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

作者:王海鸰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9

|

本章字节:20424字

为赶一部重要的稿子,我必须跟他分开一段时间。妹妹利用休假来我这里照顾他。分离时是晚上,我把他安置上床后便去客厅等来接我走的汽车。门铃响了。“妈妈!”卧室里立刻传来了他的叫声。我走进卧室。“什么事,海辰?”我在声音里有意加了点责备。“是司机叔叔来了吗?……别忘了告诉他你要去哪儿。”“不会的。我告诉他,你放心。”这时我应转身走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我走到床前,握了握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小手,不料他一骨碌站起用两条结实的小手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小脸在我的腮上下巴上蹭来蹭去,他已经满面泪水了,却就是不出声。他向我保证过不哭的,他大概认为只要不出声就不能算哭,我没说话,怕我会哭,我不能哭,我是他的榜样。用了点力气才将他的小手臂拉开,他没有坚持,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便像任何一个伤心难过的幼儿那样放声大哭了,他以为被子会帮他遮盖哭声的,毕竟,他才只有四岁。那一刻我心灰意冷万念俱无,想,不走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我的小儿子。可是我不能,哪怕为了儿子,我也不能平庸……


那年他五岁。


他在卫生间玩水,待我进去时发现还剩小半卷的手纸已被全部扔进了马桶里。他已经这样大了,怎么可以一再出现这种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行为?我怒不可遏。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我发泄,插空说了句:“我现在不跟你解释,待会儿再解释。”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了片刻后意识到,他长大了,不可阻挡。


家中有女客来,对他相当耐心相当友好。客人走后我问:“你喜欢这个阿姨吧?”他说:“就是有点儿胖。”简直岂有此理。我说:“那么那个阿姨呢?”他说:“也不大行。”“那么你觉着谁行?”他想了想:“青青姐姐的妈妈还可以。”


“青青姐姐的妈妈”是我们剧团一号大青衣,三四十岁的人了看上去像是二十五六。我认真了,我把他拉过来,问他:“那么来咱们家的叔叔呢,你喜欢谁?”他毫不犹豫道:“小罗叔叔!”小罗从事电脑专业,奉我的朋友之命来帮我安装电脑兼做启蒙。海辰曾亲眼看到他把电脑玩得溜熟,自己的妈妈站在一旁满脸茫然。“连火箭都要靠电脑控制!”他告诉我。其实小罗对他是比较忽视的,至少不如那些阿姨肯敷衍他,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他们的看法。他已经从幼时的只需要温暖转到开始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亦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男才女貌”的标准衡量世人。于是我正告他,那个“有点儿胖”的阿姨是小罗叔叔的领导。他大为惊讶:“女人怎么还能管男人?”我向他指出:“咱们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吗?还有你们幼儿园里,也是。”他说:“那不能算!”我笑了起来,自感论据不足,甚至可以说有点赖皮。这场关于男人女人的话题到此结束。我一向极为痛恨男人自视甚高的愚顽,却无意纠正自己的儿子,母亲天性中的自私由此可见一斑。


很多过来人忠告我说:不要对孩子投入过多,投入越多,伤心越多。我想他们自有道理,只是对我不适合,因为在投入的同时我已经得到回报了。从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成长会这样迷人,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充实和欢乐。


那天晚上上床后,我们开始了每天例行的聊天,我非常珍惜这每一次聊天,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长大到在精神上不屑于上一辈的年龄。我要求他“解释”。他解释了。他说是玩水弄湿了身上,用手纸来擦干的,毛巾挂得太高够不着。“身上有水我怕感冒。”最后他特地这样强调。我曾一再跟他说我最讨厌爱生病的孩子,这纯是鉴于我小时候喜爱生病而耍的一个花招。他却是当了真呢。我伸手摸摸他浓密的欧式鬈发,看着他乌亮的眼睛红润的嘴,情不自禁地丧失原则道:“海辰,你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


他回答说:“因为我英俊。”


