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坚持到底的人(5)

作者: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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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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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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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46字

于是,他们决定整理钱谦益的黑材料,经过不懈努力,他们找到了一个破绽,七年前的破绽。


七年前。


作为浙江乡试的主考官,钱谦益来到浙江监考,考试、选拔、出榜,考试顺利完成。


几天后,他回到了北京,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顾其中上疏弹劾钱谦益,罪名,作弊。


批判应试教育的人曾说,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进士科举,罪大恶极。


我觉得这句话是不恰当的,因为客观地讲,高考上榜的人,换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举人可以想想,进士可以做梦。


明代考完,如果没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处级,高考考完,大学毕业,如果没有意外,且运气好点,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进士考试,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名额,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现在高考,每年两次,每次录取名额……


所以总体说来,明代的进士考试,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高考公务员考试高级公务员选拔。


只要考中,学历有了,工作有了,连级别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挤破头,怕挤破头,就要读书,读不过,就要作弊。


鉴于科举关系重大,明代规定,但凡作弊查实,是要掉脑袋的。但由于作弊前景太过美妙,所以作弊者层出不穷,作弊招数也推陈出新。由低到高,大致分为四种。


最初级的作弊方式,是夹带。所以明朝规定,进入考场时,每人只能携带笔墨,进考场就把门一锁,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考完才给开门。


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同学们开动脑筋,比如把毛笔凿空,里面塞上小抄,或是在砚台里面夹藏,更牛一点的,就找人在考场外看准地方,把答案绑在石头上扔进去,据说射箭进去的也有。面对新局面,朝廷规定,毛笔只能用实心笔杆,砚台不能太厚,考场内要派人巡逻等等。


这是基本技术,更高级一点的,是第二种方法:枪手代考。明朝的同学们趁着照相技术尚未发明,四处找人代考,当然朝廷不是吃素的,在准考证上,还加上了体貌特征描述,比如面白,无须,高个等等。


以上两项技术,都是常用技术,且好用,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所以流传至今,且发扬光大,今日之大学,继承前辈遗志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钱,有办法的,用的是第三种方法——买考题。


考试最重要的,就是考题,只要知道考题,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题的考官,都是重点对象。


但问题是,明代规定,知情人员如果卖题,基本是先下岗再处理,轻则坐牢,重则杀头,风险太大。而且明朝为了防止作弊,还额外规定,所有获知考题人员,必须住进考场,无论如何,不许外出。


所以在明朝,卖考题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虽然买不到考题,但天无绝人之路,有权有势的同学们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此招一出,必定上榜——买考官。


不过,这些考官并不是出题的考官,而是改题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题目并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只要能搞定改题的人,就能金榜题名。


但问题是,给钱固然容易,那么多卷子,怎么对上号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认名字,毕竟跟高考不同,考试的人就那么多,看到名字就录取。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从此以后,试卷开始封名,实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学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有的做记号,有的故意在考卷里增大字体,只为对改卷的考官说一句话:我就是给钱的那个!


这几招相当地有效,且难以禁止,送进去不少人,面对新形势朝廷不等不靠,经过仔细钻研,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


具体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齐后,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给考官,而是转给一个特别的人。


这个人并非官员,他收到考卷后,只干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写,然后送给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监督。


这招实在太狠,因为所有的考卷,是统一笔迹,统一形式,考官根本无从判断,且毫不影响考试成绩,可谓万无一失。


综上所述,作弊与反作弊的斗争是长期的,艰苦的,没有尽头的,同学们为了前途,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到明代,斗争达到了高潮。


高潮,就发生在天启元年的浙江。


在这次科举考试中,监考程序非常严密,并实行了统一抄写制度,按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偏偏就出了问题。


因为有人破解了统一抄写制度。


虽然笔迹相同,试卷相同,但这个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体方法是:考生事前与考官预定密码,比如一首唐诗,或是几个字,故意写在试卷的开头,或是结尾,这样即使格式与字迹改变,依然能够辨别出考卷作者。


在这次考试中,有一个叫钱千秋的人,买到了密码。


密码是七个字——一朝平步上青云。按照约定,他只要将这七个字,写在每段话的末尾,就能平步青云,金榜题名。


事情非常顺利,考试结束,钱千秋录取。


这位钱同志也相当守规矩,录取之后,乖乖地给了钱,按说事情就该结了。


可是意外发生了。


因为这种事情,一个人是做不成的,必须是团伙作案,既然是团伙,就要分赃,既然分赃,就可能不均,既然不均,就可能闹事,既然闹事,就必定出事。


钱千秋同志的情况如上,由于卖密码给他的那帮人分赃不均,某些心态不好的同志就把大家都给告了,于是事情败露,捅到了北京。


但这件事情说起来,跟钱谦益的关系似乎并不大,虽然他是考官,并没有直接证据证实,他就是卖密码的人,最多也就背个领导责任。


不巧的是,当时,他有一个仇人。


这个仇人的名字,叫做韩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钱谦益结仇,也是因为作弊。


十年前,举人钱谦益从家乡出发,前往北京参加会试,而韩敬,是他同科的同学。


在考场上,他们并未相识,但考试结束时,就认识了,以一种极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试成绩出来前,钱谦益就准备好当状元了,因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夹带,也不是买考官,甚至不是买密码,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买朝廷。


