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0
|本章字节:8194字
“东西是你御厨房的,”苏麻喇姑口齿极为简捷,“你是御厨房的人,既瞧见了为什么不当场拿住?这真反了!张万强,告诉赵秉正,革掉他!”复又回头对讷谟道:“凭你再有理,这御茶库里头放的是皇上的东西,打狗还要瞧主人呢,你怎么敢随便就搜?——你先去吧,这事明儿个再作分晓。”
“那也得瞧瞧里头有没有盖碗!”讷谟气得面色发白,有理的事被弄成这样子,实在窝囊得难以咽气,想想又加一句,“那盖碗也是御用的,他偷了去,倒没有罪名儿?”
“好!”苏麻喇姑笑道,“这事我来办。查住了,一体处置!”说着便进库来,挨柜一件件细看,小毛子的心刷地提到嗓子眼儿上。
苏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柜一一看过,又返回茶具器皿柜,挨次儿仔细瞧,当看至最后一柜时,那扣蝉的钧窑盖碗赫然在目。此时小毛子真是面无人色,却见苏麻喇姑伸手进去翻动一阵,又将手抽出,拍了拍骂道:“里头浮灰有二指厚,你这奴才是怎么当的差!”
那小毛子正吓得一身臭汗,听得却是骂“里头脏”,忙连连称道:“苏大姐姐骂的是,我明儿好好儿整治整治!”心里却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这层纸儿。
她到别处又看看,然后走出来道:“没有找出来。你们侍卫上仔细一点,见有了时告诉我一声儿,我整治他!”说罢,竟自姗姗地走了。
孙殿臣下了值,趁着人乱,悄悄儿出了左掖门。他一向和气小心当差,人缘儿极好,自然没受到景运门侍卫们的盘查。他一边走一边思量,实在猜不透万岁爷的红人魏东亭为何今夜无缘无故地请他过府,还说要见几位贵人——我就在宫里当差,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用得着如此鬼祟?
过了虎坊桥东,踅过苇子胡同,便是一大片栉比鳞次的民居。这里街巷廛肆交错纵横,极其繁华。亏得他曾在巡防衙门当过几年差,这一带曾是他管辖之地。若是稍生疏些儿,昏夜至此,连东西南北也辨不清,莫说寻人了。
按着魏东亭说的路线,过了虎坊桥约莫二里远,左曲右折钻出迷魂阵一样的小巷,便觉猛一敞阔,一阵罡风吹过,寒凉浸骨,早见前头有两个人提着灯守候,见他过来,老远就挑着灯儿低声问道:“可是孙爷到了么?”
孙殿臣答应着,走近瞧时,见一个是老仆人,另一个虽是面熟,知道是在宫里头当过差,什么时候见过,叫什么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忙笑道:“劳驾你们在这儿等,这路我其实是认得的。”老仆人笑道:“孙爷是稀客,理当迎接。”
但进了院子,并不见主人出来迎接,搭眼看时,座中已有五六个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余下五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其中穆子煦、犟驴子因在宫中曾与鳌拜印证过武功,他是认识的,忙拱手笑道:“穆先生、姜先生别来无恙?大家幸会幸会!”引路的郝老四笑道:“到底是我郝老四名头儿低,白给孙爷带路来着?”孙殿臣猛地想起,忙谢过罪,又问道:“这位老先生和这两位先生却是初次见面。”
明珠爽朗地笑道:“孙爷,在下明珠,你该也认得的,与鳌中堂印证那一会儿曾见过面,不过我没上手,你就难得记住了。——这位是史老英雄,江湖上人称铁罗汉史龙彪的就是。这位名叫刘华,现在鳌中堂府中当差。”
孙殿臣一听这么个身份,便有点莫名其妙,口里却笑道:“久仰久仰——我们都来了,怎么不见主人呢?”老仆人躬身回道:“魏大人在后头跟一位贵客说话。孙爷且耐片刻。”
话音刚落,魏东亭满面春风地出来,向四周一揖道:“慢待朋友,有罪有罪!众位暂请起座,圣上驾到!”
这句话犹如当庭打下霹雳,举座无不相顾失色。众人慌忙起身离座。那刘华更是惊得心慌意乱,起身时动作不麻利,竟将筷子拂落在地,急忙捡时又碰翻了酒杯。但听帘子响处,一位少年从门后踱出,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酱色江绸棉袍外罩石青缂丝面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黄线软带,足穿青缎凉里儿皂靴,双眸清澈而有神,气度雍容华贵,手持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一左一右躬身侍立着索额图和熊赐履。他俩也是便装从驾,狼瞫腰悬宝剑,从旁卫护——正是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到了。
在座的除了史龙彪和刘华之外都是见过皇帝的。却因事情太出意外,一时都惊愣了。魏东亭只说和贵人相聚,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贵!孙殿臣一个惊呼,伏地叩头,口称:“万岁!”众人方回过神来,扑扑通通一齐跪了下去。
康熙忙快步走向前来,也不分高下,一一扶起,笑道:“朕也是无事闲游至此,大家不必拘这个大礼了。”
走到刘华处,康熙问道:“你是刘华?”刘华激动得面色绯红,声音颤抖,在地下重重碰了三个响头道:“奴才刘华,恭祈圣主万岁安康!”康熙一把挽起他来,笑道:“早听小魏子说你好酒量嘛!今夜不妨多用几杯。”说着便又问史龙彪:“史老英雄,你身子还结实么?”那史龙彪只是叩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众人礼毕,又忙着安席。康熙笑道:“免去那么多的礼数吧!其实今夜是小魏子做的东,连朕也叨扰了。”便坐下招呼众人,“大家都坐,若只管拘礼,朕便去了。”众人这才直起腰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孙殿臣瞧这阵仗儿,对康熙的心思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康熙不开口,座中人谁也不敢说话。君臣同席再好的酒也难以尽兴。
那刘华却为今晚受到的恩宠而激动不已,他在内务府、十三衙门都干过,在鳌拜府四年,和鳌拜不隔几日就见一面,可从未见他用正眼瞧看过自己。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热,便站起身来对康熙拱手道:“万岁爷,奴才虽是个粗汉子,可还晓得人生在世忠孝为本!万岁爷今天这样看得起奴才,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皇上恩德!”
