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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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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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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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1650字


爷爷在疯魔谷的日子里,愈来愈思念小凤,他思念小凤的一切。他晚上躺在窝棚里,望着漆黑的顶棚,眼前一次次闪现出小凤的化身。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种悲哀,他想到了大户人家的吃和住,而自己住在简陋的窝棚里,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些大户人家也是人,别人能办到的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周少爷被他一铁锹打傻了,但小凤仍守在周少爷身边,他突然为小凤悲哀了。一个计划,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爷爷要把小凤从周少爷身边夺过来。


十八条汉子组成的棒子队,对爷爷忠心耿耿。爷爷说一不二,天亮的时候,他就派余钱下山了,他让余钱去周家看一看,看一看小凤从天津卫回到靠山屯没有。半夜的时候,余钱回来了,告诉爷爷,小凤和周少爷刚从天津卫治病回来。


爷爷一拍大腿,冲十八个弟兄说一声:“兄弟们,今晚给大哥办点私事去。”


其实爷爷不用说,这些人早就明白了,他们十八个兄弟占山为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少了一位压寨夫人。十八个弟兄早就替爷爷着急了,爷爷这么一说,大家都一致热烈响应。


众人坐在爷爷的窝棚里,说东道西,一直熬到转天早晨,太阳出山,一行人马手提棒子出发了。他们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靠山屯,躲在河堤下面等待晚上的降临。棒子队占山为王这么长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组织抢人这样的行动。十八个弟兄都有些激动,一双双目光闪闪烁烁地望着爷爷,爷爷更是激动难耐,他想小凤都快想疯了,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一步冲到小凤身边。


深夜的时候,十八条汉子在爷爷的命令下窜了出去,他们有的给周家当过长工,没当过长工的,对周家也挺熟悉。余钱冲在最前面,迎面看到一条狗,余钱挥起棒子朝狗头砸去,狗“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了。


爷爷带着余钱几个人一头闻进了周少爷和小凤的房间里,其他的一些人则隐蔽在墙角观察动静。


爷爷冲进房间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小凤尖叫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黑影从炕上坐了起来,向躲在炕上的那个人扑去。他断定那就是小凤了。这时候,爷爷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投想到,这种时候,小凤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周少爷。爷爷想到这儿已经伸出了手,他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把小凤从周少爷身上拉下来,爷爷的手触到了小凤软绵绵的身体。爷爷颤抖了一下,一把把小凤抱在了怀里。小凤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裤衩,爷爷冰冷的身体使小凤惊叫一声后马上清醒过来,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爷爷抱着近乎裸体的小凤,早已神魂飘荡了,他日也想夜也想的小凤就在自己的怀里,他恨不得一口把小凤吃到肚子里。但爷爷马上清醒过来,不能让小凤就这么走,一到山里会把小凤冻死的。爷爷清醒过来之后,说了声:“是我,你快穿衣服。”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小凤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我爷爷就是打傻她丈夫逃到山里去的那个长工。此时小凤从心里涌起的仇恨已代替了恐惧,她在黑暗中眨着一双杏眼,仇恨地望着爷爷。爷爷见小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有些急了,身子伏在炕上抓过一堆衣服就往小凤身上套,小凤一口咬住了爷爷的一根手指头,爷爷哼了一声,他挥起了另一只手想打小凤,但那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爷爷忍着巨痛,一声声地哼哼,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动了。爷爷不吭气,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余钱说:“大哥,快一点。”


人们听到咔嚓一声,爷爷左手的小指断了,小半截留在了小凤嘴里,爷爷疼得在地上打转,小凤在嘴里“嘎嘎吱吱”地嚼了两口,把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吐到了地上。


爷爷已经来不及细想了,连同那堆衣服和小凤一起抱下了炕。这时那个傻了的周少爷哼哼哈哈地从炕上爬起来。余钱说了声:“大哥,结果他算了。”说完提起棒子就要打。这时在爷爷怀里的小凤喊了一声:“别打他,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要打死他,我也死在这儿。”几个男人被小凤的话震住了,爷爷看看怀里已服服贴贴的小凤,便说:“那就饶了他。”


