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淮海战役勇敢地向前进第四节 勇敢地向前...

作者:王树增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6

|

本章字节:34096字

淮海大战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从徐州南撤的国民党军杜聿明集团,被华东野战军包围在陈官庄附近地域,至今已经一个月有余。


一九四九年一月六日,当炮声再次从陈官庄战场轰然鸣响时,攻守双方的官兵都知道,这是这块已经尸横遍野的大平原上的最后一搏。


在狭窄的包围圈四周,华东野战军各突击集团火炮狂吼。东面,李弥兵团已经崩溃,各军官兵疯狂西逃,潮水般涌进邱清泉兵团的防御阵地,然后越过那里已经残破的阵地继续向西溃败。邱清泉兵团各部队协同已经混乱,各个村落据点之间被华东野战军穿插分割,兵团部的指挥系统已经失灵。


九日上午,国民党军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亲自飞到陈官庄上空指挥轰炸,企图为西逃的杜聿明的部队炸开一条通道,但是轰炸似乎没有起到作用——“车辆部队大白天向陈庄、刘集地区运动,解放军从而发现了国民党军突围的方向,对于东、南、北各方的攻击更加猛烈。”


杜聿明意识到陈官庄危在旦夕,决定离开这个被困已久的村庄。


与他同行的是邱清泉,两人准备去第五军军部。


第五军军部所在地陈庄,虽距陈官庄不足两里地,但是,需要穿过两个村庄之间的临时飞机场。走出陈官庄后,暴露在旷野中的杜聿明立即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到处是尸体和伤员,临时机场上,用降落伞搭建的各色帐篷大多已经破碎,在寒风和爆炸的热浪中疯狂地舞动着,大地因此显出神经质般的动荡不安。炮弹不停地向临时机场倾泻,尸体的残肢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飞溅。没有听见那些伤兵、溃兵和从徐州撤出来的非军事人员的呼喊,只是当杜聿明跌跌撞撞地踩上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之后,脚下才发出呻吟声——旷野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缩在土坑里,身上盖着枯草和泥土。


华东野战军十纵二十八团占领青龙集后,该纵二十九师越过青龙集直插陆菜园,八十七团在八十五团一营的配合下,将国民党军第七十二军包围。十纵与这支国民党军有过多次交手的经历:一九四七年四月泰安战役中,十纵会同三纵一部全歼整编七十二师师部和两个旅,俘虏中将师长杨文以下官兵共一万五千多人。泰安战役后,国民党军重新组建整编七十二师,整编第十师副师长余锦源出任师长。一九四八年六月睢杞战役中,整编七十二师再次被华东野战军包围,最后时刻余锦源曾准备投降,因包围他的华野主力转移才免遭被歼。同年八月,整编七十二师被扩编为第七十二军,余锦源升任军长。此时,余锦源指挥部队利用一片老坟地起伏的地形作最后顽抗。在政治喊话无效的情况下,十纵发起了猛烈攻击。地堡相继炸毁,前沿阵地守军立即溃退,余锦源率领军部逃到距陈官庄不远的胡庄。十纵二十九师八十七团紧追不舍,与兄弟部队一起又将胡庄包围。数十门大炮被推上来,炮兵做好了轰击准备,八十七团官兵再次喊话:“你们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不然我们就开炮了!”


第七十二军的副军长谭心急忙召集三十四师师长陈渔浦和二三三师师长徐华商量如何是好。商量的结果是:派二三三师特务连长杨法治带领两名通信兵打着白旗、拉着电话线到当面解放军的阵地上要求谈判。解放军认为一名连长不够资格,谭心改派二三三师参谋长余勋闳出面。于是,十纵二十九师八十七团政治委员宫愚公、副团长雷英夫和余勋闳在双方警戒线上开始了谈判。


第七十二军一二二师师长熊顺义被余锦源叫到军部。熊顺义发现军部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便拉住副军长谭心问个究竟,谭心说:“这个仗打不下去了。杜、邱、李三人现在拿不出主张,他们准备各自逃命,不管部队了。我们不能作无谓的牺牲,与共军联系,大家不打了,都是中国人,自己拼什么?共军已经答应,只要我们不打,保证我官兵生命安全。”谭心问熊顺义是否同意,熊顺义立即表示:“事已到此,大势所趋,当然大家跟着走。”


在两军警戒线上,余勋闳再三表示,第七十二军在胡庄还有两个团的兵力,意思是他们还是有相当战斗力的。宫愚公政委说,解放军在胡庄四周集中了两个师五个团、三个炮群共六十多门大炮,如果不想投降就打打看。余勋闳赶紧提出了两个条件:一、对外宣传不要说第七十二军是投诚的,而要说被歼;二、投诚之后,如果有官兵愿意回家希望准予离开。双方最终达成的协议是:


人民解放军第十纵队前方指挥所政治委员宫愚公与七十二军代表余勋闳先生拟定火线协议条件如下:


(一)七十二军立即放下武器,在其放下武器的条件下,人民解放军准许如下之条款:


(1)保证所有放下武器人员生命财产之安全。


(2)保证所有放下武器官兵眷属之安全并予照顾。


(3)保证所有放下武器之官兵不做人格上之侮辱。


(4)在宣传上可以尊重七十二军军长之意见。


(二)七十二军必须遵守下列条款:


