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洞吴——苏媚

作者:张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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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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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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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424字

西蒙海域信仰


蓝洞


hecourseof


ruelovenever


didrunsmooh


死在自己喜欢的


事情上,


美过庸碌地


存活百年。


aricleby吴苏媚


0西蒙在西奈半岛达哈巴经营了一家餐馆。


很难用“经营”这个词,他就是让这家店随风摇摆着,连他自己都是胡乱活着的,每天睡在哪儿,都拿不准。有时睡露台,有时睡厨房,还睡在沙地上我说,小心,浪会把你卷走。


不怕,我是一条鱼,天生的鱼。


没错,西蒙就是一条鱼,他可以自由潜水下潜三十米,帅呆了。他说年轻时能一口气徒手潜得更深,可是花天酒地,抽太多烟,这些年肺活量已经下降了。


认识西蒙的第一天,他就显现出浪子本色,含着一腔深情凝视着我,用融化人的柔软说,月亮掉在你的眼睛里了,还有你的皮肤,是最好的丝绸,嘴唇就像清晨绽放的花朵,你的脖子……


停!西蒙?你是叫西蒙吧?拜托能不能换一套台词?你这些语录,全达哈巴的姑娘都会背了!


西蒙咧嘴笑,是的,我叫西蒙,她们都叫我达哈巴情人。


西蒙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卷发,脸部有着贝都因人的剽悍,肤色黝黑,神情坚毅。甜言蜜语的时候天真得有些无耻,沉默时,却有一种原始的冷峻气息。有些贝都因人至今仍以氏族部落的方式在沙漠里游牧,也有一些接受了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做生意,开吉普车,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千奇百怪的游客打交道即使被现代文明同化的那一部分贝都因人,骨子里仍然流动着远古的声响,他们与自然的沟通方式从未被打断,保留着某种珍贵的直觉。


02


达哈巴有很美的星空。为了这样的星空,我都可以一直住下去,住到天荒地老。


从我所住的旅馆步行到西蒙的餐馆,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每一步都宛如天堂。达哈巴就是天堂。来到达哈巴不过数天,我已经有了很多欢欣的秘密,比如清晨所有店铺还没开的时候,惺忪着一双眼,跑到海边,会被无遮无拦的美丽所震撼,大海就像一匹没有边际的蓝布,肆无忌惮地弥漫得到处都是,由于视觉差的缘故,海比岸更高,似乎随时都会倾洒下来。看着这种陡峭的危险,我会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兴许某天海啸袭来,这里所有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将不复存在。


西蒙的餐馆,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随意,野性,没有任何矫饰。我也喜欢这条街上其他的餐馆。左边第三家,晚上华灯遍地,颜色绚烂,因为光线太迷幻,把近海的区域也映照得充满了魔幻色彩。我经常坐在那里,低头看鱼类款摆漫游,有时还会有海龟。左边第四家,苹果味的水烟味道真香啊,五埃镑够一直抽到破晓似的。右边第一家,日本菜做得很正点。右边第二家,音乐最是楚楚动人,兜兜转转,吟唱着悲伤,每次经过,都听得心尖升起悲凉,好像内心纠缠不清的凄楚被悄悄拉出了线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拐弯处,有一些无人的空草屋,那是我最喜爱的地方。


空空的草屋,曾是有人经营的店,不知为什么除了一地沙子什么也没留下,没有流浪狗睡在里面的时候,我就独自坐着,或者索性躺下来。闭上眼睛,听海浪的翻腾。这么躺下去,渐渐地,会有一种自我消亡的感觉,大自然吞噬一切。


大自然终究,吞噬一切。


03


我开始能够分辨街上那些猫猫狗狗细微的不同。达哈巴有全世界最疯狂的黑猫,个个都是身手矫健的强盗,所有的黑猫都有一种天生的无赖,口粮都是从别人碗里抢来的。我已经无数次看到黑猫用闪电般的速度跳上桌子抢东西吃了。在达哈巴吃饭,手里一定要拿把洒水枪,时刻作好与黑猫斗争的准备。即使如此,有一次黑猫还是把我抓伤了,致使我好几天都举着那根受伤的手指跟人痛诉,达哈巴的黑猫有多么野蛮。


