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守城篇第二十二章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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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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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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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34字

五个闯入洪府的大兵一个也没找到。已查他们是杂牌军孙建业的手下。那天他们抢在十几户人家后,换上便衣,携带着抢来的金银细软全部出了城。据说业已各自回了老家。


这个仇已经永远无法报了。马维甫将自己关了一天没出门。他仇恨满心,却无处发泄。傍晚时,贺团长带了酒和菜肴过来找他。贺团长说,一酒解千愁吧。马维甫说,哪来的?贺团长说,南军给的。用篮子吊上来的。贺团长说时,望着马维甫。马维甫没表示什么,只将桌上了杂物一抹,说倒酒吧。


酒间,贺团长说谈判还没进展,军心却完全散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一城百姓也跑掉半城。不知刘司令怎么想,难道还在等吴大帅命令?马维甫苦笑道,吴大帅哪里还顾得上这边?眼下断粮绝援,守是守不住的,刘司令只是想保存实力,退回河南。贺团长说,人家怎么肯?你败他赢,他怎会让你全身而退?马维甫说,是呀。唐生智坚不同意,说除了开城投降,可优待俘虏,其它别无选择。贺团长说,其实还有得选择。马维甫说,依你贺团长说,你明白我的话,但我听你的。


马维甫举起了酒杯,想说什么,又犹豫着放下了。贺团长说,识大局者方为俊杰。汉口汉阳都已经是革命军天下。这武昌只不过一孤城,固守在此,已毫无意义。你根本无法阻挡人家北伐的步子。看看武昌老百姓受的苦,看着你我弟兄遭的罪,这一个多月,就算我铁石心肠,也扛不住呀。马维甫想起表妹洪佩珠苍白的脸,痛苦之情立即溢于言表。贺团长说,还有你表妹……马维甫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提她。贺团长说,唉,我当兵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这样窝囊。城开过后,我再不想继续套这身皮,回老家种我的玉米去。


马维甫终于长吐出一口气,举起酒杯,与贺团长碰了一下,说今晚十二点,开门吧。贺团长立即兴奋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等马维甫将酒喝下,即说,我知道你会作这个决定。上次那个学生找你,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说动你的心。我要马上作准备。革命军那边还等着我们回话。


贺团长走后,马维甫将余下的酒全部饮尽。


夜里十二点整,月光如水。城里很静,街巷的灯被头天的大雨浇坏了不少,剩下几盏,若有若无地闪着。贺团长领着几个人打开宾阳门。这严闭了四十天的大门,终于嗡嗡敞开,门靠到墙上,发出两声很闷的撞击声,像是一个巨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业已守候在外的革命军,携枪带弹,全副武装,从大门鱼贯冲入。双方军队交接换防。潮水一样的革命军涌进到城内,立即分成几股,向各城门迅疾扑去。


马维甫一直呆在他的房间里。外面的动静一一入耳。一个革命军在他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丢下一句话,说要走就赶紧,便又离开。马维甫想,一切都结束了。


这天是1926年的10月10日。


贺团长斜挎一个包袱皮,一身便装过来,见马维甫端坐不动,急道,赶紧走吧,如果收编,恐怕以后日子会不好过。马维甫吐了一口气。贺团长递给他一张纸,马维甫接过看了看,上写,此系开城有功之人,见条一律放行,不得骚扰。下落唐生智的名字。贺团长说,我知你自小住在武昌,怕你不愿去到别处,特为你讨的。说着,卸下包袱皮,从中抽出一套便服,递给马维甫,又说但是你最好要暂避一下,免得麻烦。尽量在天亮前走。说罢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回头道,后会有期。马维甫答复说,后会有期。


城里的骚动,有如细浪,从远处一叠一叠地卷来,卷到眼前,便成鼎沸。天蒙蒙亮时,全城业已是惊心动魄的喧嚣。枪声一排排连响,听得出是对空示威。枪响过后,到处是“缴械者免死”“举手投降”“如果反抗,就地击毙”之声。


