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城市寓言(2)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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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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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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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172字

大师住在一条很深很旧的巷子里,巷子的砖墙一律是青灰色的。那青砖又厚又大,码叠在一起,就有了历史和威严。


据说这条旧巷的历史比这座城市的年龄还要大。先有的这条巷子,那时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有钱的人们为了更加有钱,便修造了这座城市,使方圆几百里有了商业与文化的中心,这座城市便愈加繁华热闹起来。


大师住的这条巷子真是太老了,老得从砖缝里及院落里散发出一阵阵发霉的气味。大师住在巷子最深处,那里有一个门楼,门楼造的很讲究,也很高大,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门楼是后修的,颜色与旧砖墙并无二致,但工艺明显比砖墙先进了许多,也文明了许多。门楼后便是一方小院,院里种着一些花草,花草们在蓬勃地生长着。屋檐很高大,同样青色的琉璃瓦在很好的太阳下闪着一层幽光,小院很静。有三两棵青竹点缀在屋前,更显出这个院落的雅来。


大师以前并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大师成为大师后才购下了这条旧巷里的旧院。大师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大师,但很少有人知道大师就住在这条旧巷里。大师的打扮很特别,穿一身旧军装,军装的质地是的卡的那一种。大师的年龄并不大,才四十出头,因此,头发很茂密,粗短的五指,手心里生满了昔日的老茧。那茧子已有些历史了,异常坚定地长在大师的手上。


大师以前一直生在乡下,长在乡下,结过婚,并有子。那一年,大师得了一种很怪也很重的病,也医了治了,却不见好,并不殷实的家业随之就败落了。一个小有收益的农民之家,哪承受得住这样的花销。大师整日躺在床上,不死不活,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还要吃一些维系生命的药。


女人带着孩娃先是哭哭啼啼求亲借友,亲戚朋友先是借一点送一些,时间长了,终不是个办法。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为大师治病借了许多债务,别说大师有病,就是没病,大师省吃俭用也够还上一辈子的,女人就哭着冲大师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师早已心灰意冷,心想:一死了之吧。自己死了,不仅解脱了一家,自己后半生也就解脱了,即便好了,当牛做马去还欠下的债务,日子也永无翻身之日。这样一想,还不如死了的好。大师在久病面前,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决定一死了之了。


大师给尚幼小不知事的儿子跪了,心里默念了生离死别,又给女人说了日后的前程,让她日后择个好主,再嫁吧。女人解了他的意思,只是哭,哭得痛不欲生,生离死别。女人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女人也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病早晚是要死的,早死早享福吧。女人这么安慰着自己。女人很含蓄地说了:去就去吧,俺让娃记住你,年节的在村头给你烧纸。体贴的女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已经没有理由不死了。他想好了死法,于是,那天夜晚,他趁孩娃、女人睡着之时(他一直怀疑女人是装睡)爬出了家门,爬出了村巷。他一点点地告别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这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一脚踩着生,一脚踩着死,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呀……


大师后来就爬进了村后的山林里,后来大师再也爬不动了,大师就哭,哭他的生死,后来竟连哭也没了气力了,大师就想,该死了。大师就“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师在梦中醒了,大师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傍晚的山林静静地依傍着他,雾气飘绕,似仙似画。大师就想,真的就死了,眼下已是另一方世界了,大师想坐起来,竟坐起来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是无比的熟悉,小时候,拾柴挖菜的地方又历历在目,大师想,原来死竟是这样呀。他为以前怕死,有些脸红。大师想,站起来吧,他就站起来了。大师又觉得有些饿,大师不解,难道死人也知道饿吗?


