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家庄的变迁(7)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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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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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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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96字

杨三奎的闺女巧巧,原来许给二妞的弟弟白狗,这是杨三奎最小的一个闺女,这时已经十八岁了,因为兵荒马乱,杨三奎放心不下,便追着修福老汉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一来觉着孙孙白狗已十九岁,也是聚亲的时候了;二来自己家业不大,趁这荒乱年间,一切可以简单些,也就马上答应,就在这年阴历腊月三十日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虽然日子过得不怎样好,又是外来户,可是因他为人正直,朋友也还不少。大家也知道他破费不起,自己也都是些对付能过的小户人家,就凑成份子买了些现成的龙凤喜联给他送一送礼;这地方的风俗,凡是送这种对联的,酬客时候都是有酒无饭,一酒待百客。事过之后,修福老汉备了些酒,在刚过了阴历年的正月初三日酬客。


这天晚上,铁锁也在修福老汉家替他招呼客人。热闹过一番之后,一般的客人都散了,只剩下像冷元他们那些比较亲近一点的邻居们和林县的乡亲们,大家因为才过了年没有什么事,就仍然围着酒桌,喝着剩下来的一壶酒谈闲话。他们谈来谈去,谈到“防共”的事情上,冷元向铁锁道:“小喜成天给咱们讲,说共产党杀人如割草,可是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你是登过大码头走过太原的,你是不是见过啦?”


这一问,勾起铁锁的话来了:铁锁自那年从太原回来之后,直到现在,因为一个“忙”一个“穷”,从没有跟别人谈过心。他并不是没有心病话,只是没有谈过。他自从碰上小常,四五年来一天也没有忘记,永远以为小常是天下第一个好人;每遇上看不过眼的事,就想起小常向他说的话:“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当年他听老木匠说小常是共产党,又听说自从民国十六年阎锡山就杀起共产党来了,他就以为共产党是小常这类人,可惜以后再不听有人说起,直到五六年后的现在,才又听说起这个名字来。他在城里初听说共产党过了河,他非常高兴,以为这一下就可以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们一齐打倒了;后来见县里杀人杀得那么多,军队调动得那么忙,他又以为打倒这些坏家伙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坏家伙们有权,有官府的势力给他撑腰。


不过他这时候的想法和五六年前不同了:在五六年前他还以为像小常这种人数目总不多,成不了事;这时候他听说共产党能打过黄河来占好几县,又见那些坏家伙们十分惊慌,他想这势力长得也不小了,纵然一时胜不过官府势力,再长几年一定还会更大,因为他还记得小常说“只要大家齐心,这些坏家伙们还是少数”。他记得小常还说过“有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可惜他还没有把这办法告自己说,就叫人家把他捉走了。他想现在打过河来的这些人一定是懂得这个办法的,等打到咱这地方,一定会把这办法也告大家说。他既然有这样一套想法,因此在这年冬天,虽然还过的是穷日子,心里却特别高兴,不论听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共产党怎样坏,他听得只是暗笑,心里暗暗道:“共产党来了就要杀你们这些家伙们呀!看你还能逞几天霸?”这些都只是铁锁心上的话,并不曾向人家说过。


这天晚上冷元问起他来,他正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又是才过了年,又都是些自己人,刚才又多喝了几盅酒,因此说话的兴头就上来了。他说:“我见过一个,不过说起来话长,你们都听不听?”大家叫小喜春喜训了几个月,也没有见过一个共产党,自然都很愿意听,都说:“说吧!反正明天又没有什么事,迟睡一会有什么要紧?”铁锁一纵身蹲在椅子上,又自己斟得喝了一盅酒,把腰一挺头一扬,说起他在太原时代的事情来。铁锁活了二十七岁,从来也没有这天晚上高兴,说的话也干脆有趣,听的人虽然也听过好多先生们演说,都以为谁也不如铁锁,他把他在太原见的那些文武官员,如参谋长、小喜、河南客、尖嘴猴、鸭脖子、塌眼窝、胖子、柱子等那些人物、故事,跟说评书一样,枝枝叶叶说了个详细;说到满洲坟遇小常,把小常这个人和他讲的话说得更细致,叫听的人听了就跟见了小常一样;说到小常被人家捉去,他自己掉下泪来,听的人也个个掉泪。最后他才说出“听一个老木匠说小常是共产党”。


