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在沙氏顿第02节

作者:托马斯·哈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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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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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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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374字

话虽如此,要说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简:


下礼拜匆来。为你好,匆来!受病态的赞美诗和落日黄昏的影响,我


们太随便了。事既如此,务必不要再多想。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


失望是锥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采取这样的决定出自什么样心境,脸上是什么样表情。但是无论她是什么心境,总不能说她的想法不对。他回信说:


没意见。你很对。我以为身处此境我当力求憬然自悟为是。


裘德


复活节前夕,他把这封短信寄走。就他们的决定而言,关系可谓一了百了;无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力量和法则在起作用。他原先嘱咐过艾林寡妇,万一姑婆病危,她务必打电报给他。复活节后的礼拜一,他接到消息:


姑婆病危,即来。


他工具一丢,立刻动身。三个钟头后,他穿过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洼的麦田,抄近路直奔村里。他往上走时,对面老早就有个工人张望,是从篱笆门那儿穿小路过来,样子挺着急,想着怎么开口。“我一看他脸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说。“可怜的多喜姑婆啊!”


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来报信的。


“她可再也认不出来你啦。她躺在那儿像个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没给她送终也无所谓啦。”


裘德接着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诸事料理停当,管装殓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阒无声息的房子里坐着。尽管两三天前他们彼此同意永断葛藤,但是把这事通知苏还是绝对必要。他尽量把信写得短而又短:


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礼拜五下午安葬。


在准备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没离开过马利格林左右,礼拜五早晨出去看墓穴挖好没有。他纳闷苏来不来。她没信,这倒像表示她可能来,而不是不来。他算好她能坐的唯一一班火车的时间,中午时分把门锁好,穿过洼地,走到栋房子旁边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望北面远处的广阔地带,还有较近处的阿尔夫瑞顿那边的景色。只见镇后的两英里处冒起一股白烟,从画面左边往右边飘。


就是到这会儿,他要想知道她究竟来没来,也还得等很久。不过他还是等,终于看到有辆出租小马车停在山脚下,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那辆车就掉头走了,那位乘客也开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显得那么纤弱,仿佛过分热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她挤碎不过他轮不到抱她这个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头一抬,似乎急于找到什么。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他来了。她很快露出悒郁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往下走了一点路,他迎上来的时候。


“我想过啦。”她开始说话,快得有点神经质。“要是让你一个人送葬,未免太叫你伤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时候我还是来了。”


“亲爱的忠实的苏啊!”他咕哝着。


但是,苏那奇怪的时冷时热的双重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并没就此停下来,向他殷勤地问长问短,虽然离下葬还有点时间。像这样极少有的悲痛时刻,恐怕就是再来,也要多年之后,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谈一谈。苏则不然,要么她完全不加理会,要么比他看得透,她决心自己以不想这事为妙。


葬礼凄凉、简单,一会儿就完了。他们赶快到教堂去,一路简直像跑。承办丧事的人也急着走,因为过一个钟头,三英里外还有家更重要的葬礼。多喜结埋在一个新地方,离她祖先挺远。苏和裘德已经一块儿上过坟,这会儿坐在他们熟悉的房子里,一块儿喝茶;他们俩的生活因为给死者料理后事,总算暂时串到一起。


“你说她这辈子自始至终反对结婚,是不是这样?”她咕哝着。


“是这样。特别指着咱们家的人说的。”


她的眼光同他的对上了,有一会儿盯着他没移开。


“咱们家怪丧气的,裘德,你是不是这么看的?”


“她说咱们家的人都是些坏丈夫、坏妻子。的的确确,咱们都搞成倒霉样儿,不管怎么说,我就得算一个!”


苏没吭声。“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诉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生活挺苦恼,这算不算错?”她这一问意在试探,声音发颤。“要是结婚仪式具有宗教性质,那大概错啦;不过要是订那个肮脏的契约,根本用心无非是为了搞家务,收税,收租子,为子孙继承田产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个爹不可,看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别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干吗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甚至在房顶大喊大叫,说结婚就是害了他,或是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辈子?”


“这类话,我算跟你说过。”


她紧接着说:“那你看,有没有夫妻之间一方不喜欢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过错,这样的情形,你认为多不多?”


“我想很多吧。比如说,其中一方看上了别人。”


“除了你说的这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情形?比如说,女人要是不愿意跟丈夫一块儿过,算不算禀性坏呢?仅仅是”她声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话里有话“仅仅因为对那个嫌恶身体方面的嫌恶生来有洁癖随便叫什么好啦,虽说她对他还是又敬重又感激?我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她这样古板,缩手缩脚,该不该全改掉?”