(1)保证所有在职人员一律点交清楚。


(2)保证所有武器一律点交清楚齐全并不做任何破坏。


(3)放下武器后,七十二军立即转入指定地点。


(三)以上条款统限于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九日晚十时四十分起生效。


十纵八十七团派出一名营教导员跟随余勋闳进入胡庄,走进了第七十二军军长余锦源的指挥部。余锦源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八十七团的那位营教导员说:“时间不多了,我们的炮兵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余锦源和谭心又提出了四个条件:一、双方必须再假打一个小时;二,武器弹药不好点交;三、先发给余锦源一张通行证,让其离开部队,不跟随士兵一起走,不与解放军高级首长见面;四、将谭心的家眷从镇江接到徐州。四个条件十纵都同意了。余锦源写下了“全军放下武器”的命令。


九日晚至十日拂晓,国民党军第七十二军残部一万五千名官兵放下武器,全军进入当面解放军的阵地。解放军信守承诺,愿意留下来的欢迎,愿意走的很快被释放,释放证明上注明的是“参加战场起义”。


一二二师师长熊顺义还是趁乱逃跑了。他经徐州、郑州跑到武汉,参加了孙元良重新组建的第十六兵团,还当他的一二二师师长。一九四九年年底,当他再次被解放军追得走投无路时,在四川率部起义。


第七十二军投诚之后,十纵立即进入胡庄阵地,陈官庄已在眼前。


在胡庄的西南方向,第七十四军军部已经乱成一团,军长邱维达给侧翼的第七十二军打电话,发现电话线断了,派作战科长前去联络,这才知道第七十二军正在与解放军商谈缴枪的条件。邱维达顿时有些惊慌,命令特务连向胡庄方向警戒。接着,邱清泉打来电话说:“李弥兵团已垮了,共军已经突到投掷场附近,请你注意,我以后不能统一指挥了,请你自行决定。”——这是邱维达与邱清泉的最后一次通话。情况肯定是万分不妙了,邱维达立即召集军官会议,决定销毁一切文件和笨重的行李器材,五十七师坚守阵地,掩护五十一、五十八师转移。同时规定,如果突围出去的话,部队一律到安徽阜阳集合。命令下达之后,参谋长江崇林跟随五十八师、军长邱维达跟随五十一师开始向西突围。没走多远,他们便受到猛烈的阻击,五十一师虽一度突破阻击线,但接着两侧同时受到夹击,师长王梦庚死于乱枪之中。跟进的五十八师因被分割而陷入困境。邱维达在卫兵的保护下开始在混乱的战场上盲目奔逃。


李弥给第八军军长周开成的命令是:“各军军长带一个最好的团,到西面的张庙堂附近准备突围,其余的部队指定一个师长负责指挥。”周开成立即带领部队向西运动,但刚一动就受到炮火拦截。侧翼的第一一五军军长司元恺说他支持不住了,二三七师师长孙进贤说他的阵地已被突破,因为南面第七十二军那边已经敞开了口子,第八军现在等于腹背受敌。不一会儿,四十二师师长伍子敬在电话里报告说,他们那边情况危险。周开成当即表示派运输团前去增援,但是伍师长竟然说“不要来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周开成不知道,四十二师已经投降。


接受国民党军第八军四十二师投降的,是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三十四团。这个团***敌人纵深阵地后,正准备向当面之敌发动进攻,发现前面的阵地上有人晃动白旗。一个名叫杜德政的副官径直走进三十四团二营营部,呈上一份由四十二师师长伍子敬、参谋长盛钟泰、政工处长刘智亭和几名团长集体签名的请降书。四纵三十四团团长秦镜答复:令参谋长盛钟泰二十分钟内前来投降。盛钟泰原是李弥兵团司令部的作战处长。杜聿明集团被包围后,四十二师师长石建中被炮弹炸伤,他被调到这个师任参谋长,协助新上任的师长伍子敬指挥作战,伍子敬原是这个师一二六团团长。盛钟泰并不熟悉部队,在前沿阵地上,看见解放军送过来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后,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目前,四十二师仅伤员就有上千人,军心涣散,无力再战,于是他提出投降。军官中,除新上任的一二六团团长李心恺主张拼死突围外,其余的一致赞成举白旗。于是,大家都在投降书上签了字。盛钟泰把自己的白手绢系在一根木棍上,派人举到阵地前沿去,好让当面的解放军看见。听说解放军叫他亲自去投降,他毫不迟疑地立即去了。双方各自提出条件之后,他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解放军提出的条件,四十二师都可以接受,官兵的性命马上就可以保全了。


四纵三十四团命令二营在其阵地敞开一个口子,让投降的四十二师走过来。


接受敌人整师的投降,在三十四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团长秦镜说:“伍子敬,中等身材,长相不错,面带愧色,向我交出了他佩戴的手枪。”


四十二师投降后,第八军军部的指挥完全失灵,周开成带领二三七师师长孙进贤、视察官龚厚斋、参谋长袁剑飞、副参谋长田兴翔和副官、参谋们向西奔逃,打算去陈官庄附近找李弥。一行人好不容易冲过炮火拦截地带,突然发现前面又出现了拦截部队,迎面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对着他们。他们认为这里应该是第一一五军一八师的防御阵地,于是,卫士排长郑一峰喊:“军长在这里,不要打枪!”——实际上,周开成闯入了正准备向陈官庄发动攻击的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二十九师八十五团五连的阵地。