这里的很多东西也都是粗糙的,直率的,有着原始野性的。难驯的黑猫,强行兜售手链的一头乱发的贝都因小姑娘,容易被讨价还价激怒的狂暴的服务生……西奈半岛有着独特的性感身躯。你若爱慕它,就会爱上西奈半岛所有的往事,摩西在西奈山聆听来自上帝的十诫,摩西劈开红海,率领六十万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数次中东战争,西奈半岛几易其手,这个半岛如此之美,以至于连战火的残酷都无法减损它的美。


不过,我最想的,却是在红海学游泳。


游泳一直是我生命中悬而未决的难题,我知道人类都有游泳的本能,从小就在母亲子宫的羊水中慢慢发芽孕育说自己忘记这项天生的本能,真是惭愧。


我努力去召唤这个本能,换了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教练,都迷惘地发现,与本能之间的那点联系,被强大的恐惧感阻隔了。有人说泳池里学比较容易,有人说海里才容易,结果我只证明了,在死海里才是真的容易。


有人说,如果你真想学的话,只要把你丢进大海,就自己挣扎着会了如果真有人胆敢这么做,我变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他。


我那么恐惧,只要一下水,就像得了帕金森症似的全身发抖。游泳对我来说,已不仅仅是游泳本身了,而是变成了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感。关于这个命题,很难。怕蜘蛛的人,不会因为房间里布满蜘蛛而从此坦然,怕蟑螂的人也不会因为见了一千只蟑螂而免疫。你让他直面恐惧,反而是一遍遍地重温恐惧,放大恐惧。因为他的心里永远在尖叫着“不”。


西蒙同意我的说法。他说,那么让我们来试试说“是”吧。你试试接受这个恐惧,接受恐惧,也就是接受死亡本身。


阳光很烈,西蒙带着我下海。他双手托着我的腰,让我仰面平躺在海面上。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我的皮肤,闭上眼睛,耳边传来西蒙催眠般的声音想象自己是一片叶子,漂在海面上,双手伸展开,放松,不要花任何力气,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注意的了,你不在了……


我不在了。


他继续说,你只要漂着,就像一朵白云一样,简简单单地漂着,随便微风把你带去任何地方。海洋就是天空,天空就是海洋。


我感到了一种悬空感,一凛,原来西蒙的手已经离开了我的腰。我立刻就失去了平衡,侧翻入水,猛灌了几口海水后,才被他捞起来。


虽然很生气,可西蒙的方法竟是有用的。反复了数次,我掌握了仰漂的技术。此后,也不再执著于必须要学会游泳了,仅仅漂着就很好,漂着就自由了。慢慢地,再把双手往后挥,也能慢慢地开始仰游了。


西蒙嘲笑我,就像你喜欢吃单面煎荷包蛋一样,只要翻个身,就不行了。


他想了想,又对我说,如果翻身的话,就赶紧闭气啊,只要闭住气,身体就会自动漂浮起来。


这样就不会淹死了吗?


这样能多活几秒,西蒙笑。


04


西蒙开始带我去浮潜。起先我们坐玻璃船出海,透过那层厚厚的玻璃,俯看海里的那些生物,我惊讶地看着五彩斑斓的鱼,像小时候转动万花筒一样。西蒙帮我戴上浮潜面罩,调整好呼吸管,我穿着黄色救生衣,抖抖索索地下了水,双手紧紧攥住栏杆,把头埋了一点点小心地伸进海。轰一下,脑门被炸开了,整片红海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我失去了大脑。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这种具有强大颠覆的美震撼得神经错乱,目眩神迷。冰凉的海水,用一种空灵的蓝,重新梳理了我对世界的感官认知。这个美丽新世界一片沉默,充满着空荡荡的美。是的,周围有美丽的珊瑚礁,浮游的各色鱼类,可是,它仍然是空的,无处不在的水,是一种强烈的虚无感。虚无就是自由,自由就是你游着游着,看着看着,忽然知道,自己也是一尾鱼。你和海里的其他生物是一样的,你恢复了与大自然沟通的直觉。你回到了故乡。