终究还是没有长大。


那年他六岁。


要上学了,头天晚上,我为他准备好了上学的小书包,心情沉重,上学就意味着童年结束的开始。早晨送他去学校,看着他小小心心、试试探探、孤孤单单消失在校园里的小小身影,忧伤油然而起竟如同生离死别。下午去学校接他,挤在堆满学校门口的家长堆里,心下茫然,说不出的难过。直到看见他毫发无损地出来,居然还有着同以往一样的笑脸,一颗皱巴巴的心才豁然舒展。那天回家的一路上,全是他说话啦,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学校的见闻,急急忙忙气都有点喘不匀的样子:喜欢邢老师,因为“邢老师对我们像对没上过学的小朋友一样”。上课纯粹是浪费小孩儿的时间,“讲什么是田字格本,谁不知道呀!”老师教了一首儿歌,四句,给一分钟的时间想,背过的可举手到前面背。“我就怕别的小朋友先举手,就抢着举了手,反正是刚上学,错了老师也不会批评。”真喜欢听他的讲述啊,有过程,有评价,有心理活动。结果他背得很好,老师说:“声音洪亮有感情。”并让他带领全班小朋友背诵,颇令他自豪。也令我自豪。最后他问:“妈妈我是天才吗?”我真的是过虑了,这个孩子身心健康完全有能力应付生命中每一个新阶段。


这年海辰要求过圣诞节。


他的所谓“过”,就是让我给他准备一只大袜子。从前在幼儿园每到圣诞节他也回来说说,但从没有像这年这样要求具体,并且相当固执。我一向对所有的洋节不屑一顾,在精神感情上保持着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忠诚,可惜与社会接触越来越广越来越深的海辰已不可能再为我一个人所控制了。他对我说只要准备了大袜子,圣诞老人就会往里面放上他喜欢的礼物,而他是多么想要一个“上次五姨妈送给我的那种航模飞机”啊!我问他怎么知道圣诞老人肯定会送礼物,他说他们班好几个同学都收到过,“不过,”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圣诞老人只送给好孩子礼物。”我当即决定给他准备大袜子,给他买航模飞机。也有过一闪念要用科学的态度讲一讲关于圣诞节圣诞老人圣诞礼物的来龙去脉真实面目,事后才想,幸亏我没有犯傻。那个圣诞节的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大袜子就摆在他的枕旁。以往睡觉他总是要求我多陪他一会儿,那天刚躺下就要我走,说是我在,怕圣诞老人就不来了。待他睡熟后,我拿着藏在厨房吊柜里的航模飞机摸进房间,着手往那只大袜子里放,这才发现了一个严重的细节问题:比起飞机,那只大袜子小了。家里不是没有更大的袜子,但是海辰肯定会想,袜子怎么会换了呢?而以我当时的心情,多么希望这个动人的童话能够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啊!我最终想出的办法是,原来的大袜子依然放在枕边,航模飞机套上一只更大的袜子放在了窗帘后面的窗台上。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厨房里忙,听到海辰叫我,带着哭腔。我一进房间,他的泪便扑落落地滚了下来,哽咽着,他说:“圣诞老人没给我礼物……”我说不可能啊,他软弱地举起手里那只扁平的袜子,我说你先别急,我还准备了一只袜子,放在了窗台上,怕万一圣诞老人太忙,没时间进来,咱们看看,那里面会不会有。听我这样说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我走到窗户那儿,拉开窗帘,先装模作样朝另外的方向看了一下,再朝这边看,然后惊叫一声,拿起了那个被航模飞机撑成了长方形的大袜子,“哎呀!……快看看,圣诞老人送的什么!”他接了过去,急急忙忙往下剥袜子,徐徐地、徐徐地,装有航模飞机的纸盒子浮出水面!“哎呀妈妈这正是我昨天晚上心里想要的礼物!”他惊叫不已,欢叫不已,挂着泪珠的脸儿如同一朵雨后绽放的花儿。我同他一起惊叫,一起诧异,一起欣赏“圣诞老人送的礼物”,心都醉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半夜里哭了好几次,做梦,梦到圣诞老人没有给他礼物。然后,又若有所思地道:“这真是个谜!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它研究出来。”童年就是童年,亦真亦假,亦梦亦幻,拥有着那么多神奇瑰丽的谜,留待着长大后一一去解。


