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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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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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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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12字

元旦那天,杨蔷云收到一个邮包和一封信。邮包里装着才出版的新书──描写抗美援朝的《三千里江山》,信是张世群写来的:


小杨蔷云:


送去书,作为祝贺新年,和奖励你滑冰速度的礼品。你以为那天我会狠命追你吗?才不!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想叫别人追上,那么谁也赶不上他。


我的大学生活很好。只是有两点不满意:第一,功课还不够难。上中学时,老听见人家宣传“大学念书之难,简直难于上青天”;我做好了思想准备,想上了大学之后来个强攻或是肉搏战。结果,不过是平平,使不上吃奶的力气。二是睡眠时间太长,从熄灯到起床,规定了八小时半,晚睡不行,早起也不行。其实,按我的体质,有五六小时足够。(据说彼得大帝每天只睡四小时,仍然长寿)晚上睡不着,只好躺在被窝里算算题,背诵诗歌等等。


新年来到,国家大发展,你有啥计划?我建议你学文学──你讲的故事很动人。我建议在新的一年里,除了学好功课外,还应该学会一种乐器,学会写生画,同时一年至少要读五十部。体育方面,也可以学学燕式跳水和花样滑冰──不要只是丧家犬式的傻跑。


当然,你可以根本不考虑我的建议。但请不要认为这种建议办不到!生活里,要进攻!这些,看看书你就会同意了。张世群


蔷云欣喜地看了这封信,读了好几遍,她还摘要把信读给几个同学听。袁新枝说:“真是个拼命主义者!”不知怎的,杨蔷云很满意这个称呼。想一想张世群的那股蛮劲,再想想本班的同学,蔷云觉得,男孩子确实是有许多优点为女孩子所不及。她给张世群写了回信,开头称他“可敬的拼命主义者……”


信还没写完,她读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读,就入了迷。蔷云看书、办事,本来就容易入迷,何况那样的好!元旦下午,她回到家里,不和家里人聊天,只顾看书。晚上又看了半宿,当天就看了一大半。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来十分亲切。人们那样紧张,那样严厉,又是那样的火热、单纯、无私。这些正是蔷云的理想。元旦夜里看完书,她一直想了很久。她产生了一种愿望,想离开窄窄的宿舍和教室,到烈火般的斗争中去过一种和一般学生很不相同的伟大生活。


温课期间,她还没看完,就在自习的时候看。袁先生来查自习的时候,说她:“人家(指郑波)克服一切困难,集中精力温书,你怎么自由自在地看?”蔷云没言语,悻悻地把书收起来,心里说:“难道我是自由自在地看闲书?”


蔷云钻到书里去,却忘了把给张世群的回信写完。后来温书一忙,她想,别再“自由自在”地写信了,就一直没给张世群写回信。


郑波的妈妈死了。


新年后第三天,夜里,妈妈忽然觉得心跳,气喘,半边身子发麻,她想下地叫人,走下来就摔倒了。郑波的舅母闻声赶来,看见妈妈已经晕厥,吓得慌作一团。后来派出所帮着送到医院,住了院。大夫说是心脏出了毛病,很危险,要找她的亲属来。郑波赶到,妈妈己经不行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妈妈翻起眼睛,紧张地望着郑波,不说话,舅母教给郑波,“快说,让你妈放心,让她闭上眼……”


郑波忍住泪,呜咽地说:“妈,我是小波,您放心吧。”妈妈喘得更厉害,然后断续地说:“做……妈的,不……能……照管你了……有毛主席……照管你。”平静了一会,她又痛苦地说:“咽一口气……也……不容……易。”这才闭上了眼睛,眼角上沁出一颗泪珠。


妈妈、好妈妈,这一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妈妈,您爱女儿,女儿也最爱您。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记忆,就是一天夜里,我梦见两只大黑猫,黑猫吓我,我醒了。当时,我看见您的温暖的胳膊,伸在我的头上。我攀住您的胳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有妈妈在旁边,女儿就什么都不怕。


我还记得爸爸死的时候的事。爸爸的同事跑来,说爸爸让美国吉普车轧死了。您发愣,不信,非让那个同事再讲一遍……后来您就倒下了。爸爸的同事赶忙叫我唤您,我伏在您的耳边,喊:“妈,我是小波!”就像这次舅母叫我唤您一样。那次是把您唤醒了,但是这一次……后来您就瘦了,眼睛陷下去了,您的手粗了,肿了。您每天洗几十件衣服,上百件衣服,手指头泡得像胡萝卜一样粗,手背深深地裂了许多纹。我说:“妈,您买点油擦一擦。”您强笑着说:“不,省下钱,给咱娘俩做面条吃。”


还说吃面条呢,我常常那么不听话。有一回,我和您一起吃面条,您给小波拌面,不小心把醋搁多了一点,我一尝,嫌酸,哭了。您赶紧哄我,把所有的芝麻酱。都倒到我的碗里,想遮一点酸味。然后您尝一尝,使劲笑着说:“不酸,挺香。”


我仍然不吃,而且哭……可这面条是怎么来的呀?就在头一天,一个凶神模样的人跑来,说爸爸生前欠了他的账……可我就那么不听话。


解放了,我变了,我看清了自己的道路,我有自己的同志,自己的生活。我拒绝您的一切爱抚,怪您拿我当孩子看,可女儿怎么会不是妈妈的孩子呢?


