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亲何雪媛寂寂的,寂寂的流年

作者: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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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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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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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00字

林徽因写过一个短篇叫《绣绣》。第一人称叙述,讲的是一个小女孩绣绣,跟着母亲一起过活,日子很苦。母亲生了五六个子女,都不幸夭折。绣绣的爹爹徐大人虽然阔绰,却另外养了家眷在别处,对绣绣母女很是苛刻。姨娘专宠,绣绣和母亲失去了父亲的爱。母亲让绣绣去爹那里要钱,绣绣又怕又羡慕,她也渴望得到爹爹买给姨娘的钟,还有爹爹的狗。绣绣就这么孤苦地过着,病了也没人管。绣绣的爹来要地契,母亲不给,爹爹一怒之下,砸碎了绣绣刚用皮鞋换来的两只小花瓷碗。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叙述者是“我”,但很明显,这个“我”并不是林徽因的代言人,的主人公“绣绣”,才是林徽因情感体验的寄托者。父亲有了姨太太,母女寄人篱下,母亲脾气暴躁,绣绣孤单单成长着,病了也没人管。开头,绣绣用皮鞋换来的两个花瓷碗,在故事的结尾也被父亲摔破了,象征着美好童年的破碎。林徽因很少提及自己的童年,但在《绣绣》中,她的童年体验,却展露无遗。她和母亲的关系,是那样纠结。爱又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林徽因和母亲何雪媛,说白了是两个时代的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但林徽因这件“小棉袄”,对于何雪媛来说,却滋味复杂。何雪媛是旧式的人,林徽因却是新式的棉袄。


林徽因是新女性,留过洋,写新诗,搞建筑,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朋友、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崭新、明亮、向上,充满了朝气。唯独她的母亲何雪媛,是委屈的、守旧的、固执的、急躁的,像林徽因的背影,永远躲在阴暗之处,探着两眼,看世间的一切。何雪媛可怜,她是旧时代的女人,没有机会读书接受教育,在生儿育女这件大事上,又没能“建功立业”。在林家,她终究有些气弱。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一个寄居者。丈夫在的时候靠丈夫,丈夫不在的时候靠儿女。仔细想想,何雪媛何尝不像是林徽因的身后路,布满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彷徨的、无告的、又爱又怨的过去。


何雪媛是个来自浙江嘉兴的小镇西施。父亲是个小作坊主,家庭还算殷实,她在家里排行最小,免不了有种老幺的任性,女红学得不甚到位,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欠缺技巧。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续弦。大太太叶氏,与林长民系指腹为婚,感情不深,她病逝过早,没留下子嗣。可想而知,何雪媛嫁入林家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传宗接代。何雪媛生过一男两女,只有林徽因活了下来。在重男轻女的时代,何雪媛得不到婆婆的欢欣,几乎成了必然,更何况,女红、书法、诗词,她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在出身大家闺秀的婆婆面前,一方面可能是有些自卑,另一方面,即使偶尔想要表现,一不小心,却也会露怯。


旧时妇女,庭院深深,家庭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天地,小范围内的不得志,已经足够给何雪媛致命的打击。可她又有苦说不出,她也努力了,也争取了,生了儿子也生了女儿,但即便是她踮起双脚,伸长双臂,理想中的幸福,还是像枝头的红苹果,高高挂起,遥不可及。改变不了命运的人,最容易陷入怨天尤人的怪圈。何雪媛的一生,怨气氤氲不散。


旧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雪媛传嫡无望,林长民再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结婚十年,何雪媛迎来了一位“妹妹”——上海女子程桂林,她不得不把丈夫分给程桂林。可叹的是,程桂林几乎是把何雪媛的丈夫囫囵个抢了过去。程桂林文化不高,但经过上海风物的熏陶,乖巧伶俐四个字,想必是肯定的,再加上她年轻,能生,一连生了几个儿子,举家欢喜。偏偏林长民又是不懂掩盖自己欢喜情绪的人。他有个别号,叫“桂林一枝室主”,这一名字,显然是从“程桂林”三个字里化出来的。林长民住在“桂林一枝室”里,其乐融融。林徽因和何雪媛被撵到了后院,住小房子。从此,前院承欢,后院凄清。母亲郁郁寡欢的形象,给林徽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童年生活,对于林徽因来说是阴天多过晴天。父亲和母亲,在她的生命中,划出了一道界限。父亲那边是晴天,明朗的,向上的,簇新的,母亲这边是雨天,阴郁的,沉寂的,钻心的。何雪媛的急脾气,恐怕多少也影响到了林徽因性格的养成。林徽因也是急脾气,心直,口快,耐不住。但环境的不如意,也让林徽因变得早熟。


林徽因年幼时,林长民时常在外,偶有书信寄回家,林徽因会写回信,那时她只有十二岁。林长民写道: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林徽因回信说: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借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悞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字里行间,已经脱略掉“孩子气”,有一种自觉的通明。这恐怕与何雪媛在家中的失意地位不无关系。母亲失意,女儿自然要处处小心,虽然不比林黛玉进贾府那般敏感,但对人情和世事的洞察,却是不得不具备的生存技能。林徽因很少谈自己的童年,她大概只对费慰梅说过一些,费慰梅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林徽因夹在中间,感情的纠结可想而知。“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偏偏林长民四十九岁就因战祸去世。在漫长的岁月里,林徽因需要独自面对一个怨尤颇多且不理解她的母亲。何雪媛一直是林徽因精神上的一个小包袱。林徽因的语音天分了得,据说吵起架来也分人,跟梁思成用英语吵,跟保姆用普通话说,跟母亲何雪媛,则一律用福州话。只有母女俩人听得懂。福州话、一个老妈妈,何雪媛代表林徽因曾经的那个不甚完美的家。


