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角儿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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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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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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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246字

山里红在没成角儿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岁那一年终于成了角儿。


如果十里香不出那件事,山里红成角儿的梦还不知要做多少年。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岁的十里香出了那件事,十六岁的山里红便成了角儿。


那天晚上,北镇二人转戏班子在谢家大院唱大戏,大戏已经唱了三天了。这是谢家大院的喜庆日子,老当家的谢明东过世了,少当家的谢伯民从奉天赶回谢家屯来为自己的爹发丧。老当家的谢明东已经七十有五了,七十五岁的人过世,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高寿了。高寿人过世,算是白喜。老当家的谢明东晚年得子生下了谢伯民,千顷地一棵苗。谢伯民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大院的继承人。老东家去了,少东家出山,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谢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寻常了。


少东家在奉天城里已有些年月了。十几岁便去奉天城里读书,读了几年书,识文断句不在话下,后来又鼓励爹,拿出些银两在奉天城内开了两家药房。在少东家没回到谢家屯之前,少东家谢伯民正顺风顺水地在奉天城内经营着药店的生意。谢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说正春风得意。


老东家谢明东的过世,在少东家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忧伤。甚至还带着些喜色。少东家谢伯民穿长衫,戴礼帽,吸纸烟,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东家一进谢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让人掀了棺盖看了看爹的脸,爹的脸上也一丝一毫不见痛苦。谢伯民的一颗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冲谢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儿要送你七天欢乐。


谢伯民空洞地喊完,就冲呆愣在那里的下人喊:还不快去请戏班子。


下人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镇二人转戏班子,是方圆百里有了名气的,少东家要请戏班子,自然是要请最好的戏班子。北镇戏班子有两个名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里香。先不说男的,就说十里香,今年芳龄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脸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最提劲的是那口好嗓子,往台上一站,那婉转之声带着些许的芬芳就能传出二里地去。只要小嘴一张,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台子搭了,家伙响了。十里香和牛亡子两个角便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唱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谢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开了眼了,这么有名的角儿,要在谢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爷呀,这比过年还热闹。


不年不节的,少东家请戏班子唱七天大戏,乐坏了谢家屯千口老小,他们放弃了田间地头的活路,黑压压地涌到谢家大院。少东家谢伯民自然也是个戏迷,二人转这种形式深得谢伯民的喜爱,一男一女往台上那么一站,红口白牙地唱古说今,世间的所有荤、雅都唱了出来。少东家谢伯民坐在前排,一张八仙桌摆在面前。二十二岁的少东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岁的十里香身上。十里香一个云手,一个转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来少东家的叫好声。坐在台侧拉二胡的班头老拐,每听到少东家的叫好,心里就妥帖几分。他知道,这些出手大方的东家,就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让东家高兴了,赏钱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个地方让东家不高兴了,自然是给戏班子断了后路。


少东家一声声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进了老拐的心里。


戏唱到第三天头上,十里香就出事了。在这之前,人们一丝一毫也没有看出要出事的迹象。十里香唱着唱着“呀”的一声,便晕倒在了台上。一时间,台上台下就全乱了。


老拐分明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水顺着十里香的裤角流了出来。老拐的脑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么一响,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里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当时两人正在唱戏,牤子把一句:“情到深处哥心疼”的唱词唱了一半,十里香便“呀”地一声倒下了。


台下上千口子便乱了,少东家正听在兴头上,没料到一低头的工夫,十里香便昏倒了。台上一乱,台下便也乱了。


跑到后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面差人去为十里香请医生,一面想着救场的事。他先看见了愣在那里的牤子,便冲牤子吼了句:还愣着干啥,还不快上场!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击昏了头,他四六不分地说,上啥场,我一个人上啥场?


老拐这时就看见了春芍,十六岁的春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一辈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春芍的妆已经扮上了,没了办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这时走到了前台,她冲昏头昏脑的丰亡子道了声戏文:我的那个郎呀……只这一声,台下便静了。


清清白白的声音从春芍的一张小嘴里进出,少东家先是痴了一双目光,接着就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好!春芍在那一刻就变成了角儿。成了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艺名——山里红。


八岁进了戏班子的春芍,从进戏班子第一天她就梦想着成个角儿。八年后,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十里香在戏台上小产,出乎所有戏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十里香会干出差点毁了戏班子的丑事来。戏班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儿,是不能成婚的,否则角儿就不是角儿。不论是男角儿,还是女角儿,一旦成了角,就拥有了许多戏迷;戏迷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戏迷们把所有的人生梦想,都集中在了角儿的身上,角儿的一举一动牵着戏迷的心。角儿就是戏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这种偶像,便没有了死心塌地的戏迷走南闯北地为你捧场,为你叫好。


现在戏班的领头人老拐以前就曾是个角儿,那是老拐年轻时候的事。年轻时的老拐,长得英俊,并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戏迷的喜爱。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被招惹得满世界地跟着戏班子跑,她们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老拐。只要看到老拐,晚上的梦乡会丰富许多。


老拐是吃嗓子这碗饭的,所有的锦绣戏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里有人生有梦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间锦绣,顷刻间在老拐的眼前灰飞烟灭了,仰慕、暗恋老拐的年轻女人们,哭天抹泪地在梦中和心爱的老拐告别。


老拐从此改拉二胡,老拐的梦想和心声便如述如歌地从二胡里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从前台退到了后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老拐和相好的结了婚。二十岁老拐就成了角儿,二十二岁那一年老拐在牛亡牛屯认识了相好的腊梅,那一年腊梅十八。后来老拐和腊梅就有了那事,腊梅就怀孕了。怀孕了也不能结婚,这是戏班子的规矩。后来腊梅生了,是个男孩,老拐为男孩取名为牛亡子。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腊梅如火如荼地爱着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长,无怨无悔,老拐和腊梅结婚那年,牤子都六岁了。后来丰亡子成了角儿。


老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这一推不要紧,就推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山里红。


十里香倒在了后台的棚子里,倒在了血泊中。中医请来了,此时的中医正全心全意地在为十里香打胎。中医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儿保不住了,只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双手,气得他转来转去。他一只耳朵听着前台的动静,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谢家大院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中医终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中医怀里托了一个盘,一团肉血乎乎地卧在盘中。中医一见老拐就说:这回啥都没有了,都在这啦。老拐知道中医的用意,有关北镇戏班子的名声都在中医的嘴里了。老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过中医手里的托盘,把它放在暗处,慌慌地从怀里往外掏银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医把钱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这些银两是老拐的命也是整个戏班的命呀。


中医心满意足收了钱袋子,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笑着冲老拐说:没啥,真的没啥,这丫头得的是妇科病,养息几日就没事了。老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中医。谢家大院的演出,总算顺利地结束了。少东家谢伯民心情舒畅地为老东家发丧了。离开谢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里香,十里香经过几日的养息已经能够走动了,身子依然很虚,脸色自然苍白。老拐就说:按老规矩办吧?十里香听了,便给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长,无声无息。


老拐别过脸道:啥也别说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里香就悲悲地叫了一声:叔哇,我错了。


老拐正了脸:丫头,不是我不讲情面,北镇戏班子差点毁在你手里,让你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十里香就又叫:叔哇,你让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说:不让你走也行,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十里香就把一颗头垂下来,泪水汹汹涌涌地流出来。


老拐一连问了几遍,十里香就是不说,只是以泪洗面。


最后,老拐又说:那你就走吧。


众人都在一旁看着。


牤子第一个跪下来,他喊了一声: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让她干啥都行呀!


