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出版人(3)

作者:洪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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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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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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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64字

洪晃与“时尚的包袱”


朱伟文


1999年底洪晃接手做《ilook世界都市》的想法,是要办一本给有头脑的女人看的时尚杂志,因为她认为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时尚杂志都是给没头脑、没思想的女人看的。有思想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呢?洪晃凭直觉感觉到,一是应该让有思想的男人女人来教导那些没思想的女人;二是要通过批判改变这些女人庸俗的时尚观。她真正接手做这本刊物的第一期(2000年第一期)选用了一个眼睛特别深沉的类似阿富汗少女的照片,穿特别暗的衣服,用白色为底,彻底与当时所有的时尚杂志为敌。该期封面故事是传媒大亨默多克的婚姻,专题标题是《新理想主义》。第二期封面专题是《寻找刺激的女人》,洪晃向往的那种张扬、疯狂的生活方式开始登场,这一期她专门自己动笔介绍她心中有文化的设计师斯塔克。第三期,王朔终于驳不了她的热情约稿,登场说,“我早就想骂骂这些小狐狸精了”。洪晃发了一篇对他的采访,王朔又写一篇专文《女人是靠这样练成的》。到第四期,思想家文学家纷纷登场,吴文光写《我的朋友的生活事故》,皮力介绍绘画,专题是《新集体主义》,洪晃约老诗人芒克,干脆把诗发上了刊物。这一期的大片是崔宗利与另一个女模在史家胡同洪晃自己家的院子里拍的黑白片,很有文化蕴涵。最有味道的一张是屋里,背景是章士钊留下的那柜子《二十四史》,在视觉形象方面展现出洪晃非凡的感悟力。摄影界的一些朋友,比如曾璜就说,《ilook世界都市》当时在时尚杂志的视觉表现方面显示出一种革命性,在视觉表现力方面展示了革命的前卫性。


2000年《ilook世界都市》从双月刊改为月刊。第一期的大片还是视觉的革命性,主角仍然是崔宗利与吕燕,场景从四合院转到航空博物馆。让时装与飞机发生关系,这也是洪晃审美趣味中那种飞扬的东西。但在文字表现方面,明显难以与视觉形象配套——聪明女人当然应该是有文化素质的,那就是刘索拉与朱哲琴,但她们的文化优越性后面的时尚呢?然后,第三期是文化的张艺谋做主菜,张艺谋与时尚杂志的关系,看来只能让他谈女人观,而大导演一旦谈女人,实际又消解了他的文化力量——办给女人看的杂志让他来谈女人,这不反而走向庸俗了吗?第四期接着练——姜文谈“明白饮食、糊涂男女”。这时候,洪晃感觉到问题了:聪明女人的偶像或者代表人物到底有多少呢?配合他们到底应该倡导什么样的时尚观呢?


这一期,洪晃自己在刊物上发表了《时尚的包袱》一文。文章开头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感到时尚是一个包袱。永远的鸡尾酒会和派对,无休止的穿着打扮,化了妆再卸妆,再化再卸。我们都是为了不落伍,别人不会在我们转身的瞬间说,‘她不如谁谁谁’。我们盲目地在赶时尚的集市,好像我们靠这个市场来确定我们的自我价值。”


这篇文章全面地批判那种时尚——“我们经常骗自己,说我们打扮是为了自己,其实不太现实,因为几乎所有好看的东西都不太舒服。”“我知道我的身体与面孔不理想,却非要不择手段地否认这个事实。我们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外表上的缺陷,这是不是很成问题?”她挖苦减肥膏,说是在腹部捂出了痱子,批判时尚的攀比,认为生活本身比时尚美得多。这是一篇写得极好的文章,但它发表后,洪晃自己马上陷入了迷惘:你不是要做一本时尚杂志吗?你要你的读者都不要时尚,都去当思想家、艺术家、企业家?


