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青鸟兮欲衔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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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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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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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770字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四卷·李白〈代寄情楚词体〉


「这就是房斌的笔记本?」


在罗中夏的面前是一本淡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两百多页。


「没错,我和彼得转了好几个车站,才找到那个寄存箱。里面只放着这么一本东西。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宝贝呢!」颜政略带抱怨地说,他还以为会和电影一样,车站的寄存箱里永远都放着许多秘宝。


「你们都看了没有?」


「哪儿顾得上啊!我们一拿到,就立刻来找你了。」颜政说,然后把在地铁里发生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当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嘘了一番。


罗中夏听完以后,奇道:「你是说,那个笔灵的主人,居然是个外国人?」


「正是。」


「彼得,笔冢吏里曾经有过洋人吗?」罗中夏问彼得和尚。


笔灵是笔冢主人首创,取的乃是天下才情。虽然才情并非中国独有,但笔灵却是寄于国学而生的,所以洋人做笔冢吏委实不可想象。


「历史上或有高丽、日本或者安南人做笔冢吏的记录,但西洋人就……我记得只有一人曾经做过笔冢吏。」


「谁?」


「《狄公案》的作者高罗佩……嗯,这个不是重点,快打开看看这份笔记吧。」彼得和尚催促道。


罗中夏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圈:「十九呢?」


颜政说:「松涛园里的墨用完了,她不放心让别人买,就自己去买新墨了。」


「要不要等她回来再看啊?」罗中夏有些犹豫,房斌一直都是十九所仰慕的人物,自己现在和十九走得这么近,多少是沾了房斌点睛笔的光,对此他一直心情很复杂。现在房斌的遗物就在眼前,究竟该不该让十九也一起看,他拿不定主意。


颜政大为不满:「笔记本又不会跑,等她回来再让她看嘛。房斌已经死了,没人跟你抢女人,你这家伙是被怀素的禅心给弄傻了吗?」


真是蛮不讲理的直击。


不过这种直击确实有效,罗中夏面色一红,只得把笔记本拿在手里。他自己实际上也很好奇,于是不再坚持,慢慢拈开第一页。这时候胸中的青莲笔和点睛笔都略略跳动了一下,仿佛一只午睡的狗懒洋洋地看了眼访客,又重新睡去。


笔记本里只有前几页写满了钢笔字,字迹匀称端正,排列整齐,看得出书写者是个心思缜密、一丝不苟的人。


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句话,就让罗中夏愣住了。


「致点睛笔的继任者。」


是给我的?即便是拥有了禅心的罗中夏,此时也按捺不住心中愕然,连忙往下看去。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过去的我以未来的口气来写,感觉实在很奇妙。不过唯有透过这种方式,我才能把讯息顺利地传达给你。请原谅我自作主张,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给人感觉十分奇妙的文字,从容不迫,淡定自如,却又渗透着稀薄的忧伤。


颜政看到罗中夏的表情阴晴不定,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罗中夏略抬了抬眼,用十分迷惑的口气道:「一封给我的信,似乎是房斌的临终遗言。」颜政还要说些什么,罗中夏正色道:「请让我把它一口气看完吧,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彼得和尚和颜政感受到了那种肃穆的力量,便都闭上了嘴。


罗中夏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


「我叫房斌,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主修中国文学。我在为自己硕士毕业论文搜集材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笔冢的存在,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此就开始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和记载中寻找关于它的蛛丝马迹。从我硕士毕业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十五年了吧,我一直致力于笔冢的研究。一开始我以为它只是一个文人墨客的典故与传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却发现笔冢隐藏在历史后面的巨大身影,以及它对中华文化独特的影响力。可以想象,这对于一个毕生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一位叫做韦势然的朋友在这方面,给予了我不少帮助。


「真正改变我一生的时刻,是在七年之前。我当时在南京的安乐寺遗址寻访,无意中窥到了一位笔冢吏收笔的过程,这让我十分兴奋。笔冢和笔冢吏一直以来都只是传说,现在却跃然现实之中。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名古生物学者看到了活着的恐龙一样。我本来无意牵扯进笔冢的世界,只想以一个客观的研究者旁观而已。大概是命运使然吧,那位笔冢吏在收笔的时候发生了变故,我把他救了下来,自己却因此而被那一枝笔灵寄身正如你所猜的那样,那枝笔正是张僧繇在安乐寺内画龙的点睛笔。


「那一位被我救了性命的笔冢吏很感激我,便向我表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就是笔冢二家之中诸葛家的一份子,叫费长安也许那位叫韦势然的朋友也是笔冢中人,但他从不说破,我也没问过经过费长安的引荐,从此我便正式进入了笔冢的神秘世界。诸葛家一直想招我合作,但做为一名研究者,我希望能够保持独立超然的地位,尽量不在现实中与他们做接触,只在网上保持联络。诸葛家的家长是个开明的人,并不以此为忤,我们一直合作很愉快。我借重他们对笔灵的认识,而他们则乐于让我来为诸葛家的后辈做一些系统的培训这么多年来的积累研究,让我对笔冢的认识甚至在大部分诸葛家的成员之上。」