换了便装的马维甫沿着街边,悄然去到洪府。洪府静静的,阗无人声。他拍拍门环,无人应门,便越墙而入,他知吴妈自后院平房坍塌后,一直住在西厢客房内。马维甫寻过去,却不见人。他不自觉走到后院,却赫然见吴妈吊死在后院平房外的桂花树上。满树的桂花正开得浓香无比。细碎淡黄的花朵星星点点式地落在吴妈披散的头发上。


马维甫放下吴妈,心想或许,这条路是让吴妈自己最安心的一条路。他将吴妈安置在树底下,到坍塌的平房里翻找出一床席子,覆盖住吴妈的脸。然后他坐在井边。


蛇山脚下,响起密集的枪声,仿佛交战。马维甫知道这是北军在作最后的抵抗,心里有些羞愧。只是,事至如此,这抵抗又有何益。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井沿上,井里的水面浮上薄薄一层微光。井底依然深不可测。马维甫不敢低头哪怕看一眼。他能感觉到那里面的清凉或是阴冷。对于他来说,那里就是深渊,是世道的万丈深渊。


枪声渐渐零落,喧嚣也如浪头远去。马维甫知道,武昌城将重归自己的轨道。舅舅一家很快回来,表兄弟们也将重聚。而他,在他们欢天喜地进门时,又该怎样交待这里发生的事情?想到这些,他心生惧怕,怕得大汗淋漓,仿佛他们此刻就站在他的眼前。马维甫想,他必须离开。否则,他讲述一次,就如同自己死掉一次。


马维甫依然选择了越墙而出。跳下墙时,一个邻居路过,奇怪地看他一眼。


街上到处张贴着“欢迎革命军”的标语,到处是兴奋不已的学生,到处是安民告示,到处是宣传队在演说。武昌城虽然断壁残垣,破败如昨,每条街巷却都弥漫着喜气。是大难不死的气息,是劫后重生的气息。


散居在街巷的北军,尚有一些听闻枪响,以为南军攻下城门,即将巷战,纷纷进入工事,准备顽抗。但真待见到南军部队时,却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枪的立即表示情愿缴械,无枪的一一跪求免死。有几个罪大恶极者,被百姓当场指出,革命军也不多审,拉到墙根处,就地枪毙。其它人则在南军指令下,自脱军服,一队队前往旧督署和楚望台集合,听候改编。


中午的时候,马维甫进了一家小食店,要了一碗面。面店里不少人。大家好多天没吃白面,端着面碗,个个激动不已。面店老板不断说,不要吃撑了。半碗半碗来。各位命大福大,没有饿死,千万别被胀死。早上一位,吃了两碗就爆肠,送去医院,生死未卜。各位,忍着点,日子还长。


正吃着,有人跑进来,惊喜报告,说长街上轰动得不得了。因为在花园山孟洋人家里抓到了刘玉春,现正在长街游街。又说刘玉春早上领了一千人,在蛇山下拼死顽抗,结果被南军打得落花流水,气尽力竭。刘玉春被他手下一个旅长,拖到孟洋人家躲了起来。孟洋人家的中国佣人通风报信给南军。南军跑去,将他当场活捉。


小食店的人们听罢,个个开心鼓掌,然后放下面碗,都往外跑。马维甫听得心惊胆颤,半碗面条,洒了一身。


长街上果然人山人海。刘玉春被五花大绑在一辆汽车上,正游行示众。车两边罩着白布,布上写着硕大黑字:刘玉春活捉,陈嘉漠生擒。汽车前后左右,跟着无数百姓,人人都对着刘玉春扬臂叫骂,唾沫横飞。革命军不得持枪在旁,不停地驱赶试图冲上前的民众。民众以几近疯狂的声音叫喊着,枪毙刘玉春!千刀万剐刘玉春!