我不得不暂时放下中国人的清高和感情,公正地说一句,洋人的圣诞节,比起咱的春节,要高明多了。主题都一样,强调的都是天伦之乐,人家的方式却是那样浪漫,富于诗意,富于戏剧性和想象力。想想我们的春节给孩子的礼物,压岁钱,赤裸裸的实在,哪里有一丁点情趣?


那年他七岁。


有段日子我便秘,每天,拿上一摞报纸或一本书到厕所里坐马桶就成了必修课目。傍晚,海辰做完作业,循声找到了厕所里来。


“妈妈,”他在我对面洗脚时用的小凳上坐下,说,“有件事儿我拿不定主意。”


我放下报纸:“什么事儿?”


他沉思着:“你说,要是我将来考上了清华,也考上了北大,上哪个学好?”


这还真的是让人难以取舍。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出一个上好的万全之策,就说:“要真是这样,咱们就先上一个学,完了再上另一个学。”


他摇摇头说不行,见我不明白,耐心解释:“你想啊,要是万一将来我出名了,算是哪个学校培养出来的?”


我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天知道他的这份自信来自哪里,根据什么。但是,我喜欢。


那年他八岁。


七八九,厌似狗。他恰从八岁开始。不如狗。一度,我怀疑他是不是吃错了药,又怀疑他是不是神经出现了问题,他变得完全不像是他了。先是学习成绩明显下降,我没怎么往心里去,想,小男孩儿嘛。那时是春天,春暖花开万物蠢动,大人都会因此神思飘忽举止轻浮何况一个孩子?一天下午,我做好了晚饭等他回来。学校四点半放学,加上磨蹭的时间五点之前也足可以到家,但是那天直到五点半也没见他的影子,六点打来个电话,说是还要再玩一会儿,六点半回来。六点半多,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地叹道:“今天玩得真痛快啊!”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比饕餮者刚刚吃过了一顿大餐,又好比喜书的人刚刚读完了一篇美文,畅快、幸福从里向外渗透,红白的脸上满是汗污,后脑勺上吊着根草棍儿。我没说他,从心里说,看到他玩得那样满足我也满足。小孩儿嘛,就是得玩儿,玩儿就要玩儿好,当然也应该学习好,但这不是不让孩子玩儿的理由。对于“为了将来……现在必须……”的说法,我一向持反对态度。凭什么为了“将来”就必得牺牲“现在”?孩子的每一天都是他一生中的唯一。现在我也不认为我的这个观点有什么错误,但我却忽略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学习一贯不错的孩子突然成绩下降,其实是一个信号,这方面出了问题,别的方面是不是也会有问题?从那天起,他天天晚上六点半以后回来,开始还打电话请示,后来先斩后奏,继而约定俗成。我也就随他去了,总想:小男孩儿嘛。事情逐渐暴露:先是老师打电话说他不完成作业,后是一位家长说他“带领一帮小孩儿在小花园里大吃大喝”。关于“作业”,他向我保证“以后改”;关于“大吃大喝”,他的回答是“她骗人!我们是玩饿了,就一人买了一点吃的”。一想也是,大吃大喝也得有钱啊。他平时的零花钱也就保持在三两元的水平上。也曾想到过要找那位家长核实一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已。首先这是对海辰的背叛,不用说,我自己脸上也不好看。更更重要的是,我深信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天使。