这时天就黑了,大师这才醒转过来,想到从家里一路拖爬出来,是想一死的,没有死成不说,反又回转过来。这竟是个奇迹,大师为难地哭了,哭得伤心无比,左右为难。大师站在空寂无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恍似做了个梦,又想不起梦的内容,脑子里空茫一片,心也依旧悬着,无着无落。


大师又一次想到了家,还有死。大师又想了一夜,大师想了许多,有关生,有关死,现实的,未来的,大师终于想通了。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全当自己是死了吧。


黎明时分,大师终于想通了。大师走了,离开生他养他的小村,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后半生的债务……大师走得义无返顾。


时隔数年,大师对当年自己病的莫名其妙的消失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无家可归,浪迹于城乡之间,先是靠给人打工维系生计。后来他来到一座古寺里,那里有位和尚。和尚听了大师的身世很是同情,便收留了大师。和尚教大师气功,大师此时已心无杂念,对老和尚的指点悟性很深,没多少时日,大师就学会了辟谷。大师可以数日不吃五谷杂粮,仍旧精力充沛。又经过数日的点拨,大师悟性就更深了一层。大师可以数日滴水不进,仍能谈笑风生。


终有一日,老和尚与大师谈了一次话,老和尚告诉他自己数年的修炼,他已经在数月内达到了。老和尚的确不是个凡人,劝他回到凡人的世界里去。


大师听从了老和尚的话,便来到了这座城市,于是大师就成了大师。


大师在这座旧巷小院里深居简出,大师一直在思考一个浅显而又深奥的东西。那就是当年的病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大师回想着昔日的病情,医生是给他下过诊断的,而且自己觉得也已经无药可救了。怎么说好就好了呢?大师不解。大师在冥冥苦想这些的时候,他的耳畔响起了林间溪水之声,嗅觉中飘起自然的芳芬,那林地,那溪水,大师似乎顿悟了。


于是,大师的房前屋后种植了许多花草,大师便成了一个花匠。大师对吃喝没有任何欲念,他数日辟谷,有的是对秽物的厌恶。大师的院落里终日花草芬芳,蜂飞蝶舞。这座城市里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就是大师。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要不然大师就不是大师了。每当夜深人静,常有轿车驶到大师门下,车里被搀出的是一些这座城市里很有头脸的人物,有问吉凶的,也有治病的。大师说了什么,又是怎么治病的,这座城市里的凡人很少有人知详。


据说这座城市的市长也拜见过大师,还曾下过决心,要把大师请出山,让其担任这座城市“科学委员会”的顾问之类的角色,大师自然回绝了。于是,大师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上层社会中广泛流传。


两个中学生


白天的日泽公园非常宁静。


破土的嫩草芽,有声有色地在很好的阳光下成长着。树们绽放着新芽,使春天的空气温馨祥和。


无风,阳光静静地泼洒着,湖水在这很好的阳光下安详地荡漾着。世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排椅上坐着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男孩叫成明,是初三的学生,女孩叫肖萧,也是初三的学生。两人连续来这个公园已经两天了。两天里,他们就在那只排椅上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成明偏瘦,目光有些忧郁地望着湖水,女孩肖萧的眼睛又黑又亮,齐耳的短发,又黑又亮的眼睛,使肖萧显得端庄、美丽。此时,她托着腮,悠悠地望着湖旁树枝上欢叫着的两只画眉鸟。


成明偏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喃喃地问:嘿,想什么呢?


肖萧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语似地说:它们真好,无忧无虑的。


他便也去望那两只画眉。两只鸟在树枝上嬉戏着。


人要是能变成鸟该多好,女孩说。


可不是。男孩的目光停了一下。


两只鸟突然就飞走了,留下了空空的枝头。


女孩的目光仍瓷在那儿。


男孩收回目光去侧头望女孩。


男孩喃喃地说:你这样真漂亮。


女孩忽闪了一下眼睛,脸颊泛起潮红,是少女的羞红。


一时间,世界又静了下来。两人不再说话,痴痴地望着远方。公园外,是西便门刚建起的那座立交桥,桥上桥下汇聚了许多车,车在桥上桥下飞驰而过,轰鸣声遥远又模糊地传来。


两人闭上了眼睛,头枕在排椅上,沉沉的似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都睁开了眼睛。


要是这样永远睡去该多好哇。女孩说。


那当然好。男孩愈加忧郁。


两人的目光就网在了一起,一忽,不知是谁先躲开了对方的目光。


要是爸爸、妈妈知道我们这样会很伤心的是么?女孩幽幽地道。


半晌男孩说:也许吧。


女孩的样子就有些伤神,又黑又高的眼睛里盈满了水色。


男孩察觉到了,便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女孩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犹豫着道:别难过,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谁也不要难过。


