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朱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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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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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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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54字

如果报纸上讲的关于儿子童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她在南疆听到的、儿子的连长和指导员讲的儿子在战场上的一场也就不可能不是真实的;如果儿子从小就在走一条英雄成长之路,那么当他长大之后,真的走上了战场,就必然会成为那样一位英雄!


但是在这位竟年的英雄和战场上的英雄之间,那条被夜雾充塞的山谷还存在着,她看不清楚其中的一切。而她必须看清楚那一切,才能将内心的最口一点惊讶和怀疑消除掉,最后走向被人生的和心灵的荒河滩隔绝的、已经成了英雄的儿子。


还有那在战争打响之前儿子与众不同的沉默和忧郁(指导员当时讲着,她没觉得什么,可回来后却感到这件事本身有一种特别沉重和痛苦的色调)。还有一一虽然是她的想象,却显得格外真实,她无法回避它一四六六高地上儿子最后一次摇摇晃晃地扑向敌人的暗堡前突然回首那异样地一望……


这是为什么……


在那片已经冰化雪消、月光皎洁的原野深处,一头野兽仍在断断续续地嗥叫着……


即使她已经在心底肯定了战场上那个英雄就是自己的儿子,即使这个新的英雄儿子的形象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可信,另外一些事实也还在这同一颗心里倔强地存在着。


关于那所幼儿园。那片荒河滩。关于儿子走过的那条三十里长的、野狼出没的山谷。河滩里那座伤心的鸽子坟。父亲追悼会后儿子眼里的那一点悲凉的冷峻的目光……这些记忆也是真实的,那么她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也是真实的。儿子刚刚二十岁,刚刚走过凄苦的被遗弃的童年,刚刚步入自己的人生的黎明,还没有真正得到过幸福,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是真实的。还不止这些。


是一个不存在了。一个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象你一样有思金、情感、记忆、经历、梦想的人突然地不存在了。无论你走到哪一个地方,都不会再看到他的身影了。


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人,但单单没有吵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声咅,子子就没有哗的声音了,金界上有许多的面容,单单没有他的面容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不仅如此。你总是要痛苦地想起:死去的是你自己的儿子,是你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久前你的心还是完整的,现在这颗心仿佛读死神割去了最主要的一块……


你还总是要痛苦地想起:世界上有许多的母亲,单单是你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在南疆时她还能想到別的烈士母亲,可现在却忘记了,因为整天环绕着她的人中没有谁失去儿子)……每天夜里,当月光又透过玻璃窗射进小屋,在黑暗中泛起淡淡的一片黄亮时,墙上那个十四岁的中学生就会从镜框深处肉她凝视过来。


似乎是从荒原的极远处望着她。


在他的那凝固的、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结果成了一种惊讶的神情里,有一种难测的悲凉与缄默。


过去她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却有了两个儿子,她既忘不了后一个儿子,也不能和不愿意在心底抹掉前一个儿子!


那一轮明月又回到乌云丛中去了……南疆的夜雾笼罩的山谷又显现出来。她看不清这条山谷的走向和杂生在其间的每一棵树木、野藤和蒿草……


又想到了儿子那封没来到家的信!在儿子牺牲两:个月后的一天黎明,她又悄悄出现在医院传达室门外了。刚刚在那棵雪松下站定,老收发赵师傅就脸色刷白、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司马,你……你……?!”突然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阵的寒颤!“没……没什么。我就楚来看看。我都好久没来……上班了……”


—天早上她又不知不觉地出现在街对面那家小邮局门口。


——我疯了吗?!


望着那条夜雾迷漫的山谷,她有了一种新的,再一次失去儿子的惊慌的感觉:她已经在存在的意义上失去了一个儿子,眼下又要在心灵的意义上失去儿子了!


