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最后的升旗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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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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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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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12字

几个人与牛帅相见时,不禁都大吃一惊。牛帅艰难地咧着嘴笑了一下,他的头发已经掉了大半,像干草一样,毫无生机,脸上骨骼尽显,人瘦弱得难以支撑,浑身几乎插满了管子,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牛帅看到他们的一刹那,眼泪不由自主就涌了出来。他一边呜咽着,一边艰难地说道,我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就猜到你们会来的。


屋子里摆满了盛开的鲜花,显得生机盎然。


几个人本想安慰他一番,可是眼见这样,最终还是强忍住,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默默地流下了热泪。


牛帅见状,反倒劝导道,你们这么远来看我,哭什么嘛。再说,老子还没有死呢!


随后,牛帅打起精神,一个一个地细细端详着,之后有些兴奋地说道,别弄得像遗体告别似的。朱公子,你比以前神气了不少,是不是你找人把我弄到这里的?把我折腾得够呛,白费力气,其实我在家里挺好的。段世杰,你那时候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写个告状信还把自己写到机关去了,现在混得不错吧,人也胖了一圈。崔成,你个狗曰的,天生就是命好,关着门训练都有女人送上门,老子这辈子的遗憾,就是连个女人也没有讨到哦。李英俊,多乖的孩子,没有想到你出息得那么大,我们几个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那天老子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是去年国庆,对不对?老子一边喝酒一边流泪,没好意思给你们打电话。老子知道活不了多久了,今天看到你们就没啥遗憾了,可惜没能让你们吃上我亲手做的菜,这辈子你们算是没指望了。饭店本来要开张的,墙上就挂着我们在新兵营的照片,还有国旗班的,往那儿一摆,绝对镇邪招财,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


崔成听到这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接过话来说道,你个混账东西,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还当我们是兄弟吗?就是死也不想见我们,你可真够狠心的。


牛帅习惯性地眼睛一瞪说,崔成,你这个狗东西,说这话没良心啊!我这病就是神仙也治不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天天都想见你们,做梦都想,可是你们有你们自己的事,我牛帅就不是想让人怜悯的人,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见到我这样,还不是哭哭咧咧的一场,你们又不能陪我死,反倒弄得大家都挺难受的。这事我冷静得很,我大眼就想留给你们一个最美好的印象,以后你们想起我来,至少不会那么难受。我现在这个病歪歪的样子,你们看着好受啊?


说到这里,段世杰打断他说道,大眼,你知道我们今天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吗?


牛帅急促地喘着气说,谁知道,你们一进来就又哭又闹的,说了这么多话,闹得老子少活好几天。朱公子,你别费心了,花那么多钱也没有多大用处,还不是一个结果?我可不想死了还欠你的人情。大家都正常点儿,让我再多说两句。你们以后就知道了,人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行的。死是躲不掉了,但我大眼连死也要快乐地死、痛快地死。说不定这次你们一来,我还能多活几天。说实在的,国旗班我去得最值,能够认识你们。只可恨那个事故,要不我还不是一样,和你们一起威风地站在天安门广场?其实我有一阵子特别想去看你们升旗,你们三个的升旗仪式我都没有参加,想一想,挺对不住你们的。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死,说起来你们不信。查出白血病的那一天我是害怕了,心想我牛帅怎么会这么苦命啊!国旗班没去成,开个饭店也开不成,连个老婆也没有讨上,怎么什么倒霉的事都落到我头上了呢?心里憋屈死了,这就是我牛帅的命啊!但反过来想,我一直没有白活,从没有浪费生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在新兵营我也是最快乐的,就连治病也都是快快乐乐的,所以,我也要快乐地去死,得个快乐也就足够了。


朱光明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对牛帅说,大眼,时间不早了,抒情先告一段落,我们来是要办一件正经事的。你不是说过做梦都想亲眼看我们升国旗吗?


牛帅怔了一下,接着,他突然一把拉过朱光明问道,我没有听错吧?你个龟儿子,还要玩真的?打的什么埋伏?


李英俊大声说,我正式宣布,升旗仪式现在正式开始,地点在市技术专科学校,参加的有省武警总队国旗班三班,由我担任升旗手,崔成、朱光明为护旗手,本次升旗的主要内容是向老兵牛帅致敬。


接着,李英俊立正向牛帅敬了一个军礼,喊了一声,牛帅!


