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百种偶然和一个必然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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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欧洲·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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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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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70字

这是一个一百种偶然造成一个必然的故事,一个蝴蝶效应故事。风暴现在已经开始在我的堂弟头顶凝聚,但是他懵懂不知。当他开始歪歪斜斜地骑着自行车踏上小镇时,他有所预感吗?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惶惑的微笑吗?我不知道。当需要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拉出那厄运,拉出那悖论,拉出那风暴眼时,我正在省城里,去电视台为一个蹩脚的电视剧本劳神。


我们在前面不厌其烦地叙述了风暴来临之初,蝴蝶那黑色翅膀翩翩而舞的经过,我们接着还要继续捕捉它、讲述它和试图诠释它。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试图通过一个真实的事件,为人类的认知领域增添一点新鲜的东西。这种作法也许很可笑,因为生活往往执拗地拒绝人类这样穷究本相,还因为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记得,面对风暴,孤傲的拜伦勋爵曾经慷慨悲凉地唱道爱我者,我抱以叹息;恨我者,我抱以微笑。无论头顶是怎样的天空,我随时准备迎接任何风暴!在这里,拜伦勋爵感觉到了风暴,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蝴蝶,这一点我们比他聪明,或者换言之,今天的人类比昨天的人类聪明。


上一节谈到的那倾覆在道路上的一盆复一盆的水,亦是构成车祸的一条重要原因。谁知道是哪一盆变成固体的水起了作用,滑倒了我的堂弟?目光迟钝的我们,现在只能认为这是所有水的相加,它们共同酝酿了这个阴谋。


―盆复一盆的水倾倒在马路上,立即在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的严寒中,结成了冰。这一处街面成了一个溜冰场。大约曾经有过水沟,但这水沟被淤泥阻塞了,又褲一盆复一盆的水填满了。水总得有个倒的地方,而最方便的倒的办法是将水成扇面撒向街道。下水道的问题大约在有一天会解决的,这事也巳提上了议事日程,但解决它有个过程,起码,它得让这场车祸发生过以后,给这个事故以地点和场景。时间、地点、人物,这是一个故事的起码的三要点。


市长在元旦的前三天,来小镇视察过一次。本市正在为获得文明城市的称号而努力,而小镇作为肤施城的卫星城镇,难保检查团不会顺道来这里看上一眼,因此,小镇的文明礼貌状况也是不得不关心的。视察中,市长小心翼翼地在这溜冰场上走着,但这仍然无济于事,当他正行走间,正高扬起手,为某一件事情作出评论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倒了。眼镜甩在了一边,市长则屁股墩在地上,一直向前滑去。幸亏秘书眼疾手快,赶去拽住了他,要么,市长将会滑向更远的地方愤怒的市长有些失态,他已经忘了刚才要发表的宏论是什么了。当他重新站起,重新高扬起手臂,这次的指示,是针对脚下的冰而发的。他伸出三个指头,限令小镇在三天之内,将街面上的冰全部铲除掉,不得有违,三天后他还要来检査,那时候眼睛里不能有一块冰的存在。


市长走后,面对着满街的冰,小镇的人们犯了熬愁。冰是用了大半个冬天,也就是三个月的时间,才一盆水一盆水地浇成这个样子的,现在要用三天的时间除掉它,谈何容易?再说,千百年来,小镇人从来没有过刨冰的经历。冰是刨的吗?冰是让太阳自然而然地融化的。这时他们乞求般地望了望天空,但是在这个季节里,太阳蔫得没有一丝火性。问题总得要解决的。聪明的小镇人终于提出了一个既省力更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办法是从市长的最后那句话里得到提醒的。不能让街面上出现冰!很好,不能让街面上出现冰!于是,家家户户提铁锨拿簸箕,都把自己堆积了一冬天的炉灰提出来,均勻地艺术地撤在了冰层上。