山里红也跪下了,此时的山里红已经取代了十里香,这已经被事实验证了。她也说: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众人就都跪下了。腊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让小香去哪儿呀,爹娘都不在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里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软了。他们的感情,情同手足。他们临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只手,死不瞑目,他们放心不下八岁的小香。老拐流泪了。老拐想起十里香的父母死前对他的托付,心终于软了,最后一跺脚走出了棚子。十里香就算留下了。


山里红很冷静地站了起来,扑打两下膝盖上的土,她走到十里香面前叫了声:姐。


十里香便扑在山里红的怀里,以女人之心大哭起来。


山里红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两行泪。她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为了终于能有今天。


春芍能成为山里红绝非偶然。


春芍的父母是北镇戏班子忠实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只要有北镇戏班子的演出,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他们为北镇戏班子走火人魔。那时春芍年纪还小,他们就抱着春芍走南闯北,风雨雷电从不耽误。


小小的春芍,在父母的眼里便看到了角儿的魔力,只要他们暗恋崇敬的角儿一登场,便痴了一双目光,醉了一颗心。刚开始,春芍尚小时,她还不懂戏班子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很喜欢看戏时的气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戏台围了,他们在空场的问隙里冲着角儿大呼小叫,这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的。小小的春芍,只要父母把她抱到戏台前,她便不哭不闹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围中。后来,渐渐大了。她也能听懂一些戏里面的词句了,她更多的开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儿那身鲜亮的戏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儿那身戏服吸引了,那时,她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儿那样一身衣服。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在这之间,春芍家有着二亩三分地,虽说不上富裕,过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说得过去。错就错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镇戏班子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内,不管大户小户人家,只要有红白喜事,都要请北镇戏班子前来助兴,他们把能请北镇戏班子当成了很壮脸面的一件事,于是,戏班子就不断地在这一带演出,只要有演出,父母便什么也干不下去了,疯了似的朝唱戏的地方跑,时间长了,那二亩三分地便荒芜了,春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没饭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开始生事。他们生事表现在吵架上,他们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先说到吃,然后吵到戏。


父亲说:春芍妈,借一升米去吧。


母亲说:我不去,我没脸再去借了,我都借过八回了。


父亲:你不去谁去,你要饿死一家人呀。


母亲: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饿死你活该。


父亲:不吃饱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戏呀?


母亲:看戏,看戏,你就知道看戏,要不是天天看戏,家里咋能没吃没喝?


父亲:我看你就别去看了,我看戏班子里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来了。


母亲:你好,你看胖丫时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看了能咋,让你摸了还是让你闻了?还不是撑死眼睛饿死***。


胖丫是和老拐唱对手戏的女角儿,母亲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伤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便“呜噢”一声,扑过来和母亲厮打,两人仿佛是两只红了眼的老鼠。刚开始,春芍总是被吓得大哭不止,后来,渐渐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相互厮咬时,她该干啥还干啥,她从炕柜里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还打呀?一会戏就开演了。


父母听了她的话,便灵醒过来。看戏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们呼呼哧哧地粗喘着。最后还是母亲抹抹眼泪走出去,跑东家颠西家,死说活说借来半升米,熬一锅稀粥,吃饱肚子,然后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进夜色中,冲着他们的人问天堂——戏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响,角儿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没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初一却过不去十五。穷则生变。那阵子,奉天城里的军阀张作霖刚刚发迹,他正到处招兵买马,春芍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他临走时冲春芍母亲情断义绝地说:这日子老子过够了,老子要当兵去,以后有吃有穿有戏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来日你。


母亲以为父亲在说气话,没料到,父亲一走果然没再回头。


母亲的日子也到头了,她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再疯跑着去看戏了,母亲整日里坐在光秃秃的炕上哭天哭地,渐渐,母亲就哭尽了力气,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过八岁的春芍,八岁的春芍已经很懂事了。母亲说:春芍,妈快不行了,妈把你送个人家吧。春芍看着母亲,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戏班子里,我要唱戏。春芍说得严肃而又认真。母亲听了春芍的话,“呜哇”一声又哭开了。春芍的话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这个家败就败在戏上。母亲思前想后,想不出让春芍有个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亲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牵着春芍便上路了。寻找北镇戏班子并不是一件难事,哪里有锣鼓响,哪里就是戏班子。


母亲见到了老拐,这是她心目中灯塔一样的老拐,以前她只在台下看老拐,这次,她为了女儿,跪在了老拐面前。母亲就说:收下我女儿吧,我就要死了。戏班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东家的脸色过日子。外面的人很难知道戏班子的酸楚。他们了解戏班子的人只是舞台上那瞬间,穿得花花绿绿,有说有笑有快活。许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戏班子,期待以后能成个角儿,说说笑笑,风风光光地过人生。而戏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因此,他们不轻易收人。


毫无例外,春芍和母亲遭到了老拐等人坚硬的拒绝。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她拄着烧火棍跪在戏班子驻地门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后她让春芍也跪下了。春芍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任凭泪水汪洋横流,一张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婶婶,你们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来,冲春芍母女俩说:你们起来吧,我们要考一考这小丫头的嗓子,要是不行,我们也没办法了。


春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众人中间,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还没唱完,老拐等人就吃惊,然后就说:先留下吧。


戏班子收下了春芍,母亲拄着烧火棍的手松开了,她把人生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最后她随烧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春芍经过八年的等待,终于使自己变成了山里红。


在这八年里,她早就熟唱了戏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儿在前台演,他们只能在后面侍候着,倒了茶水,拧了毛巾,等着角儿唱完这一出到后台歇口气。那时她干这一切时,心却留在了台上,角儿的一抬手一动足,都牵着她的心,包括角儿的一个眼神,她都烂熟于心了。有许多时候,她那么看着想着,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角儿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这样,她把所有的戏在心里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等来了这一天。


谢家大院,是她无法忘记的吉祥之地。


离开谢家大院那天,少东家谢伯民,摆几桌酒席宴请北镇戏班子。这是戏班子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盛情。


席间,少东家的目光不离山里红的左右,他被十六岁的山里红迷住了。十六岁的山里红初涉此道,她的娇羞,一点也不造作,先是红了脸,最后就醉了一双眸子,那双眸子含水带羞,总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让山里红在此时此刻溢于言表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什么都见过,他在奉天城里读书时,就捧过戏园子里的角儿,那样角儿除了娇娆就是风尘,和此时此刻的山里红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山里红这种纯真的羞怯让少东家谢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实了,有了山里红,日后戏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山里红就红了,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方圆百里一带,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十六岁的山里红,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因为她是个角儿。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众多目光中,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顺着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几分慌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


唱戏的时候,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对视,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


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她一准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


刚开始,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追随自己,留意自己的举动,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之后,宋先生找到了后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才把礼帽戴上,然后开口说话。宋先生说:老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老拐说:先生有话请说。宋先生就说:你们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没什么新意,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时问长了,戏迷会不满意的。


老拐就正了脸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诚地说: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递给老拐说:这是鄙人写的,不知合不合适?


老拐接过了,却一脸的苍茫。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没有读书机会,所以唱的戏段子,都是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下来。


二人转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小“帽”唱完了,观众安静下来了,正戏才算开始。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也是规矩。小“帽”的好坏,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小“帽”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叠纸又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精神,他唱了这么多年戏,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写成了唱词。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强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么:观音出世,普照万民……太阳照,月高高,兄弟媳妇拿镰刀……当下,老拐就把山里红、牤子等人叫了过来,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里红和!忙子一句句地唱,不一会儿,几段“小帽”就学会了。词是新的,调是旧的,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


山里红学唱时,一直盯着宋先生的眼睛,她觉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装了许多内容,像宋先生那些戏文一样,句句都是新的。


从那以后,宋先生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把他新写的小“帽”带到戏班子里来,再由山里红和牛亡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不计任何报酬,完全是心甘情愿。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戏班子赶上吃饭,宋先生也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话不多,慢条斯理的样子。这对山里红来说,是很新鲜的。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时在唱戏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素的没意思,来点荤的吧。还有人喊:来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这时,如果不来段荤的,戏就唱不下去了,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仍有人喊:山里红,浪一点,你越浪越好看……


