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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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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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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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98字

不知什么原因,一匹骆驼突然扬起蹄子朝左手箭一样地窜了出去。郝黑子嘴里咕哝了句什么,马上催驼赶了过去。他拦住驼头,扬起鞭子,把驼往回挡。骆驼不听他的,摇着头,甩着鼻子,就在他正要靠近它的时候,猛地从嘴里喷射出一股又粘又腥的反刍物,全部糊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然后又狂奔起来。刘清涧想帮他一把,催驼赶过来,被他喝住了,“甭过来!踢呢!”他掏出手绢,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咬着牙狠狠地说,“狗日的,看我收拾你!”边说边从自己的驼鞍下抽出一根长绳提在手里,朝那峰骆驼赶去。他又一次拦住了驼头,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近骆驼,一边在手中的绳子上挽了个活扣,等到离那骆驼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趁骆驼扬头的一刹那,他猛地把绳子带扣儿的一端抛出去,绳扣儿稳稳当当地套在了骆驼的脖子上。他拽着绳子,紧勒那绳扣儿,骆驼被勒得嗷嗷直叫,两只前蹄不住地踢着。他紧紧地抓住绳子,让自己的骑驼和那峰骆驼并排站好,然后仄过身子抓住那峰顽鸵前峰上的鬣毛,猛一纵身,离了镫鞍,跳坐到那峰顽驼的背上。任那驼狂奔乱跳,他只是紧拽驼峰和套绳不松手,把身子紧贴在驼背上。一阵折腾之后,顽驼终于被他压住了,不再使性,只是“嗷嗷”地呻吟。他给它拴好鼻绳,喘了口气。


“没事了,走。”他骑在顽驼上,对刘清涧说。


“你就骑它?”


“嗯。”


“不备鞍子,骑光板?”


“一样。”


“这峰驼真顽,窜得好凶!”刘清涧有意和他说说话。


“跑青哩。”郝黑子说。


“跑青?”


“它瞅着那达有一片好草。”郝黑子用手指着左边遥远的地方说。刘清涧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片神奇的绿色。


“假的,它傻着哩。”郝黑子说。


刘清涧听说这话,又想起他刚才治服顽驼的那副不凡的身手,不禁赞叹道:“看不出你有这两下子,它倔不过你呢。”“我干过,抓驼训驼,熟门熟路。”


“跟老班长学的?”


“不,在老家那会儿。”


“在老家?”


“嗯,在长城边边上。我十三岁就拉上骆驼满处跑呢,最远跑过榆林城,那达的水真好,点的豆腐白得嫩得心疼。”郝黑子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你是陕北人?”


“嗯。”郝黑子用鼻子应了一声,声音又低沉了下来,“我们那达苦焦着哩。副连长,陕北你去过?”


“去过,去过延安。”刘清涧说。


“延安是大地方,听说热闹,就没去过,我就去过一回榆林……”说着,他忽然大声吆喝一声,去撵一匹拐出路去的骆驼。


他们又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不紧不慢。郝黑子的身子在没备鞍子的驼背上扭来扭去。样子很滑稽。走了一段路,郝黑子勒住骆驼站定,回头看着刘清涧,等他跟上来。刘清涧赶驼紧跑两步,撵上他,跟他并排走。


“副连长!”郝黑子小声叫了一声,马上涨红了脸。


“有什么事?”


“没……没甚。”很显然,郝黑子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


“不想说,信不过,是吗?”刘清涧笑着说。


“真的没甚,我是想问问……”郝黑子吞吞吐吐地说,“做梦……是甚?”


“梦……”刘清涧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年轻战士才好。他想到了《心理学》里弗洛伊德、荣格、爱德洛对梦的各自不同的解释,觉着都不合适,于是,他按最一般最概括的解释告诉他:“做梦是一种复杂的生理现象,人们还没有完全弄清它。”


“我们那达背得很,还迷信哩。”话虽是这样说,显然郝黑子是对刘清涧的解释不满意,“听人说,做梦梦见谁,就是谁想你哩,谁念叨你哩,不知当真?”


“唔……有这么说的。”刘清涧含混地说,他记起了哪本书上有关生物电的说法。他有点纳闷,他不明白这个小战士为什么要问关于梦的问题。


郝黑子又沉默了,他的略带稚气的脸上涌上了一种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庄重神色。


也是一个谜。刘清涧想。


“大概是对象想你了。”刘清涧故意逗他,他知道陕北农村订婚早。


“不是不是,我没有对象。”郝黑子使劲摇着头说。忽然,他把驼勒住,站下来,盯着副连长的眼睛,问“梦要真是象人们说的那样,我妹子也会想我了?”


