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狮子驱雄

作者:沈石溪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2:18

|

本章字节:9524字

狮子产于非洲,据说从隋唐开始就由丝绸之路传入我国。狮子的形象在我国早已家喻户晓,古代王公贵族府第的朱门前,今日银行大楼的玻璃门前,都摆着一对石狮子,雄伟豪迈,威严气派。民间有舞狮的习俗。还有人把崛起的国家或民族比喻为醒狮。可见狮子在人们的心目中,象征着不可战胜的力量。


狮子确实威风凛凛,尤其是雄狮,颈部和肩胛披着长长的黑褐色的鬣毛,灰褐色的体毛闪烁着金属光泽,目光如炬,吼声如雷,让人望而生畏。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把非洲草原上的另一种肉食动物鬣狗与雄狮进行对比,鬣狗体毛灰黄,颈背上的鬣毛凌乱肮脏,叫声嘶哑难听,形象猥琐丑陋,与雄狮天壤之别。于是,人们凭主观臆想,把鬣狗描绘成雄狮的寄生虫,振振有词地说讨厌的鬣狗总是偷偷摸摸跟随在雄狮背后,当雄狮捕捉到猎物,鬣狗便站在远处耐心等待。雄狮吃饱后,刚一离开,鬣狗们便蜂拥而上,争抢雄狮吃剩的骨渣皮囊。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科学家深入非洲草原考察狮群生活形态,这才发现,所谓鬣狗是雄狮寄生虫的说法,纯属弥天大谎,是人类强加在鬣狗身上的不白之冤。


事实刚好相反,鬣狗虽然外表和叫声让人生厌,却是一种勤劳勇猛具有团结协作精神的食肉兽。南非有位学者曾观察了1052只鬣狗的进食活动,发现89%的鬣狗吃自己咬死的走兽,只有11%的鬣狗吃的是其他猛兽遗弃的食物。鬣狗群善于长途奔袭,发现角马后,穷追不舍,当其中一只鬣狗追上目标后,会奋不顾身地扑蹿上去,咬住角马的一条腿,任凭角马怎么尥蹶子,任凭马蹄把它踢得鼻青眼肿,任凭地上的荆棘把它撕得皮开肉绽,死也不松口,直到伙伴们赶上来把角马咬倒为止。据观察,鬣狗群捕猎的成功率高达90%以上,无论是长颈鹿还是羚羊,一旦被鬣狗群盯上,绝少有生还的希望。


而雄狮,外表虽然威武,却生性懒惰,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树荫下睡觉,自己很少动手捕猎,靠雌狮供给食物。美国一位长期在非洲草原研究狮子行为的学者所提供的资料表明,狮群社会由一到两只雄狮和七八只雌狮及幼狮组成,雄狮占统治地位。在狮群里,雄狮除了驱赶外来同类保卫自己的权益外,很少干别的事,抚养幼狮和日常狩猎都落在雌狮头上。由此,动物行为学家将狮群定名为“雄性寄生性社会”。只有在雌狮连续几天没有收获,群体陷入饥饿困境时,雄狮才启程觅食。假如这时候碰巧遇到鬣狗群在围猎,雄狮便会在蒿草间躲藏起来,等到鬣狗群得手后,就奔过去,气势汹汹地吼叫,凭着强壮的身体和尖利的爪牙,将鬣狗赶走,霸占鬣狗们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要是在觅食的路上遇到动物尸体或其他野兽吃剩的残骸,雄狮宁肯吃腐烂变质的现存食物,也不愿在广袤炎热的稀树草原上花力气追逐草食动物。


真是动物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好在受了冤枉的鬣狗找不到一个法庭去控告人类犯了诬陷罪。


昆明圆通山动物园有一座狮馆,养着一群狮子。尊重它们的生活习惯,成员有六只雌狮,一只称王称霸的黑鬃大雄狮和一只当副手的黄鬃雄狮。我对狮子兴趣浓厚,经常趴在狮馆外的铁栏杆上,观察它们。


确实像国外那些学者所说的那样,雄狮过着一种寄生的生活,即使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仍表现出不劳而获的寄生特性。每天傍晚,员工把新鲜的肉块投进石盆后,雌狮们迅速跑过去将肉块从石盆里叼出来,黑鬃雄狮则在原地昂首站立,用一双铜铃大眼威严地注视着正在忙碌的雌狮。


雌狮们好像受过训练似的,把肉块拖到黑鬃雄狮面前,与它共食。倘若雌狮们因为饥饿或者因为嘴馋,忘了把肉块送到它面前,它就会朝黄鬃雄狮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黄鬃雄狮便像个宪兵似的跑过去干涉,逼迫雌狮们把肉块往黑鬃雄狮站立的位置搬运。