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心里却在流泪。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


宋先生就是北镇人,靠教私塾过生活。父亲就教了一辈子私塾,父亲去世后,宋先生便也开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却也能混个温饱水平。宋先生已经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没结婚,业余时间,读读诗文,看看戏,别的便没有什么了。自从山里红出道后,他只看了山里红一场演出,便喜欢上了山里红这个角儿。于是,他走进了戏班子,走进了山里红。


只要有戏班子唱戏,都会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静静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着台上的山里红,样子仍那么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么位置上,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她也总是能看见宋先生的身影,两双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礼帽,算是打过招呼了,山里红也回敬一个灿烂的笑。接下来,山里红唱戏的感觉特别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戏文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的观众,而是冲着一个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觉得,那些锦绣戏文,情情爱爱,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


有几次,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她唱起来显得没精打采的,在不经意间,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戏迷们没有发现,牤子却觉察到了。牛亡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戏迷要是发现了,会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角儿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现,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来到后台,来教牛亡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小帽”。每每这时,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小红,你这样可不大正常,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红了,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窜场戏了,自从不是角儿之后,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整日没精打采的,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烧烧饭。


说到十里香,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她冲牛亡子说:忙子哥,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十里香倒了台,牤子经常叹气。山里红能够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不论怎么说,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心里仍没着没落的。


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


确切地说,山里红的嗓子倒了。


在山里红嗓子倒之前,发了一次烧。按老拐的意思,山里红发烧戏班子就歇息几日,等山里红的病好了再说。


没料到的是,北镇盐商贾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点着名地要山里红出台庆贺。贾六指是北镇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老拐得罪不起就来征求山里红的意见,那时,山里红的烧已有些退了,便说:叔,我去吧。


戏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从傍黑儿演到夜深。那一天,刚开始时山里红的情绪很好,她又如约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关注着台上的山里红。



夜深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不安分了,嚷嚷着让山里红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应就不让散场,山里红没办法,便硬着头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宋先生就退场了,山里红看到宋先生退场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倒了,噼噼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轰”的一声就乱了。山里红的角儿就倒了。


那一年,山里红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山里红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成了两年的角儿,一夜之间便啥都没啥了。也就是说,从此,春芍就要告别梦想中的戏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


老拐此时显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驴一样在春芍面前转来转去。这种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当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对于他们这些吃张口饭的戏子来说,倒了嗓子就等于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凭春芍汹汹涌涌悲悲切切地哭着。最后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边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一边说:我老拐白活了半辈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时千遍万遍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贾六指去唱戏。


此时的老拐的样比春芍还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戏班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角接替春芍,那样的话,戏班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围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们低垂着脑袋,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这时没有人说话,他们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只能任由春芍和老拐两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不知什么时候,宋先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宋先生一出现,春芍烦乱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哽咽着,眼泪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就说:嗓子倒了也好。


众人惊愕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只冲春芍一个人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静静地望着宋先生。春芍也说不清为什么宋先生一出现,她就没有那么多悲伤了。此时,她的心里仿佛是一泓秋水,宁静而又高远。


此时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只望春芍一个人,两人就那么望着。


后来宋先生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和春芍姑娘说会儿话。


老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宋先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悲痛的春芍止住哭声。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让春芍从悲痛中走出来,于是,他背着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间,众人便都随着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两个人。


春芍见到了亲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宋先生。泪又流了出来。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两步,然后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泪眼里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说: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离开戏台的,你说到那时你又该怎样?


这句话把春芍问住了,这些问题,她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想过。她现在只知道唱戏,别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要是戏班子里的角儿,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儿了,那时是什么时候,她自己说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可日子是要过一辈子的。


现在,春芍真正地冷静下来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经很清晰了。


宋先生说: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从认识你那一天我就想说了,可那时说你会信我的话么?


春芍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话在她的心里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她说话;混沌迷蒙的心里,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啥都没啥了。


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后我就要在戏班子里吃闲饭了。


宋先生听了春芍的话笑了笑道:为啥还要留在戏班里?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戏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双目光很深地望着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这话让春芍一哆嗦,自从发现宋先生那双目光开始,她只觉得宋先生这人很亲切,一日不见宋先生心里就空落落的,可她连想也没想过自己要嫁给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话让她一惊。


宋先生说:春芍你就嫁给我吧,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说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头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宋先生抬起头,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春芍,你知道我为啥看戏吗?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话,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里,童年的往事如烟似雾地涌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为了看戏而吵架,让日子变穷。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干得出。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相守着,还怕啥!


春芍软软地叫了一声: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双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湿漉漉的大手里。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唱戏的,能早早地找一个归宿比什么都强。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戏了,留在戏班子里也只能打打杂,还多一张嘴争饭吃,今日不嫁人,迟早也会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儿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门口,搭了个戏台,张张扬扬地唱了三天大戏。


北镇方圆百里,都知道戏班子昔日的名角儿山里红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缠缠绵绵,磨磨叽叽地日子自不必多说。


宋先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女人就多了层理解和呵护,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总之,宋先生对春芍关爱有加。宋先生用一个识字的男人心烘烤着娇娇嫩嫩鲜鲜亮亮的春芍。


春芍对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虽从小就生活在戏班子里,可他们的戏班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戏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义与男人主义于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顿骂一顿是家常便饭。春芍从小就领略了父母的吵嘴骂架。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先生会对她这样,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里,知足了,满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识字,春芍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宋先生教孩子识字。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和豆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小院,有几只蝴蝶在飞来绕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时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进了梦里,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动人的梦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盏油灯明明暗暗地在他们头顶的凳子上飘着。


宋先生又说:我给你唱段戏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还会唱戏?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么多戏,咋地也能唱几句,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


接下来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声哼哼还是可以的。于是,两人你一句我句的,就体会到了无限的甜蜜和快乐。


最后,春芍一头扎在宋先生并不宽大的怀里,羞羞喘喘地说:过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着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以前他爱看春芍唱戏,春芍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吸引。那时的春芍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搂着春芍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游移着,他下意识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下流小调。


春芍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你也会唱这?


宋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在戏台上唱这些调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复始,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春芍就觉出了几分寂寞。新婚时哥呀妹呀的冲动填补了她许多的寂寞,那时她也不曾想过寂寞。现在渐渐地,她品出了这分冷清。她在戏班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戏班子里永远是热闹的,走街串镇地演出,那时,她不会感到寂寞。


春芍觉得宋先生对自己的热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总要在灯下看会书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两人躺在炕上。春芍说:哎,哪天咱们去看戏吧?宋先生:你演了那么多年戏还没够么?春芍:我想戏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没过几日,北镇戏班子在北镇郊外的一个屯子里演戏,他们就去了。


十里香在春芍走后便又成了角儿,她依然如当年那么风光。人们又看到了昔日的十里香。当丰亡子和十里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泪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那份激动,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着身子,嘴也一张一合的。


戏一开场,春芍又找回了当年唱戏时的那份感觉,她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台上的十里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里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阵阵叫好声,也似冲着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奋不已,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一层汗浸透了。


回来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面。


宋先生提着长袍走在后面一遍遍地问: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哗哗啦啦地流出来。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着。


春芍哭了一阵,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哭出来了,就好受了许多,渐渐,她止住了哭声。


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忘不了戏班子呀。


默了一会儿,宋先生又说:等明天有空就回戏班子看看吧。春芍点了点头。春芍回戏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着去的。戏班子一如既往还是昔日的老样子。在不演戏的时候,乱乱哄哄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练唱。他们见了春芍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半年没见,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春芍。


十里香拉着春芍的手说:好妹子,结婚成家过日子多好哇。


腊梅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多亏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呀,再生个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说什么,亲切地看看这,摸摸那,她喃喃地说:还是戏班子好哇。


老拐听了春芍的话,就动了几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戏班子里时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说:春芍,戏班子就是你的家,没事就回来看看。