“今夜是没有使你处。”康熙点头笑道,“以后要有用你处,自然要吩咐。今晚众位只管痛饮行乐!”说着扭脸对明珠笑道,“这样好么?”
明珠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同自己说话,有点手足无措,忙应道,“是!”但他毕竟机敏过人,一时便灵转过来,赔笑道:“魏东亭有一套曲子,万岁爷可要听?”
“要听。”康熙笑道,“早听小魏子讲,你也精于此道,必是好的,何妨演了大家共赏!”
明珠躬起施礼,入内取了筝来,横陈于筵席旁几案上,调弦更张,几声勾拨,虽不成曲调已觉清泠入脾。那明珠一手抚弦,一手轻抹淡挑,向康熙一笑,拉开嗓子唱道:
总领神仙侣。齐到青云歧路。丹禁风微,咫尺谛闻天语。尽荣遇。看即如龙变化,一掷灵梭风雨。
听至此,康熙笑谓狼瞫:“这是半阕了,听出是什么词了吗?”狼瞫忙笑道:“奴才哪里懂这些!”康熙叹道:“难为明珠,这词写得不坏!”熊赐履却知这是黄庭坚的《下水船》,此时却不便说,笑了笑没有言声。又听下半阕,却是:
真游处。上苑寻春去。芳草芊芊迎步。几曲笙歌,樱桃艳里欢聚。瑶觞举,回祝尧龄万万,端的君恩难负。
曲至此处慢慢停住。袅袅余音绕梁不绝,众人早听呆了。四座寂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却听康熙缓缓而道:“好自然是好的了,只是流于颂圣,朕即位至今已近七年,并无恩德加于臣民。如今社稷又处于危难之时,黎民有倒悬之苦。朕欲革此种种弊端,却又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深感愧对列祖列宗。实无心听此雅颂之曲。”
大家原以为康熙必然大加赞赏,不料他却说出这番话,都是大感意外。熊赐履乘机上前奏道:“主上宽厚仁慈,爱人以德,早怀治国之大计,若大计得行,便可开我大清帝国万世之基业。今主上不愿听颂圣之曲,乃是激励我臣下不忘国难民苦。在座诸位皆是圣上信赖之士,大清朝之股肱,必能体谅圣意,奋发用命。”熊赐履话虽不多,却点在了题眼上,众人又激动又感恩,不觉眼睛潮湿模糊。
魏东亭此时也激动不已,挺身而出,高声言道:“皇上,东亭有长歌一首献上。”
“可唱来朕听!”康熙吩咐道,“明珠为他吹箫!”
“喳!”明珠答应一声,取出自己的一管竹箫,呜呜咽咽吹起,厅中顿时充满悲凉气氛。魏东亭唱: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早亡。
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
众人都以为魏东亭会拔剑起舞,当庭慨歌,孰料他音容惨淡,竟唱出了这么一个古朴的调子,不觉愕然相顾。康熙侧过身子问熊赐履,“是不是俗了点?”熊赐履正容答道:“此乃民歌体,古风格调。”康熙便不言语,听魏东亭接着唱道:
翩翩五骑色镶黄,圈田霸屋气何扬!
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喑嗓。
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
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唱至此处,席中已有人暗暗抽泣。穆子煦、犟驴子从关东来,一路见过多少这种情景,便是铁石心肠也看不得。明珠想起自家身世,早淌出泪来。史龙彪也是暗自伤情,低下头来深深叹息一声。康熙想着镶黄旗的霸道,眼中闪着怒火,见魏东亭双目含泪继续唱道:
忽有里中边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
横眉仗剑绝妻子,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
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
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
嗟乎!无情三尺斩丈夫,举郡老幼祭法场!
清酒一酹山月愁,一泓血洒泣残阳。
至此歌声止,箫声也止,满庭中死一般寂静。康熙起身来,缓声说道:“东亭这歌真有其事,实有其人,义民乃边大有也。此皆圈地乱政所致。乱政不废,民无宁日,田园荒芜,仓廪空虚。此乃朕之心病也。朕也有几句续在后边。”说着便亢声吟道:
枢臣疆吏齐袖手,天子沮丧坐明堂。
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边大郎!
宿卫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
吾为边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他吟诵至此,庭中大小人等都已泪流纵横,一齐跪下叩道:“奴才等惟圣主之命是听,如有差遣之处,虽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