一天晚饭后,有找海辰的电话,他接了电话就出去了,说是什么东西落同学家了,要去拿。回来后手里拿着一个巨型拼装玩具船,说是同学借给他的。事情到这份儿上了我仍无察觉,只让他写完作业再玩儿。片刻后,门铃响了,开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同学和他的妈妈:原来,这船压根就是海辰买的,买后不敢拿回来搁在了同学家并定下了攻守同盟。同学的妈妈却不似我这样木,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事实真相,先打电话把海辰叫了去核实,这才带着孩子又来找我。于是,两个孩子,当着两个大人的面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供了出来。人家那家长真有办法啊,先是各个击破,而后当面对质,即使公安局出身也不过如此。对质结果,海辰不仅买了船,还买了各种玩具枪总计七八支之多,枪全部被他们分藏在了院子里几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好几个孩子参与了这个行动。我没有当着别的家长和孩子的面质问海辰购买这些东西的钱是哪里来的,极度的愤怒和耻辱中,我还是想到了要给他和我留下最后一点面子。毫无疑问,那些钱是拿的,换一个严厉的词是,偷的。


他承认钱是从我钱包里拿的,分两次拿走了二百;也承认了那次“大吃大喝”是他请的客,用的正是这里面的钱,二百块钱全花光了……我听得呆住,这是他吗,那个我无限信任从没有过任何怀疑的我的小天使?由于过度震惊我没说他,到了睡觉时间就洗了进了我的房间。门开了,他进来了。“妈妈我洗完了。”“洗完了睡去吧。”我头也不抬,仍看手里老舍的《微神集》。他站在我的床前不走,乌黑的发丝在灯下闪光,刚洗过的脸儿白里透红。他的皮肤很好,营养全面,前不久去儿童医院查过各种微量元素生化指标,无一项阙如或沉积。泪珠由他眼中滚滚流淌,在脸蛋上融汇成河,纤细柔软的小脖子由于哭泣而抽动,嘴里不停地说“妈妈,原谅我”。我不想他耽搁过久,淡淡说声“原谅”,让他去睡。他又进一步道:“妈妈,亲我一下。”从前,一直,每晚睡前,总要我亲亲他、互道了晚安后,他才会安心睡去。可是,这晚不行。他哭着,不停乞求。我在内心里挣扎,不去看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书上。他凑到了我的跟前,俯下头,在我拿书的手背上亲了一下,“晚安,好妈咪。”完成了从小养成的睡前仪式,哭着,走了。他刚一走,我就把眼睛从书上抬了起来,看着他消失的门口心痛不已,要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和他亲密无间!


第二天早晨,到时间了,我没起,没有睡好是真,做一种姿态给他看也是真,我躺在床上看书,耳朵挂在他睡的那屋……到点了,他醒了,一阵窸窸窣窣,啪答啪答的脚步,像是去了厨房,冰箱里有牛奶,煮好的鸡蛋,有面包。从前都是由我一一热好,剥好,摆在餐桌上。好在天已暖了,就算他不热凉着吃也没有什么。他吃了,洗了脸,刷了牙,戴上红领巾,背上书包,到我房间里来同我告别。“妈妈我走了?”我嗯了一声,见我这副样子他满面忧伤,转身向外走,没走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向我报告:“妈妈我还吃了一个芦柑!”是做了好事、期待表扬的口吻——今天的孩子啊。


那些日子,我到处打电话或找人咨询关于教育孩子问题,咨询的结果,仍然是一团乱麻一堆矛盾:过细过严了怕他形成依赖,一放松屡屡出现问题;经济状况好了他大手大脚,告知不好又怕他心里有压力;玩少了怕他不愉快,玩多了怕影响学习……也知道这里面的关键是要掌握一个“度”,可是,这个“度”的尺度究竟在哪里?我跟他长谈了一次,宏观,微观,大道理,小道理,谈了近两个小时,他频频点头一一答应。最后我说:“我看你的行动。”他坚定地说:“你放心。”我想他这次该痛改前非了,教训、惩罚都足够了,谁知才不过一周,就出了大事。