很好,街面上现在看不见一丝冰了。灰色的或者黑色的炉灰撤在街面上,街面现在搭眼一看,像新上过一层柏油一样,很整洁,很漂亮,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但是这炉灰撒在冰面上以后,这冰依旧是滑的,而且,伪装了的表面使它更具有一种隐蔽性和欺骗性。事后,在为事故的发生寻找各种理由时,人们首先提到的正是这覆盖和伪装起来的冰。吓瘫了的汽车司机为他寻找理由时,第一件事便提到了它。他说黑色的或灰色的路面,令他以为是新铺了―层柏油,因此他通过小镇时没有减速,而当他发现有人在路中间滑倒,想要刹车时,光滑的路面上根本刹不住车。拿着皮尺丈量路面的处理肇事的交警,他本人在丈量的时候就滑倒过几次,因此在分析这场肇事时,路面因素一定成为他注意的一项重要内容。而据站在路旁看风景的小镇的婆姨们说,在我的堂弟推着自行车,横穿马路时,面对着远处风驰电掣般鸣叫着奔来的汽车,心里一慌,脚下一打滑,栽倒了。当他第二次站起,去扶自行车时,脚下又是一滑,又栽倒了。这时,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像个钢铁怿物一样,暴虐地向他的身上扑去。路太滑了!她们公正地说。


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不经意而为之。假如没有那最后的结局,那么这散布在生活中的一个一个的点是没有意义和没有内容的;或有内容,但那只是它们潜在的和直接的内容。


但是有了那最后的结局,以结局为基点,向每一点上回首去看,结果我们会不寒而栗,会觉得这释一个不动声色的冷酷的手在导演这一切,导演出为诠释蝴蝶效应理论作出的杰作。


是的,这些散着的点像那些靠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色点来堆积和构像的画家一样。那些画家在一块油画布上点着色点,这些色点在外行人看来没有一点意义,但是随着光点的堆砌,画面上慢慢地显示出图像来。一副多毛的莫奈的或雷诺阿的或德加的手,在为你绘制一幅耶酥受难图。


69、还有许多的偶然。例如一个重要的偶然,就是我的堂弟元旦这一天值班。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利,但是班总是要有人来值的,这不是问题。我这里的问题是,元旦这一天,本该不是我的堂弟值班的,工厂巳经用一张大红纸,公布了值班人员名单,但是,临近下班时,我的堂弟找到了那个已经成为值班者的人,提出他要值班。


我思考了一下,大约是三个原因,促使堂弟做出这一决定的。第一个原因是,他的家不在城里,放假期间他无处可去,因此他不如留在工厂里,做一件好事。表现好一点,积极一点,有这么一份差使不容易!这是我曾经对他说的话。第二个原因是,法定假日期间值班,可以拿到双份工资。他是不是正在缩衣节食,为牛仔半裤将来的买户口凑够那三千元钱呢?我不知道!这第三个原因,是为了他的女朋友牛仔半裤。静静的厂区,静静的值班室,该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最好的时间和地点。或者按厂长那令人信疑参半的说法,牛仔半裤当天晚上就在值班室里,或者按后来人们普遍的说法,牛仔半裤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打电话来,说她要来陪我的堂弟值班。


当然也许有第四种原因,这第四种才是主要的。这原因就是小镇的那一场剧目缺少一个主角,这个主角选定了他,他将不可避免地要向那里走去,向恶时辰走去。堂弟的遗著《无处逃离》,或者叫《二十四件残片》,现在正在我的案头堆着,那里面处处讲述着一个弱小生命被不明之物四处追逐的图景,那图景像梦魇般的,并且,字里行间,充满着这个弱小者的无奈之情和呼救之声。上帝今天是坏心情!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在文章中不停地重复。


我们不了解这个世界,哲学家的所有的关于这世界的解释,都仅仅是他妈的一种解释而已。在冥冥之中,一定存在着一种冷酷的、更为有力的东西,像摆布棋子一样在摆布这个世界,摆布每一个芸芸众生的命运。那里面是有规律的,肯定有,但是我们不知道。所以我们恐惧,像原始人一样地面对现象恐惧。