小凤又从爷爷怀里挣扎下来,去穿衣服,穿完衣服,小风从炕上跳下来,伏在傻子周少爷的耳边说;“俊发,尿盆在门后。”爷爷第一次从小凤嘴里知道周少爷叫俊发。小凤自己走出房门。这举动令爷爷和几个男人有些吃惊。他们已经做好了背扛小凤的准备。


住在后面的周大牙听到了动静,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把枪,“谁呀?”他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躲在暗处的一个人,抡起棒子朝周大牙砸去,周大牙连一条狗都不如,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去。


小凤看了那个人一眼,说:“我记住了。”


那人在雪光中望了小凤一眼,他看见小凤那双眼睛,就哆嗦了一下,那人叫福财,他看了爷爷一眼,说:“大哥,咱们快走吧。”


小凤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被十八条汉子夹在中间,踩着雪,“吱吱嘎嘎”地向前走去,他们走出靠山屯,隐约地听见那个傻了的周少爷边哭边喊:“小凤,你回来呀,你回来……”小凤听到了,便停下脚步,爷爷以为她要后悔,寸步不离,此时他已经忘记了断指的疼痛。小凤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跪下了,冲靠山屯她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冲爷爷说:“行了,我跟你们走。”


一行人踩着深深浅浅的雪,向疯魔谷走去。爷爷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抹在断指上,爷爷吸溜了一下鼻子。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疯魔谷。爷爷把小凤领到自己的窝棚里,小凤看了一眼,窝棚里有两床从山下大户人家抢来的新被子,一旁还放了两床。小凤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用木头搭成的窝棚说:“狗窝。”


爷爷的心就跳了一下,他不敢看小凤。小凤一头倒在窝棚里,拉来被子蒙头便睡。爷爷坐在旁边,看着躺在那里的小凤,他的断指钻心地疼痛。那疼痛使爷爷坐立不安,爷爷跑到窝棚外,嚎叫一声。十八条汉子不知道爷爷是怎么了,都围过来,才看见爷爷的断指。福财望了一眼窝棚,骂了一句:“这个小***。”骂完才知道失口了,望了爷爷一眼。爷爷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福财转回身跑回自己的窝栅,拿出一包“白面”,这是他从大户人家顺手牵羊拿过来的。福财把白面上在爷爷的断指上,又倒出一部分,让爷爷吃下去,爷爷才止住痛。


爷爷回到窝棚里,看一眼睡死的小凤,自己也一头栽倒下去。


从此疯魔谷多了一个女人小凤。


十八条汉子的恶运也就来了。


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小凤,可失去了十八条汉子的心,从此也决定了我爷爷以后的命运。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国伟人毛泽东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不久,全国解放了。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副师长了。很年轻的副师长。父亲为了战争,没有结婚,他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父亲把爱都献给了战争。


全国解放了,部队刚刚休整过来,抗美援朝战争就爆发了。一九五o年十月十九日晚,奉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志愿军首批部队跨过了鸭绿江。从此开始了一场残酷持久震惊中外保家卫国的战争。


父亲入朝前,部队驻扎在丹东,那时作为副师长的父亲知道马上就会又有更大的战争了,多年战争的磨砺使父亲嗅到了那愈来愈浓重的火药味。父亲在这之前回了一次家,去看望我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和奶奶小凤仍然住在靠山屯外那间木格楞里;父亲是坐着从国民党部队缴来的美式吉普回家的,父亲离家很远便让司机把车停下来,然后自己步行向那间木格楞房子走去。


当时爷爷和奶奶正坐在木屋里,两个人没有任何语言,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奶奶想心事的时候,两眼总是炯炯有神。奶奶想的心事,爷爷知道是和自己毫不相关。奶奶一次次出走,爷爷一次次伤心透了,这都和奶奶的心事有关。爷爷后悔当初没让余钱一棒子把那个痴傻的周少爷打死,给奶奶留下了念想,也给爷爷留下了痛苦。爷爷就背朝着奶奶坐在炕沿上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看左手那半截断指,那半截断指早就长好了,光秃秃圆乎乎的,这么多年了,爷爷已经适应了那半截断指,爷爷每次想到那半截断指,心里都疼一下。