接下来的文字,陡然变大了一号,似乎作者想强调它的重要性。


「有天我用点睛笔为我将来的命运做了一次占卜。它昭示的结果非常惊人:原来我只是一个传承者、一个过渡的站点,我的使命是把点睛笔渡给下一位合适的宿主,而他将与管城七侯紧密相连,并最终决定整个笔冢的命运。这需要我的生命作为代价。我害怕过,也恐慌过,一直到今天,我才能够完全以平复的心情写下这段文字。


「不知道你是否已经透彻地了解了点睛笔,也许你会认为它可以指示我们的命运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错觉。点睛笔并不能做出任何预言,它只是做出推动。点睛笔就像是一台发动机,它无法引导方向,却可以推动着你朝着正确的方向加速而去。换句话说,真正把握命运的,还得是我们自己,点睛笔只是强化抉择罢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画龙点睛。惟有我们自行勾勒出命运之龙的形体,点睛方才有意义。没有形体,便无睛可点。」


罗中夏很快看到了结尾。


「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点睛笔在占卜出我命运的同时,还昭示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存在。他们是谁,究竟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点睛笔也无法给予更详细的预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极其可怕,对于笔冢、对诸葛家、对韦家,乃至对所有与笔冢相关的人,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他们试图颠覆的,绝不止这些。这将是笔冢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我手里已经有一些线索,一切都与管城七侯密切相关。我决定去着手进行调查。这将是一次艰苦的行程,为防我的死期突然降临,我在临行前把这个笔记本留在了这里。如果是真正点睛下一任的主人,一定会有机会找到这里,看到我的遗言。」


最后一段的字写得特别大。几乎占满了一页纸。笔迹雄厚,力透纸背:


「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请珍重。」


落款除了房斌的签名以外,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号:是希腊字母中的α。


罗中夏缓缓放下笔记本,他已经失去了言语能力去表达,也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笔记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一位老师在谆谆教导,又像是一位即将奔赴杀场的战士在交待后事。


原来在法源寺的那一幕,是早已注定的。房斌注定要在调查期间被他们捉住,他们注定要把房斌带去法源寺收笔,而自己,则注定是要被点睛上身的。罗中夏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虽然他与房斌素昧平生,而且只短短见过半面,看罢这封信以后却感觉失去了一位师友。在法源寺中目击到房斌死亡时本该有的悲伤,一直到现在方丝丝缕缕地透过遗书渗透到罗中夏的意识中。


「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罗中夏细细地咀嚼房斌的话,陷入沉思。


颜政从罗中夏手里拿过信来读了一遍,也收敛起笑嘻嘻的模样,露出一种难得的严肃神情,咂了半天嘴只说了一句话:「这人,真爷们儿。」这大概是颜政对人的最高评价了。


而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默默为死者诵了声佛号,眉头却微微皱起来。他留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韦势然?」他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任何一个韦家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要皱皱眉头。「想不到他居然和房斌还有联系,这个人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从信里的语气来看,似乎房斌并不知道韦势然的真实身份。」罗中夏说。


彼得和尚冷冷哼笑一声:「真实身份?他的身份只怕有几十个,谁知道哪个是真的。房施主即便是心怀点睛笔,只怕也是被他给骗了。就连你这一管青莲遗笔,搞不好也是他利用房斌弄到手的呢。」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阵默然,韦势然的手段,他们都是领教过的。云门寺一战,他们与诸葛家打得精疲力尽,却被韦势然渔翁得利,轻松取走了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难道韦势然就是房斌信中所说的他们?」颜政嘟囔道。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寒着脸道:「虽然不能确认,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大。房施主说他们的动向,与管城七侯渊源极深。而现在现世的两枝笔,都与韦势然有莫大的关系,教人很难不怀疑他。我听说褚一民曾提及,说韦势然只是他主人一个不那么听话的玩具,可见大有关联。」


罗中夏想到小榕,嚅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彼得和尚的分析和推理却是严丝合缝,不容质疑。他只得略微转移重点:「那个秦宜,古里古怪的,我看只怕与他们也有不小的干系。」


彼得和尚点点头,又道:「管城七侯严格来说,只有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真正现世。中夏你体内的只是青莲遗笔,正笔仍旧不知所终。剩下的五枝笔,恐怕将会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


他这么一说,其余两人不由得都怔住了。彼得和尚的言辞里,有意无意也把诸葛家也算进了「各方势力」里,等于是视作敌人了。


彼得和尚看到两人表情,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有偏见,实在是如今局势大乱,须得小心从事。韦家出了一个韦势然,而诸葛家暗中效忠他们的也不少,比如诸葛淳、欧子龙,还有那个秦宜天晓得还有多少隐藏的他们,这两家委实都信任不得啊!」