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脸没朝着她,“要论我的经验跟我的信条之间的抵触,这得算这类事情的一个例子。要按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讲我倒希望是那样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说,以改掉为是;要是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天性讲,那我得说,用不着……苏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


“我当然快活!”她立刻顶回去。“一个女人跟她自由选择的丈夫结婚才八个礼拜,怎么会不快活?”


“‘自由选择’!”


“你重复一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坐六点钟火车回去啦。我看你还要呆在这儿吧?”


“还得呆几天,把姑婆的事了结了再说。房子现在让出去了。我陪你到车站好不好?”


苏笑笑,表示不愿意。“我看不必啦。你陪我走段路就可以啦。”


“等等你今儿晚上走不成啦。现在没火车把你送到沙氏顿。你得留下来,明天回去。要是你不愿意呆在这房子里头,艾林太太家里还是挺宽绰的,这不好吗?”


“挺好的。”她说,有点三心两意的。“我没跟他说一定回去。”


裘德到隔壁寡妇家去了一下,把这件事跟她说了,几分钟后回来,又坐下来。


“苏呀,咱们俩怎么落到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啊真是可怕啊!”他突如其来地说。


“不对!你这是怎么想起来的?”


“我这方面的苦闷,我不好跟你说。你那方面的苦闷是当初不该跟他结婚。你结婚之前,我就看出来啦,不过我当时想我不该管。我错啦。我该管哪!”


“可是,亲爱的,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我的亲爱的小鸟儿,我透过你的羽毛瞧见你的心啦!”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裘德把手放在她手上。苏把手抽出来。


他大声说,“苏呀,咱们说来说去也够多啦,你这样未免太荒唐啦!要是讲的话,我比你还严格,还正统呢!你居然连这样没坏意思的举动也拒绝,足见你前后矛盾得太可笑啦!”


“也许是因为太拘礼啦。”她带着悔意说。“我不过想咱们这样是瞎胡闹也许闹的次数太多啦。好吧,你就握着吧,你爱多久都随你。我这还不是挺好吗?”


“是呀,太好啦。”


“可我得告诉他。”


“告诉谁?”


“里查。”


“哦你当然可以告诉他,要是你觉着非这样不可。不过这里头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告诉他,白白让他心里烦。”


“是吗你敢保你这样是以表亲的身份吗?”


“绝对敢保。我这会儿心里没一丝爱情!”


“这倒是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我见过阿拉贝拉啦。”


这一击叫她往后一缩;接着她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瞧见她的?”


“在基督堂的时候。”


“这么说,她回来了,你压根儿没跟我说!我看你这会儿要跟她一块儿过啦?”


“那当然还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块儿过一样。”


她瞧着窗户前面几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过它们朝窗外远点地方望,后来眼睛就慢慢湿了。“怎么啦?”裘德说,口气缓和下来。


“要是要是你从前跟我说的到这会儿还是实话我是说那会儿说的是实话,当然这会儿说的不是实话,那你怎么会高高兴兴又往她那儿跑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又对阿拉贝拉回心转意呢?”


“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别的神明帮着把关系理顺啦。”


“哎这不是实话!”她多少有点愤慨地说。“你这是存心揉搓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以为我不快活!”


“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


“要是我不快活,那错在我,因为我本来就坏,并不是我就有权利不喜欢他!他时时处处对我都周到体贴,人很有风趣。凡是他能弄到的书,他都看,所以知识渊博……裘德,你认为男人跟他一样年纪的女人结婚好,还是应该跟比他小小十八岁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好?”


“那得看他们彼此之间感觉如何。”


他没给她一点自我满足的机会,她还得单枪匹马往下说,这一来,她越说越有气无力,眼看着要哭了:


“我我想你既然对我老老实实,我对你也得一样老老实实才行。你大概看出来我要说什么啦虽然我喜欢跟费乐生先生交朋友,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是我丈夫,跟他一块儿生活那对我来说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现在全抖露出来啦我受不了啦,虽然我一直装着挺快活。我想你这会儿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就把脸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声饮泣,弄得那个不结实的三足几直晃悠。


“我结婚才一两个月哟!”她接着说,脸还是俯在几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据说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闪闪的,过了六年,她就适应了,安安稳稳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于说把你的胳膊,要么腿锯下来,日久天长,你用惯了木腿、木胳膊,自自在在,没了痛苦,跟那个道理一样吗?”


裘德简直开不得口,后来他还是说了,“我从前想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啊!哎,我从前就这么想过啦!”


