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当了赵太爷的阿Q

作者:智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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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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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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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380字

眼前的第一桩大事是端午节。李家沟正在努力贯彻公社党委的指示,“让全队社员过一个幸福愉快的节日,以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薛永革对此颇有些把握。二狗子已经把老酵头偷回来了。薛永革估计,李明贵买肉的事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人,有的吃,还会有什么话说?”薛永革以为肉和净面馍一定能使群众对他感恩不尽。


村里人听说公社有指示,队里有措施,派出采购的人也出发了,很有些人怀抱着希望。有人到队部来问,一户能分到几斤肉。有人问要不要交钱,交多少。有人合计着用发给的肉怎样先祭祖先和新死的人,然后自己再吃。有人说,可惜端午节天太热,肉留不住,要是过年就好了,留着多吃几天。一时间,李家沟这沉闷的黄土世界中,真像是有了点光明和希望。


李明贵第三天傍晚时回来了。他真有办法,买不到羊肉,便去搞来一只羊,不知他是偷来的还是买来的,反正,虽是半死不活,但毕竟是一只真正的羊。带只羊上不了火车,他便用一条麻袋装上它,抱在怀里回来。捂得久了,下车羊走不动,他又把它一直抱回村。


当晚他们便杀了这只羊,怕它死了不好向大家交代。杀羊的时候好不热闹,男男女女都涌到中村队部院子里观看。那只可怜的畜生被一群饥饿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把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它小小的躯体上。没有一个人冷静地计算一下,这皮包骨头的瘦小的东西,到底包含多少能供人维持生命的热量?它活着站在那儿,还会咩咩叫两声,似乎还占有着一定的空间。杀死、放血、去毛之后,横躺在一条板凳上,人们这才发现,它原来是那么小。洗净后称一称,连下水、骨头、蹄脚、羊头在内,总共才十二斤不到。怎样分配法?李山梁没有了主意。最后还是听了李明贵的:“两位组长每人半斤,剩下的全队按人头,每人一两。”先把羊碎尸万段,按户称给,给什么算什么,不许挑拣。每人一两?一两?而且还可能是蹄脚骨头?这个数字一宣布,给人们热切的希望泼上了一盆凉水。人群立刻散去了。原先怀抱着种种的想法,有过种种关于羊肉的打算的人,这个时刻觉得好像受到一顿愚弄,有些啼笑皆非。


蒸馍的事,有了老酵头还不行,必须有碱,没办法找到。用灰水可以代替,但食堂的人说,必须是旧竹帘子烧灰泼下的水才能蒸出好馍来,又是一个难题。最后是李山梁家把他们唯一的一扇门帘子拿出来烧成了灰,可泼出的灰水数量太少,只好改变主意,只中村食堂蒸馍,上村下村用净面烙饼代替。粮食当然并不会多给。


王良不敢接受给他的半斤肉,去请示薛永革。薛永革想了想,对王良说:“吃就吃了吧,付钱就是。”


为过这个节,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力气,但是过得却远不如薛组长预想得热烈,效果甚至是适得其反的。有几家人没来领他们的那每人一两“肉”,只好交给食堂,跟独户单身人的一齐熬成汤,叫他们来喝。李树旺就不去领,问他为啥,他说,吃个啥哟,吃了这一两羊骨头也不会传宗接代。李龙水老汉从食堂盛来他的那点汤,一口喝尽之后说一句:“这下子我也算尝过肉味再死啦。”不止一户人把领来的羊骨头掷在山上。不知是谁把自己家的一份放在了李江玉老师妻儿的坟前,算是一点心意吧。还有人把领来的羊骨头抛进生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这些事,李山梁悄悄告诉王良,叫他莫让薛组长知道。


分给王良的是半斤顶好的后腿肉。王良付了六角钱,让李明贵带回去交给秋眉嫂。李明贵夫妻请王良第二天在他们家吃午饭。王良推说有公事要去牛庄,没有答应。秋眉嫂拿了肉非常过意不去,王良说,明贵跑三天才买回来的,应该让他多吃点。其实,王良自己也很馋,能吃上点肉当然好,但是为那天偷窝窝的事,他仍在良心上深深地自责,又看了村民们分肉时的情形,实在吃不下去。他不能让自己在这份权利上比别人如此特殊。再说,他嘴里说是叫明贵多吃点,心里真正的愿望,是想让秋眉嫂多吃点。