周开成后来回忆说,当时我想起了陈毅曾经写来的劝降信,于是派卫士排长郑一峰前去找解放军接洽投降。“过了一会儿,郑一峰带来一些解放军,其中一位是伍排长。我将手中的三寸白朗宁手枪交给伍排长,并说:‘向你们投降。’同时叫卫士排将四五口径的冲锋枪放下,交给解放军,其余的人也放下了武器。伍排长说:‘放下武器,就是朋友。’”但是,同样是当事人的第八军参谋长袁剑飞回忆说,由于误认为前面出现的是第一一五军,于是派卫士排长郑一峰前去联系,郑一峰过去不久就向他们招手示意,一行人中除二三七师师长孙进贤看出不对劲跑了之外,其余的人毫无戒备地走了过去,走到跟前“都愣住了,原来不是什么友军,而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十纵二十九师政治委员李曼村讲述的情景与袁剑飞的讲述基本吻合:“周开成以为是友军阵地,先派一名卫士排长前来联系。这个排长刚进我阵地,便当了俘虏。在我的命令下,敌排长回头向周开成等人招手,周开成在随从簇拥下走来,一到阵地,敌排长介绍:‘这是我们军长。’我们风趣地回答:‘军长来了,欢迎,欢迎!’这样,我们又抓了一个军长。”


黄昏时,杜聿明和邱清泉到达第五军军部所在地陈庄。


第五军官兵也处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中,来自四面的炮弹目标准确地落在村庄里,爆炸的火光中到处是躲避炮火的混乱人影。由于杜聿明的参谋长舒适存第二次飞往南京后再没回来,司令部人员和警卫部队由副参谋长文强带领,从陈官庄跑出来聚集在陈庄西面的旷野里。文强找到一个地窖躲了进去,并在那里开设了临时指挥所。地窖的四周,所有能开动的坦克和装甲车挤在一起,马达轰鸣着,盲目地到处乱撞,车灯不分白天黑夜地闪来闪去,没人知道这是因为胆大还是因为胆小。


第五军是杜聿明于一九三八年以二师为骨干创建的,是国民党军的“五大主力”之一。一九四五年邱清泉任军长后,全军在昆明接受了美军的训练,装备也是国民党军中最好的,除大口径榴弹炮和其他各种口径的火炮之外,还特别编有骑兵、工兵、汽车、战车等部队,各师都配备有喷火器连。此时,第五军下辖四十五、四十六师和二师,每个师兵力约一万人。第五军现任军长熊笑三,是杜聿明、邱清泉一手培植起来的,尤其是邱清泉信任有加的心腹将领,这也是他俩在最后时刻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但是,杜聿明和邱清泉刚刚进入陈庄,华东野战军的炮火就延伸到了这里,熊笑三当着杜聿明和邱清泉的面开始发牢骚:“打了四十天,陈庄从来没有落炮弹,兵团部刚来,炮弹就跟来了,这就是因为人来得太多暴露了目标的关系!”——熊笑三心情恶劣,因为他的第五军已经四分五裂。


上午的时候,熊军长坐镇最精锐的二师师部,指挥四十五、四十六师在毒气弹的掩护下突围,向二师的防御阵地靠拢。但是,飞机的轰炸根本不像空军吹嘘的那样能炸出一条突围之路。直到下午十四时,两个师的靠拢没有任何进展,怒火万丈的熊笑三在电话里向四十五、四十六师喊:“别来了!别来了!飞机扔下的毒气弹没一个爆炸!”


四十六师很快没了消息。


四十五师报告说他们受到猛烈攻击,已经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


四十五师一三三团和一三四团的一个营退守陈官庄附近的刘庄,立即遭到华东野战军几个纵队的同时围攻。华东野战军官兵知道,只要把当面的国民党军第五军打掉,整个淮海战役就算胜利结束了,因此战斗积极性空前高涨。爆破组长王恩尧在战斗动员时,专门强调了打第五军的意义,然后说:“我第一个去爆破,无论我负伤了还是光荣了,你们接着干,一定要把突击道路打开!”斜阳的光芒十分耀眼,王恩尧在机枪的掩护下,抱着炸药包冲过百米开阔地,顺利地炸掉第一座碉堡,身后的一连二班一声呐喊,直接冲进敌人的前沿工事。国民党守军开始反击,二班战士韩进贤冲在最前面:“不要怕!立功的时候到了!”他和副班长赵兴才的双手已被燃烧弹烧坏,催泪弹的烟幕令全班战士都睁不开眼睛,他们寻着敌人枪声的方向继续冲击。从右边攻击的二排在过开阔地时伤亡严重。五班副班长郁国才拼死上前,炸掉了当面敌人的一个暗堡。硝烟散尽之后,他从敌人的死尸中抓起一挺加拿大机枪,高声喊:“都别动!不然打死你们!”趁守军不知所措的时候,二排后续部队冲了上来。国民党守军开始向后跑,纵队的山炮连及时封锁了守军的退路,兄弟部队也从侧面冲上来。在太阳刚刚沉没到大平原尽头的时候,退守刘庄的第五军四十五师全部被歼。


与此同时,一纵在与四纵、十一纵打通联系之后,三师对国民党军四十五师师部和剩余部队据守的丁枣园发动了攻击。此时的三师伤亡很大,但官兵们知道当面的敌人更困难。在丁枣园阵地前沿,到处是被打坏的大炮、战车和敌人的尸体。八团首先冲过前沿,打到丁枣园东南角的集群地堡前,并顶住了守军的猛烈反扑,七团也占领了村东面的出击阵地。突然,受到包围的丁枣园守军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七团阵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喊:“不要打枪!我是新闻室主任,是奉四十五师师长的命令来谈判的!”一营教导员董明儒立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团政治委员徐放,徐放一面向师里报告,一面与团长黄河清上了前沿。前沿那边又传来喊声:“我们师长请你们派个代表过来谈谈!”这时,三师指挥部的指示到了,同意七团前去谈判,命令九团迅速插到丁枣园以西,八团插到东南和西南两面,将包围圈进一步收紧,加大对国民党军守军的压力。