还有那辆自行车,它是谁的,事后不再有人提起它。人们只说,高立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说她要来,于是高立到小镇去买菜,走到厂区门口,恰好有一个工人骑着车子进门了,于是他顺手接过这个车子,骑上它去了小镇。事情好巧,恰好让他碰上。堂弟没有自行车,而他平时也不太骑自行车。我告诉过,以后来去(来是到我母亲家里来,去是去工厂),都坐公共车,不要骑自行车,自行车危险。而在事后,小镇的婆姨们分析说,假如没有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堂弟大约是不会死的。


也就是说,他从地上爬起后,不要丢管自行车,径直去跑人,也许是可以跑脱的。扶自行车耽搁了那宝贵的几秒钟,而自行车扶起后,又连人带车重新摔倒了。


还有一个偶然,就是那香蕉。方产的香蒸,很难越过中国这广袤的国土,进人这北方的严这不毛之地,这荒凉的小镇的。但是这一年香蕉是大丰收,于是,某一棵树上的香蕉,经轮船运,经火车拉,经汽车驮,经三轮车载,到了肤施城,再由小镇的小贩将它接到自己的小摊上出售。(接是二道贩子的一个专用动词,相当于传接)。而在那个时辰就要到来的时候,小贩瞅见了我的堂弟,他不失时机地召唤了一声。这时的堂弟,已经买好了黄瓜、莲菜等等,就装在我送给他的那个包里,就要扬腿上车,这时他听到了召唤。接着他看到了小贩拎在手里展示的那串香蕉,他的脑子里这时大约也出现了他亲爱的牛仔半裤见到香蕉以及吃香蕉的情景,而且,说不定他看过的哪一部廉价的电视剧里正有情人坐在一起吃香蕉的这一幕,于是他决心奢侈这一次。推着自行车,向马路对面走去。如果从我的堂弟方面寻找的话,译;会找到许多的偶然,如果从社会的广泛的范围内寻找的话,撕么偶然将会更多。那么我们就不劳神寻找了,我们仅仅从白色面包车司机这方面,有节制地寻找几个偶然,因为偶然仍然让我惊心。


他家在农村,是一个复员军又。他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当兵的,而当上汽车司机,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原来定的汽车司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新兵,但是集训的那一天,这个新兵病了。病的原因是发烧,发烧的原因是中午午睡时,1只蚊子隔着蚊帐叮了他的大拇指一口,从而造成血液中毒。当我讲述这个赛惨故事时,那个作恶的蚊子大约正躲在某一处讪笑。一这样,这位朋友顶替了那个新兵。选择他顶替的原因不是因为他表现好,而是因为他表现不好,连长发现这个同样是新兵的人喜欢多嘴多舌,于是借这个机会把他请出了连队。世界就这样的,信不信由你。


复员以后他自然回到了农村,但是他有一个亲戚,在一家银行担任中层。亲戚答应为他贷款,跑出租。贷款是一个复杂的麻烦的过程,买车亦是一个复杂的和麻烦的过程,挂牌照、申请线路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经过一年时间的折腾,临近元旦前一天,这辆车整装待发,准备第二日运营。


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早不办好,晚不办好,偏偏在元旦前一天办好。这件事粗看没有什么,其实很重要。如果他是驾车时常路过小镇的司机,那么小镇的路滑他是知道的,那么上边即便撤了薄薄的一层灰,亦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溪晓的还是他不迟不早,偏偏赶在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中午十二点那个时辰,即我的堂弟横穿马路的那一刻驶来,早三十秒,没有这事,迟三十秒,也没有这事。据说,司机曾在路上耽搁了几次,耽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一家羊肉泡馍馆吃过饭后,那羊肉有些溲了,因此在行车的途中,他曾停下来,拉了一回肚子。另一个原因自然是搭客,这毕竟是一辆短途的客车么。虽然司机这次出车,主要的目的不是走班,而是开车回农村老家去过节,但是有客,到门口的钱还是捎带着要挣的。这毎次停车都耽搁了几分钟时间。然而,又因为这次不纯粹是出班,因此,当几个衣着鲜艳的姑娘扬手时,复员军人出身的司机停下车来,而当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老头扬手时,司机一踩油门就过去了。倘若他这次停车,哪怕仅停三十秒,那么仍然能够避开那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