春芍怔了怔还是说:哎——我知道,咱唱戏人这辈子,不管到啥时候,都离不开戏了。从那以后,春芍一有时间她就往戏班子里跑。宋先生不说什么,由她去,只要她愿意,宋先生就高兴。宋先生白天要教学生识字,晚上还要读书。


戏班子回北镇城里,没有演出时,集体地也会来看春芍,他们挤在屋子里又说又笑的,他们亲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十里香就说: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里香想到了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红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闷。


十里香就叹道:妹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戏班子坐一坐,有时戏班的人也来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静地过着。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变故。


春芍知道宋先生对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镇的女人没有几个人能过上她这样的日子。可她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凭空会生出许多愁闷来。


就是这种平静的愁闷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变故。奉天城里,张作霖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为了牢牢地控制住东北这块地面,他到处收编着队伍,包括那些占地为王的胡子。


马占山就是北镇一带有名的胡子头,手下有百十号人马。北镇一带屯屯落落没有不知道马占山的。远在奉天城里的张作霖也知道了马占山,于是差人给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写了要收编马占山的事。


那时的大小股胡子大多投靠了东北军,他们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腾不出多大动静,他们归属东北军就感到日子有了着落。当胡子是为了口饭吃,如果投了东北军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顺了,再也用不着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似的生活了。


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东北军收编了,马占山被张作霖封了一个团长。于是,马占山带着百十号人马下山了。下了山的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样了,衣服是东北军发的,枪呀弹的自然也是东北军的。做了团长的马占山堂堂皇皇地进驻到了北镇城里,号地号房子,动静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戏,马占山点名让北镇戏班子为自己唱戏,他不但点北镇戏班子,还要点名让山里红为自己唱戏。山里红在谢家大院唱红的事他听说过,后来还下过几次山,偷偷地混在戏迷中看过山里红这个角儿了。那时,他曾发誓,有朝一日把山里红抢到山上天天为他唱戏。这回,他明目张胆地要山里红为自己唱戏,有关山里红倒嗓子,离开戏班子的事他并不知道。


当马占山得知山里红已离开戏班子,他喷了好半晌嘴,摸着脑袋说:那丫头水灵呀,可惜了。


戏照例是要轰轰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戏班子在北镇城里在为马占山唱戏,她也去了,戏台前都被马占山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围了,她只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听着宋先生教孩子们识字的咿呀声。她早就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在心里哼着《大西厢》。


就在这时,他们的小院里走进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东北军的军装,袖着手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春芍。春芍一抬头也看见了那人,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春芍觉得这个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时想不起跟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干干硬硬地叫了声:春芍呀——


春芍听见了这一声,手里的针线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离家出走的爹。


父亲见女儿认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声: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里她早就忘了眼前这个爹了,那时的爹对她是那么的无情无义,日子过不下去了,说走也就走了。八岁的她,在那一刻,她就发誓忘记爹。这么多年,她果然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没料到的是,父亲却从天而降,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父亲又叫了一声: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她冷下脸道:你来干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早死了。


说到这,春芍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这十几年漂?白不定的生活。


父亲一下子就给春芍跪下了,父亲也已经泪流满面了,眼前的春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没脸也没有这个能力回到北镇。这次马占山被收编,他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了马占山,他要回北镇。他一回北镇他就在到处打听女儿。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曾经是北镇戏班子的角儿,于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春芍。


父亲跪在地上说:春芍,以前都是爹对不住你呀。


父亲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听到了院里的哭声,便走了出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他忙走过去扶起了春芍的父亲,他说:爹呀,你这是干啥,有话到屋里说去。


春芍哭过了,也恨过了。她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现实,爹毕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说了些话,她闭口不谈母亲,在她童年时父母吵架的事,给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记忆,她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只冲父亲叙述进人戏班子以后的事情。父亲一边听,一边哭哭笑笑,他已经被女儿春芍的命运打动了。


当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经成家立业,宋先生这个人也算体面,日子也过得下去,他舒了口长气。


父亲后悔万分地说:是爹对不住你们娘俩,爹有罪呀。这下好了,爹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那一天,父亲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门时,心里仍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马占山也在寻找春芍。


马占山戏也看了,可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看戏时,眼前总是出现春芍的身影,十六岁时的春芍,给马占山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当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镇城内,并且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先生时,马占山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仿佛看见一朵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马占山打听到春芍的住处,并得知自己的随从老于就是春芍的爹时,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老于,笑一笑说:老于呀,你投奔我一场,我也没啥封你的,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于做梦也没想到,转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只是不停地点头说:好,好,谢谢团座。


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你的女儿山里。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于副官陪着团座马占山来到春芍的家。


这次老于做了副官,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他还没有走到春芍的门口,便扯着嗓门喊:春芍呀,爹来看你了!


春芍推开门的时候,先是看到了穿着一新的父亲,接着就看见了马团长。春芍眼里的马团长很是个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块头,很黑的头发,一双眼睛看人时也很野。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年家喻户晓的马胡子就是眼前的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觉是,马占山很魁梧,还有几分英俊,当然还有野气。


于副官进门时,自然是把马团长让到前头,马团长见了春芍便没有把眼睛移开,他望着春芍,春芍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变了,是春芍变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么恰到好处,人胖了一些,当然也就更丰满了。说春芍没变,是因为春芍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年轻。马团长没这么近地看过春芍,此时,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体香。马占山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丫头老子要了!


进门以后,于副官就忙不迭地说:这是我们马团长。


春芍轻:“哦”了一声后,搬了把凳子放在马占山面前,又说了声:马团长请坐。


坐,坐。马占山就笑眯了一双眼睛。


春芍又为马占山倒了一杯茶后,便欠着半个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于副官就说:春芍哇,爹现在是副官了。


老于也不笑了,他被一连串的变故打蒙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个什么官位,看见父亲那个样子,还是在心里替父亲高兴了一回。


马占山坐了一会儿就立起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说:昔日的名角儿,就住在这里呀,真是可惜了。


父亲就点头哈腰地说:团座这你说哪儿去了,这就不错了。


马占山又话锋一转道:听说贵婿是教书的?


父亲就点头,鸡啄米似的。


宋先生听见了声音走了进来,他先和马占山握手,春芍看见宋先生的手指还沾着些墨水。接下来她又看见马占山那双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气。


马占山和宋先生握过手之后,伸出一只大手很有力气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说:教书人,有文化呀,了不起。宋先生就忙说:哪里,哪里。马占山又说: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谋份差事,保你比现在吃得好,挣得多。


宋先生就忙摇头:哪里,哪里,教书人干不了那事。


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着手转了两周就告辞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亲和马占山。


马占山就摆着手说:都回去吧,就是来看看,可惜没机会听名角儿唱戏啦。


于副官也学着马占山的样子挥挥手说:都回吧,没啥事,就是看看。父亲的样子就很副官了。马占山和父亲走后,宋先生就回去教书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春芍说:这下咱们家可热闹了。


春芍没听清宋先生的话,她正冲着大门发呆。


连着几日都没什么内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于副官匆匆地来了,春芍刚做完饭,正准备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亲一进门就说:春芍哇,马团长请你去看戏。


春芍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无主,听说要演戏了,她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她便说:那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


父亲说:今晚是牤子和十里香专场为马团长演出,别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着宋先生。


父亲忙说:马团长说了,他不太懂戏,想请春芍去给讲讲戏。


说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宋先生说:那我们就走了。


于副官已隐隐约约地觉得马占山看上了春芍,从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发生了。说心里话,他是高兴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么一天,马团长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团副当一当,刭那时,他老于家也就祖坟冒青烟了。