七团派出的代表是宣传股长金乃坚。金乃坚走进国民党军四十五师一三三团团部,团长姜铁志和他握了手,说:“劳您的驾来跑一趟。”一三三团各营营长挤满了狭窄的隐蔽部,金乃坚掏出“飞马”牌香烟,营长们都伸出了手,烟雾缭绕中气氛似乎有所缓和。金乃坚简要地介绍了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的战况,然后说:“你们已经穷途末路,没有救兵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愿意留下的欢迎,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负伤的我们负责治疗。”姜铁志要求享受起义待遇,金乃坚断然予以拒绝。此时,在丁枣园村四周,响起了声势浩大的喊话声,参加喊话的有刚刚放下武器的国民党军官兵,这些官兵根本没等上级的命令就成班成排地走到解放军的阵地上,放下武器,接过干粮,边吃边喊:“弟兄们!别当冤鬼了!”七团见金乃坚久不回来,正要重新部署攻击,金股长安全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四十五师的电话兵。电话接通之后,那个新闻室主任再次确认他们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同意。不一会儿,丁枣园村前沿阵地上出现了一队人,走在前面的是国民党军四十五师师长崔贤文。


来到七团团部,崔贤文把随身携带的手枪、指北针、望远镜和子弹交了出来,然后被带到三师指挥部。三师政治委员邱相田回忆道:“我抬头看看这个大个子,帽耳朵耷拉在脸上,棉大衣紧紧裹住身体,尽管他还想装得神气些,但是,二十几天的围困,几昼夜的沉重打击,浑身狼狈不堪的痕迹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们面向坟堆站立着,一时没有话说。”


邱相田要求崔贤文下令全师放下武器。


崔贤文说,我们的失败是败在战略上而不是战术上,第五军还是能打的,并且再次提出要享受“起义”待遇。


三师师长陈挺厉声喝道:“只有无条件放下武器,才能得到人民的宽大!”


崔贤文愣了一下,忙说:“我们部队过来之后,请长官们饶恕一点。”丁枣园通往朱小庄的土路上,四十五师师部和最后残余部队约八千人争先恐后地向解放军阵地走来。国民党军官兵把武器放在指定地点后,跟在解放军干部的身后往邻近的一个村庄走,一眼望去村庄里已是炊烟升腾,估计馒头已经出锅了。


邱清泉兵团的第五军只剩下二师了。


在陈庄第五军军部里,所有的人,包括邱清泉在内,不断地催促杜聿明尽快下达全面突围的命令:“趁早突围总可突出去,还可再干。如果迟疑不决,那就整个完蛋。”但是,杜聿明始终不表态。


因飞机损坏没走成的第七十军军长高吉人胸部伤势严重恶化,在混乱中他也被军医和心腹军官们抬到了陈庄。第五军副军长郭吉谦去掩蔽部看望他时,高吉人表情绝望,话语吃力:“杜先生、邱先生他们突围,我的伤这么重,怎么办呢?给我出个主意吧。”郭吉谦说:“你的伤这么重,如果跟着一块儿突围,甭说别的,沿途颠动也把你颠动坏了。依我看,不如留在此地不动,共军来了,见你的伤这么重,会原谅你的。”高吉人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听你的话,我就不走了。”——“后来杜聿明、邱清泉等人突围时,高吉人被解放军送到后方医院医治,重伤治好了,可是他又跑到蒋介石那边去了。”


第五军军部人心惶惶,只有军长熊笑三变得诡秘起来。他先跑出隐蔽部,接着,隐蔽部四周机枪、大炮、手榴弹声大作,然后他跑回来对杜聿明说:“已经打到司令部来了,要下决心!”说话间,他把一条白布条抓在了手里。杜聿明听了一下,那些声音都是从一面响起来的,知道这是熊笑三在逼迫自己下达逃亡的命令,就说:“这是你们部队自己打的,你出去看看为什么这样?”熊笑三出去一下回来之后,那些声音果然停止了。黄昏,熊笑三又对邱清泉说:“如果个人单独行动,就有办法出去。”邱清泉问:“你有什么办法出去?”熊军长还是那句话:“只要让我个人行动,准能出去就是了。”


李弥终于出现在陈庄。


他来向杜聿明“请示机宜”,杜聿明却没有任何机宜可示。


杜聿明、邱清泉、李弥坐在掩蔽部里“默然相对”。


时间已是一月十日凌晨,是突围、逃跑,还是投降,杜聿明必须作出抉择。


从枪炮声判断,解放军已经攻到了第五军军部附近。


杜聿明终于放弃天亮之后与空军配合突围的原定计划,决定即刻分头突围。李弥、邱清泉和熊笑三表示要和杜聿明一起走。杜聿明说:“这不是让敌人一网打尽吗?我们就这样走,如何对得起部下?赶快分头通知他们自找出路!”于是,邱清泉忙着给还能联系上的各部队打电话,已经没有部队可以指挥的李弥坐在那里不说话。杜聿明催促他必须与部队取得联系,李弥离开了。邱清泉的参谋长李汉萍意识到,这也许是最后的分手了,他将李弥送出了隐蔽部——“阵地周围的炮火,映得漫天通红,滚滚浓烟,轻重机枪和手榴弹声一阵紧似一阵,各种颜色的曳光弹,如无数道流星在阵地上空飞来飞去。”李弥请李汉萍留步,然后他万分伤感地说:“炒豆子的时候到了,我早就知道有今天。”