一年多后,六只雌狮中有三只产崽,共生下九只幼狮,其中有四只幼狮出生后不久患病夭折,活下来的五只幼狮中,两雄三雌,两性比例基本平衡。


我发现,雄狮是世界上过家庭生活的动物中最冷漠的父亲了,从不用慈爱的眼光去看这些可爱的幼狮,更不用说关心它们的生活了。几个月过去了,最早出世的两只雄幼狮已活蹦乱跳在草地上追逐戏闹了,但我一次也没看见黑鬃雄狮跟它们在一起玩耍过。


有一次,两只淘气的雄幼狮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那只身上咖啡色皮毛间布有浅黄斑点因此起名叫花斑点的雄幼狮,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躲到黑鬃雄狮身背后去了。黑鬃雄狮正在睡觉,尾巴末端那丛蓬松的黑毛有节律地颤动着,花斑点觉得有趣,用爪子扒抓,蓬松的黑毛被搔得痒丝丝的,像泥鳅似的蹦跶,不懂事的花斑点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索性将那丛黑毛塞到自己嘴里啃咬。“——”黑鬃雄狮惊醒了,愤怒地吼了一声,一扭胯部,“啪”,尾巴像鞭子似的抽在花斑点身上,把花斑点抽得像陀螺似的旋转着摔出一米多远,躺在地上呜呜叫唤,爬也爬不起来。它还嫌教训得不够,跳起来张牙舞爪朝花斑点追去,看它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恨不得要把花斑点给活活吞吃了。幸亏两只母狮及时赶到,用身体护住花斑点,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花斑点雄幼狮的乳牙刚刚长齐,能咬得多疼,干吗要如此大动肝火?


与雄狮不近情理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母狮对幼狮十分溺爱,悉心照看,每天无数次舔理幼狮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在擦拭一件名贵的黄金器皿,把幼狮的体毛擦得闪闪发亮。断奶后很长一段时间,细心的母狮总要从肉块中撕下最嫩的部分,嚼成肉糜后再吐给幼狮吃。只要幼狮一离开自己的视线,母狮就会站起来寻找,体贴如微,令人感动。没有生育的雌狮,也对幼狮们爱护备至,经常陪幼狮玩耍。


有一次,一只唇吻有一块白斑因此起名叫白唇的雄幼狮,在玩一条管理员遗忘在笼舍里的细麻绳时,不知怎么搞的,被细麻绳缠住了腿,越挣扎越缠得紧,急得嗷嗷直叫。旁边一只没有生育的雌狮立即跑过来帮忙,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细麻绳咬断。


日月如梭,三年一晃就过去了。幼狮们身体已差不多有成年狮子三分之二大了,进入了青春期。这时候的雄幼狮,颈背开始长鬃毛,就像大男孩长胡髭一样,身上的斑点也消褪了;再过一年左右,雄幼狮颈背上的鬃毛拳曲蓬松,颜色变深,就算长大成才,成为真正的雄狮了。


黑鬃雄狮对待幼狮们的态度明显分化,对三只雌幼狮,它变得和蔼可亲,有时还会叼着肉块到雌幼狮跟前与它们共食,即使它们有什么小过失,也很少动怒;对两只雄幼狮,动辄吹胡子瞪眼,咆哮吼叫,态度越来越恶劣。


有一次,白唇在水池边饮水,黑鬃雄狮嘴干了,也跑向水池要喝水。白唇躲让得慢了些,黑鬃雄狮勃然大怒,一爪子扫过去,在白唇的屁股上抓出好几道长长的血痕。两只还未成年的雄幼狮看到黑鬃雄狮就像老鼠见到了猫,避之唯恐不远。黑鬃雄狮在笼舍的东边睡觉,它们就躲到西边的笼舍玩耍;黑鬃雄狮在水池边遛达消食,它们就缩在石盆后凝神屏息,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是暴君,父子关系只能是猫鼠关系。


又过了几个月,花斑点和白唇颈背上的鬃毛颜色开始转深,花斑点长着一副漂亮的黑鬃毛,白唇长着一副黑黄杂驳的鬃毛,它们就要长大啦。黑鬃雄狮的脾气愈发暴躁,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突然被噩梦惊醒,就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似的跳起来,在笼舍里扑蹿跳跃,发出恼怒的吼叫,吓得雌狮和幼狮们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父子相残的流血事件。没有起因,也没有任何借口。那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金光万道,动物园还没开门,花斑点和白唇在笼舍南隅睡觉,黑鬃雄狮走过去,突然就向它们发起了猛烈进攻。那完全是打冤家的架势,爪子凌厉地拍击,牙齿狠毒地噬咬。开始,花斑点和白唇还想反抗,但它们毕竟年幼爪嫩,格斗技巧欠缺,从小就笼罩在黑鬃雄狮的淫威下,对黑鬃雄狮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心理,才两个回合,便斗志瓦解,只晓得逃命。有两只母狮想来阻止黑鬃雄狮行凶,黄鬃雄狮立刻上来充当帮凶,龇牙咧嘴不让那两只母狮靠近黑鬃雄狮。