果然不出于副官的所料,没几日,马占山又差他来请春芍去听戏。于副官的心里都快乐得开了花儿,以前在他心里还挺像回事儿的宋先生,此时啥都不是个啥了。


戏在团部里演出,几盏汽灯同时燃着,照得整个房间比白天还亮堂,团部门口有卫兵站岗,屋里没几个人,除马占山外,还有几个团副警卫什么的。


马占山坐在桌后,桌子上摆着点心、糖果什么的。于副官领春芍进来时,马占山站了起来冲春芍说:今晚看戏,请你这个角儿来一道乐乐。说完便把春芍让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马占山就拍拍手道:开始吧。


十里香和牤子就从侧门被一个卫兵带进来,站在房间的空场子里。戏就开始了。


春芍并没有把戏看进去,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思都在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见的都是有钱人,人要是有钱了架子也很大。马占山是当官人,手里有兵也有枪,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种有钱人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马占山的身上的那种野气。野气和大气加在一起就是霸气了。


这股霸气深深地占据了春芍的心。


后来她恍过神来开始看戏,目光集中在十里香和忙子身上,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戏,她离十里香和平亡子是那么近,他们一句接一句地唱着,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马占山说句话,他们就得来唱戏。也许给他们点赏钱,也许不给,不管给不给,他们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从前,发烧还得唱戏,结果唱倒了嗓子,想到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听戏,一半在暗中观察着春芍,春芍一流眼泪,马占山忙招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然后马占山就叫了声:好。又一挥手,就有一个侍卫端着托盘走过去,这是马占山给十里香和牤子的赏钱。


马占山说:唱得好,都唱得让唱戏的人流泪了,好!


十里香和平亡子愈加卖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于副官三天两头地去请春芍,每次请春芍,于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马团长的衣服破了,让春芍去缝一缝,就是父亲想闺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来,差不多不是陪马占山听戏,就是陪打纸牌,输了马占山付;赢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后,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卫陪着,不管走到哪家饭馆,老板都热情相迎。他们也一律都认识春芍。对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热闹时分,老板会颠颠地过来敬杯酒给春芍,席间就增添了许多热闹。春芍在冷清之后,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热闹,不过这种热闹,比昔日的热闹要舒服多了。


刚开始,她还为三天两头跑出来,觉得对不住宋先生,渐渐地,她觉得和宋先生过那种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对不住她。她就对宋先生生出许多怨恨来。


马占山已经四十有五了。当了十几年胡子的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个女人。马占山知道,他当胡子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那时他虽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强迫的。看好了哪个屯子里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抢到山上来,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时间长了,马占山觉得占有这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正经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个三两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树权上。马占山也逛过妓院,那些妓女们也热情也主动,却不是对他马占山这个人,而是冲他怀里的钱。对于女人,马占山有着深刻的理解。


马占山当胡子时,春芍的唇红齿白,以及身体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马占山的脑子里,就像敲进来的一颗钉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许多心思,没想到,春芍对他并没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于副官去请春芍,春芍都能如约而至。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一个男人之心琢磨着春芍,他还发现,春芍对他过的这种日子是热衷的。眼见着春芍在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他并不急于向春芍表白什么。


宋先生和春芍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来,宋先生已经睡着了,宋先生读的书滑落到一旁,那盏燃着的油灯,一飘一闪地亮着。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灯盏,可她一时半会儿仍然睡不着,她仍沉浸在兴奋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体,现在不知为什么,这种渴望在一点点地消退,最后竟变成了平静。她知道,宋先生是个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后,如果没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将会怎样过。是宋先生让她有了一个家,渐渐地,她有些厌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稳的生活,那时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她只是闷,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出现了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点亮了,让她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直到这时,春芍才意识到,十几年戏班子的生活,已经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里,她曾试图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为那时,一切对她来说还很新鲜,这种新鲜过去之后,她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话语很少,就那么忧忧郁郁地望着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说什么。她先说:在家呆时间长闷得慌,就出去散散心。宋先生就叹气,叹得山高水长。宋先生便又去教书了,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响彻小院。春芍坐在屋内或小院里,她的心愈发的寂寞,刚做了一会儿针线便又放下了。她开始魂不守舍,坐卧不安。她在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只要父亲出现,十有八九是约她出去的。于是,一天里,她都在期盼着父亲的脚步声。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终于开口了。


宋先生说:春芍你现在不唱戏了,就该安心地过日子。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我没有金山银山,但养活你足够了。


宋先生还说: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说:你别理我。


春芍又说:我不用你管。


春芍还说:我烦呀,你别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这时,于副官的脚步声又一次匆匆响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开门,把父亲迎了进来。


宋先生觉得是春芍的父亲把他们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宋先生没有更多的话冲于副官说,别过脸去,去望墙角,此时,墙角正有一片蜘蛛网盘盘结结地挂在那。


于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说:春芍哇,去打纸牌吧,马团长正等你呐。


春芍还没等父亲说完,便开始穿衣打扮了。


这空当,于副官就满怀歉意地冲宋先生说:春芍去去就回来,马团长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于副官,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纸牌的时候,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后来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马占山,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马占山没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脸就红了红。接下来,马占山的胆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脚去钩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闪。话就多了起来。


于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侍候着,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于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当了团副,春芍成了马占山的女人,那样的日子还有啥说的。


牌局散了以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春芍,我好久没有听戏了,今晚你就给我唱两句吧。


春芍说:马团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马占山又说:不怕,哼也行呀。


在场的人看出了马占山的用意,便都说说笑笑地散了。屋里只剩下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这时就心慌意乱了,她知道马占山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并不反感。然后就满面含羞地说:马团长,不知你想听哪一曲呀?


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只要你唱的,我都爱听。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马占山就过来,先是捉了春芍的一只小手,接着就把春芍的整个人搂了。


春芍说:马团长,马团长,这可不行。她这么说了,身子并没有动,却一下子变软了。


马占山气喘着说: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娇娇地叫:马团长,马团长哟——


事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我要娶你!


春芍说:不行呀,我还有宋先生。


马占山就胡子气很重地说:他一个教书的算啥东西。不行,老子一枪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马占山的一只手臂拖住。


起初,春芍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嫁给马占山。但她又无论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马占山的来往,她在马占山那里得到了许多宋先生无法给予的。


马占山离不开春芍,春芍似乎也离不开马占山了。春芍不仅对马占山的这种生活眷恋,同时她对马占山的身体也深深着迷。见多识广的马占山,总是能把春芍梳理得乐不思蜀。


老实斯文的宋先生预感到了发生的事情,当春芍又一次满面潮红,又有些羞愧难当地走进家门时,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面前。


宋先生鼻涕眼泪地说:春芍哇,你不要这样了,马占山不是过日子人,他是个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乐此不疲地做这一切,并不想让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心里都清楚,她从心底里也不希望做出有悖于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宋先生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她喘了半晌气,泪也就流了下来,她气喘着说:我对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只要你跟我安心过日子,咱们离开北镇,去哪儿都行。


春芍不说话,只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此时,她恨不能身分两半,一半留在宋先生这里,一半去跟随马占山。她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去走。


马占山却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几次百般温存之后,他确信,春芍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这分感受和自信,于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十几名卫兵,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春芍门前。


春芍一听到马蹄声,她便一点劲也没有,人整个软软地定在了那里。


马占山走进门来,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挥手,便上来两个卫兵把春芍抱了起来。春芍这时已没有气力说话了。


马占山接下来又走到宋先生面前,宋先生仍跪在那里。马占山根本没有把宋先生放在眼里,他说:教书的,春芍已经是我的人了。宋先生就悲哀地叫一声:春芍哇——马占山从另外一个卫兵手里接过一包银元。很响地扔在宋先生面前,银元在宋先生面前的地上滚动。


宋先生睁圆了眼睛:胡子,你是胡子!


马占山笑了一下说:教书的,你说错了,我是东北军的马团长。


宋先生大声地:胡子呀,还我春芍!