这时奶奶看见了走来的父亲,奶奶差不多快忘记父亲了,父亲参军后回过一次家,那时父亲还小,一晃十几年了。奶奶此时还是一眼看出了父亲。奶奶看到父亲,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声音,她翻身下地,穿上了鞋,站在了门口,父亲也望见了奶奶。父亲望见已经不很年轻的奶奶,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那时奶奶已经不再年轻了,父亲仍然能从奶奶的身上看到当年奶奶的俏丽和超凡脱俗,父亲从小对爷爷和奶奶就有一种排斥心理。小时候父亲的记忆里,奶奶就经常扔下他和爷爷出走,爷爷又扔下他去寻找奶奶,父亲只好去要饭,父亲此时感到小腿肚子上还有狗咬后的感觉,那种钻心的疼痛感觉不时地在父亲周身打颤。父亲对爷爷和奶奶很冷漠,父亲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犹豫着又向前迈动双脚,奶奶一直望着父亲,奶奶望着父亲时,眼角就滚出两滴泪水来,奶奶没去擦那泪水,任那泪水一直流到嘴角。


父亲看到奶奶并不年轻的脸上留下泪水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毕竟眼前站着的是十几年没见面的母亲。父亲毕竟是父亲,战场上的血与火早就使他炼就出了一付硬心肠,父亲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毫无表情地向小屋走去,父亲在走过奶奶的身旁时,听到奶奶在嗓子眼里轻声地唤了一声:“玉坤。”那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喉头又紧了一下,回过头又望了一眼奶奶,眼神里很快地闪过一缕儿子在母亲面前的温顺和惊喜,但父亲很快就扭过了头。


父亲此时已经站在了屋门里,爷爷这几年真的老了,五十刚出头的人,头发已经依稀看到斑斑白发了,额头上已经现出深深的纹络。爷爷看到父亲的刹那,腮帮子上的肉颤抖了两下,父子在外间屋里默默对望着,爷爷躲开了父亲的目光,转身走进里屋,父亲随在后面。父亲坐在炕沿上,奶奶走进外间,烧火为父亲做饭。


爷爷蹲在地上勾着头,颤抖着一双手从烟口袋里抠烟,卷纸烟。父亲从包里拿出两盒烟卷,放在爷爷面前的凳子上,爷爷看了那两盒烟一眼,手抖得更厉害了。


父亲说:“又要打仗了。”


爷爷的脸上的肌肉又在拼命地抽动两下。


父亲说:“这次去朝鲜。”


爷爷这次停住了卷烟的手,抬眼很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吃惊地问:


“老蒋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


父亲说:“这次和美国人打。”父亲说这话时满脸的骄傲和快意。


爷爷手一抖,卷好的烟被拧断了。父亲看到了爷爷那半截断指。


爷爷把那没有卷成的烟,扔在了地下,伸出一只脚用劲地一下下地辗。


爷爷突然说:“打仗要死人的。”


父亲说:“不死人还叫打仗么?”


爷爷说:“你也会被打死的。”


父亲说:“为打仗死值得。”


父亲说完这话时,很轻蔑地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爷爷,爷爷停住了脚去拧动那已成了泥的烟,混身上下拼命地抖个不停。


父亲站起身说:“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不会让人饿死的。”说完这话,我父亲才走出了门。


爷爷和奶奶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向山坳里停着的车走去,爷爷却向后山坡走去,奶奶随父亲走了两步就停下了。父亲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一声:“妈。”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爷爷又坐在了山坡上,他又卷了一支烟,两眼漠然地望着远方,父亲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父亲十三岁时出走,随在肖大队长身后的情形一样。唯有奶奶,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父亲,这时奶奶泪流满面。猛然间,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走到屋里,从锅里捞出几个鸡蛋,又走出门去。这时父亲已经上了车,美式吉普在小路上扬起一缕烟远去了,奶奶瞅着鸡蛋泪流满面,她两眼迷蒙地望着远去的烟尘。