他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十分满意。大家成天听小喜说共产党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早就有些不大信,以为太不近情理,以为世界上哪有这专图杀人的人,现在听铁锁这样一说,才更证明了小喜他们是在那里造谣,冷元又问道:“这么说来,共产党是办好事的呀!为什么还要防共啦?”没有等铁锁开口,就有人替他答道:“你就不看办防共的都是些什么人?像铁锁说的那些参谋长啦,三爷五爷啦,五爷公馆那一伙啦;又像放八当十的六太爷啦,咱村的村长啦,小喜春喜啦……他们自然要防共,因为共产党不来是他们的世界,来了他们就再不得逞威风了,他们怎么能不反对啦?”冷元道:“这么说起来,咱们当防共保卫团,是给人家当了看门狗了吧?”大家齐笑道:“那当然是了!”话谈到这里,夜已深了,大家也就散了。


这几个听了铁锁谈话的人,都以为共产党是好人,虽然人家防范得过严,谁也不敢公开说共产党的好处,可是谁没有个亲近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村里的好人都知道小喜春喜他们那一套训练是骗人的了。幸而没人跟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因此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只不过觉着防共团的团丁们越来越松罢了。


“共产党专打小喜他们那一类坏家伙,不杀老百姓。”这个消息越传越普遍,传得久了,小喜春喜他们多少听到些风,着实问起来,谁也听的是流言,都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可惜后来仍然不免惹出事来,这话又是冷元那个冒失鬼说漏了的。


原来杨三奎的小闺女巧巧长得十分清秀,出嫁以后当了新媳妇,穿得更整齐一点,更觉可爱,都说是一村里头一个好媳妇。小喜是个酒色之徒,自己也不讲个大小,见哪家有好媳妇,就有一搭没一搭到人家家里闲坐;自从巧巧出嫁了,他就常到白狗那里去。白狗这小孩子家,对他也没有办法,修福老汉也惹不起他,他来了,大家也只好一言不发各做各的活,等他坐得没意思了自己走。一天冷元在白狗家,白狗和他谈起小喜怎么轻贱,冷元说:“共产党怎么直到如今还不来?你姐夫不是说来了就要杀小喜他们那些坏家伙吗?”这时候小喜刚刚走到院里,听见这话,就蹑着脚步返回走了。


小喜回去把这话向春喜说了,春喜这几天正因为“防共”没有成绩受了区团长的批评,就马上把这事写成一张报告呈给区团长,算做自己一功。区团报县团,县团转县府,县府便派警察捉去了铁锁。


要是早半年的话,铁锁就没有命了,这时已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一来共产党又退回陕西,山西“防共”的那股疯狂劲已经过去;再者这位县长太爷在上一年冬天杀人最凶的时候,共产党在他住的房子门上贴过张传单,吓得他几夜睡不着觉,以后对共产党也稍稍客气了一点,因此对铁锁这个案件也放宽了一点。他问过铁锁一堂之后,觉着虽然也与共产党有过点关系,可是关系也实在太小,也杀不得也放不得。因为公道团向各村要“防共”成绩,各村差不多都有胡乱报告的,像铁锁这样案情的人就有一大群。后来县长请示了一下,给他们开了个训导班,叫他们在里边一面做苦工一面受训——训练的课程,仍是铁锁听小喜春喜说过几千遍的那一套。


办这个训导班的人,见这些受训人都是些老老实实的受苦汉,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不出钱伙计,叫他们做了一年多的苦工。直到“七七”事变以后,省城早经过好多人要求把政治犯都释放了,他们仍连一个也舍不得放出来。后来还是牺盟会1【牺盟会是一九三六年至抗日战争初期在山西省成立的一个地方性的群众抗日团体“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的简称。该团体和共产党密切合作,在山西的抗日战争中曾起了重大的作用。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阎锡山在山西省西部公开发动摧残牺盟,许多共产党员、牺盟的干部和群众中的进步分子,遭到了残酷的杀害。】来了要动员群众抗日,才向县府交涉,把这批人放出去。