更何况,她常常还需要应对母亲和二娘之间的关系。那种人际处理上的压迫与纠结,纵使林徽因心胸豁达敞亮,想来也免不了受些不必要的夹板气。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林长民在北京忙于政事,天津家里上下里外,两位母亲,几个弟妹,都需要十二三岁的林徽因打点照料,她俨然一个民国探春,事情逼着,不成熟也得成熟。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上,她曾这么批注:


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半夜哄孩子的事,也得由这位大小姐亲自动手。父亲暂时不能担的,母亲担不起的,她来担。林徽因敏感而独立。


家庭对于林徽因的影响,潜在而深远。从某种层面上,或许,何雪媛是林徽因嫁入梁家的催化剂。1925年,林长民不幸死于战乱。通知林徽因这个坏消息的重任,很自然地落到了梁启超身上。在美国,林徽因和梁思成经过了一段性格上的碰撞,他们青梅竹马,一同赴美,相互依靠。但就精神层面,梁思成未必能充分满足林徽因的渴思。她内心深处,一直为徐志摩的事纠结着。可林长民一去世,林徽因几乎变得毫无选择权。梁启超在给梁思成的去信中这样写道:


万一不行,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劝解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


梁启超拍胸脯保证,是帮忙,也是束缚。即使她在感情上有更多的想法,也只能是“结婚大吉”,梁家的帮助,除了以身相许,她似乎无以为报。更何况,林徽因经济上尚未独立,她还有母亲需要赡养。对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何雪媛定然也是手足无措,她一辈子靠别人吃饭,在儿女婚事上,便也丧失了发言权。梁启超问她有什么话需要转告林徽因,她只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安命,何雪媛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也只是安命而已。


但即便是安命,何雪媛常常还是会有些恼人的小挣扎。程桂林的儿子林恒,从福建上北平投考清华,寄住在姐姐林徽因家。林徽因真诚坦率,对弟弟林恒照顾有加。但何雪媛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一有机会,便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林恒闹不愉快。何雪媛的心态,虽然有点小扭曲,但也完全可以理解:她不是对林恒不满,而是对林恒的母亲程桂林在林家的顺遂耿耿于怀。她心里不免暗暗念叨:凭什么她就这么顺,养了儿子,得了婆婆喜欢,霸占了长民,现在,又来到我们家揩油了,凭什么,凭什么?可是,这到底不是她的家。这是梁家——新式的、开明的梁家。她的委屈和小脾气,大部分时候派不上用场。她多少有些像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扭曲的欲望,无尽的哀伤。她的恨,也只是因为没得到爱。


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说: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


1937年,抗战爆发。林徽因和梁思成带着孩子,还有何雪媛这位老妈妈,辗转南下。苦日子无尽地扑过来。林徽因在忍受、抗争着贫穷、痛、精神的消磨。在四川李庄,林徽因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她几乎被熬干了。可即便如此,何雪媛与林徽因的摩擦,也没有因为苦难而减少。林徽因说:


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佣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佣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林徽因一生中,跟父亲林长民的合照不少,尤其1920年左右在伦敦时期,摆脱了家庭的束缚,林徽因和父亲是父女,也是朋友,相片中,他们的眉宇、神情是那么相似,眼神中都透着一种真,林长民穿着西装,林徽因一身旗袍,颈项上挂着一个吊坠,清丽自然。哪怕是不了解的人,看了也能猜出个大概,哦,他们是父女俩。和母亲就不一样。我们几乎看不到林徽因和何雪媛的合照。在林徽因的世界里,何雪媛是一个无声的存在。父亲和母亲,给予林徽因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父亲的世界里,有海洋,有邮轮,有罗山名迹,有雨湖烟雾,有英语,有钢琴,有新式的学校,有各类高雅的朋友……而母亲的世界带给她的,只有庭院上面一方窄窄的天。


林徽因爱母亲,但又有些看她不起。她们究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何雪媛的孤独与寂寞,林徽因不懂,也不想懂,即便是何雪媛想找一些小事,借以进入林徽因的世界。但林徽因却决然一转身,把精神世界的大门关闭了。她们之间有爱,多少年相依为命,那种不可缺少,外人无法理解……遗憾的是,她们之间的爱,似乎只有通过争吵才能表达出来。


何雪媛大半辈子跟林徽因过,1955年,林徽因因病去世,她便跟女婿梁思成一起生活,后来,梁思成再娶,她也依旧是丈母娘,跟女婿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再后来,梁思成也去世了,林洙便接过担子,负责照顾何雪媛的起居。周总理听说林徽因的母亲健在,安排每月补贴何老太太生活费50元。到了“文革”时期,红卫兵来抄家,在箱子底抄出一把刻有“蒋中正赠”的短剑。那是林恒的遗物,林徽因珍藏着,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连累到何老太太。当年,她不予他方便,如今,他的遗物给了她不大不小的惩罚。何雪媛作何感想?她和程桂林,是一生的对手,她只不过是刁难了桂林的儿子几下,老天爷就如此惩罚她。眼泪过后,唯有苦笑。


何雪媛的一生,是“近乎无事的悲哀”,她总是默默地躲在别人背后,发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却时不时的,闹出一些脾气,制造一些不愉快——她也许只是缺少爱。在别人的背影里,何雪媛静静地活着,时光之水,悄悄地从她身边流过,寂寂的。她甚至还没能觉察,那水流便已经漫过头顶,一不小心,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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