女孩凄然笑了一下说:我没有难过。


男孩的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似乎在遥远的天际。


男孩说:我们要是不这么决定,过几个月就该考高中了。说到这停了停,又说:读完高中再读大学,读完大学,再读研究生或博士什么的。


女孩接过男孩的话茬说:然后结婚、生孩子,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最后到老。


最后到老。男孩重复一句。


还有呢?女孩又问。


没有了,大概就是这些。男孩答。


真是的。女孩说。


就是的。男孩也说。


于是两人又静寞下来,望那枝头。


两只画眉鸟又回来了,落在枝头上,一蹦一跳的,它们在唱一首它们自己的歌。


要是变成一只鸟真好。女孩说。


那当然。男孩的目光又一次变得飘忽起来。


女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喃喃着:学校这时,也许上物理课了。


也许是数学。男孩说。


女孩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愠怒地冲男孩: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不提学校的事。


男孩似乎受了委屈:是你先说的。


是你!


是你


……


两人吵了几句,便停下了。两人互望着,半晌,又是半晌,女孩道:对不起。


男孩:没什么。


两人都在这座城市那所著名的重点学校里读初三。女孩是物理课代表,男孩是数学课代表。两人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考重点高中,再考重点大学,然后,一路这么读下去,谁也不会怀疑这两名优等生的能力。此时,两名尖子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却坐在了这座公园的长椅上,任时光悄然从他们的眉梢和肩头走过。


你说,爸爸、妈妈们生活得有意思么?男孩突然这样说。


也许有意思,也许没意思。女孩这么说。


他们生我们,养我们,单位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等我们长大了,他们就老了。男孩费力地思索着说。


然后就是我们,到最后我们也老了。女孩悠悠地说。


大人们管这叫生活。男孩说完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生活?日子?世界?女孩喃喃着。


画眉鸟们悦耳地叫着,两个园工在远处一丛树下浇水,水花儿亮闪闪地跳跃着,像一群鸟。


你说鸟们也会老么?女孩突然这样问。


也许会吧,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老的。男孩说这话时像位哲人。


女孩就轻叹了一声。


不过鸟儿们不会有烦恼,它们始终无忧无虑。男孩似在安慰女孩。


还是鸟儿好。女孩就又说。


那么我们下辈子就做鸟儿吧。男孩说。


女孩听了男孩的话,似乎激动了起来,一把抓住男孩的手,声音颤抖着说:那我们就去做鸟儿,无忧无虑的那一种。


男孩笑了,女孩也笑了。


四只手紧握在一起,就那么长久地紧握着。


世界极静,无风,阳光很好。


两只鸟清清脆脆地在树上叫着。


胡大海(之二)


胡大海母亲的身体,在胡大海父亲去世后,莫名其妙地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母亲身体衰老的速度大大出乎了胡大海的意料。


母亲不曾有过工作,先是接二连三地为老钳工生养过五个儿女,却没有一个能活下来。母亲近四十岁才又怀上胡大海,本来对第六个孩子母亲和老钳工也没抱太大希望,谁也没有想到,胡大海一生下来身体就很健康,而且一直健康地活到现在。母亲一定是在生养的过程中伤了原气,母亲的身体真的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亲在院里捣弄那只卖冰棍的车。母亲已有几年没再卖冰棍了。不仅是因为母亲的身体,母亲不再卖冰棍是胡大海的愿望。那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母亲的晚年幸福一些,他便自做主张地收了母亲的冰棍车。母亲今日又把它再次翻找出来,胡大海悲哀得就想哭。


胡大海坐在门坎上,他在不停地吸咽。母亲佝着腰,满头花杂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烁。胡大海很想阻止母亲这一举动,却没有想好理由。