李弥的身影消失在纷乱的枪炮声中。


李汉萍知道从徐州出来的几十万人马就要覆灭了。


在第五军军部里,杜聿明和邱清泉突然发现,就在他们布置突围的时候,第五军军长熊笑三不见了。熊笑三说过“如果个人单独行动,就有办法出去”,到底是什么办法?他是如何在混乱的战场上独自一人跑出去的?没人知道。后来人们知道的是,他一跑就跑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台湾岛上去了。


杜聿明给蒋介石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各部队已经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只有当晚分头突围。”电报发出后,隐蔽部里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邱清泉说:“现在陈庄三面已被包围,只有西南方一个缺口可走。大家突出重围后,谁能到达南京,谁就向总统报告这次全败经过及今晚的情况。”于是,大家动身走出陈庄隐蔽部:走在最前面的是杜聿明,随后跟着邱清泉、徐州警备司令谭辅烈和第二兵团参谋长李汉萍。黑暗中,“四人鱼贯地右手搭在前一人的左肩上,由二师工兵营长作向导”,向陈庄西南方向邱清泉说的那个缺口突围。


尽管四个人如同游戏般互相搭着肩膀走出了隐蔽部,但是,刚出隐蔽部这个小小的队伍就在爆炸的火光中瞬间解体了。


杜聿明在十几名卫兵的簇拥下向正西仓皇而去。


李汉萍跑出陈庄后辨不清方向,天大亮后被解放军俘虏。


杜聿明的黄埔同学谭辅烈消失在混乱中,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后来的命运。


邱清泉突出陈庄后,“时而跑到东,时而跑到西,不停地高声大叫‘共产党来了’。”天色渐渐明朗,邱清泉发现他仍在陈庄以北的张庙堂附近,难道整整一夜一直在原地转圈?邱清泉最终没能突出重围。但是,也没有确切史料记载他是如何死亡的,极有可能的推测是死于炮击或流弹。邱清泉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是:张庙堂村西南四百米处的旷野中。


杜聿明指挥部副参谋长文强率领机关人员冒死到达陈庄第五军军部时,发现杜聿明等人已经跑了。杜聿明的机要秘书冯如石把重要书信、电报底稿、蒋介石的来电等文件在火光的照明下撕成碎片,然后扔在风中。机关人员看到如此情景只好各自逃跑。文强率领几名卫兵在拂晓时分跑不动了,他们坐在一块沙地上,当一群解放军官兵朝他们冲过来时,他们没有做任何抵抗投降了。


十日黄昏,在庄西场园村,一个被俘的国民党军军官突然冲出巨大的俘虏群往南跑。被解放军战士抓回来后,他用浓重的湖南话解释说,他被炮弹震晕了,总觉得面前有人拿着手枪要枪毙他——国民党军第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想逃到附近的第十二军去,跑到大王庄附近的时候,他带着的队伍已经全乱了,一会儿往西跑,一会儿往东跑,军部和师部都已跑散,黑暗中他发现身边的卫兵一个都不见了。往西跑的溃兵挤在一起,只要前面枪声一响,拥挤的队伍就四处跑散。邱维达实在跑不动了,解放军冲到他面前时,他“举起手来当了俘虏”。


第十三兵团参谋长吴家钰,第九军军长黄淑、副军长李荩宣、参谋长顾隆筠此刻都躲在第二兵团第五军二师师部里。第十三兵团在陈官庄东面被击溃后,黄淑奉李弥的命令收容第八军、第九军和第一一五军残部,这些残余部队躲在二师的后面,正拼命地挖掩体以躲避到处飞溅的弹片。黄淑派出一个工兵营去陈庄方向接李弥,准备一起突围,但工兵营一去不复返,李弥也没有任何消息。九日午夜,二师师长周朗接到第五军副军长郭吉谦的一封信,信中说:“杜主任、邱司令官、军长(熊笑三)先走了,要我通知你各奔前程,目标安庆,前途珍重。”信封里还夹着五百元金圆券。周朗把信给黄淑看了,黄军长认为,兵团司令官李弥未到,如果自己这样跑了,“丧失军人气节”。于是,周朗“独自离开了掩蔽部”。拂晓时分,二师已经完全溃散,师部四周到处是炮弹爆炸的火光和解放军官兵的喊杀声,黄淑这才通知一六六师师长肖朝伍、三师师长周藩和二五三师师长王青云已各自突围。于是,他自己也跑出了二师师部。枪弹乱飞,杀声震天,黄淑感到已无处可逃,他找到一个残破的隐蔽部蹲下来,一直蹲到解放军官兵出现在他面前,那时是一月十日早晨七时。