晓雪


1晓雪——《ilook世界都市》的主编满面春风地飘进来,“晃,这是送给你的”,她把一个黑色的、有gucci字样的、很大的纸袋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在巴黎买的,好歹你也是一本时尚刊物的出版人,咱注意点形象,行不?”


我九岁以后没人这么说过我,要是别人包括我父母,我早就反击了。可是看着雪姑娘笑眯眯的脸和桌子上昂贵的“物资鼓励”,我只好乖乖地说:“是是是,我注意点,注意点。”她永远是这样,扇你大嘴巴的同时还给你一块蛋糕吃,叫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怪不得点点见到她第一眼就说:“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我必须承认,《ilook世界都市》非晓雪莫属。她有海伦·格利·布朗的实干精神,但是又没有那种cosmopolian赤裸裸的实用主义,比cosmogirl要高雅得多;她有黛安娜·弗里兰对时装的敏感,但是没有弗里兰的贵族架子,再说,她人长得比布朗和弗里兰都好看,如果辞海里有“主流女性刊物主编”的字样,她的照片就应该放在旁边做图解。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


《ilook世界都市》于2001年8月开始改版,编辑部一下子走了四个文字编辑,一个服装编辑,三个美编。我不当内容策划,当出版人,管经营。晓雪于5月上任当主编,宣布改版计划后,她的反对派给了她一个空城计,全走了。我当时也不知所措,一面留人,一面逼着晓雪给所有人赔礼道歉,大概整一个月,编辑部天天有哭声。最后人一个没留住,但是刊物每期还是按时出了,而且2001年12月完成了全面改版,从以前的“头脑类”彻底改变为“时尚消费信息类”刊物,晓雪的新定位是“让我们和明星一样灿烂”,以明星生活方式为主线,介绍实用和及时的服饰、美容、生活消费信息。改版非常成功,发行和广告都翻了几番。连我都必须承认,比我那个“有头脑女人”要好看得多,有时候我也偷偷按照这里面的介绍去买东西。


新来的编辑几乎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都酷爱打扮。我的感觉是成了一个外行老女人。我和她们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我问。


“这你都不知道?!老大?”晶晶秀气地说,“这是swarovski出的贴在身上的颗粒水晶,现在特时髦。可以保持一周,洗澡也不会掉下来。”


“这是干吗的?”我问。


“这是hr刚出的精华素啊!”美容编辑王靖解释道,“你不用精华素啊?那你怎么保养皮肤啊,老大?”我拿着一个橙黄色、像眼药水瓶形状的瓶子左看右看。


“这么着开。”王靖站起来给我示范,她当过服装模特,个子至少1米78,她给我解释美容产品的时候,我不仅自我感觉笨,落伍,还有点矮。


“这怎么穿啊?”我看着一件件有很多穗子、带子的衣服,傻呵呵地问。


“你得把自己捆在里面,”穆玲,又是一个1米78的女孩,我们的服装编辑给我解释道,她打量了一下我的身材,然后非常理智地说:“不过你这个身材不是特别合适,我给你推荐别的款式吧。”


必须承认,在这些孩子面前我已经过时了。


2“晃,我请你吃饭。”晓雪冷静地说,这是2001年8月的事情,正是《ilook世界都市》动荡的时候。


我心想:糟了,她可能要辞职。


下了班,我和晓雪一起到松子,她还订了位子,我心里凉了一半,她肯定是要辞职。


我们刚坐下,晓雪就说:“晃,我想辞职。”


我的职业经验让我相对镇静,我劝了许多,许多,对我自己的坏脾气又来回抱歉,她终于留下来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话,是她要给自己争口气,自从她当了主编后骂她的人太多,而我最伤她的地方是没有百分之百地信任她,在所有闲话中间我的立场总是在摇摆,一会儿说她好,一会儿又要她给编辑部检讨,我太委屈她了。