母亲就说:天就快热了,妈还能做些事。


胡大海听了母亲的话就想喊声:妈。可喉头哽着却没喊出来。他想起了少年时,母亲就是推着这辆冰棍车,走街串巷,用一种悠远的声音喊:冰棍咧——五分一根——


他的少年是在母亲这种吆喝声中长大的。那时,他就曾发誓,自己长大要挣钱养活母亲。


自己真的长大了,却没能兑现自己的誓言,让年老体迈的母亲,再一次推起冰棍车。想到这的胡大海眼圈就红了。他怕母亲看到,独自走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暗,也很潮湿。他们一家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小院里已经生活了好多年了。


胡大海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他蹲在屋内手捂着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又想到了厂长,他被厂长从厂里改革出来后,曾有人给他出主意去厂长家“坐一坐”。


他便去“坐了”。来厂长家之前,母亲从箱子里翻出了件破旧的棉衣,母亲当着他的面撕开了那件棉衣。那里装着母亲卖冰棍的积蓄,陈年的毛票连同陈年旧絮展现在胡大海的眼前。胡大海的心里就热了一下,他暗里发狠地咒了句厂长:我日你祖宗。


后来,胡大海用母亲的积蓄为厂长买了两瓶“茅台”酒,另外又加了条烟。他一连找了几个门洞才找到厂长家。见到厂长他就把东西送上了,厂长就变了脸色,生硬地把东西推了回来。


厂长就很正气地说:胡大海你不要这样,有啥事咱们到办公室去说。


他就说:厂长,这没啥,就是来看看你。


厂长说:东西是不能收的,要坐你就坐一会儿。


他就尴尴尬尬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厂长没忘记把他的东西递到他的手里。他从厂长家走出来,心里是冷的。厂长不收他的礼,他自然知道想回厂里上班是没指望了。他想摔了手里的烟和酒,又想到了母亲那件破棉袄。他就想,还是退掉吧。


他来到买酒的那家商店,服务员却说他的酒是假货,想诈骗商店。他就和服务员理论,后来商店的经理也出来了,理论的结果,他的酒地地道道是假货,经理拿出他们商店的真酒让他看,他也看出了自己手里的是假货。可自己明明是从商店里买的,怎么一转眼到了自己手里就成了假货呢。酒自然没有退成,他走出商店,便把那两瓶酒摔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厂长为什么不收他的东西。他想砸了这家商店,更想把厂长的脑袋砸碎。


这些日子,小鹃明显和自己冷落了。他怕母亲伤心,没有把小鹃的事儿告诉母亲。


母亲就在院里说:鹃子咋好久不来了呢,你约她来家玩吧。妈还给她做西红柿炒鸡蛋。


小鹃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每次来,母亲每次都要做这个菜。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


母亲就又说:你们“五?一”就要结婚了,抽空把屋子拾弄拾弄。


他站起身,想冲母亲吼一句什么。可他透过窗子看见母亲那满头花杂的头发,他就改变了主意。他挥起一只手,重重地在自己脸上来了一下。


母亲就问:大海,你在屋干啥呢?


没事。他这样回答母亲。这时,他心情竟平稳了起来。他坐在床上,想那次找厂长的情景。


那是他去厂长家坐过后没几天,厂长坐在办公室里苦苦地冥想着什么大事。他就去了,厂长似乎没有看见他,仍在苦想着什么。他在厂长面前立了会儿,便坐下了,坐在厂长对面宽大的沙发里。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就坐在那儿,等着厂长。过了很久,厂长似乎刚发现他似的问:


你有事?


你听厂长这么问,先是一愣,但马上就微笑起来,很含蓄地说:


厂长,我都二十八了,还没结婚。


厂长就说:唔,晚婚是好事。


他说:厂长求你了,那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连我自己都养不活。


厂长说:不错了,我刚进厂时,每个月才拿16元钱。


他说:我还有个老母亲,都六十多了。


厂长说:工厂有啥混头,干个体吧,现在富人都是个体户。


他说:如果都能干个体,那咱们国家不早就富了。


厂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厂里给你们百分之七十已经不容易了,这是在中国,要是在美国的话……


厂长没再把话说下去,厂长看见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嘴唇在发抖。


厂长又说:大海,希望你能体谅厂里的难处,我这厂长也不好当哇——


那时他就想抄起厂长的喝水杯,把厂长的脑袋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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