山西的爱国人士组织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在“七七”事变后,派人到县里来发动群众抗日。这时候,八路军已经开到山西打了好多大仗,在平型关消灭了日本的坂垣师团。防共保卫团也已经解散了,铁锁住的这个训导班再没有理由不结束。结束的时候,牺盟会派了个人去给他们讲了一次话,话讲的很简单明白,无非是“国共已经合作了,这种***训导班早应结束了,以后谁再***谁就是死顽固”,“大家回去要热心参加抗日工作……”这一类抗战初期动员群众的话,可是听话的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说闲话提了提共产党,就把人家圈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在这一年多工夫中,连个“共”字也不敢提了,这时听了这话,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觉着世界变了样子。


铁锁自己,听话还是其次,他注意的是说话的人。当这人初走上讲台,他看见有点像小常——厚墩墩的头发,眼睛好像打闪,虽然隔了六七年,面貌也没有很改变,说话的神情语调,也和他初搬到满洲坟在院子里听他第一次讲话时一样。在这人讲话时候,他没有顾上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研究人家怎样开口,怎样抬手,怎样转身……越看越像,越听越像。这场讲话,差不多一点钟工夫就结束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铁锁也顾不得回房里去,挤开众人向这讲话的人赶来。


他赶上来,本来想问一声是不是小常,走到跟前,看见人家穿得一身新军服,自己滚得满身灰土,衣裳上边又满是窟窿,觉着丢人。“倘或不是小常,又该说些什么?”他这样想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可是他又觉着,如果真是小常,也不可当面错过,因此也舍不得放松,就跟着走出街上来。一年多不见街上的景致,他也顾不得细看,只是跟着人家走。跟了一段,他想,不问一下总不得知道,就鼓着勇气抢了几步问道:“哎!你是不是小常先生?”那人立刻站住,回过头来用那闪电一样的眼睛向他一闪,愣了一愣返回来握住他的手道:“这么面熟,怎么想不起来?”铁锁道:“在太原满洲坟……”那人笑道:“对对对!就是后来才搬去的那一位吧?晚上提了许多问题,是不是?”铁锁道:“就是!”那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边又道:“好我的老朋友!走,到我那里坐坐去!”他换了左手拉着铁锁的右手跟他并走着,问铁锁的姓名住址,家庭情形。铁锁自然也问了他些被捕以后的事。


铁锁因为酒后说了几句闲话,被人家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时不止自己出了笼,又听说真正的共产党也不许捉了,又碰上自己认为的天下第一个好人,你想他该是怎样高兴呢?他连连点头暗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他虽跟小常拉着手并肩走着,却时时扭转头看小常,好像怕他跑了一样。街上的热闹,像京广杂货、饭馆酒店、粮食集市、菜摊肉铺……人挤人,人碰人,在他看来毫不在意,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身边有个小常。


不大一会,走到牺盟会,小常请他喝了盅茶以后,就问起他近几年村里的情形来。铁锁自从打太原回来以后,六七年来又满满闷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找小常这样一个人谈谈,这时见了原人,如何肯不谈?他恐怕事情过长,小常不耐烦听,只从简短处说;小常反要他说得详细一点,听不明的地方还要拦住问个底细,说到人名地名还问他是哪几个字。他一边谈,小常一边用笔记。谈了一会,天晌午了,小常就留他在会里吃饭,吃饭时候又把他介绍给五六个驻会工作的同志们认识。吃过饭,仍然接着谈,把村里谁是村长谁是公道团长谁是防共保卫团长,每天起来都干些什么勾当;自己因什么被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详详细细谈了一遍。谈完以后,小常向他道:“我们这里派人到你村去过一次,不过像你说的这些情形,去的人还没有了解。现在你村里也有一点小变动!”说着他又翻出派去的人寄来的报告信看着道:“村长换成外村人了,听说是在太原受过训的。李如珍成了村副。防共保卫团改成抗日自卫队了,不过队长还是小喜,公道团长还是春喜。”


铁锁听了这种变动,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李如珍小喜春喜这些人的势力是铁钉钉住了吗?为什么换来换去总是他们?你不是说过‘非把这些坏家伙们打倒,世界不能有真理’吗?你不是说过‘有个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吗?可惜那时候你没有告我说这个办法就叫人家把你捉走了。如今我可要领领这个教!”小常哈哈大笑道:“好我的老朋友!你真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这个办法我今天可以告给你了,这个办法并不奇怪,就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这么说也很笼统,以后我们慢慢谈吧!我们牺盟会就是专门来干这事的,不止要对付这些家伙们,最重要的还是抵抗日本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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