最后,防守陈官庄的第七十军抵挡不住华东野战军的猛烈攻击,决定放弃阵地逃亡。高吉人负伤后,九十六师师长邓军林升任第七十军军长,他命令参谋长魏珍通知九十六师和工兵团速到陈官庄东面的空地上集合,并通知三十二师师长龚时英自行选择突围方向,至于一三九师因已无法联系索性由他们去吧。九十六师和工兵团集合完毕后,邓军林、魏珍以及其他指挥部人员在特务营的保护下,跟随刘志道师长率领的师直属队和二八六团一起向西跑。刚出陈官庄,就发现人喊马嘶,枪声四起,流弹风一样从头顶或身边掠过。魏参谋长建议投降,其余的人不吭声,邓军林十分恼怒:“你们怕死!要投降你们去,我不阻拦,我不投降!”于是,只好继续往西跑。跑着跑着,前面的路被汽车和乱兵堵塞无法通行,后面解放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部队一下子溃散了。九十六师特务连冲出一条血路,掩护邓军林带着几十名卫兵冲了过去。但是,又一道封锁线横在了眼前。邓军林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盯上他们的是华东野战军一纵二师。战士陆尤富和李振亚看准了一名很胖的军官猛追,那个军官先扔下了一支汤姆森枪,接着又扔下了一支左轮手枪,陆尤富没捡枪还是追。胖军官最后跑不动了,喊:“我没枪啦!我没枪啦!我是个上士,优待啊!优待啊!”陆尤富把这个胖军官交给李振亚,继续去追其他的俘虏。胖军官掏出一个小布包对李振亚说:“这是金戒指,你要吗?”李振亚摇摇头。胖军官一会儿说自己是上士,一会儿说自己是特务长,还不断地在俘虏群中打听谁是广东老乡。负责审查俘虏的副指导员李德从他的皮夹子里找到一张名片,李德大声地念起来:陆军第九十六师师长兼第一快速纵队司令邓军林。胖军官说:“这就是我。”


华东野战军各纵队从四面围攻陈官庄的动作猛烈而坚决,冲在最前面的是十纵八十三团。这个团的二营和三营在团政治委员孙乐洵和副团长孙成才的率领下,午夜时分冲到陈官庄外围敌人用大卡车和坦克组成的环形围墙前。他们从一名国民党军军官口中得知杜聿明要逃跑,立即向纵队请示允许他们发动攻击。纵队司令员宋时轮的命令是:不顾孤军深入,不顾伤亡,坚决冲进去!两个营的攻击突然开始,不少国民党军官兵为躲避炮弹和寒风还躺在大卡车和坦克的下面,二营长曹文章奉命指挥四连攻东门,五连攻东南面的小高地,六连攻东北角,三营长朱福修奉命率七连攻击正北的汽车坦克围墙。战斗在夜色中进行,二营六连和三营七连的攻击受到敌人的猛烈抵抗,朱福修指挥七连成功地炸毁一座暗堡之后,终于突破钢铁的围墙,后续部队冲进陈官庄。朱福修营长想找个地方当他的营指挥所,七连副连长皮俊生说,前面有个地下室挺合适。朱营长带人举着蜡烛走了进去,微弱的烛光下,眼前的情景令官兵们十分惊讶:大约十五平方米的长方形地下室,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中间的一张长方形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饼干、牛肉干和大饼等物品,一条黄绿色的皮马裤旁边,有一只没有打开的降落伞伞包,上写着“杜聿明亲收”的字样,角落里遗落着一只印章盒,扁形皮面,四边镀铬,里面有一枚长方形的石质印章,上面的篆文是“杜聿明”三个字。


朱福修营长喊:“快追!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杜聿明捉到!”


十日拂晓,华东野战军四纵十一师卫生处驻地,一位老乡在村头发现田里有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这些人见到有人来了都趴了下去,其中的一个人走过来,问村子里有没有军队。老乡说,这方圆百十里都住着解放军。于是,那人把一枚金戒指塞到老乡手里,嘱咐老乡不要告诉别人看见了他们。老乡拿着金戒指很快报告了十一师卫生处,卫生处通信员樊正国立即和小崔前去查看,那十几个人还在田野里。


小樊跳上一个坟包,发问:“哪一部分的?”


“你是哪一部分的?”他们反问。


“我们是十一师,你们哪一部分?”


“我们是十一师送俘虏下来的。”


小樊机警地端起枪来,喝令:“不许动!你们说说十一师师长叫什么名字?”


“我们是刚从后方来的,不知道师长叫什么。”


小樊立刻命令他们:“举起手来!向前走三十步!”同时嚷着吩咐小崔:“通知二排上去从侧面警戒!”


这十几个蒋军带着的都是汤姆枪、卡宾枪和快慢枪,然而他们摸不到究竟,就在我们两个小通信员面前乖乖地放下了武器。


查问的结果,其中一个自称是《中央日报》的记者;一个说是汽车司机;一个穿着普通士兵军服的高个儿自称是军需处长;其余八九个是当兵的,都穿着和普通士兵不一样的美式军装。


华东野战军四纵十一师负责后方勤务指挥的陈茂辉主任审查了这几个俘虏。陈主任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递了过去,“军需处长”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美国香烟,埋头抽起来。


“你是哪一个单位的?”我开始问他。


“十三兵团的。”


“干什么的?”


“军需处长。”


“姓什么?”


“我叫高文明。”


我笑了笑,说:“高文明,这个名字倒起得不坏。十三兵团有几大处?”“六大处。”


“你把六大处处长的名字写出来吧!”


想不到这么一个问题就难倒了他。他到口袋里掏笔,一伸手,就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胳膊,手腕上戴着一只高等游泳表。掏了半天,掏出来的是一包美国香烟;再掏,又是一包美国香烟;再掏,掏出来的是一包牛肉干;再掏,又是一包牛肉干。最后,才掏出一支派克笔。但是,只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手在发抖。


“写呀”,我说,“难道你们一起的几个处长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又在纸上写。可是,好半天,还是在描着原来的那几个字:军需处长高文明。我说:“你老老实实说你是干什么的就对了,不必顾虑。我们的俘虏政策是宽大的,只要放下了武器,不论大官小官,一律优待,除了战犯杜聿明以外。”


好半天,他一声不吭。


我又说:“蒋介石是失败了,黄百韬被打死,黄维兵团也被歼灭了。黄维想逃走,可是没逃成,也被活捉了。想混是混不过去的。”


他一听见黄维的名字,立刻怔了一下,问:“黄维在哪里?”