到!牛帅高声回应道。


这次由你担任升旗仪式总指挥,马上换装。


这时,病房的门打开了,三个拿着军帽、礼宾服和皮靴的武警战士走了进来。牛帅见状,立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屋里的三个人,除了段世杰之外,都利落地脱下便装,换上了仪式服装。段世杰拿着衣服让牛帅换上,牛帅手捧着那件衣服,泪水又一次濡湿了眼睛。他一边细细地抚摩着那身军装,一边感动地说道,好小子,李英俊,你可真有本事,弄出这一套。我可舍不得穿,就我现在这副模样,简直是糟蹋军服,这是神圣的事,开不得玩笑。说到这里,牛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论大家怎么劝他,他死活也不肯把那身新军装换上。


这时,李英俊从提箱中取出一面折叠好的国旗放在了牛帅的手里,郑重地说道,中队长托我告诉你,这面红旗在今年的新年那天升起过,也在无数个重要场合升起过。他嘱咐我亲手交给你,说国旗班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它付出了汗水和辛苦的战友,他还建议支队把你列入国旗手的名录之中,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不能随随便便就倒下。


牛帅一字一句听完,一边哽咽着,一边敬礼道,是。


他们的车到达技校时,上千名学生已经身着统一校服列队等候在操场了。省武警总队国旗护卫队也已经准时到达指定位置,段世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牛帅缓缓走向主席台。牛帅双手托着国旗,尽量挺直身体。


一切准备就绪,牛帅被推到立式话筒前。此时此刻,只听他用颤抖的声音高喊道:升旗仪式现在开始!


出乎牛帅意料的是,队伍开始行进时,全场齐声唱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首歌瞬间击中了牛帅的心。随着这首歌的唱响,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湿润了,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此时,他们正在传输着人世间最强大的能量。


这支奇特的队伍缓缓向前走着,当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起时,操场上立刻响起一片抽泣声。一步一步,他们走过来了,经过牛帅身边时,战士们齐刷刷地向他投来了侧目礼。望着眼前这一切,牛帅挣扎着想要起身回礼,但他的努力失败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坐在那里,抬手行着军礼,那只手久久没有放下。


国旗护送到了旗杆前,李英俊立刻上前挂上国旗,随手挥出,一刹那,国旗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崔成稳稳地拽拉着绳索,与此同时,国歌响起来。而当他按照升旗的速度完成升旗的整个过程时,竟然与国歌进行的速度不差分毫,简直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在场的所有人都举起手来,向那面鲜红的五星红旗注目敬礼。


牛帅一直抬着手臂,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牛帅看来恍然如梦。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眼前闪现出了新兵营的一幕幕。他想到了威严的丁大队长,还有与他朝夕相伴的迟班长;他想起了迟班长那苛刻的目光;当然,还有那个曾经活力无限的自己。每一张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都随着音乐在眼前迅速滑过,像清风一般透彻心扉。眼前这三个最熟悉的国旗手,既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他的病痛和曾经那些难熬的黑夜忽然间全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的人都在诚恳地向他祝福,生机无限的春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是一个完全属于牛帅的瞬间,无人可以剥夺,就是死亡也不能!他真不希望这一刻就此结束,再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快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感到意犹未尽。牛帅原来死灰般的脸焕发出了昔日的神采,但是他的心里清楚,这也许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吧!这时,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起拥上前来,不住地问这问那。牛帅说,我真的没啥可说的了,你们都看到了。还是让孩子们赶紧解散了回去上课吧,耽误别人的时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然后他握着校长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谢。记者问他有什么感想,牛帅说,我一辈子都没有想到会给这么多人添麻烦。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又满是泪水了。


省武警总队国旗班的战士来到他跟前,列队向他行礼,牛帅马上回礼,和每一个人握手告别。


几个人终于坐进了车里。当车门关上后,牛帅立刻瘫软下来,整个身子仿佛虚脱了一般。


刚才真是累着了,我要睡一会儿了,牛帅虚弱地说道,你们这次真要了我的命。朱光明,你还是行行好,把我送回家吧。牛帅说罢,头歪向一侧,竟然很快睡着了。随车的大夫探了探他的鼻息,听了听他的心跳,说没多大问题,累过劲儿了,一会儿就好了。


按照朱光明的安排,车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行驶到了另一段公路上,最后在一家正在装修的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饭店的牌匾已经挂出来了,上面写着“大眼火锅店”几个明晃晃的大字。饭店还没有正式营业。朱光明下了车,朝几个人说道,咱们就在这里开一个班会吧,也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门口站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服务员,殷勤地把他们接进店里的一个包闾中,牛帅被移放在沙发上,他依然在深睡着。


朱光明指着牛帅对那人说,他就是饭店未来的经理。那人看了看他,露出怀疑的神色,以为朱光明在和他开玩笑。朱光明猜出了他的心思,正色道,你给我记住,不管他睡着还是醒来,他从此以后就是你的经理。我们走了以后,饭店就正常开业,公司会派人过来管理的。


