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7
|本章字节:10740字
索米斯丢下詹姆士和老乔里恩在医院太平间里,漫无目的地匆匆沿着街道走去。
波辛尼死亡的悲剧把一切的面目都改变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感觉到浪费一分钟就会弄得不可收拾;在验尸手续完毕之前,他也不敢再把自己妻子逃走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在邮差送信之前就起来,他亲手从信箱里把第一批信件取出来。虽则里面没有伊琳的来信,他却借这个机会告诉贝儿生,说主妇上海边去了;而且说他自己大约也要下去从星期六住到星期一。这就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总来得及到处把她找遍。
可是现在波辛尼的死亡事件真是一件稀奇的死亡事件,一想到这个就象把一块烙铁放在心口一样,就象从心上把一块重铁拿走一样使他暂时没法采取任何步骤,他觉得这一天没有办法混过;所以他在街上东逛西逛,看看迎面来的每一张为千百种焦虑蚕食着的脸。
当他游荡时,他想起那个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游荡和窥伺的人;他再不会骚扰他的家庭了。
时间已是下午,他看见报纸的海报上宣布死者姓名已经发现,就买下那些报纸看看报上怎样说的。如果能够的话,他真想把他们的嘴堵起来。他上商业区和布尔德商量了好久。
回家的途中,大约在四点半钟时经过乔布生行门口的阶台时,他碰见了乔治福尔赛。乔治递了一份晚报给索米斯,说:
“你看!你看见那个倒霉的‘海盗’的消息吗?”
索米斯冷酷地回答:“看到。”
乔治盯了他一眼。他从来就不喜欢索米斯;现在认为波辛尼之死应当由他负责。是他把波辛尼逼死的是他那一次行使对自己妻子的权力,逼得“海盗”在那天不幸的下午象没头苍蝇乱撞的。
“那个倒霉鬼,”他在想;“心里对索米斯又是妒忌,又是恨,以至于在那个可恨的大雾里一点听不见后面公共马车冲过来。”
索米斯逼死了他!乔治的眼睛下了判决。
“报上说是自杀,”他终于说出来。“这话站不住。”
索米斯摇摇头。“车祸。”他说。
乔治的拳头紧勒着报纸,把来塞在口袋里。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再捣他一下。
“哼!家里都过得好吗?小索米斯有了没有?”
索米斯的脸色变得和乔布生行阶台一样白,嘴嘟得就象要咬人似的,匆匆掠过乔治走了。
索米斯到了家,用钥匙开了大门走进那个光线黯淡的穿堂,一眼就看见自己妻子的镶金阳伞放在地毯柜上。他扔下皮大衣,赶快走进客厅。
天晚了,窗帘已经拉上,炉架上一堆杉柴烧得很旺,他靠着火光看见伊琳坐在她平日坐的长沙发角上。他轻轻关上门,向她走去。她动也不动,而且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
“你回来了?”他说。“为什么黑地里这样坐着?”
接着他看见她的脸,脸上是那样苍白,那样毫无表情,仿佛是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似的;眼睛睁得多大,就象猫头鹰受了惊吓时一双又大又圆的黄眼睛。
她裹着灰皮大衣靠着长沙发的软垫,非常象一只被捕获的猫头鹰,裹紧自己柔软的羽毛抵着笼子的铜丝;原来刚健婀娜的身条已经看不见了,就象经过残酷的劳动之后人垮了似的;就象自己再不需要美丽,再不需要刚健婀娜了。
“你回来了?”他又说了一句。
她永远不抬起头来,永远不开口,火光弄着她木然不动的身影。忽然她打算站起来,可是被他拦着;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她就象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不知道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这样才回来的。只要看见她的外表,蜷缩在皮大衣里,就够了。
他这时才真正明白波辛尼是她的情人;明白她是看到他丧命的新闻也许就象他自己一样,在一个风紧的街角上买了一份报纸看了才知道的。
所以她是自动回来的,自动回到她一直要摆脱的笼子里来他把这件事的重大涵意盘算过之后,真想叫出来:“把你可恨的身体我爱的身体带出我的屋子!把你的可怜的苍白的脸庞,那样残忍又那样温柔的脸庞带走不要等我把它打烂。滚开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这些话他虽则没有说出来,可是好象看见她起身走了,就象一个做着噩梦的女子似的,竭力挣扎着想清醒过来起身走到外面的寒冷黑暗中去,一点不想到他,连他的存在都一点不觉得。
接着他叫出来,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恰巧是抵触的:“不要动,坐在那里!”他转过身去,在火炉另一头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不作声坐着。
索米斯心里想:“这一切算什么来呢?为什么我要这样痛苦呢?我犯了什么罪呢?这不是我的过失啊!”