“你可以见到他的,两三天内就可以见到。”


“军需处长”要求休息一下。


站在一旁的一位解放军干部对自称是《徐州日报》记者的副官尹东生说:“你是安徽人,去找你的老乡去。”然后,将“军需处长”和自称是汽车司机的兵单独带走了。杜聿明后来回忆,他们被带到第十三兵团的俘虏群,见到那里面有许多部下,他“既惭愧又恼火”,惭愧的是觉得对不起部下,恼火的是感到解放军已怀疑他了——“我们到一间磨房里休息,解放军监视得很严。这时,‘战犯’这个名称一直缠绕着我。张国印(杜聿明的司机)见我心神不定,就多次劝我夜间逃跑。我自己觉得腰腿疼痛,行动艰难,逃出去走不动会死,被解放军发现也会死,与其被处死,不如先自杀,还可以做蒋介石的忠臣。一刹那间执拗得仿佛死神来临,见警卫人员刚离开屋,就顺手拿起一块小石头在脑袋上乱打,一时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所幸解放军及时发现,将我抬到卫生处抢救,不久即清醒过来,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第二天,陈茂辉主任又来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军需处长”不耐烦地说:“你们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华东野战军四纵将敌“军需处长”押送到野战军总部的时候,得到收条一张:


收到战犯杜聿明一名此据


十一日十时


参四科(盖章)


参四科,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参谋处第四科,负责收容国民党军重要战俘。


新中国成立后,杜聿明作为重要战犯被关押。


一九五七年,他的女婿杨振宁博士获得诺贝尔奖,周恩来总理托人前往美国祝贺,并带去了杜聿明给女儿女婿的一封信:“亲爱的宁婿,我祝贺你获得诺贝尔奖金,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两年后的十二月四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五九年赦字第一号通知书下达,五十五岁的杜聿明被特赦。一九六一年,他被任命为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专员。一九六三年,杜聿明的夫人曹秀清将四个儿女分别舍在台湾和海外,只身离开美国回国与丈夫团聚。一九八一年五月,杜聿明病重入协和医院,女儿杜致礼从美国回到北京,当她抱住病床上的父亲时,已经昏迷多日的杜聿明热泪长流。七日,杜聿明病逝于北京,享年七十七岁。李弥是个谜。


从陈庄第五军军部出来之后,李弥凭借指北针找到了第九军三师师部。他给还坚守在周楼村阵地上九团团长甫青云打电话,询问“是否能守得住”,甫团长说可以,于是李弥决定去九团,“免得被乱枪打死”。跑到九团团部后,李弥对三师师长周藩说:“南京老头子他们正在想和平停战,快有结果了。只要你们能守几天,就有希望放你出去。”周藩说:“没吃没喝,怎么能守得住?等南京谈判,那不就饿死了!”凌晨时分,周楼阵地遭到猛攻,解放军官兵冲进来三十多人,但在守军的抵抗下全部阵亡在阵地前沿。李弥说:“很好,就这样守!”但是,华东野战军对周楼村的炮击开始了,炮兵营长被炸掉一只手,村后阵地上的几百名官兵被打散。周藩决定投降。李弥同意“可以写个条子送出去”,以便“拖到天黑,我们就溜掉”。条子送出去之后,十日中午时分,被华东野战军九纵二十七师俘虏的第九军一六六师师长肖朝伍让他的副官带进来一封劝降信。李弥看了信之后,让那个副官先回去,但那个副官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又带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解放军要你们立即投降,主官出来报到,部队放下武器集合听点收,否则就要立即攻击,不得再延误。”


李弥说:“他们要主官出去报到,看你们哪一个愿意去吧!”他同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能死呀!我死不得呀!我若能回去,对你们的家属一定要照顾的,你们都可以放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去报到。第九团代团长甫青云是他的小同乡,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我故意说:“那就叫甫青云出去报到吧!”甫青云听说叫他去报到,也放声大哭说:“我不能去呀!”我说:“好吧,不用哭了!我去就是了,你们放心吧!”李弥说:“还太早,现在才三点钟,再等一会才好。”我说:“好吧!”他叫甫青云给他找士兵的棉大衣和胶鞋,而且说要负过伤的大衣更好。我知道他是要化装伤兵混出去,到黑夜逃跑。不久,大衣和胶鞋都拿来了,他和两个副司令官及团长都化了装,把脱下来的皮鞋拿出去给士兵穿。接着第九军的参谋长顾隆筠也来催降,他一到门口,见我就说:“你快去吧,他们对我们很客气,不要顾虑,没有什么关系。”进门后,他对李弥说:“啊,司令官也在这里。”同时向他一鞠躬。李弥说:“是呀,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说我在这里。”他连连点头。李弥又眼泪汪汪地说:“你们去把,如果我能出去,我会照顾你们的家属,你们放心吧!”他还哀求顾隆筠和跟我同去报到的参谋长张炳琪、军部军需主任周济等不要揭露他,让他逃出去。顾隆筠只报以同声相哭。约十六时,我仍然以部下对长官的礼节向司令官、副司令官各行一鞠躬告别,并说:“再见!”