「十九和费老应该都是诸葛家可以信任的吧?」罗中夏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费老的本名叫费长安,正是房斌救下来的那个笔冢吏。看来与笔冢相关的情势,可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彼得和尚冲他微微一笑:「你看,所以如今一切都不好下结论。」他停顿一下,面色有些凛然与凄凉:「他们的手段,我是见过的,在韦庄……族长就活生生死在了我的面前。他们的能力、手段和残忍,都是远远超乎我们想象的。诸葛、韦家相斗千年,都不曾使出过这等手段。这一次,可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了。」


罗中夏点点头,他虽不曾亲眼目睹韦族长之死,却见识过褚一民的阴狠毒辣,而褚一民不过也只是他主人手中的一枚弃子罢了。如此看来,「他们」的厉害真是不可小觑。三个人一时间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仿佛有看不见的邪恶力量自无尽深渊缓缓爬上来。


「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管城七侯,那么身怀青莲遗笔的罗中夏,显然就是众矢之的。罗中夏纵有禅心,也禁不住一阵苦笑我一个普通的穷学生,何德何能背负这种使命啊!其实不独罗中夏,就连颜政和彼得和尚都涌现出这种「尔何德何能」的心情。


三人之中,别说是诸葛、韦两家深谙笔冢内幕的长老,就连一个正式的笔冢成员都欠奉。彼得和尚遁入空门,只算得上是半个韦家人,罗中夏、颜政更惨,在数月前连笔冢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三个现在,却俨然成了超然于诸葛家、韦家和「他们」之外的第四股力量,而且还是关键所在!


地铁里的袭击,恐怕只是一个前奏曲罢了,现在他们这一小撮人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背后阴森森的,这是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正常的应激反应。


真是何德何能啊!


颜政忽然指着信件的结尾问道:「可是他画了这么一个符号是做什么?」


「哦,这个读作欧米茄,是希腊字母的最后一个。」彼得和尚解释说,「可具体是什么意思,就难以猜度了……」


三个人正说着,忽然十九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购物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些墨瓶、毛笔和零食。


「咦,你们都在啊。」十九打了声招呼,袋子很重,把她累得香汗淋漓。她瞪了罗中夏一眼,还没说话,颜政早一个箭步过去,替她接过袋子,笑盈盈地说:「让美人受累,真是罪过,罪过。」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从颜政手里抢过购物袋。他的禅心只能打架用,对讨好女孩子却是一点帮助也无。十九撇撇嘴,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视线扫到了彼得和尚手里的笔记本,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这,这是哪里来的笔记本?」她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有些异样。


彼得和尚饶是心性平淡,毕竟与她分属两家,千年宿怨下来总有些隔阂,这时见她没来由地开口质问,心里颇为不喜。一旁拎起包的罗中夏见彼得和尚表情有些阴沉,连忙接过话来说:「十九啊,这本笔记,是彼得与颜政他们刚刚找到的,是房老师的遗物。」


十九瞪大了眼睛:「房斌老师?」


「是的。我们也才拿到,这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十九根本没听到罗中夏的话,她几乎是从彼得和尚手里抢过笔记,颤抖着双手翻开。颜政和罗中夏谁也没有阻止她,眼神里都带着怜悯,就连彼得和尚也没有做过多动作,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十九对房斌抱持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老师这么简单。


「这是房老师的字!我认得的!和他写给我的信一模一样!他总喜欢把我字的一撇写长的……」十九一边翻看,一边无意识地絮絮叨叨,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在说些什么,因为在一瞬间她已是泪流满面。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书页上,濡湿了死者的字迹。


「原来,老师他……他早就有了预感。他肯答应来上海见我们,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吧。可惜还没有等到他来,就已经……」十九痴痴地望着那一行行汉字,仿佛要把自己都融入到那本笔记里,对她来说,笔记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笔记的那一双手、那一个人。


罗中夏想过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颜政的眼神制止。「还不到时候,现在去安慰只会自讨没趣。一般要在一分半钟以后,女孩子才会把悲痛转化为对依赖感的需求。」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愚笨的罗中夏无法理解其中精妙,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十九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哭泣变成呜咽,呜咽又变抽泣,渐不可闻。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页面,双眸里满是哀伤与怀恋。


颜政看了一眼罗中夏,「现在就是时候了,是男人的话就快过去搂住她肩膀。」罗中夏踌躇地走过去,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把手臂伸了过去。正当手指与十九圆润的肩头还有一毫之遥的时候,一连串急促的诵经声平地响起,他的手臂像受了惊吓的螳螂,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是彼得和尚的手机铃声。他看到来电的是曾桂芬曾老师,心中有些纳罕,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曾桂芬焦虑的声音:「彼得啊!你们快来第三医院,郑和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彼得和尚大吃一惊。


「他醒了。」


曾桂芬的口气却丝毫没有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