那天上午,他上学走后我开始工作。我每天能够工作的时间不多,等他走后我坐下来时就快八点了,下午要采购,要做晚饭,往宽里算,一天也就五六个小时。当时正在赶一部长篇电视剧,剧组已成立了,编剧压力很大。我打开电脑,打了没几行字,屏幕上跳出了一黑框,黑框里一行黄字,说是:磁盘已满,无法继续。我想也没想就认为这是电脑的失误,我的磁盘怎么会满?至少还有几百万字的空间嘛,够我写几年。我按了“ener”,果然,黑框消失,屏幕如常。我开始工作。那天思绪格外流畅,一上午四个多小时写了五千字,速度空前。十二点多时,我想我有理由休息一下了,午饭还没吃呢,按了“esc”,选了“存盘退出”,不料,屏幕滚动之后,那不祥的黑框又出现了,黑框里面黄字依然:磁盘已满,无法继续。没写之前看到这警告还不觉什么,可是现在——全身的血液“突”地一下子涌上了头,想也没想就去按“ener”,希望着像刚才一样,不过是一场虚惊。开始的一切是像刚才一样,黑框黄字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是,那浅蓝色的屏幕上也像刚才一样:没有字!我坐了四个多小时写出的五千字居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一上午的思绪奔涌殚精竭虑脑手不停仿佛只是一个梦,我傻了,愣了一会儿,想起了刚才电脑发出的警告,才想到要去查一下磁盘空间,查了,磁盘果然已经满满当当,调出一个庞大的陌生文件一看,竟然是一个三国游戏!家里头只有两个人,非我即他,就算是来过贼了,那贼也不可能不偷不抢单只往我的电脑里装进去一个游戏软件——铁证如山!气死我也!我饭都顾不得吃,哪里还能感觉到饿了?拉过一个本子拿起笔,企图把上午写过的东西记录下来,哪怕是个大致。却竟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越想想起来越想不起来,心中怒痛交加,已然把我搅得六神无主记忆力丧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海辰放学回来。


“海辰!是不是动我电脑了?!”


“没有!”


我指着电脑:“那这个游戏是谁装进去的?”


“不知道。”


如果不是铁证如山我简直又要相信他了。一个孩子撒起谎来,能骗得过一百个大人。他有着明澈的眼睛纯净的脸蛋天真的神情,还有那个该死的、最容易让自以为是的、愚蠢的大人们上当的年龄!我看他,不说话,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他开始还能镇定地与我对视,很快就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试图说点什么,我一掌推开了他,推得他一个趔趄,同时大吼:“给我滚!”他没动,片刻后又凑上前来,“妈妈……”“滚!!”说完后我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发现没处可走,就那么大点的个家,只好开开门,走出了家,自己滚了。