第二天过节,王良安排好做净面饼的事,又查看了为下村孤寡单身户煮的枸杞芽羊肉汤,见李山青还特意为他们加上了盐,他放心了,领到自己一只面饼和一只菜饼,便去村东村北一带山坡上逛。当他在山上停步往村里观望时,他清晰地观察到整个妹子沟的地形。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伟大的美丽的女性的躯体静静横卧在祖国的这片饥饿的土地上。这伟大的母体,她的两座高大的乳峰饱含着甜美的乳汁,只待人们真诚而勤劳地去吮吸它。王良想,哪一天,这可怜的仙女才能摆脱那个老妖婆的魔法,重新恢复她的美丽,而这片土地也重新变得不再饥饿,又是青山绿水……王良看见,在这伟大美丽的母体的两腿间,在一片黄色的天空下,黄色的土山夹峙着三个黄色的、死寂的、饥饿的山村。他真为那里一百多个依然存活的生灵而忧愁。这时,王良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个绿色的梦,也想起了李江玉老师的那两句诗:青山绿水情,一黄土中。


王良在山上待了一阵子,心里闷得很,便从东边慢慢走下来,沿一条进中村的小径,不知不觉踱到了祠堂的门口。他想,何不去李老师屋里坐坐?李老师一个人过节,也够寂寞的,说不定还会伤感呢,“佳节思亲”嘛,正好去陪陪他。王良也想到,上次跟李江玉谈得不投机,都怪自己不好。今天正好再去跟他聊聊。


李江玉老师已经吃完菜饼子和自己用玉米粉掺杨树叶捏成的窝窝,躺在炕上午睡。见王良来,非常高兴。


“你的白馍吃过啦?”王良问。“还没蒸好呢,面还没发起来。我不等了,先躺一会儿,再去领。”李江玉从炕上爬起来说。“羊肉呢?也没吃过?”王良又问。


李江玉笑了笑,说,食堂里给煮成汤,他喝过了。他并没有像许多村民那样,为羊肉的事说怪话,这位全沟最大的知识分子,在这些事情上,颇有些文人的矜持。李江玉又要为王良煮雪水,王良一边挡他,一边端起他桌上的半碗剩水便喝,他也就不煮了。他们相对落座,还不等王良开口,李江玉先向王良表示起歉意来,他说:


“老王啊,对不起,上回顶撞了你,尤其不该说叫你回城里去吃白馍的话。”王良还没反应过来,李江玉已坦率地告诉了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讲:


“山梁给我讲了你的右派分子的事。实在对不起。为啥不早叫我知道?”王良没有说什么,只在脸上浮起一层羞愧的苦笑。李江玉继续说:“我理解,你在你的处境上,有时候不得不说些违心之论。回想你那天说的话,还有你来李家沟以后在一些事情上的表现,都能找到你心理上和思想上的根据。莫生我的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啦’!”


这最后一句,是京剧里诸葛亮的唱词,李江玉也是用京剧的腔调唱出来的。他一边唱一边伸过手来拍住王良的肩头。


“是薛永革告诉山梁同志的吧?”王良说。“当然。只有他知道。”李江玉说。王良想起薛组长头来那天答应过这件事不告诉生产队其他人的,心里很不高兴,不过霎时间便克服了。人家有权说出事实来。王良低着头对李江玉说:“我是下来在劳动中继续改造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组长’。”“啥个组长不组长,咱不管那个,看,我给你写的这首诗!”李江玉从衣袋里摸出个纸条来递给王良,一边说:“想叫山梁带给你,你倒自己来了,正好!”


这是一首七言:


三杯虽少情意深,子期何时再听琴?来日鹏程千万里,今朝且做沟中人。


王良被诗中的真挚友情感动得说不出话,几乎想落泪,李江玉笑呵呵地说:“喜欢这首诗?那就收下。我也喜欢呢,我写得不赖吧?”这不是自鸣得意,而是一种坦诚的感情流露。王良想给李江玉叙说自己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情况和过程,李江玉阻止了他:“算了,我不要听那个!莫看我蹲在山沟沟里,五七年的事我全知道。朋友同学们常来信来人告诉我这些,他们中间也有好多个沾上了边。”王良低头不语。屋里一片沉静。李江玉又说:“这是不是像你上次说的,是历史前进的车轮呢?”王良不知说什么好,李江玉再说一句:“这个车轮子这回压死的蚂蚁也太多了!”