这顿饭我们谈话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句话我总也忘不了,晓雪说:“我到了《ilook世界都市》以后,多了一个老板,少了一个朋友。”


每想起这句话我心里就难受,想哭,我也委屈。我为了这份工得罪了不少朋友,可笑的是公司也是朋友凑的钱,所以我一边得罪朋友,一边告诉自己我其实是在对朋友负责。大概这是一个借口吧,我想我和晓雪有很像的地方,有时候真是为了赌一口气。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想:这个代价是不是太高了?我值得这么付出吗?我到底要什么?是为了钱?是为了名?为了赌气?跟谁赌气?什么伟大事业值得我这么累?等我老了,一个朋友没有,又没有孩子,那还不惨透了?我不就白活了吗?


3认识晓雪是1997年的时候,那时候真是比较闲。正好是亚洲金融危机,做投资的人都跑了,我们这些做投资顾问的人也就闲下来了。我和标准国际的三个合伙人都不属于那种非常有饥饿感的商人,活儿少了也不是特别着急,大家决定这样也好,歇歇脚,我们的生活态度特别端正,活得也特别自在。那时候天天晚上和一群朋友聚会,其中有两个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晓雪和廖文。


晓雪是《ilook世界都市》的创办人黄静洁介绍的,那时候她还在嘉禾当制片,经常给《ilook世界都市》写文章。我头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北京的四合轩餐厅吃西餐。她年纪不大,看上去最多二十四五岁,但是她的气质和谈吐非常老成,如果说是美国咨询公司培训出来的专业人员我也会信。她的打扮非常雅致,一身深咖啡色的呢子改良中式服装,皮肤好得像是画出来的,而又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虽然身上没有一件名牌,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衣服比名牌还贵。晓雪吃西餐的举止非常正确,坐姿端正,胳膊肘永远不上桌面,虽然吃得极少,但是几道菜的刀叉运用如流,没有任何错误,好像是个贵族小姐。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我妈给老布什的第一印象一样:“中国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这顿饭我坐在她旁边,使劲儿和她套磁,想搞明白她的来龙去脉。晓雪是个大方孩子,说话从来没有掩饰和虚假,很随便地告诉我,她除了香港哪儿也没去过,她出身在一个普通人家,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英文学过,但是一句也倒不出来,而至于那天晚上的西餐嘛,她认为非常难吃,晚上回家肯定还要补一碗方便面充饥。


那顿晚饭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晓雪的礼貌是非常招大人喜欢的,每次去我妈妈家她都会带一个小礼物,然后张口闭口“章妈妈长,章妈妈短”,弄得我妈也很开心。有一次晓雪走后我们母女俩开始议论,都觉得晓雪真是独一无二的,我妈妈想了想说,但是她命苦,要靠自己,靠不上别人。其实我妈妈根本不会算命,只不过酷爱看相,偶尔也装一回算命先生。但是晓雪还是让她说中了,这姑娘是个靠自己的勤奋奔出来的孩子。


有时候,人聚在一起疯玩是为了忘记或发泄,而能够帮助你忘记和发泄的人就成了朋友。我们几个凑在一起疯玩各有各的原因,回头想一想,1998年初,我们每个人当时的生活中都有非常不稳定的因素,有人是事业,有人是情感。我们都在找一个机会轻松一下,调整一下。


那年的春节我们是一起在我妈妈家过的,一共有十几个人,其中郭方我们已经非常熟了,廖文是那天被朋友拽来的,我们都见过,但是不熟。那天晚上胡闹到半夜,我妈妈过了年就去睡了,我们就开始喝酒、跳舞,玩得非常开心。第二天所有人又凑在一起说没有玩够,还要出去再玩,就决定初五、初六的时候去北京郊区的九华山庄。