……我在街上走,在车缝人流里走,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像一个孤儿。眼泪止不住地淌,心里头茫然无绪,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从生下他来,不,从没生下他来,就一直一个人带着他,省吃俭用——不吃不用也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听说新鲜氧气对婴儿大脑发育重要,就天天抱他去公园里吸氧,抱去,抱回,从七八斤抱到十几斤几十斤,抱得两条胳膊都粗了;从四岁起带他去少年宫学国际象棋学钢琴乒乓球,一周四次,打不起车,得先带他骑一段自行车再倒公共汽车,光自行车就丢了两辆;三伏酷暑,整半夜地给他扇扇子;数九寒天,一夜无数次起来给他掖被子;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辛辛苦苦掏心掏肝,当他妈当他爸当他的保姆他的银行我都不是我了,怎么到头来会是这样的一种结局?胡乱花钱毫不心疼,明明看到我写东西写得胃都痛了痛到极点时几天起不来床,钱虽然挣了一点但那每一分都是实实在在的血汗钱啊;还撒谎,欺骗起这样一位毫无保留信任他爱他的妈妈来居然毫不惭愧毫无怜惜;还带着别人的孩子一起撒谎做坏事,最后让人家的家长找上了门来;还不做作业还学习成绩下降……我在街上走,漫无目标——生命都失去目标了,心头的失败感受挫感如同四周的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回到家已快九点了,海辰不在家,餐桌上有一张他留的条:妈妈,我出去找你,你回来后千万不要再走,我每五分钟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他回来后就开始检讨,承认了所有劣迹。我始终一言不发,目光消沉,却再也不是出于策略,真的累了,身心均是。他去煮了方便面,这是他唯一会做的饭,做了紫菜鸡蛋汤,也是他唯一会做的菜,一一端到了桌子上,摆好了筷子,拿来了汤勺。从早饭后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却仍然无一点食欲,但想到他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八九个小时没有进食,我长叹一口气,拿起了筷子。吃着饭,我开始说。从怀他时开始说起,说到他落草,上幼儿园,上学,说到动情处几次潸然泪下。“我要工作要带你里里外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起来……”他“噗”地笑出了声。这时我也意识到了刚才表述中一个词句衔接上的错误,可他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儿就笑得出来,在这种时刻?我“啪”地扔了筷子。他一惊,收起了笑正襟危坐。但他心里还是在笑,嘴闭上了眼里的笑意一点没减。我起身推开了碗,他这才慌了,赶紧站起来拦我,以为我又要离家出走。其实我并没这个意思,刚才那一通几个小时的街头流浪,滋味很不好受。可他一拦我我就来气,也来劲,就推他,推推搡搡中,开始打他。暴怒中不失理智,只拣肉厚的地方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肩部屁股上臂,小心地避开心脑肺肾等一切禁区,直打得手都疼了才停下来,走到一边咻咻地喘气,他哭着凑过来,我推开他,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待站稳后,又凑上前来,我又推开他;他又凑过来——海辰海辰,这个时候你不该再凑过来啊——几次三番,最后一次我便用上了更大的力气以示愤怒,推出去后就感到用力过大了,怕他万一摔倒摔着后脑,有意地,就手又向前拉了他一下。事后分析,如若平时,这一拉什么事没有,但当时他的肌体和精神做得都是防止后摔的准备,已用上了前倾的力量,再加上我前拉的力量,两力相加,就势顺势,极轻巧地,像是凌空一跃地,他向前一扑,两手都没有来得及伸出来做保护动作,便无声扑倒在地——想那“无声”是由于那一瞬强烈的不祥预感使我的耳朵失聪所致——他伏在地上起不来了,右手捂着右脸。我却暗暗希望是由于他“不肯起来”是作态,怀着这线希望我走过去,用脚踢踢他,命令他起来。他呜咽着努力爬起来,右手却始终没有离开右眼。我下意识向地上看去,看到了一汪亮晶晶的血!脑子轰然爆炸眼前一片白炽全身血液凝固我一把拉开那只始终捂着右眼的小手,只见那右眼眶的外上方,赫然敞开了一个口子……


……出租车在西长安街风驰电掣,向距我们家很远、服务态度很差、医疗技术条件很好的那所军队大医院驶去。我紧紧搂住海辰温暖的小身体坐在车后座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话,所有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直接从心里出来:海辰你还疼吗?千万别有什么事啊,你可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心肝妈妈的命根子啊……妈妈不是故意的,原谅妈妈。……不知道会不会落疤,真是个坏妈妈呀,太坏了!……疼死妈妈了疼死妈妈了疼死妈妈了……


这当口海辰给我讲开了故事。“有一次曹操要刺杀董卓,到他亲戚家时对他亲戚说了。他亲戚留他吃饭,说出去给他打壶酒。去了好久没回来,曹操就有些生疑,这时候听到厨房里有人说:‘是捆起来杀吗?’以为是要杀他,冲进厨房把里面的七八口人都杀了,杀完后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头猪。陈宫说,孟德你太多疑了,人家是要杀猪给你吃的。这时曹操的亲戚提着酒回来了,曹操赶上一步把他也杀了,边说,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大约是我这副样子使他想到了“后悔”一词进而想到了这个故事,想告诉我世界没卖后悔药的让我不要再这样自责。我只是拼命摇头,自顾歇斯底里嘟囔不已。海辰自言自语般大声又道:“今天总算见血了!”又说,“不会落疤的。落疤也没关系,我们男的,不靠长相,靠本事。”最后没有办法了,只好说,“妈妈你别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哭了。”