马维甫挤到近旁,他看清了车上的刘玉春。五花大绑中,他低头闭眼,面无表情。这是马维甫熟悉的神态。这神态告诉了马维甫,刘玉春会接受自己的失败,但他不会认错。因为,他是军人,执行命令是他的天职。马维甫突然觉得自己羞愧难当。


离开了长街的马维甫,心里开始剧烈痛苦。他身不由已地回到宾阳门。各大城门皆已易帜,守军士兵也全都换人。马维甫站在宾阳门口,望着高高的城楼,心里有万千的感慨。


一个守城士兵走到马维甫跟前,说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马维甫说,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又过来一个,像是革命军的长官,他打量了一下马维甫,说恐怕不只是好奇吧。你是干什么的?马维甫担心他们不由分说拖他枪毙,便从口袋里掏出贺团长交给他的纸条。革命军长官看了几眼,还给他,说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马维甫无从解释,他想了想,说我想过来看看,然后明天去拜会一下唐生智先生。革命军长官脸上浮出冷笑,说你大概以为自己开了城门,有功在身吧?想来这里讨个官做?马维甫心高气傲已惯,听得此言,立即变色。革命军长官说,还不走!早点离开武昌城,别让我再看到你。


马维甫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条件反射想拔枪,手至腰间,发现业已无枪在身。胜者为王败者寇,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几千年皆如此。他忍了又忍,终于明白他只能选择默默地掉头离开。转身间,只听到身后那小长官在对城门士兵说,我顶瞧不起这种人,不能收编他。谁知道哪天他又会叛变长官,出卖大家!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如炭火,一粒一粒落进马维甫心里,烫得他无法承受。马维甫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崩溃。他想,现在,世界上哪怕最糟烂最低级的人,都可以对我肆意嘲弄和辱骂。周晋成,你这个书生,你说,我拯救了我自己什么?我拯救了我的良心,但你知道吗,为了这份良心,我摧毁了我全部的人格。


马维甫决定开城之前,便已知未来的一切很难承受,但他没有料到,他自己的内心其实承受不了。刘玉春怎么说的?自知?最复杂的是自己的心。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这个自知。现在他明白,刘玉春为什么固执已见。


傍晚,在南军为庆祝胜利,喝酒吃肉时,他悄然由偏道走上了城墙。墙外的秋天,在夕阳照耀下,别样绚烂。长春观的青烟,依然袅袅。有人家在做道场,道士长一声短一声的念唱,夹着琴鼓,随那青烟,在空中飘飘荡荡。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无奈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无奈的人生。


马维甫坐在墙角。天已渐黑,他却毫无离意。他想,一个人一但上了路,他是没办法回头的。就算面对深渊,也得下跳。因为一但回头,迎接他的,将会是更加深远更加黑暗的深渊。


夜的冰凉,沦肌浃髓。连痛苦也被凝固。马维甫的心冷静到冰点。他觉得自己所有生命的热情全被冻结。冻得坚硬无比。这坚硬的冰块已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它,也没有任何能量可以将它化解。自己的这一生是何等失败。作为朋友,与他沙场共同进退的袁宗春战中受伤,他没有去救;作为男人,他全身心热爱的人却宁可爱一个软弱无能的书生也不爱他;作为亲人,他非但没有尽心全力保护他心爱的表妹,甚至连为她报仇的办法都没有;作为军人,他背叛多年提携他信任他的上司。他想要有友谊,想要有爱情,想要有忠诚,这些都是他一生所渴望追求的,但是他却无从选择。他唯能选择的却与他想要的这一切背道而驰。或许,于这个世界,他尚不是罪大恶极,而于自己的内心,他已是十恶不赦了。如此这般,他活着又还有何益?


月已是残月,天已是深秋。马维甫站了起来。走到城楼边,没有半点犹豫,他纵身一跃。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下面是宾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