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一狼行记(1)

作者: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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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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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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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12字

一、狼妖与睚眦


承祚九年十一月初七,黄昏时分,京城下起了大雪。


禁宫之中亮起灯来。大殿小阁,明亮的灯火,虽然不足以将整个皇城从黑暗中拉出,却也将门前窗外,大朵大朵落下的雪花照得眩白发光。


白雪碎开,铺开。亭台楼阁,假山枯木,都模糊了轮廓,像是被怪兽吞下去又吐出来,消化得面目全非。


天气寒冷,除了少数必须出屋奔走的仆役,能不出门的人,全都躲在屋里,想要在这阴湿的雪夜,偷个懒,享会儿福。


内廷鸿琮殿中,三十六支枝牛油大蜡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一般。暖炉将空气烘得又干又暖,瑞成帝披着白狐裘,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各地送来的奏折。


他已年近六旬,枯瘦的面庞上,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极为醒目。他的眉毛很重,像是在淡黄的金纸上,以浓墨写下的一个“八”字。岁数大了,眉脚的寿毫长得卷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君主,批示奏折时,全然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有时看着一个折子走神发呆,耗了很久,有时又看也不看连着批完十几份要件。


忽然间,鸿琮殿的正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冷冷的夜风,猛地涌进殿内。烛火摇曳,一直隐身于门侧罗幕之后的两个侍卫一起现身,准备要关门。


他们两个,白脸的叫“灵蛇真君”范清鸣,黑脸的叫“双鬼拍门”寇毛飞,都是昔日武林之中,数得着的高手,被瑞称帝收为己用之后,就成为了大内之中,最可怕的一对“看门人”。


“嗯?”却是寇毛飞意外之下,发出半声惊呼。


瑞称帝抬起头来。只见大殿门口,那一块被殿内烛光照亮的方形亮处,一团黑影正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那是一头狼!


瑞成帝猛地瞪大了眼睛!


鸿琮殿不算大。由他的书案,到大殿门口,不过十五步距离。因此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头巨狼,一头只有一只眼睛的巨狼!


禁宫之中,怎会有狼的?


狼大约有小牛犊般大,两只尖耳如刀,一只碧眼莹莹放射绿光。它的两只前爪粗大有力,撑着鸿琮殿的门槛,将上半身抬起。在它长长的巨吻之中,却叼着一条染了片片鲜血的白色长绫。


殿门两侧,几个血肉模糊的侍卫的尸身,触目惊心的倒在门前雨檐之下。


巨狼看着瑞成帝时,铁青的鼻梁微微皱起。它低下头,放下白绫,胸腔之中,咆哮如雷似乎凶性大发,就要扑过来了!


“大胆孽畜!”


范清鸣与寇毛飞稍稍一愣,便即反应过来。一个抽出软剑,一个亮出双刀,才往前一逼,那巨狼却是通了人性的,一早警觉,咆哮一声,转身跳开!


侍卫松了口气,范清鸣微微后撤,护住了瑞成帝,寇毛飞侧跨在大殿门槛上,大声叫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野兽惊了圣驾,打狼!打狼!”


一只畜生,再怎么凶狠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它不能真正威胁到瑞成帝,范、寇这样贴身侍卫是不会追出去的。毕竟他们的职责是守护瑞成帝,而不是打猎。


“仓朗朗”一阵锣响,左近的值班的侍卫已争先恐后的赶了过来。


那巨狼本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离了鸿琮殿的门口,还在十五六步处徘徊不走。这时被侍卫们瞬间包围了,火把照耀,锣声刺耳,那巨狼受惊之余,把尾巴夹得紧紧地,嘴巴贴在地上,呜呜唁叫,一只独目之中,越发凶光大盛。


侍卫们见刺客见得多了,面对这么大的狼,却都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一时不知是该扑杀还是活捉,是发暗器还是乱刀来剁。


犹豫之际,只见那狼猛的一蹿,已向东南方的人墙扑来。那个角落的侍卫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闪身一让,“嗖”的一声,那狼已自包围之中,逃了出去。


“快追!”侍卫统领石勇终于下了决心,“惊扰圣驾,务必将之格杀!”