父亲走的那天晚上,爷爷在后山坡上燃着了一柱香,爷爷跪在山坡上,一次次冲那柱香磕头。爷爷在祈祷父亲的平安,祈祷即将爆发的战争早些结束。



大姨是大姨夫用两个馒头换来的。


解放军围困长春时,饿死了很多人。大姨和母亲那时都在纺织厂上班,战争来了,长春被困住了,城里的人们都为了活命而挣扎,大姨和母亲也在忍饥挨饿之中。


姥姥就是那次围困长春时饿死的。姥姥那时才四十多岁,她守着大姨和母亲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长春刚被围上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完全绝望,姥姥用多年积攒的钱还能买来一些橡子面和粗糙的玉米碴子,后来就不行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换不来吃食了。大姨就去垃圾堆里拾来一些菜叶,姥姥怕两个姑娘受苦,干的都让大姨和母亲吃,自己只吃一些汤汤水水,先是浑身浮肿,浮肿的姥姥仍挎着竹篮天天出门,希冀在垃圾堆里拾到一星半点的菜叶,菜叶没了,人们开始吃树皮,姥姥又加入到剥树皮的行列中,那时兵荒马乱的,姥姥不放心两个大姑娘出门干这些,便让我大姨和母亲在家等。后来树皮也吃完了,整个长春后来已经见不到一棵有树皮的树了。


姥姥终于不行了,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和母亲,眼泪就流下来了,姥姥说:“大丫,二丫,逃命吧,别管我了,这个世道,能嫁人就嫁人吧!找个老实厚道的,能吃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大姨和母亲望着姥姥也就哭了。


大姨和母亲曾想过逃出长春,那时候也曾有人溜过国民党的封锁线爬到解放军的阵地上,爬出去的就得救了,可是为了逃命,被国民党发现后打死的不计其数,两个姑娘在那时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


姥姥昏迷在炕上,姥姥已经支撑不住了,昏迷中姥姥喃喃地说:“大丫,二丫,我想……吃一口,再死!”


大姨让母亲照看姥姥,自己流着眼泪走了出去。外面她看到的到处都是饿得摇摇晃晃,浑身浮肿红了眼寻找吃食的人,大姨和母亲虽然没被饿死,却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黄饥瘦。大姨无望地走在寻找吃食的饥民中,三转两转,大姨就转到了兵营后门,她就看见了出门往外推灰的大姨夫,大姨夫看了我大姨一眼,喊了一声:“莫往前走,再往前走就开枪了。”那时的饥民曾抢过兵营的粮食,虽然遭到了国民党的镇压,可毕竟有少数人抢来过一星半点的粮食,那时国民党非常恐慌这群饿红了眼的饥民,大姨夫一看见人就这么喊了一声,大姨听到喊声她就有些怕,转回身想往回走,肚子里没有吃食,转身又有些急,大姨就摔倒了,摔倒后的大姨就晕死过去。


大姨夫愣在那里了,他没料到自己为了壮胆喊出的一句话,竟把人给吓死了,他放下推着煤灰的车,奔过去;去扶大姨,他扶起大姨时才看清大姨是个姑娘,他伸手摸了摸大姨的鼻子还有气,大姨夫就安下了心,他知道大姨这是饿的,他抱着大姨把大姨放在墙角,跑回去从锅里盛出一碗玉米和菜叶熬的糊糊,他端到大姨面前,一口一口地喂大姨,大姨喝了两口,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大姨首先看到的是碗里稀得能照人脸的糊糊,大姨饿疯了,夺过碗一口就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大姨噎得半天没有透过气来,大姨缓过气来,就看到了刚才吓她的大姨夫,大姨就跪下了,边哭边说:“谢谢大哥了,我娘要饿死了,大哥再给一碗吧。”大姨夫是个老实人,他见不得一个大姑娘这么样对自己哭诉,他返回身,复又跑回兵营,把自己一天分到的两个馒头一起送给了大姨,大姨一看见馒头,抓住就跑,头都没回。