周藩带领国民党军第九军三师残部投降的同时,已经化装成伤兵的李弥因被俘混杂在一个俘虏群里。这个俘虏群由华东野战军第十二纵队负责押送——“为了集中力量歼灭更多的敌人,我们抽不出更多的部队和时间押送清理俘虏,只派了纵队警卫营的一个连将两千名俘虏押送到临沂野战军政治部收容所。途中跑了几十个人,后经查明,逃跑的人中,有第十三兵团司令官李弥,是化装逃跑的。”李弥一路逃亡,先到徐州,再到济南,又经青岛南下。蒋介石召见了他,让他担任重新组建的第十三兵团司令官兼重新组建的第八军军长。几个月后,他率部在中国的西南一角抵抗,最后逃入缅甸境内。一九七三年他病逝于台北,享年七十一岁。


李弥得以逃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战场的混乱。


《大众日报》记者目睹了淮海战役临近尾声时的战场:


十日拂晓,记者由鲁楼进入这最后全歼十余万蒋匪的大战场,十数路漫长的俘虏行列已在晨雾中押下来,行列的先头已隐没在五六里外的村落里,后尾却还在战场的中心集合地未动,零散的敌官兵又不时从各个角落奔出来自动加入到行列中,有数路俘虏队伍并没有解放军看押,他们也自动地朝着大队俘虏的方向走,并不时地问走过的解放军同志:“官长,到俘虏营走哪条路?”……记者跨过鲁楼河向陈官庄走去,四野没有一棵麦苗,也没有树木。在庄东的临时飞机场上还停放着一架被击毁的小型飞机,同时上空三架蒋匪运输机仍在投掷着弹药和大米。匪二兵团驻地陈官庄和匪五军驻地陈庄周围排列着数不清的各式车辆:十轮卡、大小吉普、水陆两用汽车、水陆两用战车、坦克、装甲车、救护车、炮车……一眼望不到边际。有的汽车和装甲车被用作了隐蔽部的顶盖和卧室。许多载满胜利品的车辆正由解放军战士指挥着驶出战场。野地上也堆满了一片弹药武器,解放军战士从四面八方向这个中心区奔来,每个人都背着好几支枪……战场上遍地都是马皮牛皮和骨骼,饥饿不堪的敌军俘虏和伤兵在汽车上找到大米,用茶缸、洋铁罐、洗脸盆各式工具就地煮起饭来。有的饭未烧熟,伤兵们拥上来抓了就吃……


冒着浓烟的巨大战场上,零星战斗依旧在个别村落附近进行着,顽抗的国民党守军与围歼他们的华东野战军官兵依旧在血拼,受伤和死亡还在发生。更多的官兵和支援他们作战的百姓则忙着抢运缴获的物资和收拢大量的俘虏,由于绝大部分被俘的国民党军军官都称自己是“军需官”,于是来不及仔细甄别,统统集合在一起尽快押离战场。而最重要的工作,是必须抢运所有的解放军伤员,军民们一起在战场上奔跑着,呼喊着,他们不想让已经负伤的官兵再出现意外,因为所有的官兵都知道激战之后的胜利已经到来。纷乱的战场上,一个柔弱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棉衣上全是泥水,一缕秀发从军帽中散落出来,贴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华东野战军绝大多数官兵都认识她,因为她是野战军文工团最漂亮的女孩,在官兵们看过无数遍的歌剧《白毛女》中扮演喜儿。此时,国民党军的飞机依旧在轰炸和扫射,这种轰炸和扫射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分敌我的疯狂屠杀。子弹从一架俯冲扫射的敌机上下雨一样落下,她扑在了正在抢运的解放军伤员身上。


“喜儿”死了。


文工团员陈洁,多才多艺,勇敢热情,青春如火,笑脸如花,她年仅二十四岁的生命被弹片撕碎的那一刻,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下午。


雪野晴空,硝烟正在逐渐散去。


该日,历时六十五天的淮海战役正式结束。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电:刘伯承、陈毅、邓小平、饶漱石、张云逸、粟裕、谭震林、陈赓诸同志,华东人民解放军和中原人民解放军的全体同志们:


淮海战役自去年十一月六日开始,至今年一月十日已完全胜利结束。在这六十五天作战中,你们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政府在南线的主力黄百韬兵团全部五个军十个师,黄维兵团全部四个军十一个师[内有一个师起义],杜聿明所率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三个兵团全部十个军二十五个师[内有一个骑兵旅],冯治安部两个军四个师[内有三个半师起义],刘汝明部一个师,孙良诚部一个军两个师,宿县和灵璧守军各一个师,以上共计正规军二十二个军,五十五个师,加上其他部队,共消灭敌军兵力约六十万余人。至此,南线敌军的主要力量与精锐师团业已就歼。你们生俘了战争罪犯国民党徐州“剿总”总司令部副总司令杜聿明,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黄维及国民党军其他高级将领多名,击毙了国民党第七兵团司令黄百韬。你们击退了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的增援,迫使他们向沿江一线逃窜,从而使淮河以北地区完全解放,使淮南一带地区大部入我掌握。凡此巨大成绩,皆我人民解放军指挥员与战斗员、人民解放军与人民群众,前后方党政军团结一致,艰苦奋斗所获的结果,特向你们致以热烈的祝贺和慰问。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七日淮海战役从根本上动摇了蒋介石统治集团的政权根基。


文工团员陈洁被鲜血浸透的棉军衣口袋里,有一本用花布装饰封面的歌本,歌本里面有她刚刚写的一首歌词:


烈火般的战斗,


似我们的青春。


我们高声歌唱,


勇敢地向前进!


淮海战役,人民解放军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共有八万八千八百一十八名官兵负伤,两万五千九百五十四名官兵阵亡。


一九四九年初,大地冰封,高天朔风,中国北方的原野上缭绕着年轻的解放军官兵嘹亮的歌声:“我们高声歌唱,勇敢地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