王良低头不语。李江玉便再说下去,是想缓和一下屋里的气氛:“你呀!要是头三年在我们县里工作,在我们薛永革组长的厂子里当个干部,就当不上右派啦!”王良没摸清李江玉的意思,是说那时农村不进行反右斗争?他正思索中,李江玉眼里闪着笑意说开了:“我是说,你要是三年前就在薛永革的领导下工作,保证当不上右派!”他让王良更是摸不清头脑了。他接着说下去:“薛组长这人水平高得很呢。不久前他给大队里的党员上党课,讲解毛主席著作的时候,说了这样一段话,你听着”李江玉伸出一只手来引王良注意,再清清嗓子,才模仿薛永革的口气、话音和声调说:“你们有人问我,啥子叫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嘞。这个嘛,简单得很咯,‘知无不言’嘛,就是呀,无论啥子事情啦,知道了,你不要说嘞;‘言无不尽’嘛,就是呀,非叫你说不可嘛,你不要说尽咯!”


李江玉表演到这里,王良已经忍俊不禁,而他示意王良安静,再听下去:“五七年的右派分子嘛,就是不听毛主席的教导嘞,不叫他说嘛,他偏要说嘞,说嘛,还要说尽咯!”李江玉讲完了,喝一口水,等王良表示对他表演的夸奖。但不知怎的,王良既笑不出来,又无话可说,只默不出声地低头坐在那里。“唉!”李江玉老师长叹一声。他见王良伤感的样子,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们两人都沉默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王良忽然想把薛永革那天整他,还想捆他打他的事告诉李江玉,但是因为他自己的确偷吃过那个油渣窝窝,向李江玉提这件事,他难以启齿。这时,他忘记了自己上次提醒过自己,李江玉和薛永革都是党员,不要在他们一个面前议论另一个,反而竟顺着话题,和李江玉议论起薛永革来。他说,问题在于薛永革这个人文化水平太低。中国要富强,必须大力提高这些人的文化素质。


李江玉不同意王良的看法,他说:“文化水平固然是重要,但是中国要富强,更重要更根本的,是要费大力气来改造我们的国民性。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新文化的旗手鲁迅先生说的。”李江玉接着便发表了这样的议论:


“薛永革这人就是代表了我们的一种可怕的国民性。我把他叫做‘当了赵太爷的阿q’。不改造他身上的许多自私、短见、狭隘的劣根性,他这种人,文化水平提高了,哪怕是当上了大学文学院的院长或者中文系的系主任,欺骗、玩弄、压迫老百姓、为自己捞好处的手段却只会更高明。什么中尉、党员、组长、厂长,招牌够多的啦,但是货色没变,不能解决问题的!”


李江玉说得激动了,有些难以打住,又扯到别的事情上:“你不知道,他是在城里搞贪污腐化,立不下去了,才到这个山沟沟里来躲一阵风声的。他这些时又做了多少不要脸的事,把个李秀秀害得多苦!听有人传说,他还欺负过李明贵家的秋眉嫂子,不知是真是假。昨天山梁说,他又提出来,说叫把李山青家的大女子调到上村去由他管,理由是十几岁的人,不能不当劳动力使唤,这不又是在打人家的主意吗?”


那最后一句话和二狗子说的情况不正好吻合吗?真可怕!但是王良这时想起了他上次自己对自己的提醒,他不能在薛永革和李江玉之间因自己而增加矛盾,便没有把二狗子说的那事讲出来,他只说:


“千万别叫那闺女去上村!要叫她下地劳动,那就在下村好啦。”今天他俩谈得很投机。尽管他们没有找到一种轻松些的气氛来一同欢度这个节日,但他们找到彼此内心更深一层的共鸣。这天王良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都是听李江玉讲,两人却也谈得很舒畅。


告辞时,李江玉说他希望王良在李家沟多住些时,等外面的事情转变了再走。王良懂得他的心意。不过,李江玉也知道,这由不得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