你的伯父差不多。你的行为表明,似乎你们的地位可以成为一种借口,因而你们不必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所信仰的东西。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什么样的女人会如此恶劣,以至于使一个男人毁掉他的誓言?我猜得出。”她冲口说出自己的猜测,“她是个有夫之妇。”


“我不想谈这个。”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伦敦?”


他瞪了欧内斯蒂娜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她站起身来。


“我父亲将把你搞臭,把你的那个女人也搞臭。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唾弃你,憎恶你。你将会被赶出英国去,你将会”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于是欧内斯蒂娜便收住话头也可能是一时想不出更厉害的词儿骂他,只好住口。她张口结舌,象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糊里糊涂地呼唤他的名字,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此时她需要有人把她从恶梦中唤醒。


查尔斯没有向外走。欧内斯蒂娜的身子趔趄一下,便颓然倒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走上前去扶她,但她那跌倒的姿势却使他打消了那个念头,因为她膝盖着地时相当小心,她的身子则是侧着倒在地板上的。


他望着她躺在地上的身影,知道她患的是紧张症。


他说:“我会马上写信给你的父亲。”


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闭着眼躺在那儿,两只手可怜地伸在地毯上。他急忙走到壁炉架旁的铃绳边,使劲拉了拉铃,随后回到开着的门边。他一听到玛丽的脚步声,便离开了房间。玛丽从卧室跑上楼梯。查尔斯向她指了指客厅,说道:


“她受了惊吓,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她。我去请格罗根医生。”玛丽呆呆地望着查尔斯,好象她自己也要晕倒似的。她手扶着楼梯栏杆,大瞪着两眼,不知所措。“你听懂了吗?千万不要离开她。”玛丽点点头,但并没有动弹。“她只是晕了过去,把她的衣服松开。”


玛丽再次惊慌失措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走进房间。查尔斯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呻吟,接着又听到玛丽在讲话。


“哎呀,小姐,小姐,我是玛丽。医生就要来了,小姐。


不要紧,小姐,我不会离开您。”


查尔斯在外面待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回客厅。他看见玛丽正跪在地上,把欧内斯蒂娜扶起来。女主人的脸靠在女仆的胸前。玛丽抬头望着查尔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不准他再站在那儿观望。查尔斯看到这种情景,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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