在我被那伤口惊得呆住时,海辰就再没哭过,一下子就不哭了,当我跳起来在家中跑来跑去找创可贴、拿钱、拿挂号证、拿包做去医院的准备的时候,他已经非常安静了,只是听说要马上带他去医院时说了一句他不想去,他困了,想睡觉了。“明天去好吗?”他说。我说不行好孩子不行,会感染会落疤的,妈妈知道你困了,妈妈对不起你宝贝!听我这样说他马上说:“好吧。”


……到了医院,挂号,划价,就诊,医生说需要缝针同时需要病人自己去叫眼科医生,我从一楼奔上四楼叫了眼科医生,然后带着海辰,穿过灯光惨白的过道向治疗室走。过道的一侧全是躺着、坐着的急诊病人,有的两手捂头手下鲜血淋淋,有的躺在长椅上呻吟不止奄奄一息,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跑到这家大医院里来,已经快十一点了。与病人的紧急阴惨形成对比的,是院方工作人员的从容镇定,从容镇定得仿佛钢铁,没有温度,没有表情,没有神经,有的只是坚不可摧的意志。海辰跟着我从其间走过,不惊讶,不害怕,不紧张,这个小男孩儿从小就是这样,似乎有妈妈在,就有安全就一切正常。他无限信任着我,他哪里知道这时他的妈妈神经紧张得已如一根绷到了极限的钢丝。


将要给海辰缝针的那个医生太年轻了,令我不满意;将要为海辰实施手术的治疗室太简陋了,也令我不满意,可我无权选择无可选择。我求医生:“医生请您好好缝我怕会落疤。”他看也不看我,淡淡道:“我肯定会好好缝。肯定会落疤。”我平静了一下,“请您尽量!孩子才八岁!”……消毒,戴手术手套,铺手术巾,打麻药。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细节。打麻药时我更紧地攥住了海辰的小手,在眼部打针,先不说疼不疼,光是那部位吧,眼睛啊。海辰却只是在进针时轻轻哆嗦了一下,再就始终没动,一吭不吭,任医生将针在他眼部的皮下大幅度捅来捅去。……第一枚手术针是钝的,我在手术室里实习过我知道。那医生用持针器持针将海辰嫩嫩的皮肤都顶出一个白白的尖儿了,却就是穿不过去,他却坚持要穿过去,加了力,于是,我真真切切听到了钝针捅过皮肤时的那一声“噗”!“这样不可以!”我低低叫了起来,由于激动泪水也同时夺眶而出。一般情况下我不爱与人争执,尤其是处于被动方时,尽量委曲求全,但在委曲也求不了全的时候沉默就没意义了,这枚明显钝了的针会给海辰造成新裂伤的,那皮肤多么嫩多么薄!我等待医生发火,并决定决不让步。不料那医生只抬头淡淡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你还是出去吧。”我不出去。我一定要盯着全部过程从始至终不管这对我是多么困难。我当然知道医疗事故毕竟少数,但即使是万分之一,落在我儿子身上就是百分之百。这是我用心血用生命养大的小儿子,全身光滑除肚脐眼外没有一个伤疤的小儿子,八年来我带着他跑来跑去,骑自行车,坐公共车,没摔过他一次,单身时我骑车撞人、挨撞、挨摔的事一年总得有那么几次,一句话,我视他的生命高于我的。每当爱他爱狠了时我就要说:海辰,要是咱们俩只能活一个,我死,你活。听着豪迈无私,实则是母亲又一种形式的自私:我根本就无法容忍没有了他的日子。并不是什么都可以交换的,拿全世界的钱来换海辰我都不换,没有了海辰,我要钱何用?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