我们到了九华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我、廖文和郭方都喝醉了,我记得跟郭方跳舞,记得廖文抱着我说:“洪姐,你的鸟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啊!”还记得我坐在冰箱顶上自言自语地说:“这边风景独好。”可能那天晚上只有晓雪没有喝醉,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胡闹,还帮我们收拾残局。她是我们四个人里头脑最清醒的。第二天大家在冬天的阳光里晒着,聊点心里话,在这以后我们都互相帮过忙,廖文帮我写文章,我帮她找钱做画展,郭方帮我们组织活动,她的餐厅阿仙蒂刚开张的时候我们轮班去做托。而晓雪和我干脆成了同事。


2000年春天,我把晓雪拉到《ilook世界都市》做时尚编辑。那时候我已经一点闲情都没有了,反而跟上了弦差不多,由于我在标国的三个合伙人非常痛快地把我们集体的钱拿出来支持我,我的压力就更大了。开始一起工作以后,我们马上发现,我和她在很多地方意见不一致:她是主流,我是另类。这种冲突在我们对图片的选择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她喜欢唯美的,非常黛安娜·弗里兰的照片,我喜欢前卫的,非要用弗里兰彻底毙了的id类的照片。我们之间的关系,朋友的分量逐渐少了,工作的分量越来越多了。我们天天都是在讨论内容,我变成了一个会骂人的、独断的恶女老板,她成了一个少不了受委屈但是非常倔的时尚编辑。在我终于认输,把编辑大权全部交给她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当年九华山庄那样的聚会了。在此期间,我只有一次非常偶然地去她家“蹭饭”,但是坐下说的话题全是工作。我唯一的安慰是晓雪有天得意地说:“我挺得意跟别人说,你当我的出版人。”我知道晓雪和我在一起工作和我们当年的友谊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但是我还是想找回原来天天和我一起鬼混的那个朋友。


我的四个小祖宗


我和我妈有个共同的毛病:干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气氛。我妈写书之前要买新的文具,把桌子收拾干净,泡杯好的碧螺春。后来越发不可收拾,干脆在青岛买了一个小小的公寓,写东西就去青岛,看着大海写。这才有气氛。我呢,是办公司必须热闹,我希望一个公司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该吵架吵架,该高兴高兴。最快乐就是公司内部有两个人谈恋爱,成不成无所谓,最怕的就是人事纠纷,一点都不好玩,特别破坏气氛。


我们公司除了我比较闹以外,还有四个小祖宗,三个天天来上班,一上班就得和我理论点什么,还有一个我实在受不了,让我请走了,以自由撰稿人的方式给我们找麻烦。伊伟是《名牌世界·乐》的主编,这是一本城市指南,非常实用,有很多好看的短文章,绝对够一个月在咖啡馆、床头和马桶的量。王勇是ilook的美术总监,性子慢得跟蜗牛差不多,我和晓雪都经常跟他急,但是他当然更喜欢雪姑娘那种温柔的威胁,我跟他急也不管用,他已经有七七四十九招等着我。戴政是技术部的负责人,天天风风火火,忙忙碌碌,也不知道他干些什么,虽然他不是搞技术出身,但是已经学会了用所有中、英技术专业词汇来吓唬管理人员,知道我在听不明白的时候只好听他的。曹鹰是最早参加ilook的,还参加过无数失败的策划。我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从来没办过刊物,现在说话却经常是“圈里人”“圈外人”的字眼。


我要不是真的缺字,绝对不敢找这四个小祖宗帮我写稿。第一,没什么好话;第二,肯定拖稿。果不出我所料,没一个准时的,除了戴政。伊伟和王勇说得比较实在,离他们本性不远,面子给足了,但是该说的也说,就是没敢狠狠地说。戴政的东西让我删了不少,他把我逗他们玩的脏笑话几乎都重复了一遍,也亏他想得出来,记得住,这些东西我不删,这本书就别出了。曹鹰的东西属于他平常最掉链子的那种作品,不靠谱。我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又缺钱花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催稿费的味道。


后面让这四个小祖宗先杜我的撰,然后我再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