姥姥睁开眼睛,看到了馒头狠命地咬了一口,没有细嚼就咽了下去,馒头咔在姥姥的嗓子里,鼓出一个硕大的结,姥姥大睁着眼睛,憋得浮肿的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大姨和母亲就冲姥姥喊:“妈,妈呀!”姥姥想抬起手,手刚抬了一半就咽了气。姥姥临死时,一直是那么大睁着眼,半举着手。两个馒头没能救活姥姥,却救活了大姨和母亲。姥姥死后,大姨想到了那个救她们的好人,从那时起,大姨就准备嫁给他了。


大姨又去找大姨夫,她在那天碰到大姨夫的地方等了一天,才看到出门挑水的大姨夫,她见到大姨夫就跪了下去,跪下去她就说:“大哥,我嫁给你吧。”大姨夫认出了眼前的大姨。


从那以后,大姨夫经常在晚上的时候,偷偷跑出兵营,把自己一天发下来的口粮送给大姨和母亲,大姨夫只喝刷锅水。是大姨夫救了大姨和母亲。长春解放后,大姨随大姨夫回到了乡下,大姨没有忘记救命之恩,嫁给了大姨夫。


长春解放后,那时母亲认识了后来父亲手下的马团长,那时马团长是连长。


我知道了大姨和大姨夫的结合经过,就不为大姨夫的木讷和大姨的粗声大气惊诧了。在表姐和表哥之前,大姨还有一双儿女,都在六零年饿死了。只剩下现在的表姐和表哥。


表姐疯了后,读完五年级的表哥便缀学了。表哥和大姨夫、大姨一起承担起了这个家。表姐住院需要钱,我上学需要钱,一家吃饭需要钱,表哥年龄小,生产队就安排表哥放牛。


表哥每天都到我上学、放学路过的山上去放牛。


不久,我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上初中得翻过几道山梁,去公社的中学。我每天放学回来,太阳就快落山了。我走上一座山梁的时候,就看到了几条牛和牛背上了望的表哥。表哥见到我,就从牛背上跳下来,接过我的书包挎在自己的肩上,问我:“弟,你累不?”不等我回答,他看我一眼满脸的汗水就说:“弟,你骑牛回去。”说完他便牵过他刚才骑过的那头牛,抱着我的双腿,让我爬到牛背上去。表哥就冲牛们喊一声:“回家!”然后赶着牛们往回走,我骑在牛背上,表哥随在后面。这时表哥就让我讲学校里的事,我一边说,今天上了什么课,教我们物理的那个老师是什么样,表哥一边默默地听,一脸的神往。


晚上吃过饭,我就在灯下做作业,表哥就去河边割青草,他割的青草喂大姨养的两头猪。表哥回来的时候,天已很晚了。表哥就坐在我对面的小桌上,拿过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认真,课本上的东西表哥大都没见过,看一会儿他就问:“食盐就是盐,它还叫氯化钠干啥?”我就抬起头给表哥解释,表哥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他就点点头,伏下头又去看书,我写完作业,大姨就走过来,催我们熄灯,那时大姨家已经通电了,大姨为了省电,经常晚上不开灯,吃完饭大都是摸黑干活,只让我开灯,我们关了灯躺下,表哥睡不着,他不停地翻身,半晌他问:“因式分解有啥用?”这我才知道表哥一直在想着书本上的东西。等我解释完我就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看见表哥蹲在地上,屁股下坐两块砖,面前的椅子上点着煤油灯,正捧着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专注,他看不懂时就抓一抓头,然后用拳头擂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忒笨。”


表哥这一切,后来还是被大姨发现了。大姨那天半夜时进了我们房间一趟,表哥害怕了,忙吹熄灯,躺到被窝里,我怕大姨生气打表哥,就钻出被窝,随大姨出去,这时我看见大姨在用衣袖擦眼泪。


