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6566字
这群旗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听了戴福宗的话,眼见胤禛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神气,一副龙子凤孙气质,谁敢有“二话”?遂乱哄哄说道:“打不散的父子兄弟,这是天理人情!慢说是万岁差遣,就是平常要探监,也不能不叫见见……”至此,胤禛方道:“你们知趣,我自然感情。我的秉性都知道,向来有来有往——戴福宗,把这里旗奴姓名开出来,明儿直接送我!”说罢,摇着步子径自进去。
前院已经挪腾空了,是门房里那干子人住着。太监早已撤走,男丁们都移在东院窝着,里边二进院里却仍是胤祥住着。贾平正百无聊赖地守在二门口,一眼瞧见胤禛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打千儿道:“奴才在这守了七年门,没见一个外人!四爷怎么就来了?”说着便觉眼圈红红的,又问道:“是皇上要放十三爷吧?在里真把人闷死了!”胤禛却不理会他的心情,只一点头,笑道:“闷你一下未尝不好。省了你多少腿脚,只没处诈财罢了——十三爷这会子做什么呢?”贾平向里望望,赔笑道:“方才还下棋来着,这阵没了声息,不是念书就是睡觉了。”
胤禛不再说话,一直走进正室,却见胤祥披衣坐在炕边,一脚踏着木杌子,乔姐捧茶,阿兰捶背,旁边焚着百合香,正在读一本书。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胤禛站住脚,默默打量胤祥——整整七年了,同在京师,近在咫尺,却如隔重山!乔姐、阿兰倒变化不大,只是看去老成了些,因从不见外人,都放了脚。胤祥却已苍白了发辫,眼角起了细细的鱼尾纹,只一双虎目尚自炯炯有神。胤禛听时,胤祥正饶有兴味地念:
……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谢而翻飞,朱榭雕栏,杂佩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
胤禛不禁痴了,好半日才道:“妙哉斯文,是何人佳作?我竟没听见过!”
“四哥!”胤祥一抬头,先打了个愣怔,脸上似哭似笑的,半日说不出话,忽然丢了书,起身一揖,左右顾盼,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四哥坐,坐……你是怎么进来的?或者皇上叫你传旨来的?对,一定是传旨,我……我得跪了……”便张张皇皇跪了。胤禛见他久不见人,连话都说不麻利,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双手搀起,忍悲笑道:“兄弟你起来,并没有旨意……我原想你不知憔悴成什么样儿呢!看来身子骨还……好——在此境遇之下,竟能红袖添香,对书忘忧,兄弟真是豁达之士!”胤祥略镇定了些,起身弹弹袍子,笑道:“四哥也见老了,看上去城府越发的深——我又不是美人灯儿香草秆,‘憔’哪门子的‘翠’?阿玛恩典,乘此机会正好读点书。比方方才念的《讨风赋》,就是海内孤本,恐怕四哥书房里也寻不出来呢!”渐渐的,他说话也连贯了,只多少有点神经质,嘴唇时而抖动,看去有点可笑,“——东风虽恶,奈何我心已作沾泥之絮。管他娘的飘到哪里,得——乐一日,乐一日——给四爷泡好茶!——这地方儿关起门,我就是朝廷!这不,一个东宫,一个西宫,只差一个昭阳正院了!”
胤禛坐了,接过阿兰捧过的茶呷了一口,说道:“兄弟别说这些浑话,越发叫人心里不是滋味。说点高兴的吧,我进来也不容易。”胤祥正容说道:“浑话不浑话,这里百无禁忌,家人一个也走不出去,外人一个也进不来!我讲的是正经的话,‘东风恶’,吹的是你。我是在避风港。你能避过这顶头石尤风,就后福不浅!”胤禛原觉他有点疯疯癫癫,至此才知道他心里清明。从如今情势看,自己确乎像个操舟于狂涛的渔夫,将来能不能比得上胤祥真是难说!
“太子是谁!”半晌,胤祥又道,“大约八爷已经册立了?”胤禛阴沉沉瞟了乔姐、阿兰一眼,说道:“已经有旨意,不立东宫了。”胤祥拍手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这么看才公平,谁本事大,谁接龙位!”
胤禛惊讶地看着胤祥,这么大的见识,亏他应口就说了出来?遂叹道:“我却担心,有朝一日不可开交,那可怎么好!”胤祥一哂,道:“只防着八王之乱,有什么鸟事?四哥何必杞人忧天?”胤禛不敢久坐,见胤祥不肯屏人密谈,踌躇再三,只好问道:“十三弟,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万岁那日提及郑贵人的事,到底是怎样的?”