妈,请原谅女儿,女儿是爱您的。女儿忙,可我时时想着您。当我看见您额上的皱纹一天天增多的时候,我恨不得把那皱纹挪到自己的额上。我想着将来怎么样好好地养您,可是,女儿没有养您。这些年,我亲近了一切人,却没有好好地亲近自己的妈妈。我和您在一起的时间是那样少。我许多话还没有对您说。我怎么上课,怎么玩,我有哪些朋友,学校伙食办得怎么样,我都没告诉您。而妈妈怎么能不关心女儿的这一切呢?就在您去世的时候,我和您也都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满腔的话……


阴沉沉的天气,郑波掩埋了自己的母亲。派出所所长、区妇联副主席都去了。郑波的母亲,在身体还不太坏的时候,帮着派出所和妇联做了不少事。杨蔷云,还有几个同学,请了假,也去了。郑波还告诉了黄丽程,黄丽程也去了。但她太忙,没等完就忙着往回赶。


这天下午,由郑波所属的团小组倡议,同学们自动开了一个小追悼会。全班同学都戴上了白花。苏宁一直不住地流泪,她的泪比郑波还多。呼玛丽坐在郑波身旁发呆,她拉着郑波的手。杨蔷云紧皱起眉毛。吴长福东看看,西看看,脸发白。


袁新枝主持这个会,默哀以后,她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我们愿意分享朋友的快乐,也愿意分担她们的悲哀。郑波的母亲死了,郑波当然很难过,我们也很难过。我们好些人到郑波家里去过,和她的和气的勤劳的妈妈见过面……”


说到这里,袁新枝讲不下去,教室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见几个同学的手表的秒针“答答”地响。过了好一会,袁新枝才说:


“希望郑波别太难过,别影响了身体的健康。郑波是咱们班的好同学,她在各方面都帮助过咱们,同学们都喜欢她,期待她。”


袁新枝坐下。苏宁哭出了声。


郑波说:“别哭啦,苏宁。”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把什么东西咽进去。然后小声说:“大家来开这个会,我谢谢你们。我妈不在了,我没有什么亲人了,可大家都是我的亲人。我妈不是什么革命者,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是她心很好,善良,而且忠厚,从来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她一辈子受了许多罪,等到解放了,她的身体也垮了,来不及过一过新社会的生活。所以我老为她感到冤枉,她一生为了吃穿,为了孩子,奔啊,忙啊,受累啊,就过去了。她一辈子没有出过河北省。她上过小学,可是也很少看书。过去,她哪有工夫,哪有那个心情去看书!当我和咱们同学在一块,过得很快乐,很有意义的时候,我就特别为我妈抱屈。她不也是挺好的人吗?可是她这一辈子……现在,更没法说了,她再也不能过那种真正的生活了。”说到这儿,郑波的失眠的双眼,突然射出一种坚决的像复仇一样的狠狠的光,她说:“后来我想,怎么办呢?为了纪念我的妈妈,纪念她的冤枉的一生,我真想好好地活着!我希望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业,一个人过几个人的生活!这样我妈如果知道,她也许会安心地说一句:‘我这辈子有点冤枉,可下一辈人活得都很有价值!’”


苏宁停住了哭。大家肃静地看着郑波。郑波头发很乱,眼圈发青,但是她的头勇敢地抬起来。从郑波的话里,大家感到有一种战胜一切不幸,跨过一切痛苦的力量。大家从“死”想到“活”,从上一代的遗憾想到自己这一代的使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火热的心,在猛烈地跳动。苏宁掏出了手绢,她使劲把脸上的泪水擦干。


同学们刚要散去,袁先生来了,他问郑波家里的事和身体情况,郑波说家里的事已经办完,身体还好,没什么。袁先生告诉她,已经和教导处联系好,她可以暂缓参加期终考试,等到寒假再补考。郑波连忙说:“不用,先生,我可以照常参加考试。”袁先生摇摇头,“你很要强,我知道,可是也别赶坏了,还是休息休息吧。”郑波坚决要求和大家一起考。别的同学也劝她:“你耽误了这些天,对成绩会有影响的。”她咬着下唇表白说:“你们不知道,我愈难受,就愈有狠劲。如果不让我开一开功课,我就平静不下来。”后来,袁先生同意了,他告诉郑波:“温书当中要有什么困难,可以多找我几趟。”郑波点头,袁先生走了。


同学们抢着来给郑波补笔记。每个人似乎都以帮助郑波做一点事情为愉快。郑波感激地打开自己的书桌,打算把笔记本拿出来,同学一起动手,一会儿就可以补完。可是所有的笔记本都不见了。郑波吃了一惊,难道是丢在什么地方了?不会呀,这次半夜里跑到医院,也没带笔记本呀。这时呼玛丽走过来。悄悄地把一叠笔记本交给郑波,她说:“我功课不好,帮不了你什么。前几天,没经过你同意,我私自把你的本子拿过来,把这几天的笔记替你抄上了。对不起。”郑波激动极了,是呼玛丽替她抄的笔记!这比别人更使她欢喜。旁的同学也说:“呼玛丽真好。”呼玛丽笑了笑,仍然默默地走到一边。


第二天,郑波去找呼玛丽,“咱们一块儿温书好吗?”呼玛丽点点头,她忽然问郑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郑波说:“你有热情,但是好像被大石头压着似的。”呼玛丽嘴动了动,她说:“我愿意和你一块儿温书。我愿意和你在一块儿。”


温书期间,常有同学劝郑波:“歇歇吧,可别累着。”郑波谢谢她们的好意,继续干。别人愈这样说,她愈干得起劲。功课温得相当顺利,专心听讲的好处现在显出来了,许多东西不用特别复习就已经相当熟,她对考试充满信心。和她一起温书的呼玛丽很惊讶,她问郑波:


“你是怎么回事,这样一个时候,还能这么专心地用功?”郑波说:“记得咱们新年晚会上校长讲的话吗?国家发展得那么快,快得让你振奋,也让你惶恐,我怎么能再放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