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7
|本章字节:6118字
诗云:从来尤物最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勾。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琼瑶琼玖竟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用说世间做戏的妇人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最易销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散漫起来。
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她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态,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姐妹分坐两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
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她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她分外标致起来。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比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有个二郎神呵护她,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出的。是便是了,天下最贱的人,是娼、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什么还把她帮起来?只因第一种下贱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处,所以要表扬她。章回,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之土中,说到灵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处,独有女旦角色,是这一方的土产。她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她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出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她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及其万一?所以一这块地方,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都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间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嫖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许三不许”。
哪三许三不许?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她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边与人玩耍,一边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盅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却不得把唇沾。这叫做许看不许吃。
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他相处的,她也未尝拒绝;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说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情,她却也像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面与正生做出风流戏文,做的时节十分认真,一下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她赎身,她日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竟是一场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
她为什么缘故定要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黏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人不曾下箸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馔肴都是没吃过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后,狼餐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馐上来,就不觉其可口,反觉其可厌了。
男子见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所以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孝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
古语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她圆通了一世,一般也与丈夫同心协力,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她脱套。
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性又来得聪慧。别的女旦只做得一种角色,独是她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随那做戏的人家要她装男就装男,要她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正戏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与她相处。
她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她就与你相处。
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人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份绝大的家私,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她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地倒托人照管,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卸与他,自己好回去养老。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一个不教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且又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
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尽她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她的定评: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她长技,不消说得的了。她在场上扮演的时节,不但使千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要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变作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
为什么缘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瞪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她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权?”她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够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角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谓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姻缘,须从根脚上叙起。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母亲,做几出零星杂剧。
彼时有个少年,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随了父母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一见藐姑,就知道是个尤物,要相识他于未曾破体之先。
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她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上手,然后把承题、开讲的工夫逐渐儿做去。谁想她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她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玉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入。
一日,闻得她班次里面样样角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绛仙夫妇,把情愿入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与藐姑同堂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