马占山从腰里拔出枪,在宋先生鼻子前晃了晃道:别找麻烦,要不是看在春芍的面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说完,马占山走出小院,带着春芍,带着他的人马向自己的驻地走去。


宋先生就疯了。他撕碎了身上的长衫,扔了头上的礼帽,他舞弄着双手把马占山扔在地上的银元扔得东一块,西一块。


宋先生一面呼喊着,一面冲出家门。他一直跑到马占山的驻地,警卫自然不让他进去,把他推倒在门外。他就趴在地上喊:春芍,你出来呀,你出来看看我吧。


马占山的驻地还在唱戏,戏班子很隆重地在庆祝马占山和春芍的婚礼。


春芍披红挂绿地坐在中间,她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马占山坐在她的旁边,用胳膊很结实地把春芍搂了。


马占山一边看戏一边说:春芍,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随你便。


春芍不说话,她的耳畔回响着宋先生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马占山又说:想看戏就天天让他们唱。


春芍仍不说话。


马占山看了眼春芍:咋了,你不高兴?


马占山也听到了宋先生在门外的喊叫,停了停又说:你是舍不得那个教书的吧,我这就把他崩了,省得你闹心。


春芍突然叫了声:呀——不——


她拉住了马占山的衣袖,坐在一旁,此时已是于团副的春芍爹说:崩了也就崩了,那样的男人还想着他干啥。


春芍冲马占山说: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人了,但你要答应我,别伤害宋先生。


马占山叹口气,收了枪,冲身边几个卫兵说:把那个教书的拉走。


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宋先生的喊叫。


戏唱了三天。


老拐、牤子、十里香等人都走下台为春芍道喜。他们说了许多吉祥话,老拐趁人不注意冲春芍说:你的日子好了,宋先生毁了。


春芍听到这,眼圈红了红,但她又很快地说:是我对不住他,你们以后有空就去看看他。


老拐叹了口气。


宋先生千呼万唤地呼喊春芍,春芍自从走进马占山的院落,便再也没有走出来。


宋先生便仰天大喊:春芍哇,你真是个戏子呀,你咋就那么无情无义呐。从此以后,北镇少了一个宋先生,多了一个疯子。疯了的宋先生开始走街串巷地呼喊着春芍的名字。


春芍以崭新的姿态做起了团长马占山的太太。春芍和马占山结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她不用再操心吃饭穿衣的问题了。她的日常生活变成了陪着马占山玩、乐。


戏要看,纸牌要打。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会带着侍卫去吃宵夜。春芍过上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上炕之后,马占山会使出无穷的力气,把春芍压在身下,马占山便气喘着问:是我好还是他好。那个“他”自然是指的宋先生。春芍此时已云里雾里了,她梦呓样地说:你好哇,好哇……


这是她在宋先生身上无法体会到的。


疯疯乐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日本人开进了奉天的北大营。于是,东北军把驻守在北镇的马占山团调到了奉天城内。


一时间东北军的局势风雪飘摇,有几支驻扎在城外的队伍,大多是收编来的,他们被东北军收编时是想着借东北军的光,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突然来了日本人,一场战争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于是那些队伍便不稳定起来,有的连夜卷起铺盖卷跑掉了。


张作霖并不想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去打这样的内战,于是,马占山的队伍便被调到奉天城内,担负起了收缴小股叛军的重任。


马占山奉命进入奉天,他自然舍不得把如花似玉的春芍放在北镇,于是,春芍便和马占山来到了奉天。


到了奉天不久,马占山的队伍便被指派到了去收缴小股叛军的前线。


春芍便被扔到奉天城内中街的一条巷子里。


马占山隔三差五地会从前线退回来,偷偷地住上两三天,那些日子是欢乐的。


马占山一走,她的日子就又空了,她常常走出门外,倚门而立,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她多么希望此时马占山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她的身边呀。她在空等的日子里,会冷不丁地想起北镇的宋先生,这时,她的心里会隐隐的有些疼。宋先生一从她的脑海里出现,她便自然不自然地想起和宋先生那些说不上甜蜜但却很温馨的日子,静静的阳光,干干净净的小院,以及那些孩子咿咿唔晤的读书声。这样的幻觉很快又被她忘在了脑后,她更关注眼前的日子,她期待着马占山重新出现在她的身旁,给她带来欢乐。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奉天城里她会意外地碰见谢家大院的少东家谢伯民。


春芍在奉天城内无依无靠,每日都是她一个人,孤单而又寂寞,她无法打发这种时光,便一个人走出巷子闲逛,她走在繁华的中街上,她听见有人叫她,待她抬起头来时,她就看到了谢伯民。谢伯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谢伯民就说:你怎么会在这?春芍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谢伯民也感到很意外,她很快想起,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唱红时的情景,她从内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谢家大院,记住了谢伯民,没有谢家大院,就没有以后的山里红。


那一天,两人重逢,谢伯民把春芍请到了中街自己的家中。春芍在那一次了解到,老东家死后,谢伯民就卖掉了谢家大院和所有的土地,他一心一意地在奉天城里开药店,现在谢伯民已在奉天城里开了几家大大小小的药房,春芍还知道,谢伯民两年前娶了老婆,一年前老婆在生产时,因难产而死。春芍也说了很多,说自己嗓子倒了之后,嫁给了宋先生,又嫁给了现在的马占山。春芍在说这些时,谢伯民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谢伯民说: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十六岁时的样子。


刚出道时春芍的样子,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伯民的脑海中。几年过去了,他仍时常想起那晚上春芍上台时的样子。


谢伯民的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有许多房间,没有了女主人的家,也显得有几分冷清。春芍那天在谢伯民的小楼里说了好久,最后离开时,谢伯民就说:以后你就常来玩吧。


谢伯民站在门口,冲着远去的春芍招着手。春芍走出很远,回了一次头,她仍看见少东家谢伯民白得耀眼地在那冲她招手。


马占山只能隔三差五地回来。天一亮,马占山打马扬鞭地又走了。又留下了孤孤单单的春芍。


没事可干的春芍三转两转地就来到了谢伯民的那幢小楼前,直到她走进谢伯民家,她才灵醒过来,犹豫一下,她还是进去了。


谢伯民似乎已等待许久了,春芍每次出现谢伯民都很热情。


有一次,春芍冲谢伯民说:我都好久没有看戏了,真想去看看。


那天,谢伯民陪着春芍走进了中街一家戏院。春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戏院里看戏,戏台被弄得红红绿绿。戏班子仿佛人人都是角儿,轮流着唱。角儿一律年轻,一律漂亮。春芍是唱戏的出身,她听得出来,唱戏的人都是经过训练出来的,比他们北镇戏班子的水平高出一截。意识到这些,春芍才知道,奉天就是奉天。在戏院里看戏,也有捧角儿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出手都很大方,差人用盘子把银元托着,还要给角儿送花。这也是春芍从来没有见过的。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感到脸红。


散戏以后,谢伯民又请春芍去茶楼,两人一边品尝一边聊天。春芍说:他们唱得真好。谢伯民就用一双眼睛把春芍望了说:他们唱得再好,我还是爱听你唱。


春芍听了这话脸就红了。她又想起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少东家说过的话。


那天,两人在茶楼里坐到很晚,谢伯民才送春芍回去。谢伯民一直把春芍送回住处,他看到了春芍的住处便说:难为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


一句话差点让敏感的春芍落泪,但她还是忍住了,冲谢伯民笑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谢伯民怔了一下说:这年头,干行武的,你没想过万一他有个啥三长两短?