那时我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我表哥才不能上学,我想既然家里穷,我也不上学吧,挣钱治表姐的病,让表哥上学。那天晚上我没写作业,找到大姨就说了。大姨的脸就白了,她不信地问我:你说啥?”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上学了。”大姨挥起手就朝我后背拍了一巴掌,大姨打完我就哭了,大姨边哭边说:“你不上学?你不妄学我咋对得起你妈,家再穷,就是大姨要饭也得供你上学呀。”我也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在大姨面前提过不上学的事。在我以后,想在学习上偷懒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表哥和大姨的眼泪,我就深深地为自己惭愧。



农场的最高指挥官柴营长一天晚上集合农场几百名劳动改造的人,他站在队列前,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一只孤单的电灯在他的头顶上悬着,拉出他孤单又长长的影子。柴营长就冲隐在黑暗处的那些劳改的人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啦,备战备荒为人民,美苏两霸时刻想颠覆我们,毛主席还说,我们要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为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好河山,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父亲站在队伍里,他的左面是刘大川,右边是胡麻子,完全按照出工送粪的队伍站立的。我父亲一听,一手拿枪杆,一手拿锄头,浑身上下的血液在周身就狂奔起来。父亲呼吸急促,他两眼烁烁放光地望着灯影下柴营长一张一合的嘴。


熟悉当年情形的人都清楚,那时的战备搞得很吃紧,珍宝岛事件,中印边境上的争执,一时间,中国风声鹤唳,备战成风。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农场,离苏联和外蒙很近,是即将爆发战争的最前沿。柴营长依据上级的指示,要把这些劳改分子们武装起来,随时准备对付一切敢来进犯的敌人。


父亲那一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顶棚,听着窗外干燥又疲惫的风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父亲频频地起床到外面小解,父亲有一个毛病,每逢遇到什么激动或需要思考的事,他的小便就非常地多,父亲频频地起床小便,深谙我父亲的母亲就看出了父亲的心理,母亲望着躺在身边的父亲问:“玉坤,是不是又要打仗了。”父亲就激动地答:“快了。”这时我母亲翻了一个身,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怕父亲看到眼泪,母亲蒙住头,在被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在心里祈祷般地说:“老天爷呀,可别再打仗了……”


我父亲不知道母亲想这些,仍独自地兴奋着,更勤奋地起来到外面小解。很快农场里开始军训了,先是每个人手里发了一杆卸掉枪栓的长枪,于是每个人出工劳动时,都把这杆没有枪栓的长枪背在身上,田间地头休息时,柴营长就组织这些人操练。刚开始,除父亲和一少部分渴望战争的人积极响应之外,其他人似乎都不那么热情。渐渐柴营长看出了苗头,这些人大都是军人出身,资历比自己都老,自己要想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还要靠一种手段。柴营长这时就想到了我父亲,在这些人中,论职务我父亲最高,军区的副参谋长,论资历也差不多最深,十三岁就参加了抗战。


于是柴营长就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把农场的情况及自己的打算一同报了上去。上级又调去了我父亲的档案,研究完我父亲的档案之后,没有在档案里看到任何污点,那都是战争的辉煌,唯一有缺点的就是那次镇压了武斗的两大派,上级果断地下了批示。任命我父亲为边防农场战斗副总指挥。总指挥自然是柴营长。柴营长接到红头文件之后,便把我父亲招到了营部,柴营长一见我父亲,让通讯员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柴营长捉住了我父亲的手,几分热情几分敬畏地说:“老师长,就看你的了。”说完把那份红头文件推到了我父亲面前,我父亲看完了那份红头文件,“咔”的一声站了起来,又“咔”的一声给柴营长敬了个礼,声音很洪亮地说:“一切听党的安排。”这一个立正,一个敬礼,差点没让柴营长感动得流出眼泪,在朝鲜柴营长就知道我父亲这个王牌师长,他不明白:这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怎么就会犯错误了,而且在他的手下,这让柴营长似捧了一块刚出锅的热粘糕,捧又不敢捧,扔又扔不掉,只能那么受罪地捧在手里。