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保护皇上,另一组则各展身法,沿着那狼逃去的方向,一鼓作气的追了下去。


瑞成帝坐在殿中,虽是有惊无险,却也不住心悸。那巨狼的眼睛,满是怨毒,又似带着些诡异的狡猾,他只与之对视一瞬,却已觉得冷到了心里。


那狼的眼神竟像是个人的。


像谁的呢?


忽然脚步声响,有人直闯入鸿琮殿来,口中叫道:“父皇,你没事吧。”


瑞成帝打了个哆嗦,抬起眼来,站在他面前的虽然努力做出关切的表情,却仍令他感到不舒服的人,乃是当朝东宫太子,斐腾。


“你怎么来了?”瑞成帝问,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看不出一点感情,“如此雪夜,不在太子府里休息,进宫来干什么?”


“我担心父皇母后着凉,进宫探望!”


“我没事。”瑞成帝皱眉道,“难为你有心了。”


“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大殿内外的侍卫仆从,一瞬间发出一点意义难明的嘈杂。就连瑞成帝自己,也不由一阵恍惚。斐腾的大哥,不就那有一只异眼的孽子斐休?传说他是狼妖转世,难道刚才这巨狼,就是他招来的?


大殿之中,一瞬间静得但闻烛花爆裂之声。


那个时候,许多人都并不知道,那令江山变色的一连串腥风血雨,已经在这一瞬间,正式拉开序幕了。


“龙生九种,各个不同。其二名为睚眦,形如红豺,平生好斗喜杀。”


书是好东西,东宫太子斐腾一向很喜欢看书。人们看他暴躁粗鄙,就以为他不学无术,其实大错特错粗鲁和蠢笨是两回事。


平时没事的时候,斐腾常常是一天一天的耗在书房里的。兵书野史、志异怪谈,他读得最多,也收获最大。比如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句话,就使他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特殊的一个人。


为什么生在宫中,为什么排行第二。


为什么喜欢血的味道,为什么喜欢别人畏惧的神情。


为什么要不择手段的胜利,为什么往往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因为他是睚眦,吞刀吐剑的圣兽,饮血杀生的凶神,命中注定杀伐不断、争斗不断。


那之后,斐腾太子开始朝着真正的自己大步迈进。他招揽三千门客,杂糅七十路剑法,编出一套至毒至恶的“必报”剑法,成为一己之绝学。他又秘密请来刺青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自己的后背上,纹下了那狰狞恶悍的龙子之相。


那纹身极其精彩,睚眦金睛、尖耳、翻鼻、利齿,连那刺青师自己,落下最后几针时,都被魇住了。


而当斐腾自己在铜镜中后窥时,每一次,他觉得,那睚眦怪兽好像真的已经扑到了他的背上,正一口一口的把他的心肝脾肺咬烂吞下。


那奇怪的恐怖感觉,令他浑身汗毛倒竖,筋络酸麻,却又深自沉溺,不能自拔。


十一月初七,黄昏时开始下雪的时候,斐腾刚好吃完了一只烤到七成熟的羔羊腿,又用金樽喝下七枚生鸡蛋。羊肉近骨的地方还有血丝,吃到口中,带着一股腥甜味;而鸡蛋的冷滑,更令他从喉咙到胃袋都感受到一阵酥酥痒痒的快慰。


他吃羊腿,不用刀、不用筷,全凭双手和牙齿。虽然吃得手上、脸上全是油渍肉末,但到最后,他甚至连羊腿的棒骨都咬开,吸哩嗦罗的把里边的骨髓都吃了。喝鸡蛋的时候,只一仰脖,便将满满一大杯汁液喝了个干净。


他贵为东宫太子,寝于暖殿,食于广堂,吃这么一顿饭需要十几人伺候,可是看他的食谱,看他的吃相,简直让人觉得,他其实根本是来自山林的一头野兽。


一个新来的侍女,不为人察的皱了皱眉。


斐腾打着嗝,又开始打鸡蛋。他用单手拿蛋,在金樽沿上一磕,拇指稍稍用力一压,完整的蛋清蛋黄,便“咕嗒”一声,落入杯中。


“其实我一向很讨厌御厨做出来的饭菜。狗屁天下名厨,一群骗子!他们总是把东西做得入口即化,一点嚼头都没有;又喜欢把豆腐做出肉味,肉做出菜香,菜再变回豆腐。”斐腾突然说。


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打下一个又一个鸡蛋。


“嗒”、“嗒”、“嗒!”