从前,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尾鱼。你在岸上的种种思念,都有了古老的原因。自然如此之美,值得为此以身相许,弟弟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终于看到海底世界,终于知道了弟弟深深迷恋的是什么,他22岁那年停止呼吸之前看到了什么。


弟弟喜欢潜水,和达哈巴所有的神经病一样,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沉下沉,不断地下沉。以前我一直不能原谅他,死在这么不值得的事情上,让全家人那么伤心。可当我看到了红海的样子后,我原谅他了。


他死的时候一定不孤独,他是带着极大的快乐死去的。他总是说,每次潜水,都找不到理由重回人间我一度怀疑他是自杀的,那么无情无义地抛下所有爱他的人,怎么可以?太自私了。确实有比生命本身重要的东西,可以感知,可以成为它的一部分,但语言的表述是艰难的,因为那种来自自然本身的力量是沉默的。海洋,是沉默的。所有迷恋海底的人,都放弃了语言。偶尔的交谈,用简洁的手势。我终于了解了弟弟的人生,他并非死在不值得的事情上,他死在了天堂深处。


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美过庸碌地存活百年。


我对于水的恐惧不治而愈,对美的臣服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我摆脱了救生衣的束缚,拉着西蒙的手去浮潜。他带我去拉古娜和伊拉花园,我喜欢伊拉花园,海底安静生长的美丽花园,有着七彩珊瑚礁。我最喜欢跟在那些穿黑色潜水衣的人后面看气泡,他们的氧气瓶总是冒出一串串美丽的气泡,像梦一样,阳光折射入海,欢欣地照耀着那些速生速死的泡泡。我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摘取。一伸手,它们就不见了,消失在手指间。我也会伸手去亲近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们从来不会让我摸到,灵动地游向更幽蓝的所在。海底世界,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这里只有美,只有宁静,你除了成为它本身,没有其他选择。


我还学会了翻跟斗,抓着西蒙的手,轻轻地腾跃自己的身体,我从来不知道,身体可以这样轻盈,轻盈到了一种随时可以消失的感觉。迷恋潜水的人,都会被这种消失感所吸引吧。


05


为什么不带我去蓝洞呢?有一天我问,别人都说蓝洞才是达哈巴最美的海域。


西蒙淡淡地说,我已经厌倦蓝洞了。


我有好几天没有去找西蒙,自己在水深半米的地方无聊地漂着,半米,刚刚好,害怕的时候就双手碰触海底的沙子,直起身体来。


那天下午,我的脚被海胆蜇伤了,一种尖锐的疼意从脚底腾腾升起,右脚大拇指布满了恐怖的小黑点。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咬牙忍痛。想了会儿,眼泪汪汪的,一蹦一跳地跳往西蒙的餐馆。足有数百米之远,我一路用左脚跳过去。路边的埃及人都看乐了,我也没有解释,一心一意地朝西蒙跳去。


西蒙立刻去厨房拿了两只柠檬,把柠檬汁重重涂在受伤的部位,边抹边骂,笨蛋,叫你不要在水浅的地方玩,到现在都不会游泳!被海胆蜇了还不知道怎么急救处理。


我伸手摸了摸西蒙的头发,又黑又浓又亮,怎么保养的?