当天柴营长就集合全农场的人传达了上级的命令,当柴营长让父亲站在这些军不军农不农的一群人面前讲话时,我父亲刚跨出队列,柴营长一跟就看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柴营长就在心里感叹,什么是军人的威严,那是战争的资历啊。父亲站在队列前,冲几百军人发布了命令,父亲用操练全军区士兵的气魄喊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口令:“全体注意啦,立——正,向——右看——齐——”接着队伍先是整体地“咔嚓”一个立正,然后“唰”地一个甩头。我父亲一丝不苟地站在队前,两手贴于大腿外侧,中指贴紧裤缝,腰板挺得笔直,他喊完第一道口令,激动得自己差点没让眼泪掉出来,他对这一切太谙熟了,谙熟得就像木匠对自己的斧子,瓦工对自己的瓦刀。木匠和瓦工一旦失去自己手里的工具将一事无成。将军失去了自己对士兵的统治权利,他将会像一株草失去了土地。父亲站在这些人面前时,他终于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父亲像饱经雨露的劲草,生活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他先是把这些几百人,编好连,又编好排、班。父亲选的连排长,都是军人,先从参加抗日战争的人里选,然后是解放战争,再次是抗美援朝。一时间,整个农场一群散开的军人复又聚拢了。


口令声,脚步声,喊杀声充满整个农场,萎顿下去的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目标,为了那一个共同目标,他们站到了一起,似一只伸开的巴掌,又聚拢到一起的拳头。


胡麻子是参加抗美援朝时的连长,此时被我父亲委任为二连一排排长。胡麻子激动得满脸的麻坑闪闪发亮,他自从被当做战俘交换回国,他身上被刺的那些反动标语,他走到哪里被带到哪里,他刮掉了身上那些被强束刺在身上的印记,可人们心目中的印记是刮不掉的,回回国这么长时间了,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现在接受了我父亲一个指挥官对下属的信任,这令胡麻子终身难忘,胡麻子在接受父亲任命那一瞬间,他跪在了地上,冲我父亲嚎啕大哭,胡麻子说:“副总指挥呀,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战争呀,再来一次吧,这次就是我被炸成粉末,我也不会当俘虏了——”


父亲就威严地说:“胡排长,你起立。”


胡麻子就站起来了,他用一个军人的忍耐,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控制不住,在那张真诚的麻脸上恣意横流。


父亲带着队伍搞了一次拉练。一天夜里,柴营长和父亲带着队伍紧急集合,跑到了离农场二十五里路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叫红旗嘎,父亲带着队伍,在红旗嘎住了三天,红旗嘎村后有一座石头山,那是个天然的靶场。父亲带着队伍,在红旗嘎住了三天,经上级批准,打了一次靶,枪声更深一层地唤醒了这些军人沉睡着的关于战争的意识。


队伍拉回农场时,父亲觉得刘大川有些魂不守舍。那天晚上,父亲又起夜小解,看见刘大川蹲在一排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悲悲泣泣地哭,父亲忘记了撒尿,走过去喊了一声:“刘大川,你起来。”刘大川刚才没有发现我父亲,他被父亲这一吼,吓得一抖,站了起来。刘大川和几个没家没业的人住在一起。父亲不知刘大川为什么半夜三更地躲到这里哭。


父亲就说:“刘大川,你哭什么。”


刘大川忙擦去眼泪,痴怔又有些紧张地望着我父亲,刘大川在农场是一直抬不起头来,他身边的人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的人,唯有他当的国民党兵。


父亲看了一眼眼前的刘大川,他懒得和这样人说话,父亲打了一个哈欠,就说:“刘大川,你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说。”


刘大川如释重负地走了。转天的时候,父亲忘记了刘大川的事,他有太多的事要干,带队出操,练习射击,还要种麦子。


直到一天夜里,农场又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发现刘大川不在了,父亲才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