笼舍里狮毛飞旋,哀叫声不绝。黑鬃雄狮穷追猛咬,可怜的花斑点和白唇,浑身是血,被困在铁笼子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可逃。花斑点实在被撕咬得受不了了,用脑袋猛撞铁笼子,大概是想撞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结果当然是徒劳的,不仅没能冲出铁笼,脸还被撞破了好几个口子,血肉模糊,残不忍睹。


管理员害怕会闹出狮命案来,立即用高压水龙头对准黑鬃雄狮脸上喷射,就像防暴警察驱散闹事的人群一样。黑鬃雄狮被强大的水柱冲得像只落汤鸡,眼睛也睁不开,张嘴想叫,清水射进它的口腔直灌肠胃。它毕竟是陆上走兽,惧怕水,气焰被压了下去,垂头丧气地躲到假山背后去了。管理员趁机打开铁门,把伤痕累累的花斑点和白唇放出笼来,关进隔壁那间空置的小铁笼里。


透过铁丝网眼,狮馆和隔壁的小铁笼能互相望得见。黑鬃雄狮一反整天嗜睡的懒惰习性,瞪着虎视眈眈的眼睛,在铁丝网墙前踱来踱去,不时朝隔壁小铁笼里的两只雄幼狮发出威胁的吼叫,好像非要赶尽杀绝,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为何雄狮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放过呢?是这只黑鬃雄狮的心肠特别冷毒,还是狮子社会固有的行为规则?我向美国密西顿大学生物学博士蓝顿先生写信求教。一个月后,蓝顿博士寄来了回信,请人翻译成汉文,摘要如下:


“……必须承认,就像人一样,动物个体是有性格差异的,但总的说来,动物行为受本能控制,围绕生存法则这个轴心运转。性格差异会使某种行为表现得或强或弱或激烈或温和,但不会偏离轴心太远,除非这一动物个体由于病理原因导致变态或精神错乱。


“正如阁下所言,狮群是雄性寄生性社会,凡是实行一雄多雌婚配形态并带有寄生倾向的动物群体,都有‘驱雄’的陋习。所谓驱雄,就是首领在雄幼崽快长大时,将其驱逐出群体。例如海狮、大象、红角腹雉等,都有驱雄的习惯。有意思的是,蜜蜂社会统治者也是寄生性的,占据至高无上地位的是蜂后。假如一只蜂房里老蜂王后意外夭折,雄蜂和工蜂会齐心协力在蜂巢的两个地点同时哺育两只蜂后,当其中一只出世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急急忙忙赶到另一只还未脱壳成形的蜂后身边(鬼晓得它是怎么认识路的),将自己的竞争对手活活蜇死。这是驱雄陋习在雌性统治者身上的翻版。


“假如不是在动物园,而是在非洲草原,野生狮群的驱雄举措一般不会像你来信所描述的那样残酷无情鲜血淋漓。我在非洲大陆曾多次亲眼目睹狮子驱雄。大雄狮只要摆出撕咬的姿态,快成年的雄幼狮们立刻会拔腿逃离狮群。它们从此浪迹天涯,没有固定的猎食领地,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它们大部分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了,小部分经受住了生活严峻的考验,活了下来,变成身强力壮的大雄狮,便会寻找一个狮王已经年老体衰的狮群,将老狮王咬败并驱赶出去,自己取而代之,成为该狮群新的统治者。当然,这只幸运的大雄狮将来也会像它的父辈一样,将雄幼狮从自己身边撵走。循环往复,直到永远。


“对驱雄这一动物社会并不罕见的现象的起因和生物学意义,专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认为,这一行为有力证明弗洛伊德关于俄底浦斯情结的论断是正确的。大雄狮所采取的,是为了不让雄幼狮长大后弑父娶母的防患于未然的措施。有的认为,多妻制婚配形态,必然使雄性过剩,导致雄性间激烈的生殖竞争,驱雄行为是这种竞争的极端反映。有的认为,雄性统治者的寄生性,是驱雄行为最根本的原因,对有寄生习惯的雄性来说,只能是唯我独尊,不容许别的雄性来分一杯羹,不然的话,会破坏它不劳而获的生活习惯。”


看来,对雄狮这一形象,真需要重新认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