春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此时,她有些后悔当初这么草率地离开宋先生,而投入到马占山的怀抱。


她嫁给马占山之后,她才渐渐了解马占山。有时马占山的粗俗让她无法忍受,每次和她做那事时,马占山总要问她和宋先生做那事时的感受,她不回答,他便不高兴,说她心里还装着那个教书的。她说了,他又骂她是个被人睡过的破货,说着说着,马占山就很粗暴,很有力气地把她占有了。起初,她还能体会到种种快乐,渐渐地,那种快乐又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折磨。每每这时,她就怀念和宋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来到奉天城里,她愈发地觉得孤单无靠,没有马占山的日子,她寂寞,马占山的回来,她又觉得难熬。


马占山每次回来,从来不问她过得怎么样,每次多一句话也不说,上来就把她按到炕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她的衣服,发泄完,便睡。睡醒了,又和她说一些很下作的话,仿佛不这样,就没有欲望和她做那件事。马占山在北镇给春芍带来的生活,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就在这时,谢伯民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觉得生活有了内容。


从那以后,她差不多每日都要到谢伯民那里去坐一坐。


有时谢伯民很忙,埋下头,核对账目,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有时她呆呆地望着谢伯民那张年轻的脸,这张脸很生动,不同于宋先生,更不同马占山。四十多岁的马占山生活无度已显出几分老态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领着春芍参观了他的几家药店,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药店,她说不清谢伯民有多大的家业和财产,走在街上,有许多人和少东家打招呼,他们不称他为少东家,也不叫名字,都一律叫他谢老板。谢伯民对待这些人显得很散淡,不冷不热的样子,谢伯民仰着头走路,仿佛整个奉天城都在他的眼下。


谢伯民的衣着总是一尘不染,从头顶到脚都那么光光亮亮。有一次,谢伯民又陪春芍去戏院,她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她说:是啥东西这么香?他说:是香水。她从来没用过香水,她没听说过,只用过香包,那里面装着几棵香草。第二日,他就送给她一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是金黄的。他说:这就是香水,日本货,送给你了。


她觉得,谢伯民的身上越来越奇妙。有一种东西在远远地牵引着她。她又寻找到了那种美好的感觉。


夜晚,她经常在梦里醒来,醒来之后,眼前便都是谢伯民的影子了,然后,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觉得谢伯民不仅在生活上关爱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有几次,谢伯民把城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请到了家中。谢少东家在奉天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一切,不足挂齿。他不仅让戏班子唱戏,还让春芍装扮上了,春芍刚开始不解,推却道:嗓子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谢伯民笑笑道:那你就在心里唱。


装扮好的春芍往那一站,家伙一响,便感到自己立马换了一个人,种种以前风光的场景,使她不能自禁,她虽然唱不出了。这时只能别人代唱,她做出的是那些令人梦牵魂绕的动作,此时此刻,心神又一次合一了。唱到动情处,她望着坐在跟前的谢伯民,竟热泪横流,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恍然间,她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时的情景中。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以后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谢少东家了。


春芍半推半就地和马占山成婚,一大部分原因是马占山的那种生活在吸引着她,接下来才是马占山这个人。直到奉天,她才梦醒了。


此时的马占山在春芍的眼里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很粗俗的男人。在马占山的身边,她一点也没有找到团长夫人的感觉,仿佛她又掉进了胡子头的窝里,说把她扑倒就把她扑倒了,全没有了那种情意绵绵的爱抚。刚开始,她觉得这样的爱还很新鲜,渐渐地,她就开始讨厌这种粗俗了。马占山从不关心她,他关心的只是他和她在炕上的那种感受。这时候,她不能不想起宋先生。


直到和少东家谢伯民重逢,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谢少东家心情很好,领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以前在北镇时,她只是听说过。这一看不要紧,却让她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真人似的影子能说会动,就跟真事似的,看得她惊心动魄。


电影结束,她和谢伯民从影院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她望着眼前燃亮的一两盏路灯说:电影真好。谢伯民不说什么,见多识广地笑一笑。那天谢伯民没有叫车,而是傍着她走过中街,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那个胡同里。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就那么一路走过来,偶尔,他们的身体碰在一起,但又很快分开了。她的心情却不平静极了,在黑暗中,她肩并着一个男人,一步步向前走去,从谢伯民身体里散发出的幽幽男人气,不时地扑进她的鼻孔,她的身体里就多了种奇妙的感受。


以前她怪那条路太长,今晚儿不知为什么,她又嫌那条路太短,仿佛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终点。


在门口她立住了,他也立住了。


他站在那说:你到家了,那我就回去了。


她立在那幽幽飘飘地望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冲她笑一笑,转身的时候又说:啥时有空再来玩。


说完就走了,一身白色的西服很快融进了黑暗中。


她冲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里亮着灯,她的心一紧,果然是马占山回来了。


马占山坐在灯下正在喝酒,面前摆着烧鸡。马占山看见了走进来的春芍,便满嘴酒气地吼:你上哪儿去骚了!


她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马占山。


马占山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只一推便把她推倒在了炕上。


她惊惧地望着马占山,喃喃道:我碰上一个北镇的老乡,陪他说话去了。


马占山就淫秽地笑了笑:是卖x去了吧?


她不再说什么了,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刚才在外面的一切美好感觉,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


马占山又吼:你这个***,老子都回来一下午了,到处找不到你,老子明天又要去打仗了。说完便扑过来……


春芍的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她的眼泪一直在流。


马占山看到了她的眼泪就很愤怒,一边在她身上折腾,一边腾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哭啥,你咋不叫床哇,你倒叫哇。


春芍在忍受着,她只感到彻底的绝望。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汹涌流出。


马占山就真的很气愤了,他一次又一次抽打着她的脸,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几天见不到男人你就受不了了,你倒是叫哇,你咋就不叫呢……


春芍一夜也没有合眼,她眼睁睁地盯着黑暗,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脑子里空空一片。遥远的,她似乎又听到了宋先生的喊:戏子呀,真是个戏子呀。马占山的声音也惊天动地地响起:你这个***,***……


马占山一大早就离开了。离开前,他站在地下恶声恶气地说:这次老子就饶了你,下次你要是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守着,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说完就走了。


春芍昏昏沉沉哀痛欲绝地在炕上躺了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不清将来怎样,也想不清眼下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谢伯民,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她了。


她说不清从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她穿上了衣服,走出院门。当她出现在谢伯民面前时,她的样子吓了谢少东家一大跳,他说:春芍,你这是怎么了?


春芍再也忍不住了,她似见到了亲人,一下子扑到谢伯民的怀里,哀哀婉婉地叫了声:少东家,你要救我呀!


谢伯民就啥都明白了。


他把春芍扶在椅子上坐下,愣愣痴痴地看了春芍半晌,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以后就别再回去了。春芍不解地,茫然地望着少东家。谢伯民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无助的春芍,谢伯民颤颤抖抖地说:春芍哇,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形势会变成这样,她喜欢谢伯民,可她从来也没敢想过,自己会和少东家怎么样。突然而降的幸福使她差点晕过去,她苍苍凉凉地叫了一声:老天爷呀——


于是,两个人就抱成了一团。


待两人清醒之后,都觉得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春芍知道,马占山不是宋先生。先不说马占山是胡子,起码他手下现在有着上百人的队伍,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她躲在谢伯民这里不回去,迟早有一天马占山会找上门来的。


春芍把这想法说给了谢伯民。


谢伯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想了一会儿,他就一拍大腿说:这好办。春芍就希望地望着少东家。谢伯民就说:咱们给他下“蛊”。


春芍知道什么是“蛊”,那是一种要人命的药,当时吃了并没有什么,几天之后,便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谢伯民又说:我的药房里就有这种药。


春芍觉得已经没路可走了,要摆脱马占山,投奔新生活,她只能这么做了。于是两人商定,谢伯民把药配好,春芍负责把药让马占山吃下去,以后的事就一了百了了。


春芍的一颗心便放到了肚子里。她为了眼前的少东家,为了自己,她现在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两人百般恩爱地缠绵了一番,谢伯民才恋恋不舍地把春芍送回去。