“郑春华嘛……”胤祥目光霍地一跳,半晌方道,“……这是个可怜人哪!如今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儿呢!”“什么?”胤禛几乎跳起来,“她……她没有……”胤祥点点头,说道:“对,没死。杀这样的人太丧天良了,我没动手……这件事四哥不提,我也要说,她现在通州吴家花园,你一定给她换个安全地方儿。”
屋里一时谁也没说话,外间茶吊子已翻滚水花,咕噜噜直响。乔姐七年前就奉胤禟之命调查这事,一直推诿到胤祥圈禁,想不到胤祥此刻毫无忌讳,一口气说了出来!想着,看了一眼阿兰,二人目光一对,顿时火花一闪,忙避闪开来。胤禛原也怪他毫不戒备,仔细一想,这里封得水泄不通,什么敌我,什么狐媚子、正经人统都一样的,便也释然。思量许久,胤禛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我知道这是胤礽作孽,你既说出来,我也直言相告,你下不了手,我代你处置好了。”
“你不可如此!”胤祥先是气馁地一缩身子,只一弹又跳了起来。刚刚压抑下去的情绪突然变得亢奋不可遏止,额上青筋凸起,脸被灼得涨红起来,“你要还想要我这个弟弟,就不能杀她!你是历过磨难的人,你晓得我此刻什么心境?我如今正在难中!我的心都要裂了!我……我凄苦难当!这个囚笼,我蹲了两千五百八十天!每天只能看四方天,看青砖地,看蚂蚁上树,看花开花落,看天阴天晴!”他暴跳如雷,双手紧攥着不停地抖,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话也越说越快:“你看见过爱你护你的人被火烧死,你忘不了她临死那双眼睛,于是你的血冷了,结了冰——但我不能,不能,不能——你不用瞪我,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但她比我更惨!一个人叫人家始乱终弃,你有过么?一个贵妇人沦为洗衣奴,你家有过么?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有多少罪孽也应恕过了!你杀她,不是落井下石?我和她——”他怔了一下,大叫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哈哈哈哈……”他狂笑着,“呜”地一声又哭了。
胤禛双手紧攥着椅背僵立着,满把俱是冷汗,目不转睛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弟弟,他已经吓呆了。乔姐惊得脸色惨白,阿兰一个失神,手中茶盘“当”地摔得稀碎!胤禛这才惊醒过来,他毕竟老于世故,已是镇静下来,叹息一声,吩咐阿兰:“扶你十三爷坐下。老十三,我的痴兄弟,你要吓死四哥么?”说着,泪珠已滚落出来。
一阵歇斯底里发作过后,胤祥变得疲倦不堪,浑身无力,由乔姐、阿兰搀回椅中,竟似瘫了一样耷拉下头。许久,才抬起头,眼睛已不再亮得叫人发瘆:“……四哥……你还来瞧我么?”
“别说得这么可怜。好好静养,得变着法子慰恤自己。”胤禛默然说道,“有机会,我当然还要来。你又没犯大逆的罪,我要保本,连你,还有大阿哥、二阿哥都得放出去——在这活棺材里头,好人也要急疯的。”本来他进来还要问问驻在京师的军营将官的事的,见胤祥这样,只好暂时作罢了。胤祥惨然一笑,说道:“方才我是失态了,其实这里挺好,能钓鱼,能看书,能下棋,能捉鸟……四哥,梁园虽好,不是久处之地,你……回去吧。”阿兰看着胤祥颓然无力、呆滞茫然的眼神,由不得想着自家身世处境,满腹心思无处倾诉,一阵酸热,竟抽抽咽咽哭了。
胤禛起身正要走,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阿兰忙拭泪道:“十三爷的话,叫人伤心!我们女人终年不出二门,圈禁不圈禁一个样儿,像爷这样儿,生龙活虎似的,一锁就是七八年,可怎么受……”乔姐儿也泣道:“四爷您在万岁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就求您……”说着,也自哽咽难禁。胤祥眼泪几乎又要涌出来,却嗔道:“这里没你们插的口。道乏罢,四哥,我的老家人文七十四,圈禁前给他出了籍,就住在西便门内,得便儿你叫人照料一下。可怜他恋主,竟不肯回山西去……”说罢,起身一揖,带着乔姐、阿兰竟自出去,取了钓鱼竿走了。胤禛茫然出来时,天已黄昏,一轮血红的太阳一半已掩在灰蒙蒙的西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