这边朱光明正一五一十地交代着,那边牛帅不知道啥时候醒过来了,第一句就说,朱光明啊,这事我对你很不满意,你先让他出去吧,我有话要和你们讲。


大家觉得此时的牛帅清醒异常。李英俊问班会怎么开。段世杰说,按老规矩办,迟班长公务在身来不了,我是副班长,这次班会由我主持。


牛帅瞪着眼睛说,我先申明一下,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班会,大家不许说丧气的话,不能有歧视,得把我当正常人对待。大家都理智些,情绪正常点儿。你们先说,我最后一个说。


段世杰点头说,大眼你放心,我们兄弟几个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看一下升旗,这是我们几个人的心意。国旗班,还有支队的人听说了,大家为你捐了一些钱,这里面还有迟班长写给你的一封信,让我们带给你,至于你个人怎么处理,我们就不管了。迟班长命令你马上接受治疗,不允许丝毫耽搁。说着就把一只牛皮纸袋递给了牛帅。


李英俊补充道,钱是给你治病的,这里面也有迟班长和我们几个人的心意,医院是朱光明联系的,我们做兄弟的,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牛帅“嗯”了一声,接过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崔成说,牛帅,我要正式批评你。你和过去一样,就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浑蛋,根本不考虑大家的心情。你装什么大英雄?你就只想着自己的感受,没有集体观念,你有真正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这种病早点儿治疗是有康复希望的,非要弄到这步田地,你做得太绝了,根本就是在伤我们的心,我们又不是没有能力帮你,你干什么呀,连个屁也不放?这事我崔成绝不能原谅你。


牛帅点点头,望了一眼朱光明。


朱光明说,牛帅,你入院治病,还有租下这家饭店的钱,都是我们公司的“战士基金”审查通过的。再说,我们帮助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所有的手续都要经过严格审查,并不是我个人的私情,“战士基金”就是要帮助那些退伍后患重病的军人。再说了,经营这家饭店除了改善你家的条件,还要去帮助别的退伍军人,我们会派人定期审计。这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机会,发挥你的特长,经营不善我们还是要收回来的。要说有点儿个人私情在这里,那就是我把店名定为“大眼火锅店”,这么做合情合理,没伤你的自尊心吧?


牛帅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问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段世杰扫了几个人一眼,对牛帅说,你可以说了。


牛帅叹了口气说,我从来都把你们当作兄弟,应该说是亲人,有你们这份真情,我马上死都值了。难受的时候,想起你们就想哭。崔成,我知道你为人仗义,可我牛帅就是这个臭脾气,不想沾任何人的光,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不想半死不活地成为大家的累赘。我也想多活几年,朱公子让我相信医学,这病我比你们明白得多,别跟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讲啥医学。一切都晚了,你们就是拿命来救我也晚了,在这上面花钱连个响也听不着。光明,你弄一大堆词儿,我半句也听不懂,你是个明白人,就我现在这个样儿,连吃个饭都费劲,还经营饭店?你不过是想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可你考虑一下我的脸面,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大眼就是要干干净净地死。这样吧,我退一步,叫“大眼火锅店”可以,就算留个念,只要不嫌不吉利就行。饭店还是让别人经营吧。你们几个,还有国旗班和支队的兄弟们捐来的钱,我想这么处理,正好光明弄了这个“战士基金”,都存在那里吧,就算我的一份心意,帮助那些活着的人吧。实话告诉你们,我前段时间想把身体都捐了,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最后答应让我把眼角膜捐了,咱们班就属我的眼睛大、视力好,总算能派上用场了,我挺高兴的。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不枉和大家相识一场,虽然不能去国旗班,也值了。你们能做的都做了,别内疚了。


我最后拜托大家一件事,我是严肃的啊。本来我想分别给你们每个人写一封信,立个遗嘱什么的,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索性都说了,再也用不着给你们留什么字了,写封信对我来讲太折磨人。这几年我攒的钱够我的丧葬费,余下的钱留给弟弟,再说家里有田地,吃喝不用发愁。我死了以后,我叔叔会带着我的骨灰去找你们,我爸从没有出过门,怕他办不来。你们谁捧着去一趟天安门,就当是代替我向国旗敬个礼。没进国旗班是我最大的遗憾,这事你们帮我完成了。然后再让我叔叔捎回来,埋在我家祖坟里,就算完事。我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几个人都知道牛帅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牛帅说,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一会儿还麻烦你们把我送回家。我不想留在医院里等死,昨天就有一个病友没了,看得我心里直发慌。再说,在医院家里人照顾我也不方便。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这身体又陪不了你们喝酒玩耍,总不能在一起老开班会吧,啥滋味儿也没有。我今天还不错呢,要在平常,老是没完没了地睡觉。别说我大眼无情,要赶你们走,你们又不是我老婆,你们陪我时间长了,我心里会发慌的,互相看着难受。我只想说一句,为了我,你们要快快乐乐地活着,没有几个人有你们这样的好运气。段班长还有什么要总结的?没有的话,班会就开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