“不过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这个人生来坏,没什么对劲不对劲的。我想你不妨这么说这是我这方面的嫌恶,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说,这世界上哪个人也不承认我这样有道理!我所以受这么大罪,是因为这个人要的时候,我非应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没说的!你通过某种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个契约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觉自愿才行哪!……我倒愿意他揍我,骂我,背着我找人,大摇大摆寻花问柳,倒也罢了,我就有辞可借了,说这全是我那种感觉造成的结果。可是他偏不这样,他发现我的真正感觉之后,不过有点冷淡就是啦。他就为这个才没来送殡……哦,我太惨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过来,裘德,不许你那样。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经跳起来,把脸贴到她脸上只好说是贴在耳朵上,因为她脸俯着,他够不着。


“我跟你说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过想安慰安慰你!这全是因为咱们认识之前我结了婚,才弄成这样,你说对不对?要不是那样,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对不对呀?”


她没回答,而是很快站起来,说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坟上看看,好定定心,说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没跟她走。过了十分钟,他瞧见她穿过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个小姑娘过来取她的提包,还带话说她太累,晚上不再来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间枯寂的屋子里,看着艾林寡妇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隐没。他知道苏也枯坐在屋子里,同样感到枯寂,感到颓丧;同时他对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负苦心人,再次发生了动摇。


他很早就睡了,因为老想着苏近在咫尺,睡得不实,过一会儿就醒。大概快到两点钟时候,他开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阵短促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从前他常住马利格林,听惯了这样的尖叫。这是野兔子让夹子逮住后发出来的。按这小畜牲的习性,最多大概只叫上一两回,很快就不叫了;不过在第二天放夹子的人来敲它脑壳之前,它还得继续受折磨。


他小时候连蚯蚓的命都怜惜,这会儿开始想象兔子腿给夹往后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错夹”了后腿,那畜牲还得挣扎六个钟头,夹子的铁齿就把它的腿撕得皮开肉绽,这时候,万一夹子弹簧松了,它也好逃脱,不过因为腿长了坏疽,结果还是死在田野里。要是“正夹”,也就是夹住前腿,骨头就断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为那条腿断成了两截。


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没法再睡,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楼,在月光下走过草地,直奔叫声而去。他一走到寡妇家的花园的界篱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腾的畜牲拖着夹子卡卡响,把他引了过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对准兔子脖子后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呜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见跟花园连着的房子底层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往外瞧。“裘德!”说话显得胆怯是苏的声音。“是你吗不错吧?”


“是我,亲爱的?”


“我根本睡不着,后来听见兔子叫,心里老惦着它受了多大苦呀,后来就觉着非下楼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办啦,我真高兴啊!……不能让他们放这类夹子,不许他们放!”


裘德已经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让窗格悬着,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含情脉脉地面对着他,没有移开。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说。


“不是我一直醒着。”


“怎么这样呢?”


“哦,你知道这会儿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义,你认为结了婚的女人遇到我这样的烦恼,就像我这样,随便拿个男人当知心人,说心里话,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这会儿但愿没这样!”


“别这么想吧,亲爱的。”他说。“你说的也可以说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过我的教义跟我开始两高分喽。”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发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过这会儿见到你,真高兴啊!哦,我说这话可没有再要见你的意思,何况咱们之间的纽带多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还有更结实的纽带呢!”他说。“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管我的教义或者我的宗教喽!让它们一边去吧!我来帮助你吧,虽然我是真爱你,虽然你……”


“别说这话!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么承认下来!好啦!你心里怎么想都行,可别强逼着我回答问题!”


“不管今后如何,我但愿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来啦!哪儿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说我全是无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里的一般的爱情悲剧,绝不是在自然状态下的悲剧,而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悲剧。若是处在自然状态,他们一分手,就得了解脱啦!……要是我能找到个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错了,可我没人能对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结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压根儿没细想过结婚什么滋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还自以为挺有阅历呢。我真是个二百五这可没什么好推托的。所以在进修学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办了,还跟个十足的糊涂虫一样,自以为是呢。我以为人要是因为太无知办错了事,那得允许他一笔勾销!我敢说,碰上这样的事儿的女人多着哪,不过她们认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后来人倒回头来看咱们这不胜苦恼的时代的种种野蛮风俗。迷信,该怎么说呀?”


“你这样真是太苦啦,亲爱的苏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这会儿该进屋子啦!”


她因为一霎间冲动,身子俯到窗台上,把脸偎在他头发上,哭起来了,接着难以察觉地对他头顶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缩回去,这样他就来不及拥抱她,否则他准这么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