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悲歌

作者:黎汝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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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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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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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24字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深夜。


纺织工业部副部长张琴秋,完全不知道丈夫和女儿的消息。但她知道他们都失去了自由。


她坐在六层楼的窗前,脸色灰黄,死了似的,沉默着,回想着她的一生——那是多少复杂的一生啊!她背诵着三年前陈昌浩抄录给她的几首诗:



世界的大路是拥挤的,


回响着你车辇的隆隆的轮声。



从你自己摆脱出来,


站在野外;


你将在你的内心里,


听到大千世界的响应。


这诗,给她带来片刻的宽慰。但是,“造反派”的吼声却永远跟随,使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你叛变之后出卖了谁!快说!”


“交待!交待!……”


她的心灵天天面临着酷刑的折磨。


“我交待过了!我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谁,我是被别人出卖的!”


她已经重复地说过写过几百遍了。她预感到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她的人生旅途,她准备坦然地迎接它,已是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


但是,张琴秋不甘心就此死去,她所崇敬的伟大诗人的声音在鼓励着她: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教师,


忍耐吧,悲痛的日子更要镇定;


当那纯洁的真理之风横扫大地,


肮脏的垃圾就清除得干干净净。


是的,她在河西走廊被俘的经过已经详细地交待过了。她又回想起在西宁羊毛厂里做苦工的那些日子;那些被俘后编进新剧团的姐妹们,千方百计营救她的日子;后来,她被叛徒出卖,关进国民党南京反省院中的那些日子;党把她营救出来,一九三八年春回到延安,在安吴堡青训班担任生活指导处主任的那些日子……


她的交待材料汇集起来,可以印成很厚的一本书,那是充满纯情、坦诚、沾满血泪的书。


她已经不想再重重复复地写那些交待了。在丧失了人性和理智的年代里,谁能听到她的悲苦的心声呢?


一百度的灯泡把室内照得通亮,窗外是一片漆黑。两个红卫兵守卫着她,一个手里执着木棒,一个手里提着皮带,像一条死蛇……几百个日日夜夜,交待者疲倦了,审讯者也疲倦了。


千百遍地重复着还有什么意思?张琴秋终于明白了,有人要她的口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澄清什么,而是要她死!


死比活着容易得多,当痛苦刺入骨髓时,她多么愿意领略一次与世长辞的快乐?


她把那两个打瞌睡的红卫兵唤醒了,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还是两个不懂事的娃娃。


“我唱个歌给你们听好吗?”


“不准你唱反动歌!”


“你不是要我的反动口供吗?”


“对!你快交待!”


他们两人都拿出了笔。


“你们记录吧!”


张琴秋背着灯光望着漆黑的窗外:


“浩,玛娅,还有西路军蒙难的蒙冤的战友们姐妹们!我能对你们说什么呢?我的交待材料已经堆成了山。


“我实在无话可说了,我给你们唱一首歌吧,唱给你们,也唱给我自己……”


她回头对看守者说道:


“我唱的是外国话,你们记不下来,请打开你们的录音机吧,这是我最后交待的罪证……”


“我们没有录音机,你说中国话!”


这是命令,审讯者用棍棒敲着她的脊背。


“也好,我用中文唱,唱给我丈夫、女儿、战友和自己。”


同志,你光荣牺牲,离我们远去,


你受尽了折磨和痛苦;


你曾为人民得到解放历尽万难,


不惜洒尽热血抛却头颅!


“不对!你唱的是革命歌!”守卫者又用棍棒捣了她一下,“不准叛徒唱革命歌!”


“要她唱!”另一个提皮带的说。


同志,你去了,敌人不会再把你欺凌,


你周围是自己的姐妹弟兄。


放心地闭上你的眼睛吧,


你的未竟事业有我们来担承!


同志,压在心灵上的不再是伤悲,


闪在眼睛里的已不再是泪水;


如今向您的遗体告别。


捧一抔黄土掩埋您的骨灰!


……


张琴秋无法再唱下去了,抱头哭泣。


两个守卫者呆愣着。他们一时间不知歌词里有多少反动的东西。


张琴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唱着:


同志,沸腾的热血冲撞在心头,


敌人不消灭,誓不甘休;


我们在你墓前宣誓,


一定为你报这血海深仇!


“这是极端反动的宣誓!”守卫者迅速记录着,“这是万恶滔天的罪状!”


张琴秋不再哽咽,清晰地唱着,便于守卫者记录。


同志,也许我们也会牺牲,化为泥土,


仅仅是为后人铺一条路;


面对你的英灵,衷心地祝愿,


愿未来的人世间充满光明幸福!张琴秋唱的是一支俄罗斯《葬礼进行曲》,原来是一首俄国民意党人的战歌,十月革命后又改为革命歌曲《光荣的牺牲》。


“浩,所有牺牲的战友们,这是唱给你们的葬歌……我将带着叛徒、特务种种恶名死去,是没有人会为我唱葬歌的,所以我也唱给我自己……”


张琴秋猛然起立,带着自己的葬歌从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张琴秋含冤而去,“四人帮”的结论是畏罪自杀,自然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一九六八年十年才进入第三年,一个人的悲剧的帷幕落下了,一个时代的悲剧却远没有结束。


这一个夜晚,很黑。


恐惧的夜晚终于为光明的白昼所代替,魑魅魍魉化成了一摊脓血一缕黑烟。


十一年之后,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人民日报》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张琴秋同志追悼会在京举行》。


为张琴秋同志含冤去世昭雪,悼词是这样写的:


张琴秋同志参加革命四十多年来,一贯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她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爱的周总理和朱委员长以及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思想,无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她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忘我地工作,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她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


悼词自然带着七十年代的色彩。在《人民日报》的消息中介绍了她出狱后的工作情况:


抗日战争期间,张琴秋同志在延安,积极从事党的妇女工作,担任过抗大女生大队队长,中国女子大学教务处处长等职。解放战争期间,她担任中央妇女委员会委员,曾出席国际民主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她在雁北、冀中、渤海等地区农村,参加了伟大的士地改革运动。全国解放以后,她从事经济工作,担任纺织工业部党组副书记、副部长,对发展我国纺织工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张琴秋活到六十四岁,面对她的一生,该说什么呢?泰戈尔面对世界,说过一句很圆滑很俏皮也很有寓意的话:


世界及其居民的活动,


都具有神秘的魅人的特征。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


奏出忧郁的柔声。


人们总会找到它的教训的。


张琴秋的一生,应合了一句民间谚语:


受人民爱的人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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