在这期间,春芍又找了谢伯民几次,两人恩爱之后,便躺在床上畅想着将来的事情。谢伯民紧紧地把春芍的身体搂了,他说:春芍,日后我娶你,咱们就生个孩子吧。


一句话又让春芍流泪了,身边的少东家是多么的好哇,少东家能娶她,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于是,春芍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着马占山早日回来,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期待过马占山。


她没有等来马占山,却等回了满身是血的父亲——于团副。


父亲一进门就说:不好了,马占山死了。


马占山在战争中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春芍听到这一消息,她的身子一软,揣在怀里的“药”掉在了地上。


春芍名正言顺地开始了自己又一轮幸福的生活。


十三谢伯民和春芍结婚那天,谢伯民带着春芍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是两人的合影。这是春芍第一次照相。


几天以后,照片拿回来了。春芍看着那张神奇的纸片上印着自己和谢伯民。谢伯民微笑着,春芍自然是一脸甜蜜,她的一双目光,新奇地望着前方,她似乎是望见了自己幸福的将来。


她和谢伯民真正的婚后日子开始了。


她下定决心,死心塌地的和谢伯民过起了日子。夜晚,她甜蜜地躺在谢伯民的身边,听着谢伯民熟睡时的呼吸,她想起了宋先生,想起了马占山,她为过去的所有荒唐行为感到脸红心跳。她没有觉得有一丝半点对不住马占山,她跟了马占山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宋先生。但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还要面对现实和将来,此时,命运又让她拥有了谢伯民。眼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她不再求啥了,她要死心塌地的和谢伯民过眼下富足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让春芍有了再生一次的感觉。没事的时候,谢伯民总是带着春芍出入戏院,在这里看戏和在北镇有了很大的不同,那种氛围是北镇街头巷尾无法相比的。谢伯民不仅看戏,还和春芍说戏。少东家对戏里的人生有着自己的理解,他就把这分理解说给春芍听,春芍虽说是唱戏的出身,但有些戏她理解得并不深,经谢伯民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就开悟了,对戏文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同时,对少东家也就刮目相看了。


谢伯民让她想起了宋先生和马占山。宋先生会听戏,也能写戏,马占山也听戏,可他们和谢伯民相比,竟比出了天壤之别。少东家从戏里看到了人生,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春芍,她觉得谢伯民说戏时自己已和少东家融为一体了。那一天,她冲谢伯民说:咱们生个孩子吧。很快,春芍就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她为自己能很快怀孕有些吃惊,她和宋先生没有怀孕,她曾和宋先生说过要孩子的事,宋先生也很高兴地答应了,却是没有怀孕。和马占山也没有怀孕,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前面两个男人都没能让她怀孕,和谢伯民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神奇地怀孕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很快,孩子生了。随着孩子呱呱落地,著名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先是东北军撤离了奉天,一直撤到了关内,很快,日本人占领了奉天。


接着整个奉天城内就乱了。


谢伯民的药店生意也开始不景气了,少东家痛下决心,关闭了几家药店,剩的几家药店,还勉强可以维持开销。


外面一乱,谢伯民很少往外跑了。上午,他到中街附近的几家药店看一看之后,他便径直回到了家中。于是,关上门,便陪着春芍和儿子。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谢奉。外面的世界正乱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过起了品味戏文品味人生的日子。虽然买卖不好,但谢伯民这么多年的积蓄足够他们生活一阵子的。他们一边带孩子,一边享受着他们别样的生活。戏园子关闭了,他们无法再去听戏了,在家里少东家把春芍装扮了,让装扮好的春芍施展一下身段,他们的身旁放着留声机,春芍不能唱了,留声机能唱。于是,他们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觉。春芍觉得,此刻,不是留声机在唱,而是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唱,谢伯民眯着眼睛,他在欣赏着眼前、耳旁的一切。春芍虽生育过孩子,但眼前的春芍仍和十六岁时一样,凸凹有致,一个云手,一个媚眼,都让少东家回到了从前。此情此景,春芍便成了戏中人,少东家就是迷戏的人。于是,日子就是日子了。春芍有时会想起北镇的戏班子,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但很快就又淡忘了,她对眼前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在少东家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窗外的一切恩怨,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起门来,享受着这份宁静和天伦之乐。孩子呀呀地学语了。孩子又蹒跚地走路了。孩子会跑了。谢伯民很喜欢谢奉,他会拿出大半天时间和孩子玩在一起,他们楼上楼下地捉迷藏,孩子很开心,谢伯民也很开心。


春芍看着儿子和丈夫这样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她总会露出舒心的笑。


有时,她也会觉得挺寂寞的,她想看场戏,或者看场电影,但外面大部分戏园子、影院都关闭了,也没有个去处。她只是想一想,很快就忘记了。她满足眼前的生活。


她学会了为丈夫熨衣服,她看着丈夫穿着自己亲手熨过的衣服,她的心里比丈夫的衣服还要慰帖。


她觉得眼前的日子才是日子。


一晃,又一晃,儿子八岁了。


儿子已经开始上学了。


此时,春芍已经学会了等待。她天天在等出门的丈夫和外出上学的儿子,她倚门而立,等待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儿子呼叫着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解放军进城了,进城了。他的一张小脸因激动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春芍走出家门,果然看见了一队一队的队伍走进城里,以及道路两旁欢天喜地的人群。


春芍不知道解放军进城是好事还是坏事。接下来,事情就有了变化。


谢伯民回到家后,叹着气说:药店怕是保不住了。


不久,谢伯民又说:咱家以后就没药店了。


春芍不解地问:咋了?


谢伯民就平平静静地说:交公了。


于是,一切便都交公了。


那些日子,谢伯民天天出去。又有一天,谢伯民回来冲春芍说:城里怕啥也没有了,我不想在城里呆了。


春芍就茫茫然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谢伯民说:咱们回北镇吧。


春芍无法驾驭眼前的生活,这么多年的日子都是谢伯民当家。谢伯民说回北镇,她只能回北镇了。这时,春芍又想起了北镇的戏班子。于是,一家三口人便回到了北镇。



北镇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北镇的戏班子也烟消云散了,牛亡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十里香小产的那个孩子,就是亡子的。他们竟瞒了这么多年,直到戏班子解散,他们才公开过去的秘密。


春芍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没有成为角儿时,她曾经暗恋了丰亡子许多年,那时牛亡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她的心。没想到,她正在暗恋牤子时,忙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此时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当年真傻。


回到北镇以后,谢伯民当起了教师。


谢伯民脱去了西装,换上了中山装。


春芍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那时,小地方女人很少出门工作。于是,春芍只能在家里等待着。


每天一大早,丈夫去教书,儿子谢奉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春芍。


有时她也到街上去转一转,有许多当地人仍认得她,于是和她热情地打招呼。北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有一次,她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当年和宋先生住过的小院,此时的小院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走到那,心动了一下,最后她转过头,快步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她听说,在她和马占山走后不久,宋先生也在北镇消失了,消失的宋先生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她的耳畔又回响起宋先生当年的呼喊声:春芍呀,我的春芍呀——


她抬头望了望北镇的天空,天空依旧是以前的老样子。过去却恍若隔世,她自己觉得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如以前。


回到北镇以后,她更多的时候,想到了从前,从前的事情,过电影似的,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想到了更多的自然是在戏班子里的那些日子,往昔的一切,都一件件地涌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牤子和十里香就住在距她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不再唱戏的牛亡子,当起了商店的售货员,每日也早出晚归的。


她来到牛亡子和十里香家里,看到戏班子里那些行头还在,却蒙上了一层灰尘。三个人凑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戏班子,牤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们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对手戏时的种种情形。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些春芍的脸就红了。几个人说兴奋了,牤子就提议唱一段,久不唱戏了,浑身都憋得发痒,于是,牛亡子和十里香就唱,虽不是在舞台上,但他们的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竞突发奇想:要是此时,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里香,是自己将会怎么样呢?清醒过来之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有时间,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只听到忙子哼上几句,心里也是妥帖的。


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牛亡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