即使儿子死后,那片将他们母子隔开的荒河滩还存在着……


在过去那个儿子和战场上的英雄之间,肯定还存在着另―种她不清楚的真实。


就在这时她重新发现了市委书记写给她的那封。这封信刚刚发表出来,每天都来看他一次的何方院长就将报纸送到了家里。当时她只是象对待那些来自全国的信一样,草草看了一遍,并没有真正读进去。


有一天她重读了这封佶。突然觉得它代替了儿子那封总也没来到的信,使她更真实地懂得了他。


首先是这封信的调子。沉重,悲怆,深处含蕴着凄婉和―种难言的苦痛,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其次,司马丽君对战争的理解是建立在自己的一番独特经历、特别是建立在南疆之行留给她的那狴使灵魂为之震颤的印象的基础上的,建立在战争是命运加在军人和他们的亲人身上的苦难的信念的基础上的。在南聩的日子里,她已经有了这样一种思考:在这场战争和无数普通中国人的牺牲深处,必定有某种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别无选择的命运,某种超越了一切个人情感的、极庄严极崇高极残酷的需要。她渴望明白这种命运,这种需要,而市委书记恰恰让她透过眼前的迷雾看到了这种命运和需要。


这就是那种关于整个民族正面临着一场新的生存危机,章阳不是一个普通的战斗英雄而是一个喊出了时代最强咅的民族英雄的思考。它打开了司马丽君的视野,使她觉得白己突然看到了一条横亘在远处的、导致了这场战争和儿子牺牲的历史的地平线。


正是在这条新发现的、广阔的地平线上,她心中那两个儿子的形象和他们各自的经历才不互相矛盾互相排斥了。相反却在她的想象中重新融合成一个新的整体。


正因为儿子是在一个被畸形的政诒弄得夫妻离散、母子隔绝的家庭里,在那片荒河滩、那片风雪弥漫的荒原上长大的,儿子才从很小时就懂得了苦难,并能够透过这种个人的和家庭的苫难去沉思国家和民族的苦难与命运,从而选择了一条英雄成长的道路;在走上战场之后,面对养自己的死亡和它必然会给母亲带来的沉重的痛苦,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痛苦。他在临战前的忧郁。肯定与这种痛苦的澉烈的思考有关。但是他毕竟从小就选择了一条成为英雄的道路,在个人的痛苦和国家、民族的痛苦面前,他想的多的还是后者。于是他在四六六高地上孤臭一人炸毁了敌人的四个暗堡,在为国捐躯的同时向全国人民发出了自己的庄严壮烈的呼声;于是他也才在最后扑向敌暗堡的一刹那间转过脸来,朝山下草丛中的母亲异样地一望!


——妈妈,原谅我!


内心的荒原里!那条刚刚显现出来的地平线上,一座格外巍峨险峻、使一切别的山峰相形见绌的英雄之峰高高耸立起来。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背后那辽阔肃静的蓝天的衬托中,傲然挺拔白雪皑皑的峰顶闪闪发光。


它就是儿子……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儿子的牺牲更英勇、更伟大,更令人痛苦的事情了;再没有比她这个在战场上举起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儿子更值得全体中国人尊敬、景仰、崇弇的时代和民族的英雄了。


就是她自己,也开始用一种仰慕的目光望这座巍峨险峻的山峰了。


在她和这座山峰之间,除了母子关系之外,现在还有了另外一种关系,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和一个为国壮烈捐躯的民族英雄的关系。


她只是不能理解,这座英推之峰的顶巔为什么还会覆盖着一层时时会给整个世界(主要是给她自己)带来特别的冷意的冰雪。


在这种心灵转换过程中,她并没有意识到,市委书记这封信中均含着深情,她自己内心里要求补偿的痛苦的和强大的压力、都潜移默化地对她塑造这个新的儿子的形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这个新的形象一经在她心中确立起来,便是那么鲜明,具体,崇高而又带有一片她能感觉到却不能懂得其意义的寒意,使包括市委书记那封信在内的所有的外界的宣传塑造的那个儿子的英雄形象黯然失色。


这些日子里,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也在司马丽君的心灵深处激烈地酝酿着。


在困难地度过生命中所遇到的一条最险恶的河流的同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发生根本的改变。


就象在一个罕见的漫长多雪酷寒的冬天过去之后突然来了一个新鲜荚丽生气勃勃得令人惊讶的春天一样,在她生命所处的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那片终于要把她吞没的风雪荒原的尽头,也突然出现了一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