他又看看她,象中了枪的奄奄一息的鸟儿一样蜷缩着;你望着它可怜的胸口喘息着,只见出气不见入气;它的可怜的眼睛也看着你这击中她的人,神情缓滞、温和,就象没有瞧见你似的,同时向一切美好的东西太阳、空气和它的伴侣告别。
两个人就这样靠着火坐着,一声不响,各自坐在火炉的两头。
燃烧着的杉柴冒出烟气,他本来很喜欢这香味,现在好象扼着他的喉咙,使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走到穿堂里,把大门打开,尽量呼吸门外透进来的冷空气,然后帽子不戴,大衣也不穿,就跑到方场上去。一只半饿着肚子的野猫沿着花园栏杆向他挨过来,索米斯心里想:
“痛苦啊!我这痛苦几时才能停止呢?”
在对面街上一家门口,一个他熟识的名叫路德的人正在擦着皮靴,那神气俨然说:“我是这儿的主人,”索米斯向前走去。
远远从澄澈的空气里传来他和伊琳结婚的那个教堂的钟声,为了迎接基督的降生操练着,那片声音把车轮的声音全淹没了。他觉得自己急需要喝一杯烈酒,或者使自己平息下去,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或者把自己激怒起来。只要他能够挣脱自己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缠绕着他的愁绪中挣脱出来。只要他能够接受这种想法:“跟她离婚赶她出去!她已经忘记你了。忘掉她吧!”
只要他能够接受这种思想:“放她走吧她也痛苦得够了!”
只要他能接受这样的欲望:“使她做你的奴隶她是听你摆布的!”
甚至于只要他能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觉悟:“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他能有这么一分钟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忘掉不管他怎样做他都得有所牺牲。
只要他能凭着自己的冲动去做就好了!
可是他什么都忘记不了;什么思想、觉悟或者欲望他都不能接受;这事情太严重了;和他太密切了,就象一个冲不破的藩笼。
远在方场的那一边,卖报的童子正在叫卖着晚报,那声音和教堂的钟声合成一片,然而又是那么刺耳,听得人毛发悚然。
索米斯掩起耳朵;脑子里忽然掠过一种念头,觉得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说不定现在压死的不是波辛尼,而是他自己,而她,不但不会倦缩在那里眼神呆滞象只中枪的鸟儿
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触到他的腿,原来是那只猫拿身子挨他。索米斯从胸臆间迸出一声呜咽,使他的人从头抖到脚。接着黑暗中一切又变得沉寂,那些房子好象在凝视着他,每一所房子里有它的主人和它的女主人,和它快乐的或者辛酸的秘密。
突然,他望见自己的大门开着,穿堂里的火光映出一个男子的黑暗身形,背立着。他心中一惊,蹑着脚走了过去。
他能望见自己的皮大衣扔在雕花的橡木椅上;望见挂在墙上的波斯地毯、银碗和一排排瓷盆,还有那个站在门口的生人。
他厉声问:“你有什么事,先生?”
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小乔里恩。
“大门本来开着,”他说。“我能不能见你太太谈一分钟话,有个信要带给她?”
索米斯带着陌生的眼光斜看他一眼。
“我妻子什么人都不见,”他执拗地说。
小乔里恩温和地回答:“我不会耽搁她两分钟的。”
索米斯抢过他,拦着门。
“她什么人都不能见,”他又说。
小乔里恩的眼睛向他身后的穿堂里望去,索米斯转过身来。伊琳就站在客厅的门口,眼睛睁得很大,焦切的神情,嘴唇张开,两只手伸了出来。看见是这两个人时,她脸上的光采消失了;手垂到腰间;站在那里就象石头一样。
索米斯掉转身子,恰巧和客人的眼光碰上;他看见客人眼睛里的那种神情,不由而然发出一声咆哮。嘴唇合拢时,隐隐带着微笑。
“这是我的房子,”他说;“我的事情不要别人管。我告诉过你现在再告诉你;我们不见客。”
他迎着小乔里恩的脸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