买考题、买考官都太小儿科了,既然横竖要买,还不如直接买通朝廷,让组织考试的人,给自己定个状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烦。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经通过熟人,买通了宫里能说得上话的几个太监,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后专门找出他的卷子,给个状元了事。


当然,办这种事,成本非常巨大,据说钱同志花了两万两白银,按今天的人民币算,大概是一千二百万。


能出得起这个价钱,还要作弊,可见作弊之诚意。


两万白银,买个官也行了,钱谦益出这个价,就是奔着状元名头去的,但他万没想到,还有个比他更有诚意的。


在考试前,韩敬也很自信,因为他也出了钱,且打了包票,必中状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后,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钱了。


可问题是,人找了钱出了,怎么能收钱不办事呢?


韩敬在朝廷里是有关系的,于是连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运气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没收过钱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觉得如此胡说八道的人,怎么还能考试,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紧,找回来再改成上榜就行。


韩敬同学毕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帮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来找去,竟然没找到,后来才知道,因为那位考官太讨厌他的卷子,直接就给扔废纸堆里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给淘回来。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个上榜进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韩敬同学对名次的感情实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


但名次已经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钱的,你要排第一,别人怎么办?


关键时刻,韩敬使出了绝招——加钱。


钱谦益找太监,出两万两,他找大太监,加价四万两,跟我斗,加死你!


四万两,大致是两千四百万人民币,出这个价钱,买个状元,无语。


更无语的,是钱谦益,出了这么多钱,都打了水漂,好在太监办事还比较地道,虽然没有状元,也给了个探花。


花这么多钱,买个状元,并不是吃饱了撑的,要知道,状元不光能当官,还能名垂青史。自古以来,状元都是最高荣誉,且按规定,每次科举的录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国子监里供后代瞻仰,状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几万两买个名垂青史,值了。


但钱谦益同志是不值的,虽说也是探花,但花了这么多钱,只买了个次品,心理极不平衡,跟韩敬同学就此结下梁子。


韩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虽然加了钱,买到了状元,却并不知道得罪钱谦益的后果。


因为钱同学虽然钱不够多,关系不够硬,却很能混,进朝廷后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分别叫做孙承宗、叶向高、杨涟、左光斗。


概括成一句话,他投了东林党。


万历末年,东林党是很有点能量的,而钱谦益也并不是个很大度的人,所以没过几年搞京察的时候,韩敬同志就因为业绩不好,被整走了。


背负血海深仇的韩敬同志,终于等到了现在的机会,他大肆宣扬,应该追究钱谦益的责任。


但是说来说去,毕竟只是领导责任,经过朝廷审查,钱千秋免去举人头衔,充军,主考官罚三个月工资。


七年之后。


在周延儒和温体仁眼前的,并不是一起无足轻重的陈年旧案,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很多史书里,这都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段落,强大且无耻的温体仁和周延儒,组成了恶毒的同盟,坑害了无辜弱小的钱谦益。


我觉得,这个说法,如果倒转过来,是比较符合事实的。


首先,温体仁和周延儒无不无耻,还不好讲;但说钱谦益无辜,肯定不是。


温体仁之所以要整钱谦益,是个心态问题。


他是当年内阁首辅沈一贯的门生,钱谦益刚入伙的时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里混迹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还是礼部部长,专管钱谦益,居然还被抢了先,实在郁闷。


周延儒则不同,他是真吃亏了,且吃的就是钱谦益的亏。


其实原本推选入阁名单时,排在第一的,应该是周延儒,因为他状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钱谦益感觉此人威胁太大,怕干不过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书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挤了。


其次,在当时朝廷里,强大的那个,应该是钱谦益。他是东林党领袖,一呼百应,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温体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军奋战。


当时的真实情况大致如此。


形势很严峻,但同志们很勇敢,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温体仁、周延儒擦干眼泪,决定跟钱谦益玩命。


周延儒问温体仁,打算怎么干。


温体仁说,直接上疏弹劾钱谦益。


周延儒问,然后呢?


温体仁说,没有然后。


周延儒很生气,因为他认为,温体仁在拿他开涮,一封奏疏怎么可能干倒钱谦益呢?


温体仁没有回答。


周延儒告诉温体仁,先找几个人通通气,做些工作,搞好战前准备,别急着上疏。


第二天,温体仁上疏了。


就文笔而言,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内容是弹劾钱谦益主使作弊,也没玩什么写血书,沐浴更衣之类的花样,也没做工作,没找人,递上去就完了。


然后他告诉周延儒,必胜无疑。


周延儒认为,温体仁是疯了。