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所住的旅馆,老板侯赛因也是贝都因人,总是穿着传统的白色长袍,戴着黑色发圈和头巾,像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似的,让我想起《阿拉伯的劳伦斯》。侯赛因喜欢在天台喝茶抽烟。天台能够看到附近清真寺的宣礼塔,还有远处的山坡,以及那一抹永恒的抹不去的红海。夕阳西下的时候,微风拂起,我站在旅馆天台上,都会痴看很久。


侯赛因经常讲起达哈巴的各种传奇故事,比如有一年鲨鱼突然游到近海,探出头来,绕着一群潜水爱好者打了几个转。有许多俄罗斯女人长期住在西奈,俄罗斯国内男少女多,大量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成了单亲妈妈,把孩子生在了这里。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叫吉米的,至今都不知道乐队里哪一个家伙才是他的亲生爸爸,他妈妈非常漂亮,而且勇猛,是专业的潜水教练。蓝洞杀死了许多人,每年都有很厉害的潜水客葬身深海,那里埋葬着他们的墓碑,包括西蒙的未婚妻。


06


回约旦安曼前,我去见了西蒙一次。他很忙,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他正在和另一个姑娘聊天。我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他朝我挥挥手,目送我离开。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在安曼继续工作了半年,任职的这家公司一腔雄心,却败得一塌糊涂。老总在国内曾经很成功,拿着毕生打拼攒下来的三千万,想来中东捞金,却面临着破产的结局。他的三千万一不小心就卷进了黑洞,完全看不到扳局的可能。每次在食堂见到他,看着他一头白发的样子都很不忍,觉得对不起他给的高薪。


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埃及开罗,是一家新加坡的公司。本来我可以直接飞往开罗赴职的,犹豫再三,仍然选择了船行。


西蒙的餐馆完全没有任何改动,他本人也和半年前一样,懒洋洋地斜躺着,穿着简简单单的恤,神情冷淡而骄傲。看到我的那瞬间,也没有半丝激动,似乎中间没有隔了半年时间,似乎他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听说你最近出了不少事?我问。


西蒙笑,差一点结婚了,差一点死了,差一点去了英国。人生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又爱上什么人了吗?


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年纪,爱情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西蒙把头抬了抬,他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古铜色的肌肤,其实他知道的,对于女人来说,他仍然充满着魅力。


你呢?他简简单单地问。


辞掉了约旦的工作,要去开罗了,那个机会还不错。在开罗工作,一直是我的梦想。你知道的,我喜欢《阿拉伯的劳伦斯》,也喜欢尼罗河,听说开罗有不少赌场,我以前认识一个黎巴嫩人,他在开罗押了两次“29”这个数字,一夜赢了五千美金。狗屎运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开罗本身就很神奇。


我比较喜欢亚历山大,西蒙慢悠悠地说。每年春天,我都会去亚历山大,坐在街上,嗯,看着地中海,抽一下午水烟。


好,将来有机会,我也去亚历山大看一看。


他瞄了我一眼,你到底还是没有学会游泳。


不,你说得不对。我笑着说,我会游泳,我只是忘记了。总有一天,我会重新想起来的。


去开罗后,记得去固丽宫看苏菲舞。


好。


你还住在侯赛因的旅馆吗?


没有,我是空手来达哈巴的,行李已经全部寄到开罗去了。


隔了半晌,他突然说,我带你去蓝洞吧。


07


这是我第一次来蓝洞。站在岸边,看着这片广阔的深沉的蓝,这里是所有潜水客的天堂,生者的天堂,也是死者的天堂。深不可测的蓝,让人有一种纵身跃入的冲动。


自然如此之美,值得为此以身相许。


四周一片寂寥,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们的呼吸声。


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在蓝洞浮潜可是有点危险的啊,西蒙说。


你不会让我死掉的,我接过面罩。


下海之前,他突然回过头问我,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从你愿意为我煎单面荷包蛋开始。我总是想,如果对方和我吃荷包蛋的方式不一样,就一定不能在一起。必须要吃单面煎的荷包蛋,蛋黄是流动液体状的才行。你起先总是煎双面的,后来,你改变了煎蛋的方式。我就想啊,这个人一定非常喜欢我。


可你仍然离开了达哈巴?


因为,你以前不肯带我来蓝洞,我一直在等。


跟我来,你将看到全世界最美的蓝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