“老天爷给我牙,就是让我咬碎食物;给我菜、肉食材,就是要让我品尝不同的味道。浆糊有什么好吃,味儿都串了有什么好吃?我的羊腿和鸡蛋,比这皇宫之中的任何食物,都更可口,更长力气。”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那个侍女,“你信不信?”


那侍女吓了一跳,道:“是……是……太子说得对。”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粉嫩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睫毛又长又黑。太子突然和她说话,一下子把她羞了一个大红脸。


其实斐腾除了吃香难看之外,长得还是很好看的:他的头发极软极细,贴在头皮上,是他看起来像一头妩媚的豹子,有一种很特别的野劲儿。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弯弯的,好像时时在笑。


而且他还是东宫太子。


侍女慌乱的想道:“难道太子喜欢我,我因此可以升为妃子?”


“那么,你也吃一点。”斐腾和蔼的说,一边用手把桌上的羊腿碎骨,撮做一推,向侍女推去,“不要浪费,把这些骨头全吃了。如果觉得太干,这一杯五个生鸡蛋,也都是你的。”


侍女一时没有明白,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了。


“快点。”斐腾太子哄小孩似的说,“我看着你吃。”


侍女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斐腾的黑眼仁极大,两眼一眯,竟似眼睛整个都是乌黑的。而他的皮肤偏又是白下透着嫩红,一眼看去,好像是裹了面粉的一块鲜牛肉上,又放了两块冷冰冰的黑曜石。


他温柔说着吓人的怪话,侍女半晌才多多少少明白过来,脸上“唰”的没有半分血色。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太子……”一抬头见斐腾点手唤她,到底不敢抗命,便膝行而至,叩头不止。


斐腾优雅的拈起一截手指长的骨茬,往那侍女唇边递去。侍女嘴唇哆嗦着,往后躲了一下。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怕什么?我又不是要用它捅死你。”话还没说完,“噗”的一声轻响,那骨茬的尖端已经刺破侍女的牙床。


“对不住。”斐腾抽回手来。那骨茬苍白,泛着一点油光,顶端上一点暗红,正是女孩的血迹。


“可是你张嘴啊,不张嘴怎么吃东西。”


侍女的嘴唇牙床被连刺几下,血流了一下巴,却已被吓傻了。懵懵懂懂的张开嘴,被斐腾把那骨茬送进了嘴里。


“来,嚼!”斐腾鼓励的说,“就像我刚才那样,把它咬断!然后嚼碎!吞下去!”


侍女傻呵呵的半张着嘴,忘了动,一线口涎从她唇角滴下。斐腾不耐烦起来,探过身,将侍女扭得转了个身,然后一手摁住她的头顶,一手扳住她的下巴,用力端起放下,帮她咀嚼。


侍女“呜呜”叫着,过长的骨茬刺伤了她的舌头,牙床,膛腭,内腮。血从四面八方流进她的嘴,斐腾的双手像铁钳一样,压着她的牙齿。女孩歪倒在地上,两脚乱蹬,脸皱成一团。她的手张开,又想挣扎,又不敢碰到太子,便只在空中徒劳的挥舞。


“嘣”的一声闷响,她的一颗牙齿和那根骨茬终于一起断了。


斐腾拍了拍她的脸,满意的坐回原位,拿起手巾,擦擦嘴,擦擦手。


又耸了耸鼻子。


他的鼻子上,一下子就多了三道棱纹,正像一只正在发怒的豺狗。


“吞下去。吃点骨头对人好,真摔着碰着的,不容易受伤。”斐腾扔下毛巾,“我为你好,你看我,身体多么结实。”


侍女咳嗽着,忍了几次,到底没忍住,一张嘴,骨茬、血涎、断齿,胃液吐了一地。


斐腾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的阴沉下去。两侧别的侍女、太监,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斐腾笑的时候,未必是真的高兴;但沉下脸来,则一定说明,他现在非常不高兴。


而他不高兴一分,这个侍女的遭遇就会更悲惨上百倍。


“我不喜欢别人违背我。”斐腾喘着粗气。他的胸膛起伏:“我希望我说的话,你们都能贯彻下去。”


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握成一个可怕的拳头,青筋暴露。


他的后背滚烫,那睚眦的纹身,仿佛就要活了。


他抬起头来,刚想要再说什么,太子府里的智将欧阳博雅,却忽然匆匆赶到。


“怎么样?”


