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虎雏(3)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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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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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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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16字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象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象《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枝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xx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六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诉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罪我受不了。”


……


……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中华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家中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睡觉,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用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来邀他玩,他又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成功的,所以非常愤恨那个小胖子。我想我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的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忙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


“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哪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一些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恐怕责罚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此地为她们一拉也头昏了,何况我那个宝贝。不过那宝贝也要人受,他是不会让别人占多少便宜的,身上油水虽多,可不至于上当。他是那么结实的,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打下败仗来,只是你那个学士,我真为他担心。她们恐怕放不过他,他会为那些老鸨折磨一整夜,这真是糟糕的事。”


我说:“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


“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到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忽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去处!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个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还可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你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吧。”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仍然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倒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自然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仍然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说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在房里,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把事做了出去。他看到我抑郁不欢,一定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他,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象十分诧异,说:


“又走了吗?”


我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去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不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象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象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当回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能够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皆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xx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xx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的神气,我真永远还可以记忆得到。


各处皆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象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你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一次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到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活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象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希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了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完于新窄而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