“那……当然。”


郝黑子把眼睛从刘清涧脸上移开,放开缰绳,骆驼又“踢踏踢踏”走起来。


“你梦见你妹妹了?”刘清涧跟上来,问。


“半年多了,差不多天天都梦见她,她的毛眼睛朝着我笑哩。”郝黑子深沉地说。


“哦……你有个好妹妹。”


郝黑子的眼睛慢慢明亮起来,蓄满了两汪泪水。忽然,他猛抽了一鞭子,骆驼猛跑起来,他紧紧地伏在驼峰上,戈壁上好像滚着一团火。其余几峰骆驼也都跟着跑了一阵儿,又跟着慢了下来。


当刘清涧撵上他的时候,他扭过了头,脸上泪痕斑斑。他用暗哑的声音跟刘清涧说:“副连长,我不复员!说甚我也不复员!”


“复员?你不是去年才入伍的吗?”刘清涧纳闷地问。


“要让我提前复员哩。”他噙着泪水说。


“提前复员?”刘清涧沉吟着。做为一个有八年军龄的老兵,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并不是因为健康原因而提前做复员处理,是一种极不光彩的除名。


“我犯错误了。”郝黑子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刘清涧格登吃了一惊。


好象要解开刘清涧的疑团似的,郝黑子咕哝着说:“我和人打架了。”


“打架?和谁?”


“地方上的青年。”


“在哪儿?”


“在城里,大街上。”郝黑子低着头说。


“你进城干什么?”


“住院,割盲肠。”


“……住院打架,又发生在大街上,影响多不好。”刘清涧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副连长,我……实实在在的错了。”郝黑子悔恨万端地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刘清涧,“我好好改,不再犯。副连长,咋样罚我都行,关禁闭,加小操,警告,记过,我都担下,说甚也甭让我走。这样回去,我没脸见乡亲们,没脸见我妹妹。”说到妹妹,他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异样的神情。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答应过她,要在部队上好好地干哩。这样让部队开除回去,我对不住她。”他说,显得很伤心。看得出,他对于妹妹,有着不同一般的感情。


刘清涧不了解详细情况,只能用一些话开导他宽慰他,希望他认识错误,努力改正,争取从宽处理。


“我好好改就是,反正不当满三年兵,说甚我也不走。”郝黑子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


真犟!刘清涧跟自己说。


他们又拉开了距离,郝黑子的驼压不住步子,总是越走越快,他的身子依然在驼背上不住扭动着,样子有点滑稽。刘清涧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个陕北籍的战士了,他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设法把这个战士留下来。舍不得离开军营的士兵是最勇于付出的士兵,军队应该珍惜这样的士兵。他想。


哦,他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妹妹!


暮色和他们同时来到了哨所。


哦!多熟悉的铁舰山是谁给这座兀然立起在戈壁滩上的小山起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容易使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名字!此刻,它浴在迷乱的暮霭中,真象一艘在茫茫大海里停泊待命的战船,铁舰山周围那些小山包,犹如簇拥在它周围的浪花。刘清涧一眼就看见了座落在山腰上的哨所,看见了哨所门前被战士们称作院子的那一小块平地,甚至看见了山顶上隐蔽的哨塔。


那是什么?高高地挑在一根铁杆上的扇形的东西?象是军舰上的旗杆。在刘清涧的眼睛里,只有它是陌生的。


“那是什么?”他问郝黑子。


“铁旗。”郝黑子告诉他。


“铁旗?干什么用?”


“大家都这样叫它。”郝黑子解释说,“其实是架风力发电机,去年冬天装上的,说是要让观察哨用上电哩。”


“嚯,盖了新房子,又装上了发电机,又是大变化!”、刘清涧不由一阵兴奋,“发电机的叶片好象没转?”


“坏了,春天一场风,吹坏了。”


“不能修修?”


“营部的技师来过,说修不好,外面请人又太远。”郝黑子说。


“哦……”刘清涧沉吟着,有些遗憾。不过他马上又高兴起来。铁旗!这样飘着也好,我们的战舰终于有了个明显的骄傲的标志!