欧阳博雅点了点头:“下雪的势头,几边人物的动向,都很符合我们的需要。”


斐腾深吸一口气,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倒霉的侍女身上了。他来回走了两趟,忽然就下定了决心,道:“好!马上让吴贞他们开始行动!”


他和欧阳博雅急匆匆离开。那个侍女终于有机会瘫倒在地,死里逃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可是突然间,脚步声响,斐腾太子去而复返。


他一把抓过一个太监,摁着太监的头,让他看清楚那侍女的呕吐物。


“你给我盯着这个小***,让她把这堆骨头、这杯鸡蛋、那滩她吐出来的东西统统都给我吃下去!敢剩下一个渣,我都把你的烂屁股塞到‘豺坑’里去!”


二、脚印与密室


有的人,天生就是混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斐腾从小由当世鸿儒开蒙,熟读圣贤书,常伴大德人,一辈子没吃过苦,可是奇怪的是,他喜怒无常,狠毒下流,满口的脏话,却十足像是从最低贱的地方,爬上来的最烂的流氓。


雪下到最大的时候,他带着十几个随从,快活的驰马进了禁宫。在此之前,一只久经训练的信鸽从他府上飞出,将动手的命令传到他深藏在宫内的手下们的手中。


他先去母亲孝慈皇后处呆了一会儿。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由有点兴奋过度,于是随手抓了个宫女,摁在桌子上泄了回火。完事之后,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赶赴鸿琮殿,果然就正好看到瑞成帝被巨狼吓得失魂落魄的模样。


“父皇,你没事吧?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狼眼太子在这宫中是个禁忌。那离奇出现的巨狼,是否和他有什么联系?这样的猜想,人人心里都已闪过,可是谁都拒绝相信。斐腾大大咧咧的将之挑破,满意的看到,瑞成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


即便有双门、四壁在暗中守护,瑞成帝其实还是会害怕。毕竟武林高手无论怎么了得,也无法抵挡神鬼之力。


而传说中,那撕裂生母而生,天赐狼眼为目,望月长嚎,噬人心肝的妖太子,虽然已入冷宫超过二十栽,却早就被当成是鬼怪了。


其实最初的时候,人们只不过以为,妖太子斐休只是一个天生畸形的怪物而已。长得奇怪,身世蹊跷,既被关进冷宫,其实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长达二十几年的时光,整个皇宫里,都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冷宫大门长锁,仿佛与世隔绝的冰封世界。直到某一天,国寿王重耀忽然向瑞成帝提起,他曾去探望过斐休,结果发现这妖太子长了一只破军眼,能破天下困局,实为盖世奇才,应早早请出冷宫,予以重用。


当时瑞成帝自是付之一笑,不以为然。


然而后来,事实却证明了国寿王所言非虚;而被那破军眼“破”掉的,便是启德十三年,那一场几乎将整个禁宫烧为焦土的大火。


瑞成帝启德十三年,禁宫大火,那一晚北风呼啸,火借风势,眨眼间便从起火的大元宫蔓延开来,席卷政图宫、玉安殿、凤鸣宫……将整个禁宫西北,烧成一片火海。御林军仓促救火,可是往日安逸得太久,从上到下,早就麻痹得一塌糊涂。一架架水龙推出来,不是裂了水箱,就是断了压杆,能用者,不过十之二三,喷出来的几绺水柱,面对焚天巨焰,根本是隔靴搔痒而已。


关键时刻,忽有一个老太监带了封妖太子的短笺赶到,要求水龙不去救那大火火头上的云龙阁,却要先去浇湿火路西边,平安无事的太和殿。


若非国寿王刚好赶到,那时自是没人信他。重耀力排众议,调了十架水龙来喷太和殿。一干救火人等眼睁睁看着云龙阁烧到垮了架子,正在痛心疾首,忽然间风头骤转,北风转东,火头瞬间便扑向了太和殿。


太和殿早已给淋得湿透,烈火卷来,蒸汽腾腾,却全然烧不起来。火头受阻,前面再不能侵略,与此同时,后面后继乏力,烧透了的宫殿房屋突然同时垮塌,“轰隆隆”一声巨响,火势顿时弱了不下七成。御林军再以水浇土掩,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扫尾,这一场几可覆灭皇城的大火,便已只剩了片片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