大黑狗打老远就叫起来了。狗,又是狗!戈壁滩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狗,狗是人们孤独中的伴侣,是人们患难中的朋友。战士们经历的一切,狗也在经历着,孤独,寂寞,惆怅,酷暑和严寒。大黑狗欢叫着,窜到了刘清涧的跟前,殷勤地舔脚镫,舔他的鞋,舔他的裤管,把前爪伸起来,扒他的衣服,向他讨好。


刘清涧跳下骆驼,俯下身子,亲切地拍拍黑狗的脑袋:“你好!大老黑!”


“不是的,大老黑死了。”郝黑子说,“它是大老黑的女儿,它是黑妞儿。”


黑妞儿!多水灵儿的名字!你好!男性世界里的唯一异性。


刘清涧在哨所前受到了最隆重的欢迎。一排长蓝禾儿带着全哨所的战士,上哨的除外,一共六个人,列队欢迎他。他的心跳着,向他们跑去。


呵!老蓝!你好!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把全部人马拉出来,还列队欢迎!不敢当不敢当,咱不过是个归队的老兵。


你好!韩五一!长得更结实了!班长干得怎么样?当不好?不,我不信。


你哪好面熟,今年的新兵?你可真象我们排里原先的一个老兵,什么什么?你是冷春的弟弟,叫冷秋,呵,这可实在太巧了,也上了铁舰山,是接班来了?你哥哥呢?哦,正在上哨。


你叫黎凡?也是新兵。你们说什么?哦,他是诗人?好呵,诗人同志,用你的生花之笔写写咱们的哨所吧!怎么,这里缺乏情趣?不不,我可不敢苟同,不过要写什么你当然有你的创作自由。


你哪?罗长贵?来自西子湖畔,是个赚过大钱的个体户,钦佩,钦佩……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五星帽徽下,陌生的也是熟悉的笑。韩五一稳重的笑。郝黑子憨厚的笑。冷秋热情的笑。黎凡开朗的笑……一排长蓝禾儿呢?他没有笑,他的眼睛里藏着抑郁。


刘清涧的心不由沉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该这样风风火火跑到哨所来。他知道,就在他来之前,蓝禾儿刚刚接到了转业通知。


“副连长,吃饭吧!”蓝禾儿客气地问,客气中保持着距离。


刘清涧感到了不自在。


“哦,吃吧!”刘清涧也客气地回答他。


他们走进了和伙房相通的餐厅兼军人活动室。六支蜡烛齐明,把一张乒乓球台照得雪白雪亮,饭菜早已摆好,五菜一汤,比平时多加了三个菜。五个菜里有四个是被战士们称之为哨所“制式菜”的:粉条烩肉,粉条炒木耳,压缩菜炖肉,压缩菜炒黄花,用的肉是罐头肉,全部都是“经久耐用”牌。只有一碟凉粉拌黄瓜透着鲜嫩气儿。不过刘清涧知道,在远离绿色的边防线上,这已经算是难得的盛宴了。


“盛饭吃吧!”依次入座以后,刘清涧建议。


“别忙!”蓝禾儿制止住拿着碗要去盛饭的刘清涧,用目光对韩五一示意一下,“去,拿来!”


“老蓝,你又搞什么名堂?”刘清涧尽量随和地问。


“你忘了?咱俩说过的话?”蓝禾儿看着他,神情有点严肃。


刘清涧象忽然被提醒似的,愣住了,一阵愕然。


韩五一抱来了几个瓶子,蓝禾儿打开,先给刘清涧斟上半碗。


“老蓝,这样……不行……”刘清涧支吾着说。


“当了十年兵,我还不知道哨所的规矩!”蓝禾儿不耐烦地说,“这是汽酒,空挂个酒名儿,不碍事儿,犯不了纪律。水当酒饮,只是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大家都倒上了汽酒。


“来,端起来!都端起来!”他提议着,自己首先端着碗站起来。


大家都站了起来。刘清涧也站了起来。


“我提议,为刘副连长学成归来,干一杯!”蓝禾儿郑重地说。


“干!”六只碗一齐向刘清涧伸过来。


刘清涧同大家碰“杯”。一饮而尽。


就在刘清涧刚要坐下去的时候,蓝禾儿用只有刘清涧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咱俩打的赌,我输了,你……不孬!”


刘清涧没想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他觉得汽酒的那一股清凉甘甜中夹着一点淡淡的苦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